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第十六章 燈市

  一帆飽雨,雙槳划風。方夢霞登舟時,朝旭初升,照水面樓台,映波成五色奇彩。甫出港,陽烏漸隱,風雨驟至,一望長天,忽作慘色,昏黑模糊,渾不辨山光樹影。蓋初秋天氣,晴雨不常,江南苦濕,初夏則有梅子雨,初秋則有豆花雨。殘暑未盡,新涼乍生,時有斜風細雨,陣陣送寒,以淨炎氛,以迎爽氣,謂之釀秋。夢霞此行,會逢其適,不情風雨,咄咄逼人。回首家山,不知何處。煙波渺渺,雲水茫茫,極目杳冥,如墮重霧。嗚呼,旅行遇雨,易斷人魂,矧在舟中,矧舟行於茫無涯涘之太湖耶!

  此時狂風亂雨,挾舟而行,船身搖搖,顛簸萬狀,風勢逆且急,橫拖倒曳而行,不知其自東自西、自南自北。舟人相顧失色。三尺布帆,舊且破矣,風乘其破處,極力扇打。一片呼呼聲,若龍吟,如虎嘯。而斯時之雨師,且含禰正平之怒氣,以帆當鼓,亂敲狂擊,作《漁陽參撾》。與風聲相和,錯雜入耳,恍然如八音之並奏。中流風勢更顛,舟不能進,而蕩益甚。俄聞砰然一聲,即有一舟子呼曰:「桅折矣!」又聞一舟子呼曰:「速下帆!速下帆!毋緩,緩且覆!」帆既下,舟仍不定。雨花與浪花相激戰,撲船首尾幾遍。夢霞危坐舟中,不敢少動。蓋一探首艙外,而彼無情之雨點,正待人迎面而擊也。移時,舟子入艙言曰:「風雨甚厲,波浪大惡,前無大路,後無來舟,行不得也哥哥。」夢霞不應,但命其鼓勇前進,當倍其酬金。舟子歎曰:「公無渡河,公竟渡河。設前途有變,我等皆葬於江魚腹中矣。」乃復冒險行。風頭漸低,兩腳尚健,欸乃一聲,秋山無色,篷窗聽雨,點點滴滴,好不悶殺人也。

  帶病遄征,中途又為風浪所困,倒臥艙中,心旌搖搖,不知身之在何處矣。船窗緊閉,雨珠時從窗隙中跳入,行裝微被沾濕。風勢既逆,水流更急。舟子二人,雙櫓齊舉,衝破而嗚,聲殊不柔。蓋舟行甚遲,雖用力撥動,猶有倒挽九牛之勢也。夢霞體已不支,心益焦急,既臨流而惆悵,乃扣舷而成吟:

  藥緣不斷苦愁中,偃蹇居然老境同。
  只為相思幾行字,又拼病骨鬥西風。

  翩然一棹又秋波,流水浮雲意若何。
  兩面船窗開不得,亂愁攢似亂山多。

  煙水蒼茫去路無,秋槎獨泛客星孤。
  人生離別真無限,風雨飄搖過太湖。

  忽雨飛來亂打篷,舵師失色浪山中。
  不須更祝江神助,舟載離人倒逆風。

  由蘇臺赴錫,不越百里,今為風雨所阻,舟行竟日,計程尚未及半。行行重行行,時已薄黃昏矣。長天色死,古渡人稀,悵望前途,混茫一片。須臾進一港,斷橋孤倚,老樹交橫,岸上漁舍櫛比,炊煙四起,微聞人聲。漁舟三四,泊於水濱,兩三星火,直射水面,作磷光點點。舟子曰:「此大好繫舟處矣。」舟既傍岸歇,舟子爇火作炊。時雨歇孤篷,月生遠水,碧波如練,夜色絕佳。舟子飽後即眠,不脫蓑衣,酣然入夢矣。夢霞不能遽睡,推篷而出,危坐船頭,領略秋江夜景。時則一輪明月,照徹江乾,雨後新霽,色倍澄鮮,隔溪漁笛,參差斷續,其聲幽咽,入耳而生愁。流螢幾點,掩映於荇藻之旁,若與漁火爭光者。夢霞對此可憐之夜景,不覺觸動離思,潸然淚下,大有赤壁舟中客所歌「渺渺兮餘懷,望美人兮天一方」之慨。雖鏡地不同,寄情各別,所以興懷,其致一也。俯仰之餘,口占一律以抒悲感:

  日暮扁舟何處依,雲山回首已全非。
  流螢黏草秋先到,宿鳥驚人夜尚飛。
  寒覺露垂篷背重,靜看月上樹梢微。
  茫茫前路真如夢,萬里滄波願盡違。

  月光之下,冷氣襲人,微風起於蘋末,砭膚欲粟。夜深矣,人靜矣,夢霞以病後之軀忍寒露坐,至此不可復耐,旋入艙睡時,渡頭行柝,正連敲三下也。就枕後,覺衾寒似鐵,瑟縮不能成寐,離鄉之感,懷舊之意,均於此時奔赴腦際。無目不鰥,有身非蝶,所謂求之不得輾轉反側者,此夜之睡況,庶幾近之。至村雞亂唱,一線曙光自篷隙透入,始覓得睡魔,遽然化去。而舟子已於此時起,解纜行。時風勢已轉,大好揚帆,櫓聲咿啞,載夢而去。舟行良久,夢霞殊未覺,時未及午,已達目的地。泊既定,舟子呼夢霞醒,曰:「至矣。」推枕而起,盥洗畢,攝衣登岸,命舟子荷裝相隨,徑造崔氏廬。嘉賓賢主,相見歡然,重啟舊舍,下榻其中。舟子得金,解維自去。崔父略詢夢霞別後情狀,有頃,出盛肴款客。午餐既竟,夢霞即獨行赴校。

  人來前度,秋鬧今宵。夢霞一路行來,舊地重經,覺此冷落之街市忽地十分熱鬧,迥異從前。十里彩棚,懸燈錯落,紅男綠女,點綴其間,笙歌隱隱,響遏雲表。咄,此何為者?詢之野老。云:「每歲節屆初秋,豐收可望,鄉之人必聯結秋社,懸燈敬神,幸五穀之豐登,竭三日之誠敬,春祈秋報,慣例使然,今日乃第一日也。」夢霞聞言,雖笑鄉人之迷信,然其不忘報本,猶存醇厚之風;含哺而嬉,如見太平之象,不先不後,適於我來校之初,逢茲佳節,眼福不淺哉。無何,行至校門,則見門首高懸國旗,紅燈三四,蕩漾簷前,鄉人媚神,與學校何與?乃亦從而附和之,不其傎乎?然是鄉風氣未開,迷信未能破除,教育難於普及,不如是不足以取信於鄉人,該校前途將大受影響。夢霞任職半載,洞悉此種情弊,亦不為怪。既入校,先見李某,繼見秦翁亦在,坐談良久,知已於前日行開校禮,今日起放燈節假三日。秦翁邀夢霞至家中晚膳,有石癡書相示,李某約夢霞晚膳後同遊燈市,夢霞兩諾之。

  征塵甫息,樂事偶逢。夢霞與李某攜手出門,同赴燈市。時則璧月初升,金風不起,行人雜沓,雅樂悠揚。頃刻間萬燈齊放,燦若明星,照耀通衢如白晝。鄉人雖樸陋,亦知出奇鬥勝、競巧爭妍,燈之形式種種不同,足炫遊人之眼。時非元夜,地非錦城,而燈火之紛繁,人聲之騰沸,亦居然有萬丈光明,十分喜氣。拋却無數金錢付之一炬,鄉人視之亦不甚惜,則迷信之過也。兩人環行一周,全市勝處,探索殆遍。偶至一處,露台之上,游女如雲,鴻影翩翩,鶯聲嚦嚦,意必大家眷屬也。夢霞偶一注目,衣香鬢影之間,彷彿有若梨娘者,掩映於燈光之下。時以李某在旁,不便駐足注視,過眼曇花,一現便無蹤影。夢霞固神馳於台上之人,而無心徵逐於遊人隊裏賞此秋燈矣。李某興猶未闌,夢霞辭以倦,乃分道而歸。

  夢霞台上所見者,其果為梨娘乎?曰:是也。梨娘前得夢霞病訊,心電交馳,今聞其來,知其病已愈,而急欲一見以為慰。明知夢霞赴校後,晚間必為同人等邀往遊觀。故藉觀燈為名,倩粧偕鵬郎出。其實意不在於燈,而專盼夫意中人之來,得售其傾城之一顧也。方夢霞瞥見之時,正梨娘盼望之際。燈影與人影齊明,燈光與目光互射。昔人詩云:「看燈兼看看燈人。」若兩人此時之情,則不僅兼看之謂矣。夢霞回寓後,梨娘亦即乘輿歸。蓋既見君子,中心已慰。良宵美景,可讓與一般行樂客作長夜遊耳。夜闌人倦,夢霞猶不遽睡,撥燈拈管,賦詩數章,以記觀燈情事:

  尋樂追歡我未曾,強扶殘病且攜朋。
  愁心受盡煎熬苦,何忍今宵再看燈。

  繁華過眼早相忘,今日偏來熱鬧場。
  不為意中人悵望,客窗我慣耐淒涼。

  萬燈一例放光明,逐隊遊人喜氣迎。
  滿耳笙歌聽不盡,誰知都作斷腸聲。

  叮嚀千萬早登程,猶記當時別爾行。
  盼到相逢難一語,最無聊是此時情。

  韶華到眼輕消遣,過後思量才可憐。景在秋宵,本無一刻千金之價值;人為病客,尤少及時行樂之精神。轉瞬而三日之期已悠然而逝,收拾繁華之景,依然寂寞之鄉。從此夢霞朝朝暮暮,理不清教育生涯;冷冷清清,嘗不了相思滋味。在家臥病時,愁亂於絲,心急如火。眼盼征雲,不知去路。魂隨夜月,直到深閨。惘惘出門,皇皇就道,視家庭若傳舍,以逆旅為安居。一若得為前度之劉郎,便可償問津之夙願者。洎乎舊游重歷,回首一驚。苔碧葉丹,又易一番慘象;春風秋月,空教兩度消魂。望美人兮何處?咫尺天涯;問相見以何時?等閒秋半。

  夢霞冒險服猛藥,病魔雖暫退避,病根實未鏟除。加以船頭看月,又為風露所欺。到校後晨夕奔波,曾未稍事休養,未幾而病態依然,藥緣再結。幸瘧勢尚輕,兩日中有一日可以強起,不欲曠課以貽誤學童。日日扶病登壇,不堪其苦,而病且益深。梨娘不時遣鵬郎探詢病狀,欲為之醫。夢霞却之,但囑覓金雞那粉。無如此藥來自西土,鄉中人鮮有知者,無以報命,則亦已耳。顧梨娘夙聞人言,久瘧不愈,將成癆瘵,以是深為夢霞憂。遣鵬郎謂之曰:「先生病若此,不醫不藥將坐以待斃耶?此間無良藥,不能治先生病,且乏人侍奉,重苦先生。吾母欲於明日買舟送先生歸去,先生之意若何?」夢霞連搖其首曰:「我不歸,我不願歸。我當病死此間耳。」鵬郎聞言大悲,嗚嗚而泣。夢霞悔以重言驚孺子,乃慰之曰:「鵬郎毋哭,我雖病,那便遽死?去語阿母,勿為我慮,我病行且愈矣,不必去去來來,多費一番跋涉也。」言已,更起書一紙交鵬郎。所書乃病中吟四首也。

  用情深處尺難量,病中新秋瘦沈郎。
  悔把當時腸盡斷,而今欲斷更無腸。

  帶病登壇漫討論,胸前還漬淚雙痕。
  人生此苦誰禁得,口欲言時眼又昏。

  鰥魚照影夢難成,莫恨吟蟲訴不清。
  便使蟲聲都寂寂,何曾合眼到天明。

  病骨朝來漸不支,為伊憔悴至於斯。
  西風落葉蕭蕭夜,恐是羈魂欲化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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