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鬚溝第二幕 第一場

第一場


  時間:北京解放後。小妞子死後一週年。一黑早。

  地點:同前幕。

  佈景:黎明之前,滿院子還是昏黑的,只隱約的看得見各家門窗的影子。大門外,那座當鋪已經變成了「工人合作社」。街燈恰好把它的匾照得很亮。天色逐漸發白以後,露出那小雜院來,比第一幕略覺整潔,部分的窗戶修理過了,院裡的垃圾減少了,丁四屋頂的破蓆也不見了。

  ※※※

  〔幕啟:趙老頭起得最早。出了屋門,看了看東方的朝霞,笑了笑,開了街門,拿起笤帚,打掃院子。這時有遠處駐軍早操喊「一二三──四」聲,軍號練習聲,雞叫聲,大車走的轆轆聲等。

  〔馮狗子把帽沿拉得很低,輕輕進來,立於門側。

  〔趙老頭掃著掃著,一抬頭。

  趙老:誰?

  狗子:(把帽沿往上一推,露出眼來)我!有話,咱們到壇根〔①〕去說。

    ◇

   ①過去的天壇根是搶劫與打架的地方。

    ◇

  趙老:有話哪兒都能說,不必上壇根兒!

  狗子:(笑嘻嘻地)不是您哪,黑旋風的命令……

  趙老:黑旋風是什麼玩藝兒?給誰下命令?

  狗子:給我的命令!您別誤會。我奉他的命令,來找您談談。

  趙老:你知道,北京已經解放了!

  狗子:因為解放了,才找您談談。

  趙老:解放了,好人抬頭,你們壞蛋不大得煙兒抽,是不是?是不是要談這個?

  狗子:咱們說話別帶髒字!我問你,你當了這一帶的治安委員啦?

  趙老:那不含糊,大家抬舉我,舉我當了委員!

  狗子:聽說你給派出所當軍師,抓我們的人;前後已經抓去三十多個了!

  趙老:大家選舉我當委員,我就得為大家出力。好人,我幫忙;壞人,我鬥爭。

  狗子:哼,你也要成為一霸?

  趙老:黑旋風是一霸,我是惡霸的對頭!這不由今兒個起,你知道。

  狗子:喲,也許在解放前,你就跟共產黨勾著呢?

  〔天已大亮。

  趙老:那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著!

  狗子:行,你算是走對了路子,抖起來啦!

  趙老:那可不是瞎撞出來的。我是工人……泥水匠;我的勁頭兒是新政府給我的!

  狗子:好,就算你是好漢,黑旋風可也並不是好惹的!記住,瘦死的駱駝總比馬大,別有眼不識泰山!

  趙老:你到底幹嗎來啦?快說,別麻煩!

  狗子:我?先禮後兵,我給你送棺材本來了。(掏出一包兒現洋)黑旋風送給你的,三十塊白花花的現大洋。我管保你一輩子也沒有過這麼多錢。收下錢,老實點,別再跟我們為仇作對,明白吧?

  趙老:我不要錢呢?

  狗子:也隨你的便!不吃軟的,咱們就玩硬的!

  趙老:爽性把刀子掏出來吧!

  狗子:現在我還敢那麼辦?

  趙老:到底怎麼辦呢?

  〔狗子沉默。

  趙老:說話!(怒)

  狗子:(漸軟化)何苦呢!幹嗎不接著錢,大家來個井水不犯河水?

  趙老:沒那個事!

  狗子:趙老頭子,你行!(要走)

  趙老:等等!告訴你,以後布市上、曉市上,是大傢伙兒好好作生意的地方,不准再有偷、搶、訛、詐。每一個攤子都留著神,彼此幫忙;你們一伸手,就有人揪住你們的腕子。先前,有偵緝隊給你們保鏢;現在,作買作賣的給你們擺下了天羅地網!

  狗子:姓趙的,你可別趕盡殺絕!招急了我,我真……

  趙老:你怎樣?現在,天下是人民大傢伙兒的,不是惡霸的了!

  狗子:(鄭重而遲緩地)黑旋風說了──

  趙老:他說什麼?

  狗子:他說……(回頭四下望了望,輕聲帶著威脅的意味)蔣介石不久還會回來呢!

  趙老:他?他那個惡霸頭子?除非老百姓都死光了!

  狗子:你怎麼看得那麼準呢?

  趙老:他是教老百姓給打跑了的,我怎麼看不準?告訴你吧,狗子,你還年輕,為什麼不改邪歸正,找點正經事作作?

  狗子:我?(遲疑、矛盾、故作倔強)

  趙老:(見狗子現在仍不覺悟,於是威嚴地)你!不用嘴強身子弱地瞎搭訕!我要給你個機會,教你學好。黑旋風應當槍斃!你不過是他的小狗腿子,只要肯學好,還有希望。你回去好好地想想,仔細地想想我的話。聽我的話呢,我會幫助你,找條正路兒;不聽我的話呢,你終久是玩完!去吧!

  狗子:那好吧!咱們再見!(又把帽沿拉低,走下)

  〔趙老楞了一會兒,繼續掃地。

  〔瘋子手捧小魚缸兒,由屋裡出來,娘子扯住了他。

  娘子:(低切地)又犯瘋病不是?回來!這是圖什麼呢?你一鬧哄,又招四哥、四嫂傷心!

  瘋子:你甭管!你甭管!我不鬧哄,不招他們傷心!我告訴趙大爺一聲,小妞子是去年今天死的!

  娘子:那也不必!

  瘋子:好娘子,你再睡會兒去。我要不跟趙大爺說說,心裡堵得慌!

  娘子:唉!這麼大的人,整個跟小孩子一樣!(入屋內)

  瘋子:趙大爺,看!(示缸)

  趙老:(直起身來)啊,(急低聲)小妞子,她去年今天……生龍活虎似的孩子,會,會……唉!

  瘋子:趙大爺,您這程子老鬥爭惡霸,可怎麼不鬥鬥那個頂厲害的惡霸呢?

  趙老:哪個頂厲害的惡霸?黑旋風?

  瘋子:不是!那個淹死小妞子的龍鬚溝!它比誰不厲害?您怎麼不管!

  趙老:我管!我一定管!你看著,多咱修溝,我去工作!我老頭子不說謊。

  瘋子:可是,多咱才修呢?明天嗎?您要告訴我個準日子,我就真佩服這個新政了!我這就去買兩條小金魚──妞子托我看著的那兩條都死了,只剩了這個小缸──到她的小墳頭前面,擺上小缸,缸兒裡裝著紅的魚,綠的閘草,哭她一場!我已經把哭她的話,都編好啦,不信,您聽聽!

  趙老:夠了!夠了!用不著聽!

  瘋子:您聽聽,聽聽!(悲痛、低緩地,用民間曲藝的悲調唱)乖小妞,好小妞,小妞住在龍鬚溝。龍鬚溝,臭又髒,小妞子像棵野海棠。野海棠,命兒短,你活你死沒人管。北京城,得解放,大家扭秧歌大家唱。只有你,小朋友,在我的夢中不唱也不扭……(不能成聲)

  趙老:夠了!夠了!別再唱!乖妞子,太沒福氣了!瘋子,別再難過!聽我告訴你,咱們的政府是好政府,一定忘不了咱們,一定給咱們修溝!

  瘋子:幾兒呢?得快著呀!

  趙老:(有點起急)那不是我一個人能辦的事呀,瘋子!

  瘋子:對!對!我不應當逼您!我是說,咱們這溜兒就是您有本事,有心眼啊!我一佩服您,就不免有點像擠兌您,是不是?

  趙老:我不計較你,瘋哥!你進去,把小缸兒藏起來,省得教四嫂看見又得哭一場!

  瘋子:我就進去!還有一點事跟您商量商量。您不是說,現在人人都得作事嗎?先前,我教惡霸給打怕了,不敢出去;我又沒有力氣,幹不來累活兒。現在人心大變了,我幹點什麼好呢?去賣糖兒、豆兒的,還不夠我自己吃的呢。去當工友,我又不會伺候人,怎辦?

  趙老:慢慢來,只要你肯賣力氣,一定有機會!

  瘋子:我肯出力,就是力氣不大,不大!

  趙老:慢慢地我會給你出主意。這不是咱們這溜兒要安自來水了嗎?總得有人看著龍頭賣水呀,等我去打聽打聽,要是還沒有人,問問你去成不成。

  瘋子:那敢情太好了,我先謝謝您!連這件事我也得告訴小妞子一聲兒!就那麼辦啦。(回身要走)

  趙老:先別謝,成不成還在兩可哪!

  〔四嫂披著頭髮,拖著鞋從屋裡出來。

  〔瘋子急把小缸藏在身後。

  趙老:四奶奶,起來啦?

  四嫂:(悲哀地)一夜壓根兒沒睡!我哪能睡得著呢?

  趙老:不能那麼心重啊,四奶奶!丁四呢?

  四嫂:他又一夜沒回來!昨兒個晚上,我勸他改行,又拌了幾句嘴,他又看我想小妞子,嫌彆扭,一賭氣子拿起腿來走啦!

  趙老:他也是難受啊。本來嗎,活生生的孩子,拉扯到那麼大,太不容易啦!這條臭溝啊,就是要命鬼!(看見四嫂要哭)別哭!別哭!四奶奶!

  四嫂:(掙扎著控制自己)我不哭,您放心!瘋哥,您也甭藏藏掖掖的啦!由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能不心疼嗎?可是,死的死了,活著的還得活著,有什麼法兒呢!窮人哪,沒別的,就是有個扎掙勁兒!

  瘋子:四嫂,咱們都不哭,好不好?(說著,自己卻要哭)我,我……(急轉身跑進屋去)

  四嫂:(拭淚,轉向趙老)趙大爺,小妞子是不會再活了,哭也哭不回來!您說丁四可怎麼辦呢?您得給我想個主意!

  趙老:他心眼兒並不壞!

  四嫂:我知道,要不然我怎麼想跟您商量商量呢。當初哇,我討厭他蹬車,因為蹬車不是正經行當,不體面,沒個準進項。自從小妞子一死啊,今兒個他打連台不回來,明兒個喝醉了,乾脆不好好幹啦。趙大爺,您不是常說現下工人最體面嗎?您勸勸他,教他找個正經事由兒幹,哪怕是作小工子活淘溝修道呢,我也好有個抓弄呀。這傢伙,照現在這樣,他蹬上車,日崩西直門了,日崩南苑了,他滿天飛,我上哪兒找他去?掙多了,楞說一個子兒沒掙,我上哪兒找對證去?您勸勸他,給他找點活兒幹,掙多掙少,遇事兒我倒有個準地方找他呀!

  趙老:四奶奶,這點事交給我啦!我會勸他。可是,你可別再跟他吵架,吵鬧只能壞事,不能成事,對不對呢?

  四嫂:我聽您的話!要是您善勸,我臭罵,也許更有勁兒!

  趙老:那可不對,你跟他動軟的,拿感情攏住他,我再拿面子局他,這麼辦就行啦!

  四嫂:唉!真教我哭不得笑不得!(慘笑)得啦!我哭小妞子一場去!(提上鞋後跟兒)

  趙老:我跟你去!

  瘋子:(跑出來)我跟你去,四嫂!我跟你去!(同往外走)

    ──第一場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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