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藏起去!」小蠍雖然很鎮靜,可是顯出極關切的樣子,他的眼向來沒有這麼亮過。「我們的兵上陣雖不勇,可是敗下來便瘋了。快藏起去!」他面向著西,可是還對我說:「朋友,我把迷託付給你了!」他的臉還朝著西,可是背過一隻手來,似乎在萬忙之中還要摸一摸迷。
迷拉住他的手,渾身哆嗦著說:「咱們死在一處!」
我是完全莫名其妙。帶著迷藏起去好呢,還是與他們兩個同生死呢?死,我是不怕的;我要考慮的是哪個辦法更好一些。我知道:設若有幾百名兵和我拚命,我那把手槍是無用的。我顧不得再想,一手拉住一個就往村後的一間破房裡跑。不知道我是怎樣想起來的,我的計劃──不,不是計劃,因為我已顧不得細想;是直覺的一個閃光,我心裡那麼一閃,看出這麼條路來:我們三個都藏起去,等到大隊過去,我可以冒險去捉住一個散落的兵,便能探問出前線的情形,而後再作計較。不幸而被大隊──比如說他們也許在此地休息一會兒──給看見,我只好盡那把手槍所能為的抵擋一陣,其餘便都交給天了。
但是小蠍不幹。他似乎有許多不幹的理由,可是顧不得說;我是莫名其妙。他不跑,自然迷也不會聽我的。我又不知道怎樣好了。西邊的塵土越滾越近;貓人的腿與眼的厲害我是知道的;被他們看見,再躲就太晚了。
「你不能死在他們手裡!我不許你那麼辦!」我急切的說,還拉著他們倆。
「全完了!你不必賠上一條命;你連迷也不用管了,隨她的便吧!」小蠍也極堅決。
講力氣,他不是我的對手;我摟住了他的腰,半抱半推的硬行強迫;他沒掙扎,他不是撒潑打滾的人。迷自然緊跟著我。這樣,還是我得了勝,在村後的一間破屋藏起來。我用幾塊破磚在牆上堆起一個小屏,順著磚的孔隙往外看。小蠍坐在牆根下,迷坐在一旁,拉著他的手。
不久,大隊過來了。就好像一陣怪風裹著灰沙與敗葉,整團的前進。嘈雜的聲音一陣接著一陣,忽然的聲音小了一些,好像波濤猛然低降,我閉著氣等那波浪再猛孤丁的湧起。人數稀少的時候,能看見兵們的全體,一個個手中連木棍也沒有,眼睛只盯著腳尖,驚了魂似的向前跑。現象的新異使我膽寒。一個軍隊,沒有馬鳴,沒有旗幟,沒有刀槍,沒有行列,只在一片熱沙上奔跑著無數的裸體貓人,個個似因驚懼而近乎發狂,拚命的急奔,好似嚇狂了的一群,一地,一世界野人。向來沒看見過這個!設若他們是整著隊走,我決不會害怕。
好大半天,兵們漸漸稀少了。我開始思想了:兵們打了敗仗,小蠍幹什麼一定要去見他們呢?這是他父親的兵,因打敗而和他算賬?這在情理之中。但是小蠍為何不躲避他們而反要迎上去呢?想不出道理來。因迷惑而大了膽,我要冒險去拿個貓兵來。除了些破屋子,沒有一棵樹或一個障礙物;我只要跳出去,便得被人看見!又等了半天,兵們更稀少了,可是個個跑得分外的快;大概是落在後面特別的害怕而想立刻趕上前面的人們。去追他們是無益的,我得想好主意。
好吧,試試我的槍法如何。我知道設若我若打中一個,別人決不去管他。前面的人聽見槍響也決不會再翻回頭來。可是怎能那麼巧就打中一個人正好不輕不重而被我生擒了來呢?再說,打中了他,雖然沒打到致命的地方,而還要審問他,槍彈在肉裡面還被審,我沒當過軍官,沒有這分殘忍勁兒。這個計策不高明。
兵們越來越少了。我怕起來:也許再待一會兒便一個也剩不下了。我決定出去活捉一個來。反正人數已經不多,就是被幾個貓兵圍困住,到底我不會完全失敗。不能再耽延了,我掏出手槍,跑出去。事情不永遠像理想的那麼容易,可也不永遠像理想的那麼困難。假如貓兵們看見了我就飛跑,管保追一天我也連個影也捉不到。可是居然有一個兵,忽然的看見我,就好像小蛙見了水蛇,一動也不動的呆軟在那兒了。其餘的便容易了,我把他當豬似的扛了回來。他沒有喊一聲,也沒掙扎一下;或者跑得已經過累,再加上驚嚇,他已經是半死了。
把他放在破屋裡,他半天也沒睜眼。好容易他睜開眼,一看見小蠍,他好像身上最嬌嫩的地方挨了一刺刀似的,意思是要立起來撲過小蠍去。我握住他的胳臂。他的眼睛似是發著火,有我在一旁,他可是敢怒而不敢言。
小蠍好像對這個兵一點也不感覺興趣,他只是拉著迷的手坐著發呆。我知道,我設若溫和的審問那個兵,他也許不回答;我非恐嚇他不可。恐嚇得到了相當的程度,我問他怎樣敗下來的。
他似乎已忘了一切,呆了好大半天他好像想起一點來:「都是他!」指著小蠍。
小蠍笑了笑。
「說!」我命令著。
「都是他!」兵又重複了一句。我知道貓人的好哆嗦,忍耐著等他把怒氣先放一放。
「我們都不願打仗,偏偏他騙著我們去打。敵人給我們國魂,他,他不許我們要!可是他能,只能,管著我們;那紅繩軍,這個軍,那個軍,也全是他調去的,全能接了外國人的國魂平平安安的退下來,只剩下我們被外國人打得魂也不知道上哪裡去!我們是他爸爸的兵,他反倒不照應我們,給我們放在死地!我們有一個人活著便不能叫他好好的死!他爸爸已經有意把我們撤回來,他,他不幹!人家那平安退卻的,既沒受傷,又可以回去搶些東西;我們,現在連根木棍也沒有了,叫我們怎麼活著?!」他似乎是說高興了,我和小蠍一聲也不出,聽著他說;小蠍或者因心中難過也許只是不語而並沒聽著,我呢,兵的每句話都非常的有趣,我只盼望他越多說越好。
「我們的地,房子,家庭,」兵繼續的說,「全叫你們弄了去;你們今天這個,明天那個,越來官越多,越來民越窮。搶我們,騙我們,直落得我們非去當兵不可;就是當兵幫助著你們作官的搶,你們到底是拿頭一份,你們只是怕我們不再幫助你們,才分給我們一點點。到了外國人來打你們,來搶你們的財產,你叫我們去死,你個瞎眼的,誰能為你們去賣命!我們不會作工,因為你們把我們的父母都變成了兵,使我們自幼就只會當兵;除了當兵我們沒有法子活著!」他喘了一口氣。我乘這個機會問了他一句:
「你們既知道他們不好,為什麼不殺了他們,自己去辦理一切呢?」
兵的眼珠轉開了,我以為他是不懂我的話,其實他是思索呢。呆了一會兒,他說:「你的意思是叫我們革命?」
我點了點頭;沒想到他會知道這麼兩個字──自然我是一時忘了貓國革命的次數。
「不用說那個,沒有人再信!革一回命,我們丟點東西,他們沒有一個不壞的。就拿那回大家平分地畝財產說吧,大家都是樂意的;可是每人只分了一點地,還不夠種十幾棵迷樹的;我們種地是餓著,不種也是餓著,他們沒辦法;他們,尤其是年青的,只管出辦法,可是不管我們肚子餓不餓。不治肚子餓的辦法全是糊塗辦法。我們不再信他們的話,我們自己也想不出主意,我們只是誰給迷葉吃給誰當兵;現在連當兵也不准我們了,我們非殺不可了,見一個殺一個!叫我們和外國人打仗便是殺了我們的意思,殺了我們還能當兵吃迷葉嗎?他們的迷葉成堆,老婆成群,到如今連那點破迷葉也不再許我們吃,叫我們去和外國人打仗,那只好你死我活了。」
「現在你們跑回來,專為殺他?」我指著小蠍問。
「專為殺他!他叫我們去打仗,他不許我們要外國人給的國魂!」
「殺了他又怎樣呢?」我問。
他不言語了。
小蠍是我經驗中第一個明白的貓人,而被大家恨成這樣;我自然不便,也沒工夫,給那個兵說明小蠍並非是他所應當恨的人。他是誤以小蠍當作官吏階級的代表,可是又沒法子去打倒那一階級,而只想殺了小蠍出口氣。這使我明白了一個貓國的衰亡的真因:有點聰明的想指導著人民去革命,而沒有建設所必需的知識,於是因要解決政治經濟問題而自己被問題給裹在旋風裡;人民呢經過多少次革命,有了階級意識而愚笨無知,只知道受了騙而一點辦法沒有。上下糊塗,一齊糊塗,這就是貓國的致命傷!帶著這個傷的,就是有亡國之痛的刺激也不會使他們咬著牙立起來抵抗一下的。
該怎樣處置這個兵呢?這倒是個問題。把他放了,他也許回去調兵來殺小蠍;叫他和我們在一塊,他又不是個好伴侶。還有,我們該上哪裡去呢?
天已不早了,我們似乎應當打主意了。小蠍的神氣似乎是告訴我:他只求速死,不必和他商議什麼。迷自然是全沒主張。我是要盡力阻止小蠍的死,明知這並無益於他,可是由人情上看我不能不這麼辦。上哪裡去呢?回貓城是危險的;往西去?正是自投羅網,焉知敵人現在不是正往這裡走呢!想了半天,似乎只有到外國城去是萬全之策。
但是小蠍搖頭。是的,他肯死。也不肯去丟那個臉。他叫我把那個兵放了:「隨他去吧!」
也只好是隨他去吧。我把那個兵放了。
天漸漸黑上來;異常的,可怕的,靜寂!心中準知道四外無人,準知道遠處有許多潰兵,準知道前面有敵人襲來,這個靜寂好像是在荒島上等著風潮的突起,越靜心中越緊張。自然貓國滅亡,我可以到別國去,但是為我的好友,小蠍,設想,我的心似乎要碎了!一間破屋中過著亡國之夕,這是何等的悲苦。就是對於迷,現在我也捨不得她了。在亡國的時候才理會到一個「人」與一個「國民」相互的關係是多麼重大!這個自然與我無關,但是我必須為小蠍與迷設想,這麼著我才能深入他們的心中,而分擔一些他們的苦痛;安慰他們是沒用的,國家滅亡是民族愚鈍的結果,用什麼話去安慰一兩個人呢?亡國不是悲劇的舒解苦悶,亡國不是詩人的正義之擬喻,它是事實,是鐵樣的歷史,怎能純以一些帶感情的話解說事實呢!我不是讀著一本書,我是聽著滅亡的足音!我的兩位朋友當然比我聽的更清楚一些。他們是詛咒著,也許是甜蜜的追憶著,他們的過去一切;他們只有過去而無將來。他們的現在是人類最大的恥辱正在結晶。
天還是那麼黑,星還是那麼明,一切還是那麼安靜,只有亡國之夕的眼睛是閉不牢的。我知道他們是醒著,他們也知道我沒睡,但是誰也不能說話,舌似乎被毀滅的指給捏住,從此人與國永不許再出聲了。世界上又啞了一個文化,它的最後的夢是已經太晚了的自由歌唱。它將永不會再醒過來。它的魂靈只能向地獄裡去,因為它生前的紀錄是歷史上一個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