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又到了。浩浩的蒼空,一天一天的高起來。他的旅館旁邊的稻田,都帶起黃金色來。朝夕的涼風,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心骨裏去,大約秋冬的佳日,來也不遠了。
一禮拜前的有一天午後,他拿了一本Wordsworth的詩集,在田塍路上逍遙漫步了半天。從那一天以後,他的循環性的憂鬱症,尚未離他的身過。前幾天在路上遇著的那兩個女學生,常在他的腦裡,不使他安靜,想起那一天的事情,他還是一個人要紅起臉來。
他近來無論上什麼地方去,總覺得有坐立難安的樣子。他上學校去的時候,覺得他的日本同學都似在那裏排斥他。他的幾個中國同學,也許久不去尋訪了,因為去尋訪了回來,他心裏反覺得空虛。因為他的幾個中國同學,怎麼也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他去尋訪的時候,總想得些同情回來的,然而談了幾句以後,他又不得不自悔尋訪錯了。有時候講得投機,他就任了一時的熱意,把他的內外的生活都對朋友講了出來,然而到了歸途,他又自悔失言,心裏的責備,倒反比不去訪友的時候更加厲害。他的幾個中國朋友,因此都說他是染了神經病了。他聽了這話之後,對了那幾個中國同學,也同對日本學生一樣,起了一種復仇的心。他同他的幾個中國同學,一日一日的疏遠起來。雖在路上,或在學校裏遇見的時候,他同那幾個中國同學,也不點頭招呼。中國留學生開會的時候,他當然是不去出席的。因此他同他的幾個同胞,竟宛然成了兩家仇敵。
他的中國同學的裏邊,也有一個很奇怪的人,因為他自家的結婚有些道德上的罪惡,所以他專喜講人家的醜事,以掩己之不善,說他是神經病,也是這一位同學說的。
他交遊離絕之後,孤冷得幾乎到將死的地步,幸而他住的旅館裏,還有一個主人的女兒,可以牽引他的心,否則他真只能自殺了。他旅館的主人的女兒,今年正是十七歲,長方的臉兒,眼睛大得很,笑起來的時候,面上有兩顆笑靨,嘴裏有一顆金牙看得出來,因為她的笑容是非常可愛,所以她也時常在那裏笑的。
他心裏雖然非常愛她,然而她送飯來或來替他鋪被的時候,他總裝出一種兀不可犯的樣子來。他心裏雖想對她講幾句話,然而一見了她,他總不能開口。她進他房裏來的時候,他的呼吸竟急促到吐氣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面前實在是受苦不起了,所以近來她進他的房裏來的時候,他每不得不跑出房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情,卻一天一天的濃厚起來。有一天禮拜六的晚上,旅館裏的學生都上N市去行樂去。他因為經濟困難,所以吃了晚飯,上西面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來了。
回家來坐了一會,他覺得那空曠的二層樓上,只有他一個人在家。靜悄悄的坐了半晌,坐得不耐煩起來的時候,他又想跑出外面去。然而要跑出外面去,不得不由主人的房門口經過,因為主人和他女兒的房,就在大門的邊上。他記得剛才進來的時候,主人和他的女兒正在那裏吃飯。他一想到經過她面前的時候的苦楚,就把跑出外面去的心思丟了。
拿出了一本G.Gissing①的小說來讀了三四頁之後,靜寂的空氣裏,忽然傳了幾聲煞煞的潑水聲音過來。他靜靜兒的聽了一聽,呼吸又一霎時的急了起來,面色也漲紅了。遲疑了一會,他就輕輕的開了房門,拖鞋也不拖,幽腳幽手的走下扶梯去。輕輕的開了便所的門,他盡兀兀的站在便所的玻璃窗口偷看。原來他旅館裏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間壁,從便所的玻璃窗看去,浴室裏的動靜了了可看。他起初以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後,他竟同被釘子釘住的一樣,動也不能動了。
那一雙雪樣的乳峰!
那一雙肥白的大腿!
這全身的曲線!
呼氣也不呼,仔仔細細的看了一會,他面上的筋肉都發起痙攣來了。愈看愈顫得厲害,他那發顫的前額部竟同玻璃窗衝擊了一下。被蒸氣包住的那赤裸裸的「伊扶」便發了嬌聲問說:
「是誰呀……」
他一聲也不響,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腳兩步的跑上樓上去了。
他跑到了房裏,面上同火燒的一樣,口也乾渴了。一邊他自家打自家的嘴巴,一邊就把他的被窩拿出來睡了。他在被窩裏翻來覆去,總睡不著,便立起了兩耳,聽起樓下的動靜來。他聽聽潑水的聲音也息了,浴室的門開了之後,他聽見她的腳步聲好像是走上樓來的樣子。用被包著了頭,他心裏的耳朵明明告訴他說:「她已經立在門外了。」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樣子。心裏怕得非常,羞得非常,也喜歡得非常。然而若有人問他,他無論如何,總不肯承認說,這時候他是喜歡的。
他屏住了氣息,尖著了兩耳聽了一會,覺得門外並無動靜,又故意咳嗽了一聲,門外亦無聲響。他正在那裏疑惑的時候,忽聽見她的聲音,在樓下同她的父親在那裏說話。他手裏捏了一把冷汗,拚命想聽出她的話來,然而無論如何總聽不清楚。停了一會,她的父親高聲笑了起來。他把被蒙頭的一罩,咬緊了牙齒說:
「她告訴了他了!她告訴了他了!」
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不曾睡著。第二天的早晨,天亮的時候,他就驚心吊膽的走下樓來。洗了手面,刷了牙,趁主人和他的女兒還沒有起來之先,他就同逃也似的出了那個旅館,跑到外面來。官道上的沙塵,染了朝露,還未曾乾著。太陽已經起來了。他不問皂白,便一直的往東走去,遠遠有一個農夫,拖了一車野菜慢慢的走來。那農夫同他擦過的時候,忽然對他說:
「你早啊!」
他倒驚了一跳,那清瘦的臉上又起了一層紅潮,胸前又亂跳起來,他心裏想:
「難道這農夫也知道了麼?」
無頭無腦的跑了好久,他回轉頭來看看他的學校,已經遠得很了,舉頭看看,太陽也升高了。他摸摸錶看,那銀餅大的錶,也不在身邊。從太陽的角度看起來,大約已經是九點鐘前後的樣子。他雖然覺得飢餓得很,然而無論如何,總不願意再回到那旅館裏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兒相見。想去買些零食充一充飢,然而他摸摸自家的袋看,袋裏只剩了一角二分錢在那裏。他到一家鄉下的雜貨店內,盡那一角二分錢,買了些零碎的食物,想去尋一處無人看見的地方去吃。走到了一處兩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朝南一望,只見與他的去路橫交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路上,行人稀少得很。那一條路是向南斜低下去的,兩面更有高壁在那裏,他知道這路是從一條小山中開闢出來的。他剛才走來的那條大道,便是這山的嶺脊,十字路當作了中心,與嶺脊上的那條大道相交的橫路,是兩邊低斜下去的。在十字路口遲疑了一會,他就取了那一條向南斜下的路走去。走盡了兩面的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大平原去,直通到彼岸的市內。平原的彼岸有一簇深林,划在碧空的心裏,他心裏想:
「這大約就是A神宮了。」
他走盡了兩面的高壁,向左手斜面上一望,見沿高壁的那山面上有一道女牆,圍住著幾間茅舍,茅舍的門上懸著了「香雪海」三字的一方匾額。他離開了正路,走上幾步,到那女牆的門前,順手的向門一推,那兩扇柴門竟自開了。他就隨隨便便的踏了進去。門內有一條曲徑,自門口通過了斜面,直達到山上去的。曲徑的兩旁,有許多蒼老的梅樹種在那裏,他知道這就是梅林了。順了那一條曲徑,往北的從斜面上走到山頂的時候,一片同圖畫似的平地,展開在他的眼前。這園自從山腳上起,跨有朝南的半山斜面,同頂上的一塊平地,佈置得非常幽雅。
山頂平地的西面是千仞的絕壁,與隔岸的絕壁相對峙,兩壁的中間,便是他剛走過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通路。背臨著了那絕壁,有一間樓屋,幾間平屋造在那裏。因為這幾間屋,門窗都閉在那裏,他所以知道這定是為梅花開日賣酒食用的。樓屋的前面有一塊草地,草地中間有幾方白石,圍成了一個花園,圈子裏臥著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盡頭,山頂的平地正要向南斜下去的地方,有一塊石碑立在那裏,係記這梅林的歷史的。他在碑前的草地上坐下之後,就把買來的零食拿出來吃了。
吃了之後,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會。四面並無人聲,遠遠的樹枝上時有一聲兩聲的鳥鳴聲飛來。他仰起頭來看看澄清的碧落,同那皎潔的日輪,覺得四面的樹枝房屋,小草飛禽,都一樣的在和平的太陽光裏受大自然的化育。他那昨天晚上的犯罪的記憶,正同遠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那裏去了。
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面上,叉來叉去的曲徑很多。他站起來走來走去的走了一會,方曉得斜面上梅樹的中間,更有一間平屋造在那裏。從這一間房屋往東的走去幾步,有眼古井,埋在松葉堆中。他搖搖井上的唧筒看,呷呷的響了幾聲,卻抽不起水來。他心裏想:
「這園大約只有梅花開的時候開放一下,平時總沒有人住的。」
到這時,他又自言自語的說:
「既然空在這裏,我何妨去向園主人去借住借住。」
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來,打算去尋園主人去。
他將走到門口的時候,卻好遇見了一個五十來歲的農夫走進園來。他對那農夫道歉之後,就問他說:「這園是誰的,你可知道?」
「這園是我經管的。」
「你住在什麼地方的?」
「我住在路的那面。」
一邊這樣的說,一邊那農民指著通路西邊的一間小屋給他看。他向西一看,果然在西邊的高壁盡頭的地方,有一間小屋在那裏。他點了點頭,又問說:
「你可以把園內的那間樓屋租給我住住麼?」
「可是可以的,你只一個人麼?」
「我只一個人。」
「那你可不必搬來的。」
「這是什麼緣故呢?」
「你們學校裏的學生,已經有幾次搬來過了,大約都因為冷靜不過,住不上十天,就搬走的。」
「我可同別人不同,你但能租給我,我是不怕冷靜的。」
「這樣那裏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麼時候搬來?」
「就是今天午後罷。」
「可以的,可以的。」
「請你就替我掃一掃乾淨,免得搬來之後著忙。」
「可以可以。再會!」
「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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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G. Gissing(吉辛;一八五七─一九○三)英國小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