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夫

我被带进这地上的地狱以来，第八个晚上又忽然降临了。一点灰白色的天光，一些一些地减薄下去，和摆在热气中的一块冰，和没有油的一盏灯一般地慢慢地消灭了。

她醒转来的当儿，附近工厂的汽笛正吹着合唱，这个声音，宏伟而又悲怆，像洪涛似的波荡着，深深地感动了她。

我从一联队的梦中醒来，窗外还下着萧瑟的淫雨，但恐怖的暗重云块已经消散，远处有蛙儿谈着私语。

夜不唱歌，夜不悲叹，巷尾暗中敲着馄饨担，闹钟的啜泣充满亭子间。我想起我幼小情景，—鹤群和鸽队翱翔的乡村，梦的田野，绿的波，送饭女人……黑的云旗，风车的巨翼，青苍苍的天空也被吞吃，颤

冷幽幽的微风袭上胸口，呵，我只穿着一件衬衫，身旁走动着金的衣，珠的纽，落拓的穷人也要逛夜来。

一沉醉天！无从排遣！湖面，银灰色的水，青天，铅片，小桨散线，远乌清脆。煤烟—蔽目的灰纷飞！摩托车在路上驰追，暗角有女人叫“来……”电车暴嗔！来个洋人，撞了满面……二是夜间时辰，火车

银灰色的湖光，五年前的故乡；山也清，水也秀，鳞波遍吻小叶舟，平和，惰怠的云，渺茫，迷梦似的心，在波风黑暗的高台，遥望Milky-Way上的天仙。

那正是青空缀浮鳞云，碎波在周遭追奔，镜般的海洋冷照了我的心，我怎忘了你的红晕，姑娘？你的短发，散在微语风中，你的眼珠儿，绒样柔黑，你抚摸着栏杆凝望，哟，远处的地线也有我的心。

我不怪你对我一段厚爱，你的慈恺，无涯，但我求的是青春的生活，因为韶光一去不再来。

和风中，我依窗向月凝望，月哟，孤凉地注射银光，消隐了，玉兔和金桂香，青空中，浮动着，我的幻象，永久的幻象。

我微觉地心在颤战，于慈大容厚的母亲身中，我枕着将爆的火山，火山的口将喷射鲜火深红。

当夜风奏鸣，竹涛箫箫时，我想起你，我亲爱的姑娘，呵，夜的帷幕下降，宇宙罩笼着愁惨微光，我设想我俩缓步，在旷茫的平野中央。

别了，我最亲爱的哥哥，你的来函促成了我的决心，恨的是不能握一握最后的手，再独立地向前途踏进。

孩儿塔哟，你是稚骨的故宫，伫立于这漠茫的平旷，倾听晚风无依的悲诉，谐和着鸦队的合唱！呵！你是幼弱灵魂的居处，你是被遗忘者的故乡。

血液写成的大字，斜斜地躺在南京路，这个难忘的日子—润饰着一年一度……血液写成的大字，刻划着千万声的高呼，这个难忘的日子—几万个心灵暴怒……血液写成的大字，记录着冲突的经过，这个难忘

青是池水，青是芳草，苍蝇，甲虫，粉蝶，白兔儿在天际奔跑……你的心如兔毛纯洁，你的眼如兔走飘疾。

天空在流着别意的泪水，我呵，胸中绞缠恕怼；但是也罢，且托着幻想数计我们未来再回。

我们是青年的布尔塞维克，一切—都是钢铁：我们的头脑，我们的语言，我们的纪律！我们生在革命的烽火里，我们生在斗争的律动里，我们是时代的儿子，我们是群众的兄弟，我们的摇篮上，招展着十月

归来哟！我的热情，在我胸中燃焚，青春的狂悖吧！革命的赤忱吧！我，我都无限饥馑！归来哟！我的热情，回复我已过的生命—尽日是工作与兴奋，每夜是红花的梦影！回归哟！来占我空心！1928年

在今天，我们要高举红旗，在今天，我们要准备战斗！怕什么，铁车坦克炮，我们伟大的队伍是万里长城！怕什么，杀头，枪毙，坐牢，我们青年的热血永难流尽！我们是动员了，我们是准备了，我们今天

一秋月的深夜，没有虫声搅破寂寞，便悲哀也难和我亲近。二春给我一瓣嫩绿的叶，我反复地寻求着诗意。

这是河中最先的野花，孤立摇曳放着清香，枝旁没有青鲜的荫叶，也少有异族争妍芳，唯有她放着清香。

我独立窗头朦胧，听着那悠然的笛音散入青空新月徘徊于丝云之间，远地的工场机声隆隆。

我们的意志如烟囱般高挺，我们的团结如皮带般坚韧，我们转动着地球，我们抚育着人类的运命！我们是流着汗血的，却唱着高歌的一群。

F哟，我何时得再见你呢？我纯洁的初恋哟，你是东方的Beatrice，我何时得见你于梦的天堂？在珠山的绿荫下，依旧醴泉溜过白石，只是你的小脸，何时再与我同映一次？西寺的高桥边，长松依

一最后的电灯还闪在街心，颓累的桐树后散着浓影，暗红色的，灰白色的，无数的工厂都在沉吟。

我们初次相见，在那个窗的底下，毵毵的绿柳碎扰金阳，我们互看着地面羞羞握手。我记得，我偷看着你的眼睛，阴暗的瞳子传着你的精神。

呵，我爱的姑娘在那边，一丛青苍苍的藤儿前面；草帽下闪烁着青春面颊，她好似一朵红的，红的玫瑰。

前进吧，中国，日前的世界—一面大的旌旗，历史注定：一个伟大的搴手；你前进吧，中国！一九三一—的地球，是新的圆体，我们的时代，是浸在狂涛里，不一定是为了太平洋的叛乱，不一定是为了乌拉

天的星环，水池的闪光，暗风中传布着野草野花香，但我的世界呦，无涯的悲伤，一片荒场。

是谁又使我悲悒呢？是谁扰起了我的幻灭？我本不欲幽欢，也不愿哀哀哭泣！我清冷的一生，无人顾惜，我周遭静静的，沉寂。

把你自己毁坏了吧，恶人，这是你唯一的报复；因为你的是一个高洁的灵魂，不如世人的污浊。

山是故意的雄伟，水是故意的漪涟，因为我，只有，只有，只有干枯地在人间蹁跹。景物是讥嘲的含着谄媚，人们是勉强的堆着笑脸，因为我，只是，只是，只是丑恶的在人间徘徊。

微风的吹嘘之中，小鸟儿的密语之中，醒来吧！醒来吧！梦儿姗姗飞去。我梦入广漠的沙滩，黄的沙丘静肃无生，远地的飓风卷起沙柱，无边中扬着杀的声音。

漫步旷野，心空空，一朵小小的白花！孤零的缀着粗莽的荆丛，一朵傲慢的白花！她的小眼射着冷的光，“一颗地上的星，”我嚅嗫，荆棘示威的摇曳，“我回家去。

亲爱的姑娘，真，你的心，颤震。死以冷的气息，吹透你的柔身。我的罪恶，这是，我的罪恶常深沉；这是我最后的宣词，愿神祗赦免我的灵魂！我们，一对友人，相互地依偎于黑暗中心；对无告的小山羊

清晨洒遍大地。阳光哟，鲜和的朝阳，在血液中燃烧着懂憬的火轮，生命！生命！清晨！玫瑰般的飞跃，红玉样的旋进，行，行，进向羽光之宫，突进高唱的旋韵。

我有一个花瓶，我忠实亲信的同伴，当我踯躅于孤寂的生之途中，她作为上帝，与我同在。

这是一颗不知名的星儿，孤清地注射她的辉光。伴着我在绿影底下，徘徊着寂寞的倘佯。蓝的眼眶海洋般的深邃，透明的泪光水晶样的清莹，涓涓地拓迭的愁情千丈，萦徊了高洁的心魂。

你呀，你可怜微弱的一珠洁光，照彻吧，照彻我的胸膛。任暴风在四围怒吼，任乌云累然地叠上。

呵，冷风吹着你散乱的长发，我瞧见你弱小的心儿在颤抖，漫着暮气凝烟的黄昏中，我们同踽踽于崎岖的街头。

你是东方的圣玛利亚，我见钉在三重十字架之上，你散披着你苦血的黄发，在侮辱的血泊默祷上苍。

孤单的精灵呵，你别在无限静谧的海心，用你残破的比牙琴，弹引你悲伤的微笑。潜伏的感伤，终突破理智的封禁；一个脸影，枯瘦又慈祥，以酸泪点缀我的飘零。

你受难遭劫的星星，压碎了吧，你期望的深心，此后，你只有黑暗的无穷，是昨夜秋风搅着落花，黑夜轻曳薄纱衣裙，一个失群的雁儿散布怆韵；那时，我埋葬了我的青春。

是谁送来了我象征的消信？我哟，灵魂早不徘徊于蔷薇花影，那是最后的玫瑰，尖锐的刺掐破我朦胧梦境。

我的心是死了，不复动弹，过往的青春美梦今后难再，我的心停滞，不再驰奔，红的枫叶报道秋光老衰。

我们，手携手，肩并肩踏着云桥向前；星儿在右边，星儿在左边。霞彩向我们眨眼，我在你瞳人中看见，—我要吻你玫瑰色的眼圈，这次你再不要躲闪。

你永远的丑小鸭呦，你该在今宵告别你的痴情，当你静听着丧钟鸣奏，你该说：“我最后获胜。

我爱了俗人之爱，我的心，好难受，五旬的蔷薇开在她的面颊，两颗星眼吸我不能回头。我爱了俗人之爱，几个深夜不会成眠，梦中她像颗常绿小草，长于桃红色的仙殿。

一九二七夏，我曾写了一篇长诗《萍》，只成了一部分，约五六百行。因生活不安定，原稿失去不能追寻。

我幻见你是在浩茫的江中，江上吹啸着飘遥的东风，东风来自太平洋心窝，深掩着古旧的伤，东风把你向暗沉沉的故乡吹送。

你有如茅蓬中的幽兰，纯白的肌肤如天使的花环。你的幽香，颤栗于我灵魂的深间……天！逝光难再！桦林下同坐闲谈，冷风中默向红炭，模糊，朦胧，和梦一般。

我醒时，天光微笑，林中有小鸟传报，你那可爱的小名，战栗的喜悦袭击着我，我不禁我诗灵鼓翼奔腾。

姑娘，叫我怎样回信？我为何不交你以我的心？但是哟，看过去在它刻上伤痕，伤痕中还开着血花盈盈。

朝鲜的少女，东风的劫花，你就活泼地在浮木上飞跑。我看见你小腿迅捷的跳动，你是在欢迎着浪花节奏的咆哮。

哥哥哟，上海在背后去了，骄傲地，扬长地，我向人生的刺路踏前进了，渺茫地，空虚地。

春风哟，带我个温柔的梦儿吧！环绕我的只有砭骨的寒冷，只有刺心的讽刺，只有凶恶的贫困，我只祈求着微温，即是微温也足使我心灵苏醒！我的心不是没灼热的希望过，我的心不是没横溢的情火过，只

呦，友人，静寞的月夜不给你桃色的梦，摇荡着灵魂漂上了水晶仙宫，但，这儿，听，有着激励的鸡鸣，是这时候你便该清醒。

公园的夜凉如水，静寞的桦林也停止嚅嗫，微风哟，把薄云儿推，流星在银河旁殒灭……寂寞的人缓步着长夜，他的影儿有如浓雾，风吹拂他无力身上的衣衫，细软的发儿向四方轻舞。

我方从黑暗的笼中出来，就闻得你重来海上的音耗，我巴不得立刻就飞向南陲，来和你握手接吻拥抱！但是，人事的不测的波浪，终击打着我们软弱的羽翼，我只有空望飞云箭归虚寂之乡，失望的心儿在幽

这是我青春最初的蓓蕾，是我平凡的一生多的序曲，我梦中吻吮这过往的玫瑰，幼稚的狂热慰我今日孤独。

妹妹哟，我亲爱的妹妹，呵，给我力，禁止我的眼泪，我的心已经碎了……片片……我脆弱的神经乱如麻线，呵，那是你，我的妹妹，你就是一朵荆榛中的野玫瑰。

汽笛火箭般的飞射，飞射进心的深窝了！呵哟，机械万岁！展在面前是无限的前途，负在脊上是人类的全图！呵哟！引擎万岁！燃上灼光的前灯吧！让新的光射透地球，以太掀着洪涛，电子的波浪咆哮，呵

Romantic的时代逝了，和着他的拜伦，他的贵妇人和夜莺……现在，我们要唱一只新歌，或许是“正月里来是新春”，只要，管他的，只要合得上我们的喉音。

我们把旗擎高，号儿吹震天穹，只是，走前去呵，我们不能不动！这尚是拂晓时分，我们必须占领这块大地，最后的敌人都已逃尽，曙光还在地平线底。

烟囱不再飞舞着烟，汽笛不再咽叹着气，她坚强地挺立，有如力的女仙，她直硬的轮廓象征着我们意志！兄弟们，不再为魔鬼作工，誓不再为魔鬼做工！我们要坚持我们的罢业，我们的坚决，是胜利的条件

让死的死去吧！他们的血并不白流，他们含笑的躺在路上，仿佛还诚恳地向我们点头。他们的血画成地图，染红了多少农村，城头。

在幽暗的油灯光中，我们是无穷的多——合着影。我们共同地呼吸着臭气，我们共同地享有一颗大的心。

忽然，红的天使把革命之火投向大地！这不是偶然的，这不是偶然的！严坚的冰雪，覆盖着春的契机，阴森的云霾，掩蔽着太阳的金毫万丝。

我们严肃的队伍开始为热烈的波涛冲破，袭击！袭击！愤怒的信号在群众中传播。好像铁的雨点，从云端下落，一阵紧迫一阵，宪兵的马蹄敲着路道，向，向着我们迫近！迎战哟！我们的队伍，为勇于迎敌

姑娘，你很美丽，但你不是玫瑰，你也不是茉莉，十年前的诗人，一定要把你抛弃！你怎末也难想到，你会把你的鞋跟提得高高，头发卷而又卷，粉花拍而再拍，再把白手裹进丝的手套。

你，惨然地，沉默地，我们透过只看见雪似的霜，雪似的霜，何时，你映射着红日，你这苍白的，死寂的的窗，死寂的窗？你幽然地睁视，兀似地狱的眼睛，你绿苍色的光，钻痛着，扭扼着我们的灵魂。

主人，你万主之主，用火烧我的骨吧，用铁炼我的皮吧，我是你最忠诚，最忠诚的奴才。你残暴的高压，已燃灼了叛乱的火焰，你拙笨的手腕，已暴露了你苍白的假脸，你狂跄的步调报道已走到坟墓前！愿

虽则，我们没有好的枪炮，虽则我们缺少锋利的宝刀，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有的是热血，我们有的是群众，我们突击，杀人，浴血，我们守的是大众的城堡。

“母亲，别只这样围住我的项颈，你这样实使我焦烦，我怕已是软弱得无力离开床枕，但即使是死了，我还要呼喊！”“你怎知道我的心在何等地沸腾，又岂了解我思想是如何在咆哮，那你听，这外边是声

在人际罕到的南山墺边，迤逦着一条干涸的河床，乌黑的云雾堆满了长天，往昔的青春于今已往。

我总想把你的现状记算，你现在已离我千里，凭我还有几多欢乐，总也难压下我心的悲凄。

F哟，我初次握你手时，你的手冷润如玉，而感伤袭击我的胸怀，我想夫伏在你胸前痛苦！你是一颗苦伶的小花，命运示你以无限惶愧，我是个惰怠的懒汉。

呵，牧歌的已往逝矣，我不得不面对丑恶的现在，我的诗魂已随她去矣，现在的我是罪恶凶残。

春，带着你油绿的舞衣，来吧，来弹动我的心弦！我的心已倦疲，我的创伤十分深陷，我久寂的心弦望你挥弹。

残酷的时光，我见你鼓着黑色的翅膀逝去，剩留下我无依地，在忏悔的深渊里，没奈般饮泣。

生命，我今晨才把你认清：在草丛中摇曳无风，轻轻的散雾在四面浮动，我立于高山之巅，面对大自然的虚空。

阳光，在草坪上舞踊，她纤洁的小小双脚，吻着软嫩的草尖；风波中浮举她的金发。露珠，闪光在草之叶上，溪水，低泣在修松林下，我失了影的人，幽魂般，悲郁地曳步归回故家。

你苍白的脸面，安睡在黑的殓布之上，生的梦魅自你重眉溜逃，只你不再，永不看望！你口中含着一片黄叶，这是死的隽句；窗外是曼曼的暗夜，罗汊松针滚滴冷丽。

写给一个姑娘—案上花瓶，插野花一束，及柏叶两支。来了一个独腿的纺织娘，坐十余天不去，有感。

上海，我梦见你的尸身，摊在黄浦江边，在龙华塔畔，这上面，攒动着白蛆千万根，你没有发一声悲苦或疑问的呻吟。

呵，烦闷的春吹过街头，都市在阳光中懒懒地抖擞。富人们呀没头地乱奔，“金钱，投机，商市，情人！”塌车发着隆隆的巨吼，报告着车夫未来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