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我和姐姐顺着楼梯走下去。我用我大衣的前襟包住姐姐的身子,我们匆匆忙忙走着,专挑没有路灯的小巷,躲开行人,这就像是在逃跑。她不再哭了,用干巴巴的眼睛瞧着我。我要把她带到玛卡利哈去,这段路只要走二十分钟光景。说来奇怪,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我们竟回想了我们的全部生活,我们谈到了一切,考虑了我们的处境,思索……
我们决定我们再也不能在这个城里住下去,等我挣到一点钱,我们就搬到别的一个什么地方去。有些房子里的人已经睡着了,有些房子里的人正在玩纸牌。我们痛恨这些房子里的人,怕他们,谈到他们那种由偏执而来的残暴、他们的心灵的粗鲁、这些可敬的家庭的微不足道、这些被我们吓坏的戏剧艺术爱好者。我禁不住要问:这些愚蠢、残忍、懒惰、狡猾的人究竟在哪方面比库里洛夫卡那些酗酒和迷信的农民高明呢,或者,这些人究竟在哪方面比野兽高明呢,因为只要有什么偶然的事件侵犯了野兽那种受本能限制的生活的单调气氛,也会把那些野兽弄得张皇失措的。如果现在姐姐只好回到家里去住,那她会有些什么样的遭际呢?她要跟父亲谈话,她每天遇见熟人,那她会经历到什么样的精神上的痛苦呢?我暗自揣摩这种情形,不由得想起了那些人,想起了所有那些熟人,他们总是把自己亲近的人从这个世界上慢慢排挤出去。我还想起那些受尽虐待、发了疯的狗,想起那些被小孩拔光了毛、丢进水里的活麻雀,想起我在这个城里从小就不断观察到的那许许多多愚蠢的、缓慢的痛苦。我不明白这六万居民到底为什么活着,为什么读《福音书》,为什么祷告,为什么读书籍和杂志。既然他们精神上一片黑暗,对自由心存厌恶,就跟一百年前,三百年前一样,那么古往今来人们所写和所说的一切东西能够给他们带来什么益处呢?木工包工头一辈子在城里造房子,可是一直到死都把“游廊”说成“牛廊”,同样这六万居民祖祖辈辈读真理,听真理,读仁爱和自由,听仁爱和自由,却一直到死还是从早到晚撒谎,互相折磨,害怕自由,痛恨自由跟痛恨敌人一样。
“那么,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我们走到家后姐姐说,“出了这些事以后,我再也不能回到那边去了。天啊,这多么好呀!我心里轻松了。”
她立刻在床上躺下来。她睫毛上闪着泪光,然而她的神情幸福,她睡得又香又甜,看得出她心里真也轻松,她休息了。她好久好久没有这样酣睡过了!
我们从此开始一块儿生活。她老是唱歌,说她很痛快。我总是把我们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因为她已经读不下去,她只愿意幻想未来,谈论未来。她给我补内衣,或者帮卡尔波芙娜烧饭的时候,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讲她的弗拉基米尔,讲他的聪明,他的文雅和善良,讲他的不平常的学问。我虽然不再喜欢她那个医师,却也同意她的话。她想工作,想独立谋生,她说等到她的健康许可她工作,她马上就去做教师或者助理医士,亲自擦地板,洗衣服。她已经热烈地爱上自己的孩子,他还没有出世,可是她已经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儿,他的手是什么样儿,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儿。她喜欢谈孩子的教育,由于世界上最好的人是弗拉基米尔,她关于教育的全部主张就归结到一点:孩子应该跟他父亲一样可爱。她的话永远说不完,她讲的一切话都在她心头勾起真正的快乐。有时候我也高兴起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多半她把幻想的热情感染了我。我也什么书都不看,光是幻想。每到傍晚,尽管我已经很累,可是我仍旧把手插在衣袋里,从这个房角走到那个房角,讲起玛霞。
“你怎样想?”我问姐姐,“她什么时候回来?我觉得她会在圣诞节前回来,不会再迟。她在那边有什么事做呢?”
“既然她没有给你写信,她分明很快就会回来。”
“这话对。”我同意,其实我清楚地知道玛霞已经没有必要回到我们城里来了。
我非常想念她,我不再能够骗我自己,而极力要别人来骗我了。姐姐等她的医师,我等玛霞。我们俩不住地又说又笑,却没注意到我们在妨碍卡尔波芙娜睡觉,她躺在炉台上,不断地嘟哝说:
“茶炊一清早就呜呜地叫,呜呜地叫!唉,这可不是好兆头,可怜的人啊,这可不是好兆头。”
我们这儿谁也不来,只有邮递员来,他把医师的信带给姐姐,有时候普罗科菲傍晚也来看我们,他一句话也不说地看了看姐姐,就走了,在厨房里说:
“各行各业的人都得知道各行各业的章法,谁要是性子傲,不愿意明白这一点,谁就要过一过人世的愁苦生活了。”
他喜欢说这几个字:“人世的愁苦生活”。有一天,那已经是圣诞节节期了,我走过市场,他招呼我走进他的肉铺里去,他没有跟我握手,只是声明说,他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要跟我说。天冷,他又刚喝过酒,因此他满脸通红,他身旁柜台里面站着那个一脸凶相的尼科尔卡,手里拿着一把沾着血迹的刀。
“我想跟您说一说我心里的话,”普罗科菲开口了,“这种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因为您自己明白,人家不会为这种人世的愁苦生活而夸奖我们或者你们的。妈妈心肠软,当然不肯说惹您不高兴的话,要您姐姐明白自己的情形,搬到别处去住。我却不愿意再这样下去了,因为我不赞成她的行为。”
我明白他的意思,走出了肉铺。当天我就跟姐姐一块儿搬到萝卜那儿去了。我们没有钱雇马车,我们就走着去,我把我们的东西打成包袱,背在背上,姐姐手里没拿东西,可是她喘气,咳嗽,老是问我是不是快要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