闌風長雨,入夜紛紛,(雨鮮)(雨鮮)燮燮,似與愁人對語者。梨娘坐待鵬郎,鵬郎冒雨而至,乃詳詰夢霞醉後情狀。鵬郎一一為具言,袖中出一紙授梨娘曰:「此先生教兒持付阿母者。」梨娘受之以置奩右,而先遣鵬郎睡。時已夜半,窗外風雨聲更厲,夜寒驟加,絲絲冷氣自窗隙中送入,使人肌膚生憟。此時,梨娘尚不卸裝就睡,斜倚牀側,拔釵重剔殘釭,展夢霞稿,從頭細閱。一幅米顛狂草,若龍蛇飛舞,字字帶欹斜之勢,知為醉後所書,故筆情放佚自如,不能整齊一致也。繼誦其句,則閒愁十斛,憤火一腔,胸中鬱勃之氣,盡宣洩之於毫端。自怨自艾,語語憤激,殊有對此茫茫百端交集之概。其才如此,其遇如彼,不亦大可哀耶。
嗚呼,古今來名媛淑女,為憐才一念所誤者,何可勝數!梨娘自賦離鸞,心如止水,不知何以遇一素不相識之夢霞,忽動憐才之念。無端邂逅,有意纏綿,既無前因,復無後果。如蠶縛絲,如蛾撲火,同沉苦海,竟不回頭。已到懸崖,渾難撒手,此非所謂孽冤纏人,有不可以自由解脫者耶?夜窗風雨,淒寂無聊,夢霞已由醉鄉而入睡鄉,梨娘則心如懸旌,繫念夢霞不置,忍寒久坐,對影不雙。淚珠濺上雲箋,隱隱作殷紅色。梨娘尚不忍釋手,反覆展視,誦至「人才東渡正紛紛,不隨驥尾甘守雌」之句,頓悟前日之書,實大傷夢霞之心。此書之語,本出於一片熱誠,乃知己相待之實情,固不料夢霞見之,觸其心事,而增其悲痛也。梨娘獨坐念夢霞,不知書舍中之夢霞,且迷離惝恍,夢境隨心,若與梨娘晤對一室,共訴無窮之心事也。
寒鄉孤鬼,愁苦萬狀。村深絕賓客,窗晦無儔侶。忘憂焉得萱草,解悶惟有杜康。清樽湛綠,獨酌誰勸?愁不能解,攻之以酒。酒不能消,掃之以詩。故夢霞近日既中酒病,更為詩瘦。古人云:「客子鬪身強。」言客子之所恃者,惟強健耳。而夢霞因昨夜為酒所困,次晨竟病不能興,斷念校課未容荒曠,不得不扶病而起,披衣下榻,足未著地,身若騰空,頭涔涔然,如壓千鈞之石。煩懑填於胸,悲痛壓於腦,眼底皆花,心頭作惡。夢霞之身體,蓋已失其健全之作用矣。晨曦上窗,人影在戶,則館僮已取臉水至。夢霞正盥洗間,沐則心覆,一陣昏眩,胸膈作奇痛,喉間有物,躍躍欲出,哇然一聲,遺吐在地。館僮驚呼曰:「先生驚余哉!此頳然者何物耶?先生何為而吐此?」夢霞一吐之後,覺胸前若空洞無物,身飄飄如在雲霧間,幸其倚桌而立,未致傾跌,聞僮驚詫,乃向地下注視,則見猩涎幾點,色勝紅冰,亦自愕然。此時欲強自鎮攝,而體益不支,脫不有館僮為之攙扶,已離桌而倒矣。
館僮扶夢霞至榻上,時夢霞面色轉白,慘無人狀,氣息微微,一絲僅屬,徐謂僮曰:「速往校中,為吾向李先生請假,恐上課時間已過,學生久待矣。」李先生者,亦蓉湖人,即該校之副教也。館僮諾而出,室中惟一方病之夢霞,繞牀轉側,伏枕呻吟,支心攪腹,痛苦萬狀,而地下才吐之新紅,其色且由赤而殷,直刺病者之目。深院寂寂,長日遲遲,杳無一人過問。半晌,夢霞支牀而起,取鏡自照,歎曰:「我心傷矣,我病深矣,我恨長矣,我命短矣。傷哉夢霞,黃塵客夢,已將辭枕而馳;白髮親心,猶自倚門而望。傷哉夢霞,汝竟至此耶!」夢霞一陣悲愴,心冷於冰,復擲鏡而頹然僵臥。
淡日籠窗,淒風入戶,夢魂飛越,病骨支離。嗚呼,年少作客,人生不幸事也;客中而病,尤作客者之大不幸事也。此不幸事,此大不幸事,夢霞竟重疊遇之,一之為甚,其可再乎?為客苦矣,客而病,其苦更加十倍。苦哉夢霞,病裏思家,牀前三尺,便是天涯。危哉夢霞,恨壓愁埋,愴然撫枕,能不悲耶!
亭院陰涼,蜂靜脾香,此闃寂無人之書舍中,惟聞夢霞呻吟之聲,如病猿啼月,老馬嘶風,令人聞而生怖。日已亭午,有二人入室視夢霞,則崔父與館僮也。館僮出後,即以夢霞病狀奔告其主人。崔父亦大驚,別遣一僕赴校為夢霞請假,而自與僮來視。夢霞見崔父來,以手支枕作欲起狀。崔父急止之,注視其面而問曰:「三日不見,吾姪竟清減如許矣。」夢霞帶喘答曰:「蒲柳之質,朝不保暮,偶沾寒疾,已憊不能起。乃蒙長者關懷,移玉垂視,愧不克當。」崔父曰:「吾姪春秋鼎盛,丰彩麗都,後此無窮之希望,全恃此有用之身軀。小有不適,本無足介意,但客中殊多苦況,起居飲食,容有不慎,老夫為東道主,不能盡調護之責,負罪良深。吾姪之病得毋沉憂所致?咯紅症非尋常癬疥,尚望掃除煩惱,放開懷抱,排愁自遣,破涕為歡,心得所養,則病魔自祛。天下多不如意之事,憤憤焉何為?世間有不能平之情,鬱鬱焉太苦。牢騷煩憂,足以消磨壯志,隱種病根。朱顏未老,來日方長,自伐自戕,殊為可惜,此則老夫竊有規於吾姪者也。」夢霞聞言,心感之,答曰:「金玉之言,當鎸心版,姪敢不自愛而負長者之惓惓乎?」崔父又曰:「北郭外有費醫生者,盧扁之流亞也。當代相延,一為診治。」夢霞雅不欲服藥,而不能拂崔父意,則亦聽之。
崔父即遣僮出郭招醫。未幾費至,診視畢曰:「此心疾也,恐藥石不能為功。無已,姑試一劑。然終須病者能自養其靈台,勿妄想紛馳,勿牢愁固結,則服之方有效力耳。」費醫坐談有頃,開方徑去。時已夕陽辭樹,暝色上窗。崔父恐以久談勞病者之神,囑夢霞善自調養,囑館僮好為看護,若有所需,速來告我,叮嚀至再,乃扶杖出門去。
暮靄蒼蒼,關山色死,此如何景象耶!單牀冷席,孤寂如鶩,此如何地位耶!藥鐺茶灶,相依為命,此如何生活耶!而夢霞以一身當之,不其殆哉!夢霞之病也,初不知其病之所由來,且不知其病之何以速,才拋酒盞,遽結藥緣。憔悴病容,嶙峋瘦骨,夢霞又不禁自危自懼,恐一病之沉酣,竟生機之斷絕。終日心煩慮亂,勢神焦思,而病且日加。大凡病者之心情,宜於散而不宜於悶,其生命全托之於侍疾之人,醫藥其末也。偃息在牀,無事靜臥,氣促力綿,唇乾口燥,無聊之極,往往萬念叢生。病而在於家,則侍疾者為其家人骨肉,必能為之殷殷調護,飲食寒暖,時加注意,或借閒談以解其悶,或作慰語以安其心,周詳審慎,體貼入微,務使病者忘其病之苦。至病在客中,則有難言者矣。一燈一榻,舉目無親,藥餌而外,別無療疾之物。即有侍者為之疊被鋪牀、調湯進藥,而人不關情,意終隔膜。夢霞沉悶之中,時時念及其老母,且謂我平安無恙,昕夕盼望,而劍青則遠客天涯,音書隔絕,不知我已纏綿牀褥,命弱如絲。設不幸而奄然就斃,戴逵竟應災星,則終身不遂烏烏之私,阿兄且抱雁行之痛。夢霞竟日昏昏,思量萬種,氣色日見灰敗,病勢日形沉重,投之以藥,如石沉水,英姿颯爽之少年,竟為墟墓間之遊魂矣。
夫以夢霞之病、之時,病之境、病之情,極人世之至苦。不病尚難以支持,既病決無幸生之望,而孰知事竟有不然者。三日之前,病見其增;三日之後,病見其減。未幾而夢霞已離牀而起,二豎退舍,占勿藥之喜矣。奇哉此病,其來也無蹤,其去也無影,閱者諸君,閱至夢霞病中亦曾念及梨娘乎?多情之崔父,猶聞病而時加存問,豈知心如梨娘,平日暗中為夢霞之看護者,今知其病,乃視同秦越,處之漠然,不有以分其苦而慰其心耶?梨娘聞訊之後,腸為之斷,心為之裂,以格於嫌疑,不能出而看視,不知於無人處拋却多少眼淚。夢霞之病瘳,而梨娘之心血亦盡矣。
病耗飛來,愁腸百結。梨娘知夢霞之病非藥石所能療,凡病者所需之物,一湯一水,必親自檢視,然後付僮攜出。且時遣鵬郎出詢病狀。鵬郎來,戀戀輒不去,徘徊牀前作種種小兒戲,態至活潑,夢霞病中亦為之破顏。病之第三日,鵬郎忽與秋兒俱來,欣然有喜色。秋兒捧蕙蘭兩盆,供之案上,鵬郎曰:「此我家後院中物,吾母最愛此花。今以先生臥病,深苦寂寞,故向母索之來,為先生病中一好伴侶也。」夢霞謝之。鵬郎視秋兒已去,探懷出一緘,擲諸夢霞枕畔,遽返身疾馳去。夢霞隨後喚之曰:「鵬郎勿奔,仔細戶檻絆汝倒也。」
幽芬緜邈,清氣吹噓,靜沉一室,暗襲重衾。夢霞悶極無聊,聞此奇香,神志為之一清,胸襟為之一爽,不啻服一劑清涼散也。感念梨娘以此花相貽,是真能知我病者,是真能治我病者。其用情之深,不知幾許,我亦不虛此病矣。雖然,我病若此,梨娘必聞而驚懼,此數日中,其善蹙之眉頭,正不知為我添幾重心事也。乃取枕畔函,拆而閱之。斯時夢霞為蘭香所熏,心地豁然,病已去其大半,非復昏悶之狀,轉身向外,攤書於枕上而讀之曰:
醉歌方終,病魔旋擾,深閨聞耗,神為之傷。只以內外隔絕,瓜李之嫌,理所應避。不獲親臨省視,稍效微勞,中心焦灼,莫可言宣。聞君之病,中酒也。然中酒者,病之所由起,而傷情者,則病之所由來也。鮮紅一掬,此豈可以兒戲者?情海茫茫,君竟甘以身殉,而捐棄此昂藏七尺乎?嗚呼,君亦愚矣。君上有老母,下無後嗣,一肩甚重,莫便灰頹。梨影誠不敢以薄命之身,重以累君也。君果愛梨影者,則先當自愛,留此身以有待,且及時以行樂。眼前雖多煩惱,後此或有機緣。諺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此言雖小,可以喻大。請君即其旨而深思之。愁城非長生國,奈何久居不出,以自困而自囚哉!昨聞醫者亦謂君病係心疾,服藥不能見效。夫心疾須以心治之,一念之苦樂,生死之關頭也。但使靈臺不昧,何須藥石為功。制恨抑愁,以熄情火;清心平氣,以祛病魔。言盡於此,願君之勿忘也。芳蘭兩種,割愛相贈,此花尚非俗品,一名小荷,一名一品,病中得此,足慰岑寂,且可為養心之一助焉。臨穎神馳,書不成字,紙短情長,伏惟珍重。
書尾更謄以二詩,誦其詞乃分詠二花也。詩曰:
大一品
一品名休羨,家貧無好花。
素心人此夕,應共惜芳華。
小荷
故與淡煙遮,銷魂是此花。
藉茲情種子,伴爾病生涯。
深情若揭,好語欲仙,披覽之餘,神魂俱醉。夢霞之病本係傷心所致,但夢霞自知之,而不能自藥之。梨娘之言,不特深悉其病源,且切中於事理,不啻孔明之以十六字醫周郎也。一封書具有妙用,二枝花聊寄相思。夢霞患真病,故梨娘以真情動之,而夢霞為之霍然矣。奇疾、奇醫、奇人、奇事,情之弄人,其轉移之捷、感化之速,竟乃爾耶!彼崔父勸慰之詞,雖屬慇懃懇至,殆所謂但知其一,未知其二者也。
藥爐煙裏,蘭幕香中,臥病之夢霞已躍然而起,精神復舊,言笑如常。時正伏案作草,所草何詞,蓋以答梨娘者也。既惠名花,復頒佳句,深情刺骨,我病已蘇,謹答二章,聊志感謝之意。
馨香遠贈寄深情,露眼如將肺腑呈。
君子有心同臭味,美人此意最分明。
瘦來只恐香成淚,淡極應推我稱卿。
今日素琴須一奏,忘言相對兩相傾。
春風識面太遲遲,令我瀟湘係夢思。
佩豈無緣終不解,芬猶未盡恐難持。
任他群卉誇顏色,只願終身伴素姿。
一掬靈均香草淚,蘭閨同此斷腸時。
附詠花名小詞兩闋:
《思佳客》大一品
報答春暉擢紫芽,盈筐合獻帝王家。頭銜品自無雙貴,芳國香應第一誇。 承雨露,嗜煙霞。却甘淡泊洗鉛華。餘情已向幽絲託,不愛春風及第花。
《憶蘿月》小荷
花嬌欲語,摶露如擎雨。冉冉情根還乞護,恐有鴛鴦魂駐。相遺多感情深,合歡夢裏同尋。卿心幽如蘭性,儂心苦比蓮心。
注釋:
蒲柳之質:喻身體衰弱。
盧扁之流:戰國時名醫扁鵲因為家住盧國,所以人稱「盧扁」。後以指名醫。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五本第二折:「我這病盧扁也醫不得。」
戴逵:東晉雕塑家、畫家、學者。善彈琴,人品高潔,反對佛教的因果報應說。
秦越:比喻關係疏遠,互不關心。春秋時,秦國位於西北,越國居於東南,兩國相距遙遠。
二豎:指病魔、疾病。語本左傳˙成公十年:「公疾病,求醫于秦,秦伯使醫緩為之,未至,公夢疾為二豎子,曰:『彼良醫也,懼傷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
勿藥之喜:勿藥,不必藥物治理。早占勿藥為祝人早日康復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