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第十七章 魔劫

  好夢不成,奸謀忽中。彼蒼者天,顛倒之,播弄之,離以苦之,病以困之,種種摧殘,猶以為未足。特再加一惡魔為之讒構其間,俾常處於千荊萬棘中,不得一日寧貼。命宮磨蝎,而此悲痛之慘劇,且連續演出,靡有窮期,獲罪於天,無所禱也。以是知兩人之結果,蓋有難言者矣。夢霞養痾寓舍,猶間日一赴校。梨娘止之不可,乃代為之請假。李某時於課餘之暇,來視夢霞,狀至慇懃。夢霞平日與之冰炭,顧未嘗形諸詞色,一堂問答,虛作周旋,雖非深交,並無惡感。今者繁重之校課,彼一人服其勞,復偷得餘閒,時來存問先生之無恙。夢霞於此,固當易其厭惡之心,為感激之私,謂此人亦多情者,前誤以輕薄少年視之矣。然而奸人之交接,蓄其陰賊險狠之心,必飾以謙恭肫擎之行,虛示其誠,潛行其詐,發於人之所不覺。李某來而夢霞納之,直不啻引狼入室、揖盜開門。一來再來,不數日而禍事起矣。

  一日薄暮,李復來,夢霞方臥,移坐牀前,瑣瑣作無謂談。夢霞殊厭其嘮叨,閉目不答,耳聒矣,而彼終無去意。鵬郎忽入,手持一物,狀若緘札,大呼曰:「先生!阿母……」夢霞大驚,急作咳嗽以止之。鵬郎急回首見李,乃不語。夢霞莊容謂鵬郎曰:「汝年長矣,猶頑憨如許,此李先生,余之好友,長者在前,作此狂呼跳躑之態,不令人笑汝為失教之兒耶?」鵬郎受責默然,雙睛炯炯,目李不少瞬。夢霞復顧謂李曰:「是兒名鵬郎,舍親之幼孫也。椿庭早萎,遺此孤雛,乃祖囑余善督教之。今半稔矣,輕浮若此,適足以見余訓導之無方耳。」李笑曰:「君言過矣,吾觀鵬郎,貌聰慧而態活潑,佳兒也。」言時,鵬郎已將手中函乘間擲於枕旁,欲行不行之際,李某故作不見,欠伸而起曰:「日暝矣,吾其去休。霞君珍重,明晚當再來視君也。」又呼鵬郎曰:「鵬郎同我至門外遊游耍去,勿在此擾先生清睡也。」言畢,牽其手與之俱出。

  李挈鵬郎至門外,時斜陽一角,掩映林梢。倦還之歸鳥,方載飛載止,撲速投其故巢。長堤十里,暮色猶未深也。可憐之鵬郎,不知此時與彼同行之人,實為神奸巨慝,將以至劇烈之慘痛,加之於其母。顧與之攜手出門,作嬉遊之伴侶,此真危境也。兩人且行且語,李先以不急之語詢鵬郎曰:「汝讀何書?先生待汝好否?」鵬郎一一具答。有頃,李忽止不行,陡謂鵬郎曰:「余思得一事問汝,汝勿誑余。」鵬郎請其說。李曰:「汝適間手中所持之書函,非汝母遣汝交與先生者乎?」鵬郎驀聞是語,目瞪口呆,面色驟變為白,嫩弱之神經,若受非常之激刺者。良久乃答曰:「非也。是書乃自先生家中寄來者,母遣余攜交先生耳。」李笑而不信。又問汝家幾人,汝母何名,年幾何矣。鵬郎不悅曰:「先生瑣瑣問余家中事,意欲何為?余殊不願聞也。黃昏已近,恐阿母盼望,余歸矣。」言已,遽回首望家門而奔。李追呼之,去已遠矣。

  李乃沿堤歸,喃喃自語曰:「是兒狡哉,乃敢所諱言欺余。若其母與夢霞而果無關係者,則彼方持書而入狂呼阿母之時,書可以為人所共見,夢霞何為作嗽示意?後鵬郎突被余之詰問,忽露驚惶之狀,噤不能答,久之,乃以家書對。是中之曖昧,不問可知,而是書之為其母所發,亦可斷言。今既為余於無意中撞見,余必欲偵破其秘密,俾情婦姦夫,知余之手段。然偵探之手續,不能不以交歡鵬郎,為入手辦法。今日不得,則繼以明白,明日不得,則繼以後日。威脅之而無效,則以計誘之,不懼彼狡滑之孺子,不墮余之術中也。」

  自今伊始,崔氏之廬,無日不有李之蹤跡,戶限幾為之穿。以視疾之名,作秘密之間諜,來必或袖食物,或懷玩具,以餌鵬郎,以市愛於鵬郎。鵬郎雖狡,然髫齔之齡,知識究甚淺薄。彼不知李所以不惜金錢,購種種之食物、玩具以相餉者,實挾有別的欲望。且以李為真愛我,樂與之相處,頗切依依之態。李間以甘言誘之,鵬郎忘其所以,時竟以真消息相告。此實由於李之毒計,不得為鵬郎責。然兩人之密事,實破壞於此小兒之口。愛河滾滾,情海茫茫,霎時間陡起絕大之風波,李既偵得其實,欲望已滿,乃去而不復來。

  夢霞靜養若干時,困頓之精神已稍稍復其常態。而彼多情之瘧鬼,與夢霞朝夕不離者,至此乃知夢霞不可久相與處,若日與夢霞疏,不久將舍之而他適矣。夢霞以校課久曠,病體已蘇,擬即趨赴講台,以補從前之缺。一日晨起,方披衣下牀,忽館僮奔入曰:「有一舟子在外,言先生家中遣渠來載先生回去者,請先生速登舟,謂奉老夫人命,今日必須趕到也。」夢霞心竊駭,意家中必有意外事矣,急呼舟子入,舟子所述與僮言同。夢霞乃問之,曰:「汝來時,老夫人無恙乎?」曰:「無恙。」「家中人均無恙乎?」曰:「均無恙。」「然則因何事而急待余歸乎?」曰:「不知。老夫人於昨晚遣人來僱余舟,囑余連夜鼓棹來此,但言明日能早載得先生歸者,當倍償汝之舟金,未嘗言及何事也。」夢霞大疑,然終莫測其所自。正籌思間,舟子已疊作無情之催促,勢難免此一行矣。乃將案頭亂稿草草收拾,書二紙付僮。一以留別其主人,一則校中告假書也。時尚早,崔家人猶未起,館僮送之出門,匆匆登舟去。

  江神助風,舟行如矢,午雞唱罷,便抵家門。夢霞急趨入見其母,母見之亦訝曰:「兒病已愈耶?胡昨晚接得汝函謂病重欲歸也。」夢霞茫然曰:「奇哉,兒並無此書,必贗鼎也。是何奸人,作此狡獪,使老母飽受虛驚耶!」索書閱之,字體殊艱澀,強摹夢霞筆跡,而時露其本態,則李生所為也。夢霞默念吾中奸賊之計矣,顧彼之作此,又欲何為?噫,吾知之矣,方余病時,彼日來視余,後忽絕跡。余初甚疑之,今發現此偽函,其心誠不可測也。或余之秘密已為彼所偵悉,故設計遣余歸,欲不利於梨娘耶?果爾,則彼必更施詭計以賺梨娘,吾可憐之梨娘將為奸人所蹂躪矣。夢霞至此幾欲失聲呼奈何,然終不能以心中所懸揣者,舉以告母,則為諼以語之曰:「是書乃同事李君偽托,兒能識其字跡。渠與兒甚相得,曩見兒病驅未復,勸兒歸,校課為兒代。兒未允,彼故為兒作書,俾以母命召兒,則不得兒不歸耳。」母曰:「此亦良友之好意,不得謂之惡作劇。兒既歸,姑暫事休息,吾視兒之容顏,固猶帶數分病態也。」夢霞唯唯。

  夢霞自此復家食矣,獨居深念,頗難為懷。時取偽函反覆審視之,探其用意所在,覺李之為人,實為小人之尤。與之相處半載,雖意見相左,尚未知其設心竟若是其險惡也。脫余之秘密而果為彼知者,彼能偵余,余不能偵彼;彼能陷余,余不能陷彼。養虎貽患,余斷不容此惡魔常擾余左右,而破余之好事也。石癡行時,曾以全校主持責余一人,余對於此校,實負完全責任。余固有進退教員之權。李之人格,即此一書可以斷定。小學中有此無道德之教師,亦非鄉閭之福。去之,去之!余決去之。為公乎?為私乎?固兩得其所也。彼在余之掌握中,顧乃欲設計陷余,以自絕於余,恐余去之不速耶。但彼既賺余歸,數日中難保無意外之變。以李譎詐多端,欲欺一荏弱之女子,固甚易易,梨娘危矣。彼非有心欲加毒於梨娘,何用此狡獪之伎倆?余不免為彼所愚,梨娘之墮其詭計,亦事之所必至。

  念至此,而夢霞之心,遂不能片刻寧,而怒、而懼、而切齒、而驚心,意李果出此忍心害理之舉者,余誓不與之兩立。思潮泛濫之際,恨不脅生雙翼飛飛,直到窗前,一覘玉人之安否。而一念迴旋,猶望事實或不如余之所料,李或尚未知余秘密,或知之而實未嘗設心破壞,或梨娘靈心慧眼,能識破其奸謀而不為所窘。然此萬一之希望,實與事理不合。作如是想,聊以自慰則可,以為必中恐未也。方寸靈台,頃刻間翻雲覆雨,極變幻之態。思緒愈紊,愈覺低徊欲絕,如坐針氈,如被芒刺。靜處一室中,若有鬼魅現於前,虎狼躡其後。覺一起、一坐、一舉、一動,皆有非常之危險。忘餐廢寢,終夜以思,長此以往者,不將成癲癇之疾耶!

  次晨,夢霞方晨餐,郵使遞一函至,接而視之,顏色倏變,手持書而顫。此奇異之函何自而來?蓋梨娘之通辭也。雖未開緘,已知其中消息,必惡無疑。乃急拆閱之,書辭錄下:

  君此行殊出意外,臨行並無一言相示,雖有慈命,何其速也?君非神龍,而行蹤之飄忽,至於如此,豈恐妾將為臧倉之沮耶?顧去則去耳,吾家君非從此絕跡者,暫時歸去,不久即當復來,何必以一紙空言,多作無聊之慰藉?抑君即欲通函,何不直接交於妾,而間接交之李某,倩彼作寄書郵。此何事而可假手於他人耶!君若此,直不啻以秘密宣示於人。彼李某為何人?君果信其必不竊窺君書之內容耶?妾實不解君命意所在。君縱不為己之名譽計,獨不為妾之名節計乎?妾素諗君才大而心細,事必出以慎重,今竟輕率荒謬至此,豈驟患神經病耶?漆室遺嫠,心如古井,與君為文字之交,並無絲毫涉於非分。君亦束身自好,此心可質神明。然縱不自愧,其如悠悠之口何?今君不惜以密札授人,人即以密札要我,一生名節,為君一封書掃地盡矣。不知君將何以處妾?且何以自處也?事已決裂,妾何能再腆顏人世!然竊有所疑者,以此書證之君平昔與妾之交際,如出兩人,此中有無別情,或為郵差誤投,或為奸人所弄,妾殊不能自決。今無他言,惟盼君速來,以證明此事,而後再及其他。方寸已亂,書不成文,謹忍死以待行旌。

  夢霞讀既,竟不禁大訝,歸來三四日,未嘗一握管,何得有書交郵?是又必李所假托矣。彼竟出此毒計以陷梨娘,是烏可恕!梨娘為彼所欺,憤無可洩。憔悴孤花,又經此一番狂風暴雨,此時正不知作若何情狀矣。彼書趣餘行,則家中尚可片刻留耶?急袖書往見其母,謂兒病軀已大好,欲回校供職矣。母許之,遂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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