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春深,亞枝日午,炊煙縷縷,搖曳空中,正黃粱飯熟時矣。夢霞自晨起後,即赴樹下,拾花、葬花、哭花,瘁心憚力,半日於茲。入室後體倦欲眠,而館僮適取午膳至。須臾飯畢,飲清茗一杯以醒詩脾。環行於室中者數周,仍倚窗而立,時辛夷方大開,映日爭光,流霞成彩,突然觸其眼簾。夢霞對之而歎曰:「彼何花乎,若斯之豔也。倚托東風之勢,逞姿弄媚,百六韶光,幾為渠佔盡。亦知名花易老,好景不常。後封姨之恩威並用,其手段至辣,其施放至公。此花既受其吹噓,必仍被其摧折,後日亦終與塚中之花,同歸於盡。猩紅萬枝,吾視之直點點血淚耳。」夢霞獨自沉思,滿目閒愁,苦難擺脫,乃就案頭,擘箋拈管,賦詩二首曰:
梨花
幽情一片墮荒村,花落春深晝閉門。
知否有人同濺淚,問渠無語最銷魂。
粉痕欲化香猶戀,玉骨何依夢未溫。
王孫不歸青女去,可憐辜負好黃昏。
辛夷(即木筆)
脫盡蘭胎豔太華,蕊珠宮裏鬬春華。
浥枝曉露容方濕,隔院東風信尚賒。
錦字密書千點血,霞紋深護一重紗。
題紅愧乏江郎筆,不稱今朝詠此花。
書竟,復朗誦一遍,擱筆沉吟,百無聊賴。繼念香魂雖有依歸,新塚尚無表識,於心不能無歉。夢霞固擅雕龍之技者,乃取白石一方,劚而平之,伏案奏刀,二時始就。其文曰:
梨花香塚
己酉三月青陵恨人題
呼館僮持去,立之塚前。而夢霞此時實倦極矣,遂倒榻而眠,沉沉睡去,不復知夕陽之西下也。
金烏沒影,珠蚌剖胎,一天涼意,滿地流波。比及夢霞醒時,已月移花影上欄杆矣。壁上時鐘正叮噹敲十下。月光從窗罅透入帳中,照衾枕上花紋盡現。時覺寒氣驟加,夢霞深深擁被,方擬重續殘夢,忽聞隱隱有嗚咽之聲,不知何自而至。夢霞大驚異,倦眼朦朧,豁然清醒。側耳靜聆,細察其聲浪所傳出之方向,則決其為來自窗外者。哭聲幽咽,淒淒切切,若斷若續,聞之令人惻然心動。夢霞驚定而怖,默揣此地白晝尚無人跡,深夜何人來此哀哭?嗚呼,噫嘻!吾知之矣,是必梨花之魂也。彼殆感余埋骨之情,於月明人靜後來伴余之寂寞乎?閱者諸君,此不過夢霞之理想,實亦事實上所決無者也。
夢霞膽驟壯,急欲起而窺其究竟。披衣覓履,躡行至窗前,露半面於玻璃上,向外窺之。瞥見一女郎在梨樹下,縞裳練裙,亭亭玉立。不施脂粉,而丰致娟秀,態度幽閒,凌波微步,飄飄欲仙。時正月華如水,夜色澄然,腮花眼尾,了了可辨,是非真梨花之化身耶?觀其黛娥雙蹙,撫樹而哭,淚絲界面,鬟低而纖腰欲折。其聲之宛轉纏緜,淒清流動,如孤鸞之啼月,如雛雁之呼羣,一時枝上棲禽,盡聞聲而驚起。哭良久,忽見女郎以巾拭淚,垂頸注視地上,狀甚驚訝。旋回眸四矚,似已見新塚上之碑識,纖腰徐轉,細步行來。既至塚前,遽以纖掌摩撫碑文,點首者再。繼巡視塚前一周,又低眉沉思半晌,而哭聲又作矣。此次之哭,比前更覺哀痛,嗚嗚咽咽,淒人心脾,與顰卿之哭埋香塚,誠可謂無獨有偶。此時夢霞與女郎之距離,不過二三尺地。月明之下,上面鬢角眉尖,下而襪痕裙褶,無不瞭然於夢霞之眼中,乃二十餘絕世佳人也。夢霞既驚其幽豔,復感其癡情,又憐其珊珊玉骨,何以禁受如許夜寒,一時魂迷意醉,腦海中驟呈無數不可思議之現象。忽聞錚然一聲,夢霞如夢初醒,蓋出神之至,不覺以額觸玻璃作聲也。再視女郎,則已不見,惟有寒風惻惻,涼月紛紛,已近三更天氣矣。無可奈何,乃復就枕。此夜之能安睡與否,則夢霞未以告作書者,以意度之,固當為夢霞誦《關睢》三章耳。
咄咄,女郎何來?女郎何哭?哭又何以哀痛至是?哭花耶?哭塚耶?抑別有所苦耶?吾知女郎殆必與梨花同其薄命,且必與夢霞同具癡情。其哭也,借花以哭己耳。嗚呼!夢霞幸矣,茫茫宇宙,固尚有與之表同情而賠淚者乎!瀟湘沉恨,萬劫不消;頑石回頭,三生可證。蓋此夜之奇逢,即夢霞入夢之始矣。
閱者諸君亦知此女郎果為何如人乎?女郎固非梨花之魂,乃梨花之影也。此薄命之女郎與多情之夢霞,皆為是書中之主人翁,欲知女郎之來歷,當先悉夢霞之行蹤。
夢霞姓何名憑,別號青陵恨人,籍隸蘇之太湖。其生也,母夢彩霞一朵,從空飛下,因以夢霞為字。家本書香,門推望族,父某為邑名諸生,生女一、子二,長字劍青,次即夢霞也。夢霞以生有夢異,父母尤鍾愛之。雙珠雙璧,照耀門楣,親友咸嘖嘖忻羨。夢霞幼時,冰神玉骨,頭角嶄然,捧書隨兄,累累兩丱,小時了了,譽噪神童,長更槃槃,人呼才子。其父每顧夢霞而喜曰:「得此佳兒以娛晚景,世間真樂無過於是。」父本淡於功名,且以夢霞非凡品也,不欲其習舉子業、入名利場。夢霞乃得專肆力於詩古文辭,旁覽及夫傳奇野史,心地為之大開。而於諸書中尤心醉於《石頭記》,案頭枕畔頃刻不離。前生夙慧,早種情根;少小多愁,便非幸福。才美者情必深,情多者愁亦苦。《石頭記》一書,弄才之筆,談情之書,寫愁之作也。夢霞固才人也、情人也,亦愁人也。每一展卷,便替古人擔憂,為癡兒叫屈。鶯春雁夜,月夕風晨,不知為寶、黛之情摯緣慳,拋却多少無名血淚,而於黛玉之葬花寄恨、焚稿斷情,尤深惜其才多命薄,恨闊情長。時或咄咄書空,悠然遐想,冀天下有似之者。書窗課暇,嘗戲以書中人物,上自史太君、下至傻大姐,各綜其事跡,係以一詩,筆豔墨香,銷魂一世。其暱友某見之曰:「癡公子幾生修到,君有忻慕心,以是因果,恐將跌入大觀園裏,受諸苦惱去也。」夢霞知其諷己,一笑置之。噫!孰知不數年而其友之言果驗,一紙淚痕,竟為情券耶。
十年蹭蹬,蹋落霜蹄,一卷吟哦,沉埋雪案。夢霞雖薄視功名,亦曾兩應童試,皆不售,抑鬱無聊,空作長沙之哭。適值變法之際,青年學子咸棄舊業、求新學,負芨擔簦,爭先恐後。夢霞亦於此時,別其父母,肄業於兩江師範學校,卒以最優等畢業,時年已及冠矣。姊適弘農楊氏,早賦于歸;劍青亦已授室,行抱子矣。父母欲即為夢霞卜婚,藉了向平之願。夢霞殊不願,問其故,則不答。固問之,則泫然欲涕。父母疑有外遇,徧偵其同學,莫得端倪,心竊異之。不知夢霞之心事固有難以告人者,顧影自憐,知音未遇,佳人難再,魂夢為勞,一片癡心,欲得天下第一多情之女子而事之,不敢輕問津於桃源俗豔。蓋此乃畢生哀樂問題,原非可以草草解決者也。
無何,靈樁失蔭,家道中落。劍青遠遊楚閩,夢霞亦以家居無聊,擬橐筆作餬口計。適其同學有為之介紹於蓉湖某校,函招之往,夢霞雖不願獻身教育界,而其母以蓉湖有遠戚崔氏,六七年不通音問,力慫恿夢霞應該校聘,得以便道就詢近狀。夢霞不忍拂慈母意,即擇日治裝往,襥被一條,破書半篋。自此而夢霞遂棄其家庭之幸福,飽嘗羈人之況味矣。
春帆一角,影落蓉湖,既登岸,則該校固地處窮鄉,與城市隔絕不通。夢霞亦不嫌其冷僻,轉喜其得遠煩囂。惟校舍湫隘,下榻處黝暗無光,殊不適於衛生。乃便詢崔氏居,則相距僅半里許耳。是晚,夢霞即呼校役導之往,中途忽念臨行時忘問阿母,彼家係何戚屬、作何稱謂,一無所知而貿然晉謁,將如何酬應耶?但已至此,亦無奈之。既屬疏遠之戚,則年長者呼以伯叔,年相若者呼以兄弟,即有乖誤,想亦不至被人家笑話。夢霞此時正如醜媳將見翁姑,跼蹐愧赧,至不可狀。
燕子窺人,鸚哥喚客。夢霞入門投刺,主人知為姑蘇遠戚,倒屣出迎,則一六十餘之頒白叟也。登堂讓坐後,即現其極和靄之貌,出其極親愛之語,謂夢霞曰:「百年姻眷,一水迢遙,斷絕音書,於茲六載。今日甚風兒吹得吾姪到此,真令老夫出於意外,怪道晨來喜鵲繞屋亂噪也。」繼問:「若翁及若母俱無恙否?」夢霞泫然答曰:「謝老伯垂念,先父見背已一年餘矣,門庭冷落,家業凋零,寡婦孤兒,孰加存問。」語至此,備述其應聘來錫,及臨行老母敦囑便道探詢意。崔父聞言,亦欷歔不止。繼而曰:「吾姪遭家不造,孤苦零丁,聞之令我心痛。然觀吾姪頭角凌雲,胸襟吞海,青年飽學,騰達有期。有子克家,死者有知,亦當瞑目泉下。所難堪者老夫耳。老夫中年始得一子,去歲忽病疫死。昊天不弔,奪吾愛兒,垂暮之年,淪斯逆境,何命之窮也。西河賢者,痛抱喪明;東野達人,詩傳失子。老夫何人,而能為太上之忘情,忍使青春少婦便上望夫之臺,黃口孤兒難覓阿爺之面。傷矣!傷矣!殘年無兒,後顧茫茫,今幸吾姪掌教是鄉,辱日莩末之親,遺此一塊肉,意欲重累吾姪,為老夫訓迪,俾得略識之無,不墮詩書舊業,皆出吾姪所賜。老夫雖死,亦銜感靡涯矣。」
夢霞起立而答曰:「承吾伯厚愛,敢不從命?但恐姪才微力薄,有負重託。敢問令孫年幾何矣?」崔父曰:「僅八齡耳,孩提之童,尚不能離其母。既吾姪不棄,敢請移榻敝廬,俾得朝夕過從。老夫亦得快瞻矞彩,飽接清譚,何幸如之。」夢霞私念校中正無設榻處,去彼就此,計亦良得,遂慨然允諾。崔父喜曰:「吾姪真快人哉。東壁一書舍,地頗僻靜,亡兒在日,讀書其中。自渠死後,老夫不忍至其地,封閉已久。是舍面山背池,風景絕佳,庭前亦略具花木,尚可為吾姪醉吟遊憩之所。吾姪不嫌唐突,今夜便將行李移來如何?」夢霞曰:「甚善。」崔父隨喚婢媼:「問汝梨娘取鑰啟書室門,將室中灑掃收拾。」夢霞亦囑校役回校取行裝至,是夜即下榻其中焉。
注釋:
黃粱:一種雜糧。穗大毛長,不耐水旱。
百六:清明節的別稱。清明(西曆四月五日)因距冬至(十二月廿二日)約一百零六天,故稱為「百六」
珠蚌剖胎:其色白,指月光明亮。
兩丱:泛指幼年。音同冠,古為幼童頭上紮的兩個髮髻。唐˙李商隱˙安平公詩:「其弟炳章猶兩丱,瑤林瓊樹含奇花。」
槃槃:形容具備異於常人的才能。南朝宋˙檀道鸞˙續晉陽秋˙超:「大才槃槃謝家安,江東獨步王文度,盛德日新嘉賓。」
石頭記:紅樓夢的別名。
向平之願:指子女婚嫁之事。東漢人向長,字子平,在子女嫁娶事完成後即不再過問家事,與好友雲遊五嶽名山。
靈椿失蔭:此指父親往生。
況味:景況、滋味。宋˙柳永˙夢還京˙夜來匆匆飲散詞:「追悔當初,繡閣話別太容易。日許時,猶阻歸計。甚況味。旅館虛度殘歲。」
西河賢者:指子夏。子夏在西河時,因喪子而痛哭失明之事。故後以「抱痛西河」喻喪子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