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老殘與黃人瑞方將如何拔救翠環之法商議停妥,老殘便向人瑞道:「你適纔說,有個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係著無限的人命,又有夭矯離奇的情節,到底是真是假?我實在的不放心。」人瑞道:「別忙,別忙。方纔為這一個毛丫頭的事,商議了半天。正經勾當,我的煙還沒有吃好;讓我吃兩口煙,提提神,告訴你。」
翠環此刻心裏蜜蜜的高興,正不知如何是好,聽人瑞要吃煙,趕緊拿過籤子來,替人瑞燒了兩口吃著。
人瑞道:
「這齊河縣東北上,離城四十五里,有個大村鎮,名叫齊東鎮,就是周朝齊東野人的老家。這莊上有三四千人家,有條大街,有十幾條小街。路南第三條小街上,有個賈老翁。
「這老翁年紀不過五十來歲,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在時,有三十多歲了,二十歲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娘。魏賈這兩家都是靠莊田吃飯,每人家有四五十頃地。魏家沒有兒子,只有這個女兒,卻承繼了一個遠房姪兒在家,管理一切事務。只是這個承繼兒子不甚學好,所以魏老兒很不喜歡他,卻喜歡這個女婿,如同珍寶一般。誰知這個女婿去年七月感了時氣,到了八月半邊就一命嗚呼哀哉死了。過了百日,魏老兒恐怕女兒傷心,常常接回家來過個十天半月的,解解他的愁悶。
「這賈家呢,第二個兒子今年二十四歲,在家讀書,人也長的清清秀秀的,筆下也還文從字順。賈老兒既把個大兒子死了,這二兒子便成了個寶貝,恐怕他勞神,書也不教他念了。他那女兒今年十九歲,像貌長的如花似玉,又加之人又能幹,家裏大小事情,都是他做主。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個渾名,叫做『賈探春』。老二娶的也是本村一個讀書人家的女兒,性格極其溫柔,輕易不肯開口,所以人越發看他老實沒用,起他個渾名叫『二呆子』。
「這賈探春長到一十九歲,為何還沒有婆家呢?只因為他才貌雙全,鄉莊戶下那有那麼俊俏男子來配他呢?只有鄰村一個吳二浪子,人卻生得倜儻不群,像貌也俊,言談也巧,家道也豐富,好騎馬射箭,同這賈家本是個老親,一向往來,彼此女眷都是不迴避的,只有這吳二浪子曾經託人來求親。
「賈老兒暗想,這個親事倒還做得,只是聽得人說,這吳二浪子,鄉下已經偷上了好幾個女人,又好賭,又時常跑到省城裏去頑耍,動不動一兩個月的不回來;心裏算計,這家人雖算鄉下的首富,終久家私要保不住,因此就沒有應許。以後卻是再要找個人才家道相平的,總找不著,所以把這親事就此擱下了。
「今年八月十三是賈老大的週年,家裏請和尚拜了三天懺,是十二、十三、十四三天。經懺拜完,魏老兒就接了姑娘回家過節。誰想當天下午陡聽人說,賈老兒家全家喪命。這一慌,真就慌的不成話了!連忙跑來看時,卻好鄉約里正俱已到齊。全家人都死盡,止有賈探春和他姑媽來了,都哭的淚人似的。頃刻之間,魏家姑奶奶──就是賈家的大娘子──也趕到了;進得門來,聽見一片哭聲,也不曉得青紅皂白,只好號啕大哭。
「當時里正前後看過,計門房死了看門的一名,長工二名,廳房堂屋倒在地下死了書童一名,廳房裏面賈老兒死在炕上,二進上房死了賈老二夫妻兩名,旁邊老媽子一名,炕上三歲小孩子一名,廚房裏老媽子一名,丫頭一名,廂房裏老媽子一名,前廳廂房裏管帳先生一名;大小男女,共死了一十三名。當時具稟,連夜報上縣來。
「縣裏次日一清早,帶同仵作下鄉,一一相驗,沒有一個受傷的人,骨節不硬,皮膚不發青紫,既非殺傷,又非服毒。這沒頭案子就有些難辦。一面賈家辦理棺殮,一面縣裏具稟申報撫臺。縣裏正在序稿,突然賈家遣丁報告,言已查出被人謀害形跡。」
方說到這裏,翠環擡起頭來喊道:「儜瞧!窗戶怎樣這麼紅呀?」一言未了,只聽得必必剝剝的聲音,外邊人聲嘈雜,大聲喊叫,說:「起火!起火!」幾個連忙跑出上房門來。纔把簾子一掀,只見那火正是老殘住的廂房後身。
老殘連忙身邊摸出鑰匙,去開房門上的鎖。黃人瑞大聲喊道:「多來兩個人幫鐵老爺搬東西!」
老殘剛把鐵鎖開了,將門一推,只見房內一大團黑煙,望外一撲,那火舌已自由窗戶裏冒出來了。老殘被那黑煙沖來,趕忙望後一退,卻被一塊磚頭絆住,跌了一跤,恰好那些來搬東西的人正自趕到,就勢把老殘扶起,攙過東邊去了。
當下看那火勢,怕要連著上房,黃人瑞的家人就帶著眾人進上房去搶搬東西。黃人瑞站在院心裏,大叫道:「趕先把那帳箱搬出,別的卻還在後!」
說時,黃升已將帳箱搬出。那些人多手雜的已將黃人瑞箱籠行李都搬出來放在東牆角下。店家早已搬了幾條長板櫈來,請他們坐。人瑞檢點物件,一樣不少,卻還多了一件,趕忙叫人搬往櫃房裏去。
看官,你猜多的一件是何物事?原來正是翠花的行李。人瑞知道縣官必來看火,倘若見了,有點難堪,所以叫人搬去,並對二翠道:「你們也往櫃房裏避一避去,立刻縣官就要來的。」二翠聽說,便順牆根走往前面去了。
且說火起之時,四鄰人等及河工夫役,都覓了水桶水盆之類,趕來救火。無奈黃河兩岸俱已凍得實實的,當中雖有流水之處,人卻不能去取。店後有個大坑塘,卻早凍得如平地了。城外只有兩口井裏有水,你想,慢慢一桶一桶打起,中何用呢?這些人「人急智生」就把坑裏的冰鑿開,一塊一塊的望火裏投。那知這冰的力量比水還大,一塊冰投下去,就有一塊地方沒了火頭。這坑正在上房後身,有七八個人立在上房屋脊上,後邊有數十個人運冰上屋,屋上人接著望火裏投,一半投到火裏,一半落在上房屋上,所以火就接不到上房這邊來。
老殘與人瑞正在東牆看人救火,只見外面一片燈籠火把。縣官已到,帶領人夫,手執撓鈎長杆等件,前來救火,進得門來,見火勢已衰,一面用撓鈎將房扯倒,一面飭人取黃河淺處薄冰拋入火裏,以壓火勢,那火也就漸漸的熄了。
縣官見黃人瑞立在東牆下,步上前來,請了一個安,說道:「老憲臺受驚不小。」人瑞道:「也還不怎樣,但是我們補翁燒得苦點。」因向縣官道:「子翁,我介紹你會個人。此人姓鐵,號補殘,與你頗有關係。那個案子上,要倚賴他纔好辦。」縣官道:「噯呀呀!鐵補翁在此地嗎?快請過來相會。」人瑞即招手大呼道:「補翁,請這邊來。」
老殘本與人瑞坐在一條櫈上,因見縣官來,踱過人叢裏,借看火為迴避;今聞招呼,遂走過來,與縣官作了個揖,彼此道些景慕的話頭。縣官有馬扎子,老殘與人瑞仍坐長櫈子上。原來這齊河縣姓王,號子謹,也是江南人,與老殘同鄉;雖是個進士出身,倒不糊塗。
當下人瑞對王子謹道:「我想閣下齊東村一案,只有請補翁寫封信給宮保,須派白子壽來,方得昭雪。那個絕物也不敢過於倔強。我輩都是同官,不好得罪他的。補翁是方外人,無須忌諱。尊意以為何如?」
子謹聽了,歡喜非常,說:「賈魏氏活該有救星了!好極!好極!」老殘聽得沒頭沒腦,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不是,只好含糊唯諾。
當時火已全熄,縣官要扯二人到衙門去住。人瑞道:「上房既未燒著,我仍可以搬入去住,只是鐵公未免無家可歸了。」老殘道:「不妨,不妨;此時夜已深,不久便自天明;天明後,我自會上街置辦行李,毫不礙事。」
縣官又苦苦的勸老殘到衙門裏去。老殘說:「我打擾黃兄是不妨的,請放心罷。」縣官又殷勤問:「燒些甚麼東西?未免大破財了。但是敝縣購辦得出的,自當稍盡綿薄。」老殘笑道:「布衾一方,竹笥一隻,布衫褲兩件,破書數本,鐵串鈴一枚,如此而已。」縣官笑道:「不確吧。」也就笑著。
正要告辭,只見地保同著差人,一條鐵索,鎖了一個人來,跪在地下,像雞子簽米似的連連磕頭,嘴裏只叫:「大老爺天恩!大老爺天恩!」
那地保跪一條腿在地下,喊道:「火就是這個老頭兒屋裏起的。請大老爺示,還是帶回衙門去審?還是在這裏審?」縣官便問道:「你姓甚麼?叫甚麼?那裏人?怎麼樣起的火?」只見那地下的人又連連磕頭,說道:「小的姓張,叫張仁,是本城裏人,在這隔壁店裏做長工。因為昨兒從天明起來,忙到晚上二更多天,纔稍微空閒一點,回到屋裏睡覺。誰知小衫褲汗溼透了,剛睡下來,冷得異樣,越冷越打戰,就睡不著了。小的看屋裏放著好些粟稭,就抽了幾根,燒著烘一烘。又想起窗戶臺上有上房客人吃賸下的酒,賞小的吃的,就拿在火上煨熱了,喝了幾鍾。誰知道一天乏透的人,得了點暖氣,又有兩杯酒下了肚,糊裏糊塗,坐在那裏,就睡著了。剛睡著,一霎兒的工夫,就覺得鼻子裏煙嗆的難受,慌忙睜開眼來,身上棉襖已經燒著了一大塊,那粟稭打的壁子已通著了,趕忙出來找水來潑,那火已自出了屋頂,小的也沒有法子了。所招是實。求大老爺天恩!」
縣官罵了一聲「渾蛋」,說:「帶到衙門裏辦去罷!」說罷,立起身來,向黃鐵二公告辭;又再三叮嚀人瑞,務必設法玉成那一案,然後匆匆的去了。
那時火已熄盡,只冒白氣。人瑞看著黃升帶領眾人,又將物件搬入,依舊陳列起來。人瑞道:「屋子裏煙火氣太重,燒盒萬壽香來薰薰。」人瑞笑向老殘道:「鐵公,我看你還忙著回屋去不回呢!」老殘道:「都是被你一留再留的!倘若我在屋裏,不至於被他燒得這麼乾淨!」人瑞道:「咦!不害臊!要是讓你回去,只怕連你還燒死在裏頭呢!你不好好的謝我,反來埋怨我,真是不識好歹!」老殘道:「難道我是死人嗎?你不賠我,看我同你干休嗎?」
說著,只見門簾揭起,黃升領了一個戴大帽子的進來,對著老殘打了一個千兒,說:「敝上說給鐵大老爺請安。送了一副鋪蓋來,是敝上自己用的。腌臢點,請大老爺不要嫌棄。明天叫裁縫趕緊做新的送過來。今夜先將就點兒罷。又狐皮袍子馬褂一套,請大老爺隨便用罷。」老殘立起來道:「累你們貴上費心。行李暫且留在這裏,借用一兩天,等我自己買了,就繳還。衣裳我都已經穿在身上,並沒有燒掉,不勞貴上費心了。回去多多道謝。」
那家人還不肯把衣服帶去。仍是黃人瑞說:「衣服,鐵老爺絕不肯收的;你就說我說的,你帶回去罷。」家人又打了個千兒去了。
老殘道:「我的燒去也還罷了,總是你瞎倒亂,平白的把翠環的一捲行李也燒在裏頭,你說冤不冤呢?」黃人瑞道:「那纔更不要緊呢;我說他那鋪蓋總共值不到十兩銀子,明日賞他十五兩銀子,他媽要喜歡的受不得呢。」翠環道:「可不是呢;大約就是我這個倒霉的人,一捲鋪蓋害了鐵爺許多好東西都毀掉了。」
老殘道:「物件倒沒有值錢的,只可惜我兩部宋板書是有錢沒處買的,未免可惜;然也是天數,只索聽他罷了。」人瑞道:「我看宋板書倒也不稀奇,只是可惜你那搖的串鈴子也毀掉,豈不是失了你的衣食飯碗了嗎?」
老殘道:「可不是呢。這可應該你賠了罷,還有甚麼說的?」人瑞道:「罷,罷,罷,燒了他的鋪蓋,燒了你的串鈴,大吉大利,恭喜恭喜!」對著翠環作了個揖,又對老殘作了個揖,說道:「從今以後,他也不用做賣皮的婊子,你也不要做說嘴的郎中了!」
老殘大叫道:「好,好,罵的好苦!翠環,你還不去擰他的嘴!」翠環道:「阿彌陀佛!總是兩位的慈悲!」翠花點點頭道:「環妹由此從良,鐵老由此做官,這把火倒也實在是把大吉大利的火,我也得替二位道喜。」
老殘道:「依你說來,他卻從良,我卻從賤了。」黃人瑞道:「閒話少講,我且問你:是說話是睡?如睡就收拾行李;如說話,我就把那奇案再告訴你。」隨即大叫了一聲:「來呀!」
老殘道:「你說,我很願意聽。」
人瑞道:「不是方纔說到賈家遣丁報告,說查出被人謀害的情形嗎?
「原來這賈老兒桌上有吃殘了的半個月餅,一大半人房裏都有吃月餅的痕跡。這月餅卻是前兩天魏家送得來的。所以賈家新承繼來的個兒子──名叫賈幹──同了賈探春告說是他嫂子賈魏氏與人通姦,用毒藥謀害一家十三口性命。
「齊河縣王子謹就把這賈幹傳來,問他姦夫是誰,卻又指不出來。食殘的月餅,只有半個,已經擘碎了,餡子裏卻是有點砒霜。
「王子謹把這賈魏氏傳來問這情形。賈魏氏供:『月餅是十二日送來的。我還在賈家。況當時即有人吃過,並未曾死。』又把那魏老兒傳來。魏老兒供稱:『月餅是大街上四美齋做的,有毒無毒,可以質證了。』及至把四美齋傳來,又供月餅雖是他家做的,而餡子卻是魏家送得來。就是這一節,卻不得不把魏家父女暫且收管。雖然收管,卻未上刑具,不過監裏的一間空屋,聽他自己去布置罷了。
「子謹心裏覺得仵作相驗,實非中毒,自己又親身細驗,實無中毒情形。即使月餅中有毒,未必人人都是同時吃的,也沒有個毒輕毒重的分別嗎?
「苦主家催求訊斷得緊,就詳了撫臺,請派員會審。前數日,齊巧派了剛聖慕來。此人姓剛,名弼,是呂諫堂的門生。專學他老師,清廉得格登登的!一跑得來就把那魏老兒上了一夾棍,賈魏氏上了一拶子。兩個人都暈絕過去,卻無口供。
「那知冤家路兒窄:魏老兒家裏的管事的卻是愚忠老實人,看見主翁吃這冤枉官司,遂替他籌了些款,到城裏來打點,一投投到一個鄉紳胡舉人家。」
說到此處,只見黃升揭開簾子走進來,說:「老爺叫呀?」人瑞道:「收拾鋪蓋。」黃升道:「鋪蓋怎樣放法?」人瑞想了一想,說:「外間冷,都睡到裏邊去罷。」就對老殘道:「裏間炕很大,我同你一邊睡一個,叫他們姐兒倆打開鋪蓋捲睡當中,好不好?」老殘道:「甚好,甚好;只是你孤棲了。」人瑞道:「守著兩個,還孤棲個甚麼呢?」老殘道:「管你孤棲不孤棲,趕緊呢!投到這胡舉人家怎麼樣呢?」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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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鶚】評
疏密相間,大小雜出,此定法也。歷來文章家每序一大事,必夾序一小事,點綴其間,以歇目力,而紓文氣。此卷序賈、魏事一大案,熱鬧極矣,中間應插序一段冷淡事,方合成法。乃忽然火起,熱上加熱,鬧中添鬧,文筆真有不可思議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