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個月的工夫,我學會了貓話。馬來話是何以在半年內學會的,貓語還要簡單的多。四五百字來回顛倒便可以講說一切。自然許多事與道理是不能就這麼講明白的,貓人有辦法:不講。形容詞與副詞不多,名詞也不富裕。凡是像迷樹的全是迷樹:大迷樹,小迷樹,圓迷樹,尖迷樹,洋迷樹,大洋迷樹……其實這是些決不相同的樹。迷樹的葉便是那能使人麻醉的寶貝。代名詞是不大用的,根本沒有關係代名詞。一種極兒氣的語言。其實只記住些名詞便夠談話的了,動詞是多半可以用手勢幫忙的。他們也有文字,一些小樓小塔似的東西,很不好認;普通的貓人至多只能記得十來個。
大蠍──這是我的貓朋友的名字──認識許多字,還會作詩。把一些好聽的名詞堆在一處,不用有任何簡單的思想,便可以成一首貓詩。寶貝葉寶貝花寶貝山寶貝貓寶貝肚子……這是大蠍的「讀史有感」。貓人有歷史,兩萬多年的文明。
會講話了,我明白過來一切。大蠍是貓國的重要人物,大地主兼政客、詩人與軍官。大地主,因為他有一大片迷樹,迷葉是貓人食物的食物。他為什麼養著我,與這迷葉大有關係。據他說,他拿出幾塊歷史來作證──書都是石頭做的,二尺見方半寸來厚一塊,每塊上有十來個極複雜的字──五百年前,他們是種地收糧,不懂什麼叫迷葉。忽然有個外國人把它帶到貓國來。最初只有上等人吃得起,後來他們把迷樹也搬運了來,於是大家全吃入了癮。不到五十年的工夫,不吃它的人是例外了。吃迷葉是多麼舒服,多麼省事的;可是有一樣,吃了之後雖然精神煥發,可是手腳不愛動,於是種地的不種了,作工的不作了,大家閒散起來。政府下了令:禁止再吃迷葉。下令的第一天午時,皇后癮得打了皇帝三個嘴巴子──大蠍搬開一塊歷史──皇帝也癮得直落淚。當天下午又下了令:定迷葉為「國食」。在貓史上沒有比這件事再光榮再仁慈的,大蠍說。
自從迷葉定為國食以後的四百多年,貓國文明的進展比以前加速了好幾倍。吃了迷葉不喜肉體的勞動,自然可以多作些精神事業。詩藝,舉個例說,比以前進步多了;兩萬年來的詩人沒有一個用過「寶貝肚子」的。
可是,這並不是說政治上與社會上便沒有了紛爭。在三百年前,迷樹的種植是普遍的。可是人們越吃越懶,慢慢的連樹也懶得種了。又恰巧遇上一年大水──大蠍的灰臉似乎有點發白,原來貓人最怕水──把樹林衝去了很多。沒有別的東西吃,貓人是可以忍著的;沒有迷葉,可不能再懶了。到處起了搶劫。搶案太多了,於是政府又下了最合人道的命令:搶迷葉吃者無罪。這三百年來是搶劫的時代;並不是壞事,搶劫是最足以表現個人自由的,而自由又是貓人自有史以來的最高理想。
(按:貓語中的「自由」,並不與中國話中的相同。貓人所謂自由者是欺侮別人,不合作,搗亂……男男授受不親即由此而來,一個自由人是不許別人接觸他的,彼此見面不握手或互吻,而是把頭向後扭一扭表示敬意。)
「那麼,你為什麼還種樹呢?」我用貓語問──按著真正貓語的形式,這句話應當是:脖子一扭(表示「那麼」),用手一指(你),眼球轉兩轉(為什麼),種(動詞)樹?「還」字沒法表示。
大蠍的嘴閉上了一會兒。貓人的嘴永遠張著,鼻子不大管呼吸的工作;偶爾閉上表示得意或深思。他的回答是:現在種樹的人只有幾十個了,都是強有力的人──政客軍官詩人兼地主。他們不能不種樹,不種便丟失了一切勢力。作政治需要迷葉,不然便見不到皇帝。作軍官需要迷樹,它是軍餉。作詩必定要迷葉,它能使人白天作夢。總之,迷葉是萬能的,有了它便可以橫行一世。「橫行」是上等貓人口中最高尚的一個字。
設法保護迷林是大蠍與其他地主的首要工作。他們雖有兵,但不能替他們作事。貓兵是講自由的,只要迷葉吃,不懂得服從命令。他們自己的兵常來搶他們,這在貓人心中──由大蠍的口氣看得出──是最合邏輯的事。究竟誰來保護迷林呢?外國人。每個地主必須養著幾個外國人作保護者。貓人的敬畏外國人是天性中的一個特點。他們的自由不能使五個兵在一塊住三天而不出人命,和外人打仗是不可能的事。大蠍附帶著說,很得意的,「自相殘殺的本事,一天比一天大,殺人的方法差不多與作詩一樣巧妙了」。
「殺人成了一種藝術。」我說。貓語中沒有「藝術」,經我解釋了半天,他還是不能明白,但是他記住這兩個中國字。
在古代他們也與外國打過仗,而且打勝過,可是在最近五百年中,自相殘殺的結果叫他們完全把打外國人的觀念忘掉,而一致的對內。因此也就非常的怕外國人;不經外國人主持他們的皇帝連迷葉也吃不到嘴。
※※※
三年前來過一隻飛機。哪裡來的,貓人不曉得,可是記住了世界上有種沒毛的大鳥。
我的飛機來到,貓人知道是來了外國人。他們只能想到我是火星上的人,想不到火星之外還有別的星球。
大蠍與一群地主全跑到飛機那裡去,為是得到個外國人來保護迷林。他們原有的外國保護者不知為什麼全回了本國,所以必須另請新的。
他們說好了:請到我之後,大家輪流奉養著,因為外國人在最近是很不易請到的。「請」我是他們的本意,誰知道我並沒有長著貓臉,他們向來沒見過像我這樣的外國人。他們害怕的了不得;可是既而一看我是那麼老實,他們決定由「請」改成「捉」了。他們是貓國的「人物」,所以心眼很多,而且遇到必要的時候也會冒一些險。現在想起來,設若我一開首便用武力,準可以把他們嚇跑;可是幸而沒用武力,因為就是一時把他們嚇跑,他們決不會甘心罷休,況且我根本找不到食物。從另一方面說呢,這麼被他們捉住,他們縱使還怕我,可是不會「敬」我了。果然,由公請我改成想獨佔了,大蠍與那一群地主全看出便宜來:捉住我,自然不必再與我講什麼條件,只要供給點吃食便行了,於是大家全變了心。背約毀誓是自由的一部分,大蠍覺得他的成功是非常可自傲的。
把我捆好,放在小船上,他們全繞著小道,上以天作頂的小屋那裡去等我。他們怕水,不敢上船。設若半路中船翻了,自然只能歸罪於我的不幸,與他們沒關係。那個小屋離一片沙地不遠,河流到沙地差不多就乾了,船一定會停住不動。
把我安置在小屋中,他們便回家去吃迷葉。他們的身邊不能帶著這個寶貝;走路帶著迷葉是最危險的事;因此他們也就不常走路;此次的冒險是特別的犧牲。
大蠍的樹林離小屋最近;可是也還需要那麼大半天才想起去看我。吃完迷葉是得睡一會兒的。他準知道別人也不會快來。他到了,別人也到了,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幸而有那藝術」,他指著我的手槍,似乎有些感激它。後來他把不易形容的東西都叫作「藝術」。
我明白了一切,該問他了:那個腳鐐是什麼作的?
他搖頭,只告訴我,那是外國來的東西。「有好多外國來的東西,」他說,「很好用,可是我們不屑摹仿;我們是一切國中最古的國!」他把嘴閉上了一會兒:「走路總得帶著手鐲腳鐐,很有用!」這也許是實話,也許是俏皮我呢。
我問他天天晚上住在哪裡,因為林中只有我那一間小洞,他一定另有個地方去睡覺。他似乎不願意回答,跟我要一根藝術,就是將要拿去給皇帝看。我給了他一根火柴,也就沒往下問他到底睡在哪裡;在這種講自由的社會中,人人必須保留著些秘密。
有家屬沒有呢?他點點頭。「收了迷葉便回家,你與我一同去。」
他還有利用我的地方,我想,可是:「家在哪裡?」
「京城,大皇帝住在那裡。有許多外國人,你可以看看你的朋友了。」
「我是由地球上來的,不認識火星上的人。」
「反正你是外國人,外國人與外國人都是朋友。」
不必再給他解釋;只希望快收完迷葉,好到貓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