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十四

  我姐姐也过着她自己的独特的生活,严密地瞒过我的耳目。她常跟玛霞交头接耳地说话。每逢我走到她跟前去,她总是畏畏缩缩,她的眼光变得负疚,哀求了。显然她灵魂里起了什么变化,她怕它,为它害臊。为了避免在花园里跟我相遇,或者跟我单独待在一块儿,她随时跟玛霞厮守着,弄得我很少有机会跟她谈话,只剩下吃饭的时候了。

  有一天我从建筑工地回来,轻轻地走过花园。天黑下来了。我姐姐没有看见我,也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自顾在一棵枝叶茂密的老苹果树旁边走来走去,没有一点声音,仿佛是个幽灵。她穿一身黑衣服,走得很快,老是顺着一条线往返,眼睛瞧着地下。树上掉下一个苹果来,她给那响声吓一跳,站住,用手按住鬓角。这当儿我就向她面前走去。

  一股温柔的爱忽然倾注到我的心头,不知什么缘故我含着眼泪想起了我们的母亲、我们的童年,我就搂住她的肩膀,吻她。

  “你怎么了?”我问,“你心里难过,我早就看出来了。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害怕……”她说,身子发抖。

  “你到底怎么了?”我追问道,“看在上帝分上,你老老实实说出来吧!”

  “我说,我老老实实说出来,我把实在情形都告诉你。瞒着你是太沉重、太苦了!米萨伊尔,我在恋爱……”她接着小声说,“我在恋爱,我在恋爱……我幸福啊,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我又那么害怕!”

  有脚步声传来,树木之间现出医师布拉戈沃的身影,上面穿着绸衬衫,下面穿着高筒靴。显然这儿,在这棵苹果树旁边,正是他们指定的约会地点。她一看见他,就激动地往他那边扑过去,痛苦地喊叫着,仿佛有人要把他从她身边夺去似的。

  “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尔!”

  她依偎着他,贪婪地瞧他的脸。一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近来她多么消瘦,多么苍白。这从她那花边衣领特别容易看出来,这个衣领我早就见过,现在却显得比以前任什么时候都肥大,包不严她那又瘦又长的脖子了。医师有点慌张,不过立刻镇定下来,抚平她的头发说:

  “好,得了,得了……为什么这样激动呢?你瞧,我来了。”

  我们没有谈话,不好意思地互相看看。随后我们三个人一块儿走着,我听见医师对我说:

  “我们的文化生活还没有开始。老人安慰自己说:要是现在什么也没有,那么四十年代或者六十年代却有过一些东西,这是老人,至于我们,都还年轻,marasmus senilis还没有碰到我们的脑子,我们还不能用这类幻想来安慰自己。俄罗斯开国是在八六二年,而有文化的俄罗斯依我的理解却还没有开始。”

  可是我没有理会这些论调。不知怎的有点奇怪,我不能相信姐姐在恋爱,不能相信她挽着一个生人的胳膊走着,温柔地瞧着他。我姐姐是个神经质的、担惊害怕的、受压制的、不自由的人,却爱上一个已经结了婚而且有了孩子的男人!我觉着有点惋惜,可是究竟惋惜什么,我却不知道,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医师在场使我不愉快,而且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们这种恋爱会有什么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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