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走遠了。這是我真聽見了呢,還是作夢呢?不敢說。我一睜眼;不,我不能睜眼,公使太太的房壁上的泥似乎都在我臉上貼著呢。是的,是還打雷呢,我確醒過來了。我用手摸;不能,手都被石頭壓著呢。腳和腿似乎也不見了,覺得像有人把我種在泥土裡了。
把手拔出來,然後把臉扒開。公使太太的房子變成了一座大土墳。我一邊拔腿,一邊瘋了似的喊救人;我是不要緊的,公使太太和八位小妖精一定在極下層埋著呢!空中還飛著些雨點,任憑我怎樣喊,一個人也沒來:貓人怕水,當然不會在天完全晴了之前出來。
把我自己埋著的半截拔脫出來,我開始瘋狗似的扒那堆泥土,也顧不得看身上有傷沒有。天晴了,貓人全出來。我一邊扒土,一邊喊救人。人來了不少,站在一旁看著。我以為他們誤會了我的意思,開始給他們說明:不是救我,是救底下埋著的九個婦人。大家聽明白了,往前擠了過來,還是沒人動手。我知道只憑央告是無效的,摸了摸褲袋裡,那些國魂還在那裡呢。「過來幫我扒的,給一個國魂!」大家愣了一會,似乎不信我的話,我掏出兩塊國魂來,給他們看了看。行了,一窩蜂似的上來了。可是上來一個,拿起一塊石頭,走了;又上來一個,搬起一塊磚,走了;我心裡明白了:見便宜便撿著,是貓人的習慣。好吧,隨你們去吧;反正把磚石都搬走,自然會把下面的人救出來。很快!像螞蟻運一堆米粒似的,叫人想不到能搬運得那麼快。底下出了聲音,我的心放下去一點。但是,只是公使太太一個人的聲音,我的心又跳上了。全搬淨了:公使太太在中間,正在對著那個木板窟窿那溜兒,坐著呢。其餘的八位女子,都在四角臥著,已經全不動了。我要先把公使太太扶起來,但是我的手剛一挨著她的胳臂,她說了話:
「哎喲!不要動我,我是公使太太!搶我的房子,我去見皇上,老老實實的把磚給我搬回來!」其實她的眼還被泥糊著呢;大概見倒了房便搶,是貓人常幹的事,所以她已經猜到。四圍的人還輕手躡腳的在地下找呢。磚塊已經完全搬走了,有的開始用手捧土;經濟的壓迫使人們覺得就是捧走一把土也比空著手回家好,我這麼想。
公使太太把臉上的泥抓下來,腮上破了兩塊,腦門上腫起一個大包,兩眼睜得像冒著火。她掙扎著站起來,一瘸一點的奔過一個貓人去,不知道怎會那麼準確,一下子便咬住他的耳朵,一邊咬一邊從嘴角發出碌碌的叫,好似貓捉住了老鼠。那個被咬的嚎起來,拚命用手向後捶公使太太的肚子。兩個轉了半天,公使太太忽然著見地上臥著的婦女,她鬆了嘴,那個貓人像箭頭似的跑開,四圍的人喊了一聲,也退出十幾尺遠。公使太太抱住一個婦女痛哭起來。
我的心軟了,原來她並不是個沒人心的人,我想過去勸勸,又怕她照樣咬我的耳朵,因為她確乎有點發瘋的樣子。
哭了半天,她又看見了我。
「都是你,都是你,你把我的房扒倒了!你跑不了,他們搶我的東西也跑不了;我去見皇上,全殺了你們!」
「我不跑,」我慢慢的說,「我盡力幫著你便是了。」
「你是外國人,我信你的話。那群東西,非請皇上派兵按家搜不可,搜出一塊磚也得殺了!我是公使太太!」公使太太的吐沫飛出多遠去,啪的一聲唾出一口血來。
我不知道她是否有那麼大的勢力。我開始安慰她,唯恐怕她瘋了。「我們先把這八個婦女──」我問。
「你這裡來,把這八個妖精怎麼著?我只管活的,管不著死的,你有法子安置她們?」
這把我問住了,我知道怎麼辦呢,我還沒在貓國辦過喪事。
公使太太的眼睛越發的可怕了,眼珠上流著一層水光,可是並不減少瘋狂的野火,好像淚都在眼中煉乾,白眼珠發出磁樣的浮光來。
「我跟你說說吧!」她喊,「我無處去訴苦,沒錢,沒男子,不吃迷葉,公使太太,跟你說說吧!」
我看出她是瘋了,她把剛才所說的事似乎都忘了,而想向我訴委屈了。
「這個,」她揪住一個死婦人的頭皮,「這個死妖精。十歲就被公使請來了。剛十歲呀,筋骨還沒長全,就被公使給收用了。一個月裡,不要天黑,一到黑天呀,她,這個小死妖精,她便嚎啊,嚎啊,爹媽亂叫,拉住我的手不放,管我叫媽,叫祖宗,不許我離開她。但是,我是賢德的婦人,我不能與個十歲的丫頭爭公使呀;公使要取樂,我不能管,我是太太,我得有太太的氣度。這個小妖精,公使一奔過她去,她就呼天喊地,嚎得不像人聲。公使取樂的時候,看她這個央告,她喊哪:公使太太!公使太太!好祖宗,來救救我!我能禁止公使取樂嗎?我不管。事完了,她躺著不動了,是假裝死呢,是真暈過去?我不知道,也不深究。我給她上藥,給她作吃食,這個死東西,她並一點不感念我的好處!後來,她長成了人,看她那個跋扈,她恨不能把公使整個的吞了。公使又買來了新人,她一天到晚的哭哭啼啼,怨我不攔著公使買人;我是公使太太,公使不多買人,誰能看得起他?這個小妖精,反怨我不管著公使,浪東西,臊東西,小妖精!」公使太太把那個死貓頭推到一邊,順手又抓住另一個。「這個東西是妓女,她一天到晚要吃迷葉,還引誘著公使吃;公使有吃迷葉的癮怎麼再上外國?看她那個鬧!叫我怎辦,我不能攔著公使玩妓女,我又不能看著公使吃迷葉,而不能上外國去。我的難處,你不會想到作公使太太的難處有多麼大!我白天要監視著不叫她偷吃迷葉,到晚上還得防備著她鼓動公使和我搗亂,這個死東西!她時時刻刻想逃跑呢,我的兩隻眼簡直不夠用的了,我老得捎著她一眼,公使的妾跑了出去,大家的臉面何在?」公使太太的眼睛真像發了火,又抓住一個死婦人的頭:
「這個東西,最可惡的就是她!她是新派的妖精!沒進門之前她就叫公使把我們都攆出去,她好作公使太太,哈哈,那如何作得到。她看上了公使,只因為他是公使。別的妖精是公使花錢買來的,這個東西是甘心願意跟他,公使一個錢沒花,白玩了她。她把我們婦人的臉算丟透了!她一進門,公使連和我們說話都不敢了。公使出門,她得跟著,公使見客。她得陪著,她儼然是公使太太了。我是幹什麼的?公使多買女人,該當的;公使太太只能有我一個!我非懲治她不行了,我把她捆在房上,叫雨淋著她,淋了三回,她支持不住了,小妖精!她要求公使放她回家,她還說公使騙了她;我能放了她?自居後補公使太太的隨便與公使吵完一散?沒聽說過。想再嫁別人?沒那麼便宜的事。難哪!作公使太太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晝夜看著她。幸而公使又弄來了這個東西,」她轉身從地上挑選出一個死婦人,「她算是又和我親近了,打算聯合我,一齊反對這個新妖精。婦人都是一樣的,沒有男人陪著就發慌;公使和這新妖精一塊睡,她一哭便是一夜。我可有話說了:你還要作公使太太?就憑你這樣離不開公使?你看我這真正公使太太!要作公使太太就別想獨佔公使,公使不是賣東西的小販子,一輩子只抱著一個老婆!」
公使太太的眼珠子全紅了。抱住了一個死婦人的頭在地上撞了幾下。笑了一陣,看了看我──我不由的往後退了幾步。
「公使活著,她們一天不叫我心靜,看著這個,防備著那個,罵這個,打那個,一天到晚不叫我閒著。公使的錢,全被她們花了。公使的力量都被她們吸乾了。公使死了,連一個男孩子也沒留下。不是沒生過呀,她們八個,都生過男孩子,一個也沒活住。怎能活住呢,一個人生了娃娃,七個人晝夜設法謀害他。爭寵呀,唯恐有男孩子的升作公使太太。我這真作太太的倒沒像她們那麼嫉妒,我只是不管,誰把誰的孩子害了,是她們的事,與我不相干;我不去害小孩子,也不管她們彼此謀害彼此的娃娃,太太總得有太太的氣度。
「公使死了,沒錢,沒男子,把這八個妖精全交給了我!有什麼法子,我能任憑她們逃跑去嫁人嗎?我不能,我一天到晚看著她們,一天到晚苦口的相勸,叫她們明白人生的大道理。她們明白嗎?未必!但是我不灰心,我日夜的管著她們。我希望什麼?沒有可希望的,我只望皇上明白我的難處,我的志向,我的品行,賞給我些恤金,賜給我一塊大匾,上面刻上『節烈可風』。可是,你沒聽見我剛才哭嗎?你聽見沒有?」
我點點頭。
「我哭什麼?哭這群死妖精?我才沒工夫哭她們呢!我是哭我的命運,公使太太,不吃迷葉,現在會房倒屋塌,把我的成績完全毀滅!我再去見皇上,我有什麼話可講。設若皇上坐在寶座上問我:公使太太你有什麼成績來求賞賜?我說什麼?我說我替死去的公使管養著八個女人,沒出醜,沒私逃。皇上說,她們在哪裡呢?我說什麼?說她們都死了?沒有證據能得賞賜嗎?我說什麼?公使太太!」她的頭貼在胸口上了。我要過去,又怕她罵我。
她又抬起頭來,眼珠已經不轉了:「公使太太,到過外國……不吃迷葉……恤金!大匾……公使太太……」
公使太太的頭又低了下去,身子慢慢的向一邊倒下來,躺在兩個婦人的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