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言旋,北堂無恙。夢霞於五月下浣,買棹歸吳。其次日,劍青亦自閩中歸。久別弟兄,一朝聚首,入門帶笑,互看往日容顏;聯榻追歡,共說異鄉風味。人生之樂,無樂於別久而相逢者,更無有樂於骨肉分離,天涯地角,而一日之間,游子雙歸者。劍青自去秋客閩,別其釣遊之地者,忽焉已裘而葛矣。對故鄉之風景久已生疏,假長夏之光陰好資遊矚。爰與夢霞或命巾車、或棹孤舟,同行同止,以遨以遊。徘徊於響屧廊邊,猶認夕陽殘石;借宿於寒山寺裏,共聽清夜警鐘。訪墓到虎阜之麓,憑豔跡以流連;觀濤來胥江之濱,弔忠魂而嗚咽。或掃石留題,記遊蹤之所至;或登樓買醉,猶餘興之未闌。兩人出則肩隨,睡則足抵,既倦遊而歸來,復長談兮竟夕。盡家庭之樂事,得山水之閒情,葛巾芒履,意致飄然,見之者幾疑其為地行仙矣。孰知樂事不常,歡情易極,十日之游未竟,二豎之禍忽侵。善病之夢霞,客中多感,起居失調護之常。歸後恣遊,往返歷奔波之苦。況傷心人別有懷抱,其胸中難言之隱恨。有不能與劍青共,且有不能為劍青知者。病根深種,有觸即發,不數日間,夢霞復理藥爐生活,不能追隨劍青之杖履矣。
竹影疏簾,藥煙殢室,劍青以夢霞病,遊興頓衰,終日相伴不去。夢霞此次之病來勢雖劇,寒熱交作,頭汗涔涔,有時竟昏不知人。神魂顛倒,囈語綿綿,母甚憂之。劍青亦為之眉皺,急延良醫,進猛劑。劍青固素明醫理者,按方用藥,參酌其間,出以慎重。調治旬餘,病乃漸減,轉而成瘧。斯時夢霞神志雖清,而瘧勢時作,疲乏之極,昏昏思睡,怕與家人攀話。蓋其元神已於無形中大受虧損,然脫離牀席,尚須調養,非一朝一夕所能起也。
劍青天性友愛,自夢霞病後,日日杜門不出,蹀躞牀頭,藥鐺茶盞,親自料理。慈母愛子,為夢霞病終日沉憂難解,劍青必好言以慰母,謂弟病且愈矣。其實劍青之心亦兀然不寧也,終日伴病,藥裹之暇,時就案頭觀書自遣。偶翻夢霞竹篋,得數箋,閱之乃大驚。蓋夢霞與梨娘唱和之詩詞、往返之函牘,皆留底稿,匯成一束。梨娘見遺之作,尤什襲而藏,倍加珍護。半年來之蹤跡,胥在一篋中,置藏几案之旁,固自謂深藏不露,無人能偵破個中之秘密也。劍青於無意中得此離奇之消息,頗深詫愕,讀其詞則語不離情,言皆有物,知夢霞必有奇遇。繼又檢得長幅短簡共數紙,一腔心事,和盤托出矣。復窮搜之,則梨娘之詩若詞、若手札、若小影,均連續發現,五光十色,撩亂眼花。次第讀之,驚喜交集,乃知彼美以多才之道韞,為薄命之文君,與夢霞通好者兩月餘矣。情皆軌於正,語不涉於邪,如此佳人實難多得,可豔亦可敬也。夢霞無長卿之緣,有樊川之恨,一肚閒愁無可告訴,此所以鬱而成病歟。念至此,又不禁為夢霞危。後讀兩人最後之通訊,梨娘欲以筠倩自代,語殊纏綿而哀豔,不覺色飛眉舞,私忖曰:「償他萬種癡情,還汝一生幸福,此大佳事,吾當為弟玉成之,決不使其徑情孤往,遺恨無窮,以鰥終其身也。」
時夢霞病已少差,特未能起,輾轉牀席間,悶苦殊甚,頗樂與劍青閒談。劍青因詢:「吾弟在錫有無異遇,不然,何憂思之深也?」夢霞曰:「無之。」語甚支吾,狀尤忸怩,旋即亂以他語。劍青笑曰:「弟毋他諱,我已盡悉。彼畫中人胡為乎來哉?」夢霞聞言,知秘密已為兄窺破,大恚。既念阿兄非他人,不妨以實情相告,因將與梨娘交涉之歷史,一一為劍青述之,語時含憤帶悲,聲情甚慘,後乃至於泣下。
牀頭喋喋,枕角斑斑。劍青見夢霞聲淚俱下,亦為之黯然,徐慰之曰;「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天下多無可奈何之事,人生有萬不得已之情。古今來情之一字,不知消磨幾許英雄豪傑、公子王孫。此愛力界中,原非可以貿然挺身而入,吾弟以多病之身而與至強之愛力戰,其不勝也必矣。況乎梨花薄命,早嫁東風,豆之多情,偏生南國。彼既已蠲除塵夢,詩心不比琴心,弟何必浪用愛情,好事翻成恨事。白日勞形,欲報恩而無自;寒宵割臂,更非分之貽機。是可痛矣,甚無謂也。兄非故作此煞風景語,自等於無情之物。但歷觀世之癡於情、溺於情者,到頭來惡果已成,無不後悔。三生癡夢,空留笑柄於人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得失分明,烏可不慎之又慎。阿兄生平自問他種學問,皆不如弟,惟於情愛關頭,尚能把持得定。數年來所遇之佳麗不為不多。而接於目者,不印於心;現於前者,便忘於後。弟生本多情,心尤易感,孽緣巧合,便爾情深一往,恨結同心。須知撒手懸崖,當具非常毅力;回頭苦海,是為絕大聰明。吾所愛之弟乎,名花老去,拍手徒嗟,好夢醒來,噬臍何及!此時擺脫,猶或可追,望弟之速悟也。況彼美之所以為弟計者,亦可謂情至義盡。遺恨還珠,且斫同心之樹;良緣種玉,別栽如意之花,此意良佳,此計殊妙。弟勿迷而不悟,甘以身殉癡情。弟年已及冠矣,吾家門衰祚薄,血裔無多,父死亦應求嗣,母老尤望抱孫。此事若諧,則一可以慰慈母,二可以慰知已,三亦可以自慰,一舉而三善具,亦何樂而不為哉?」劍青語時,注視夢霞之面,急待其答。夢霞則頻點其首,默不一語。
驕陽眩眼,溽暑炙心。夢霞之病由濕溫轉成瘧疾,雖似較輕,而瘧勢時作時止,留戀不肯去。際此炎蒸之氣候,解衣揮扇,終日昏昏,猶覺非常睏頓,矧呻吟牀席,擁被深眠,有風而不可乘,有水而不可飲,其沉悶之苦為何如耶!幸瘧勢間日一作,病不作時,尚可偶然起坐。伏枕無聊,輒深遐想,賦詩八律,以寄梨娘,俾知近日狀況。
無端相望忽天涯,別後心期各自知。
南國只生紅豆子,西方空寄美人思。
夢為蝴蝶身何在,魂傍鴛鴦死亦癡。
橫榻窗前真寂寞,綠陰清晝閉門時。
天妒奇緣夢不成,依依誰慰此深情。
今番離別成真個,若問團圓是再生。
五夜有魂離病榻,一生無計出愁城。
飄零縱使難尋覓,肯負初心悔舊盟。
半卷疏簾拂臥牀,黃蜂已靜蜜脾香。
吟懷早向春風減,別恨潛隨夏日長。
滿室藥煙情火熱,誰家竹院午陰涼。
階前拾得梧桐葉,恨少新詞詠鳳凰。
海山雲氣阻崑崙,因果茫茫更莫論。
桃葉成陰先結子,楊花逐浪不生根。
煙霞吳嶺崔歸思,風月梁谿戀病魂。
最是相思不相見,何時重訪武陵源。
一年春事太荒唐,晴日簾櫳燕語長。
青鳥今無書一字,藍衫舊有淚千行。
魚緣貪餌投情網,蝶更留人入夢鄉。
欲識相思無盡處,碧山紅樹滿斜陽。
碧海青天喚奈何,樽前試聽懊儂歌。
病餘司馬雄心死,才盡江郎別恨多。
白日聯吟三四月,黑風吹浪萬重波。
情場豔福修非易,銷盡吟魂不盡魔。
夜雨秋燈問後期,近來瘦骨更支離。
忙中得句閒方續,夢裹行雲醒不知。
好事已成千古恨,深愁多在五更時。
春風見面渾如昨,怕檢青箱舊寄詞。
小齋燈火斷腸時,春到將殘惜恐遲。
一別竟教魂夢杳,重逢先怯淚痕知。
無窮芳草天涯恨,已負荷花生日期。
莫訝文園因病懶,玉人不見更無詩。
詩既就,書以蠻箋,護以錦封,珍重付劍青,浼其代交郵使。
病情大惡,消磨長日如年;別緒時縈,容易秋風又起。夢霞困頓月餘,終未能驅瘧鬼使之遠去。未幾,而梨娘之復書,與校中勸駕之函俱至。蓋時值金風送爽,玉露滴秋,距秋季開校之期不遠矣。夢霞得書後心念意中人,即欲如期而往,而病意纏綿,若與夢霞深表愛戀之情,而不忍捨之遽去者。家中人咸尼其行。其母謂之曰:「兒病若此,豈可再歷風塵之苦。調養幾時,痊後赴校,未為晚也。不然,竟作書辭去教職,或薦賢以自代,亦無傷也。」夢霞不得已,函知該校,謂病莫能興,請緩期數日,一俟病魔漸祛,即當鼓棹而來,行開校禮也。然此時之夢霞,身雖病臥家中,蓋已魂馳遠道,夢繞深閨矣。
一日有戚來問疾,為言有藥名金雞那粉者,治瘧之妙品也。效如神,惟性甚烈,味甚苦,病者多不敢服也。夢霞喜曰:「我欲求速愈耳,他何慮焉。」如言購服,果驗,僅兩服而病若失,寒熱不復作,飲食已如常,惟病後精神未能遽復。夢霞固自謂已愈矣。家中人亦咸謂良藥苦口利於病,此言洵不虛也,乃擇日為夢霞治裝。劍青以夢霞病愈,放下愁懷,亦擬同時負書擔囊,作遠行計。時己酉秋七月初旬也。天涯骨肉,能有幾人,而聚散匆匆,至無憑准。傷離經歲,迹等參商,良晤一朝,情諧壎篪。又為病魔所苦,未盡其歡。夢霞之不幸耶,劍青之不幸耶。無何而一聲長笛,兩片秋帆,流水無情,又分道載征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