時間:一九五○年春間。下午四時左右。
地點:同前幕。
※※※
〔幕啟:院中寂無一人,二春匆匆從外來,跑得氣喘噓噓的。
二春:喝!空城計!四嫂,二嘎子呢?
四嫂:(在屋中)他上學去啦!
二春:那怎麼齊老師還到處找他呢?
四嫂:(出來)是嗎?這孩子沒上學,又上哪兒玩去啦!
二春:那我再到別處找找他去!(說完又跑出大門)
大媽:(出來)二春,你回來!
四嫂:(忙到門口喊住二春)二妹妹!你回來,大媽這兒還有事呢!
二春:(擦著汗走回來)回頭二嘎子誤了上學可怎麼辦呢?
四嫂:你放心吧,他準去,哪天他也沒誤過,這孩子近來唸書,可真有個勁兒!我看看他上哪兒去了!就手兒去取點活。(下)
〔二春走到自己屋門口,拿過臉盆,擦臉上、脖子上的汗。
大媽:(板著面孔,由屋中出來)二春,我問你,你找他幹嗎?放著正經事不幹,亂跑什麼?這些日子,你簡直東一頭西一頭地像掐了腦袋的蒼蠅一樣!
二春:誰說我沒幹正經事兒?我幹的哪件不正經啊?該作的活兒一點也沒耽誤啊!
大媽:這麼大的姑娘,滿世界亂跑,我看不慣!
二春:年頭兒改啦,老太太!我們年輕的不出去,事兒都交給誰辦?您說!
大媽:甭拿這話堵搡我!反正我不能出去辦!
二春:這不結啦!(轉為和藹地)我告訴您吧!人家中心小學的女教員,齊硯莊啊,在學校裡教完一天的書,還來白教識字班。這還不算,學生們不來,她還親自到家裡找去。您多咱看見過這樣的好人?剛才我送完了活兒,正遇上她挨家找學生,我可就說啦,您歇歇腿兒,我給您找學生去。都找到啦,就剩下二嘎子還沒找著!
大媽:管他呢,一個蹬車家的孩子,念不念又怎樣,還能中狀元?
二春:媽,這是怎麼說話呢?現而今,人人都一邊兒高,拉車的兒子,才更應當唸書,要不怎麼叫窮人翻身呢?
大媽:像你這個焊鐵活的姑娘,將來說不定還許嫁個大官兒呢!
二春:您心裡光知道有官兒!老腦筋!我要結婚,就嫁個勞動英雄!
大媽:一張紙畫個鼻子,好大的臉!說話哪像個還沒有人家兒的大姑娘呀!
二春:沒人家兒?別忙,我要結婚就快!
大媽:越說越不像話了!越學越野調無腔!
〔娘子由外面匆匆走來。
二春:娘子,看見二嘎子沒有?
娘子:怎能沒看見?他給我看攤子呢!
二春:給……這可倒好!我犄裡旮旯都找到了,臨完……不知道他得上學嗎?
娘子:他沒告訴我呀!
二春:這孩子!
大媽:他荒裡荒唐的,看攤兒行嗎?
娘子:現在,三歲的娃娃也行!該賣多少錢,賣多少錢,言無二價。小偷兒什麼的,差不離快斷了根!(低聲)聽說,官面上正加緊兒捉拿黑旋風。一拿住他,曉市就全天下太平了,他不是土匪頭子嗎?哼,等拿到他,跟那個馮狗子,我要去報報仇!能打就打,能罵就罵,至不濟也要對準了他們的臉,啐幾口,呸!呸!呸!偷我的東西,還打了我的爺們,狗雜種們!我說,我的那口子在家哪?
二春:在家嗎?一聲沒出啊。
娘子:這幾天,他又神神氣氣的,不知道又犯什麼毛病!這個傢伙,真教我不放心!
〔程瘋子慢慢地由屋中出來。
二春:瘋哥,你在家哪?
瘋子:有道是,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
娘子:又是瘋話!我問你,你這兩天又怎麼啦?
瘋子:沒怎麼!
娘子:不能!你給我說!
瘋子:說就說,別瞪眼!我就怕吵架!我呀,有了任務!
二春:瘋哥,給你道喜!告訴我們,什麼任務?
瘋子:民教館的同志找了我來,教我給大家唱一段去!
二春:那太棒了!多少年你受屈含冤的,現在民教館都請你去,你不是彷彿死了半截又活了嗎?
娘子:對啦,瘋子,你去!去!叫大傢伙看看你!王大媽,二姑娘,有錢沒有?借給我點!我得打扮打扮他,把他打扮得跟他當年一模一樣的漂亮!
瘋子:我可是去不了!
二春、娘子:怎麼?怎麼?
瘋子:我十幾年沒唱了,萬一唱砸了,可怎麼辦呢?
娘子:你還沒去呢,怎就知道會唱砸了?簡直地給臉不要臉!
大媽:照我看哪,給錢就去,不給錢就不去。
二春:媽!您不說話,也沒人把您當啞巴賣了!
瘋子:還有,唱什麼好呢?《翠屏山》?不像話,《拴娃娃》?不文雅!
二春:咱們現編!等晚上,咱們開個小組會議,大家出主意,大家編!數來寶就行!
瘋子:數來寶?
二春:誰都愛聽!你又唱得好!
瘋子:難辦!難辦!
〔四嫂夾著一包活計,跑進來。
四嫂:娘子,二妹妹,黑旋風拿住了!拿住了!
娘子:真的?在哪兒呢?
四嫂:我看見他了,有人押著他,往派出所走呢!
娘子:我啐他兩口去!
二春:走,我們鬥爭他去!把這些年他所作所為都抖漏出來,教他這個壞小子吃不了兜著走!
大媽:二春,我不准你去!
二春:他吃不了我,您放心!
娘子:瘋子,你也來!
瘋子:(搖頭)我不去!
娘子:那麼,你沒教他們打得順嘴流血,臉腫了好幾天嗎?你怎這麼沒骨頭!
瘋子:我不去!我怕打架!我怕惡霸!
娘子:你簡直不是這年頭兒的人!二妹妹,咱們走!
二春:走!(同娘子匆匆跑去)
大媽:二春!你離黑旋風遠著點!這個丫頭,真瘋得不像話啦!
四嫂:大媽,別再老八板兒啦。這年月呀,女人尊貴啦,跟男人一樣可以走南闖北的。您看,自從轉過年來,這溜兒女孩子們,跟男小孩一個樣,都白種花兒,白打藥針,也都上了學。唉,要是小妞子還活著……
瘋子:那夠多麼好呢!
四嫂:她太……(低頭疾走入室)
大媽:唉!(也往屋中走)
瘋子:(獨自徘徊)天下是變了,變了!你的人欺負我,打我,現在你也掉下去了!窮人、老實人、受委屈的人,都抬起頭來;你們惡霸可頭朝下!哼,你下獄,我上民教館開會!變了,天下變了!必得去,必得去唱!一個人唱,叫大家喜歡,多麼好呢!
〔狗子偷偷探頭,見院中沒人,輕輕地進來。
狗子:(低聲地)瘋哥!瘋哥!
瘋子:誰?啊,是你!又來打我?打吧!我不跑,也不躲!我可也不怕你!你打,我不還手,心裡記著你;這就叫結仇!仇結大了,打人的會有吃虧的那一天!打吧!
四嫂:(從屋中出來)誰?噢!是你!(向狗子)你還敢出來欺負人?好大的膽子!黑旋風掉下去了,你不能不知道吧?好!瞧你敢動他一下,我不把你碎在這兒!
狗子:(很窘,笑嘻嘻地)誰說我是來打人的呀!
四嫂:量你也不敢!那麼是來搶?你搶搶試試!
狗子:我已經受管制,兩個多月沒幹「活兒」〔①〕了!
◇
①活兒是指偷竊而言。
◇
四嫂:你那也叫「活兒」?別不要臉啦!
狗子:我正在學好!不敢再胡鬧!
四嫂:你也知道怕呀!
狗子:趙大爺給我出的主意:教我到派出所去坦白,要不然我永遠是個黑人。坦白以後,學習幾個月,出來哪怕是蹬三輪去呢,我就能掙飯吃了。
四嫂:你看不起蹬三輪的是不是?反正蹬三輪的不偷不搶,比你強得多!我的那口子就幹那個!
狗子:我說走嘴啦!您多擔待!(賠禮)趙大爺說了,我要真心改邪歸正,得先來對程大哥賠「不是」,我打過他。趙大爺說了,我有這點誠心呢,他就幫我的忙;不然,他不管我的事!
四嫂:瘋哥,別光叫他賠不是,你也照樣兒給他一頓嘴巴!一還一報,頂合適!
狗子:這位大嫂,瘋哥不說話,您幹嗎直給我加鹽兒呢!趙大爺大仁大義,趙大爺說新政府也大仁大義,所以我才敢來。得啦,您也高高手兒吧!
四嫂:當初你怎麼不大仁大義,伸手就揍人呢?
狗子:當初,那不是我揍的他。
四嫂:不是你?是他媽的畜生?
狗子:那是我狗仗人勢,藉著黑旋風發威。誰也不是天生來就壞!我打過人,可沒殺過人。
四嫂:倒彷彿你是天生來的好人!要不是而今黑旋風玩完了,你也不會說這麼甜甘的話!
瘋子:四嫂,叫他走吧!趙大爺不會出壞主意,再說我也不會打人!
四嫂:那不太便宜了他?
瘋子:狗子,你去吧!
四嫂:(攔住狗子)你是說了一聲「對不起」,還是說了聲「包涵」哪?這就算賠不是了啊?
狗子:不瞞您說,這還是頭一次服軟兒!
四嫂:你還不服氣?
狗子:我服!我服!趙大爺告訴我了,從此我的手得去作活兒,不能再打人了!瘋哥,咱們以後還要成為朋友呢,我這兒給您賠不是了!(一揖,搭訕著往外走)
瘋子:回來!你伸出手來,我看看!(看手)啊!你的也是人手,這我就放心了!去吧!
〔狗子下。
四嫂:唉,瘋哥,真有你的,你可真老實!
瘋子:打人的已經不敢再打,我怎麼倒去學打人呢!(入室)
〔二嘎子飛跑進來。
二嘎:媽!媽!來了!他們來了!
四嫂:誰來了?沒頭腦兒的!
大媽:(在屋中)二嘎,二春滿世界找你,叫你上學,你怎麼還不去呀?
二嘎:我這就去,等我先說完了!媽,剛打這兒過去,扛著小紅旗子,跟一節紅一節白的長桿子,還有像照像匣子的那麼個玩藝兒。
大媽:(出來)到底是幹什麼的呀?這麼大驚小怪的!
二嘎:街上的人說,那是什麼量隊,給咱們量地。
四嫂:量地幹什麼呢?
大媽:不是跑馬佔地吧?
二嘎:跑馬佔地是怎回事?
大媽:一換朝代呀,王爺、大臣、皇上的親軍就強佔些地畝,好收糧收租,蓋營房;咱們這兒原本是藍旗營房啊!
四嫂:可是,大媽,咱們現在沒有王爺,也沒有大臣。
大媽:甭管有沒有,反正名兒不一樣,骨子裡頭都差不了多少!
四嫂:大媽,自從有新政府,咱們窮人還沒吃過虧呀!
大媽:你說得對!可那也許是先給咱們個甜頭嚐嚐啊!我比你多吃過幾年窩窩頭,我知道。當初,日本人,喲,現在說日本人不要緊哪?
四嫂:您說吧,有錯兒我兜著!
大媽:你就是「王大膽」嘛!他們在這兒,不是先給孩子們糖吃,然後才真刀真槍的一殺殺一大片?後來日本人走了,緊跟著就鬧接收。一上來說的也怪受聽,什麼捉拿漢奸伍的;好,還沒三天半,漢奸又作上官了;咱們窮人還是頭朝下!
四嫂:這回可不能那樣吧?您看,惡霸都逮去了,咱們掙錢也容易啦,您難道不知道?
二嘎:媽,甭聽王奶奶的!王奶奶是個老頑固!
四嫂:胡說,你知道什麼?上學去!
二嘎:可真去了,別說我逃學!(下)
大媽:這孩子!(匆匆入室)
〔趙老高高興興地進來。
四嫂:趙大爺,馮狗子來過了,給瘋哥賠了不是。您看,他能改邪歸正嗎?
趙老:真霸道的,咱們不輕易放過去;不太壞的,像馮狗子,咱們給他一條活路。我這對老眼睛不昏不花,看得出來。四奶奶,再告訴你個喜信!
四嫂:什麼喜信啊?
趙老:測量隊到了,給咱們看地勢,好修溝!
四嫂:修溝?修咱們的龍鬚溝?
趙老:就是!修這條從來沒人管的臭溝!
四嫂:趙大爺,我,我磕個響頭!(跪下,磕了個頭)
瘋子:(開了屋門)什麼?趙大爺!真修溝?您聖明,自從一解放,您就說準得修溝,您猜對了!
二春:(由外邊跑來)媽!媽!我沒看見黑旋風,他們把他圈起去啦。我可是看見了測量隊,要修溝啦!
大媽:(開開屋門)我還是有點不信!
二春:為什麼呢?
大媽:還沒要錢哪,不言不語的就來修溝?沒有那麼便宜的事!
趙老:(對瘋子)瘋哥,你信不信?
瘋子:不管王大媽怎樣,我信!
趙老:(問四嫂)你說呢?
四嫂:我已經磕了頭!
二春:這太棒了!想想看,沒了臭水,沒了臭味,沒了蒼蠅,沒了蚊子,噢,太棒了!趙大爺,惡霸沒了,又這麼一修溝,咱們這兒還不快變成東安市場?從此,誰敢再說政府半句壞話,我就掰下他的腦袋來!
趙老:(問大媽)老太太,您說呢?
大媽: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傢伙兒怎說,我怎麼說吧!
二春:咱們站在這兒幹什麼?還不扭一回哪?(領頭扭秧歌)嗆,嗆,起嗆起!
眾人:(除了大媽)嗆,嗆,起嗆起!(都扭)
瘋子:站住!我想起來啦!我一定到民教館去唱,唱《修龍鬚溝》!
──第二場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