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舒服是很短的,不久一盏十六支光的电灯亮了起来,狭小的存在又突然地露出脸来。
我们这一间,一共住了十二个人,五个是工人,据说是因为参加过以前的工会的缘故,被“工统会”捉来送到这儿来的,他们都和我同睡在一个炕上。对面一个是工会运动的青年,三个是乡绅,一个报馆访员,一个是孩子。……人真没有办法,就在牢监里,还是讲阶级,那三位乡绅先生,据说是为了争办鸦片公贩事业而被人诬告为共产党捉进来的,但他们始终不会同任何人合得来,他们俨然是“乡绅”,保持着不可侵犯的威严。那工会运动者是一个很好深思而静默的人,常常把眼睛盯着天花板象考究什么问题似的。孩子呢,不很懂事,但这样重大的打击,似乎在他脑中起了教育的作用(我不知他是为什么捉进来的),虽有时会说说笑笑,但常常也会很成人似的静思起来。那访员也不大多讲话,只时时自己对自己说些极轻的话。
所以我最觉得合得上的是我同炕的几个工人了。他们也是很不相同的,譬如说:姓王的两兄弟,是完全的忠厚人,性情虽然不十分孤僻,但我从来就没听见他们发表意见过。所差的只有那弟弟是特别会笑一些罢了!至于那最年长的一个姓华的,他是不然了,他那双活泼的眼睛就足表明他的性格,他是有机谋,有思想的。那个姓吴的,则是一位乐观的人物,他很能随遇而安,没有像姓华的那末有血性,有反抗。其他一位姓李的,则又是一个很会怀疑的人。
我们的晚饭是早在三点钟就吃过了,这时本来是可以睡的时候了,不过牢内的生活实在太缺乏运动,睡眠常是不长的。电灯一亮了,房里是很寂寞,只有外面守兵的京戏的破腔不断地传来。我仰面躺着,也没有响也没有想什么。华坐着。
“老华,”吴忽然叫起来:“快把刚才讲的接下去!”
“咳,”小王说:“老和尚后来那能了呢?”说着笑了。
“唉,不要讲了,这种东西还有什么好听的呢?明天不晓得审不审,这样闷住真比死还难过!”
“管他妈的!”吴说:“做人还不是有一日活一日,在工厂里也是一日,在牢监里也是一日,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想判死刑总不会的吧?”李小声地说。
“判死刑也只好让他判死刑,还有什么办法呢?”吴说。
“判死刑?”我抬起身来问。“你们究竟是怎样才捉来的呢?为什么总不肯对我讲?”
“咦,我不是对你讲过了吗?”华睁着眼看我说。
“喏,许先生,”吴说:“你听我讲吗,我们五个人,赛过,是很好的朋友;从前呢,是在一道做工的。刚刚国民军没有到的前半年,我们工人是有工会的,当然,这时还有什么工厂没有工会呢?我们自然也加入的罗!华,他是会写字的,就做个工会书记,其实我们是糊里糊涂,一些也不晓得什么的,后来国民军,碰,打落上海了,又是碰的一声响,杀共产党了!那末……我们的工会改组,是以前重要些的人也捉去杀的杀,关的关了。……我们是糊里糊涂的,依旧还是做工,不晓得在一个月之前工统会护工部派来一个人叫我们进去,我们进去了,他们却把我们禁起来,又送到此地,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审过。”
“还没审过?”我说。
“审一审,就好出去了,我们是冤枉的—”华说。
“这样方便?”李反问。
“那末你呢?许先生,”吴问:“我们也没问你过咧。”
“我,”我回答:“我不要紧,我阿哥会来保我出去,而且我也是冤枉的。”
“是的,现在的人是太不好了,动不动就拿共产来冤枉人,”他说。
“你哥哥是做什么的?”华这样问我。
“他是在总司令部做事的,”我说。
“唔,总司令部,总司令部……”吴喃喃地说。
谈话到了一个停滞的所在了,静默又认真起来。
到次日醒来的时候,他们自然早醒了,但似乎有什么事发生过似的,大家那面看着面,不做声响,而我呢,素来是康健而又活动的,再加了一个礼拜的静养之后,精神更加充足起来随便什么时候都兴奋着,都想说笑。我看看他的这副样子,我想他们一定是刚醒过来,带着一种惺忪怅惘的情绪,所以不说话,再不然,他们是想着家,想着过去和未来而在悲哀着吧!我这样想着,不时用询问的眼光,看看他们……
肚子饿了起来,我又想起前几天的故事了,所以我不好意思地踏着被头走过他们那边去说:
“吴,我去买些烧饼来,你肚饿吗?”
“不,不,不,”吴和华同声地回答。
我不管,我还是走到栅边去招呼了我用四元大洋贿买的那个兵,叫他设法给我买四毛小洋烧饼。
烧饼买来了,我们实行起“共餐”来了,我分成十二分,每人各得一分。这已是我们第三回的排演了。
然而别人都用感激的眼光吃了,独独只有华一个人不要,他说:
“我肚子饱,你吃吧!”
“不要客气罗!”
“不,我不客气。”很冷漠的口气。
这也就罢了。时间虽然在囚人的眼光中过得很慢,但她毕竟是走着的。中饭(其实是第一顿)吃了之后,我照例地幻想起来,我常常设想我是被判决死刑了,那时怎末样呢?我想像得和一篇小说差不多,甚至竟联想到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故事来。有时,我又带着确定的意念以为我是会得到释放的。那时,我想,我一定要求我哥哥把这五个人也救了出去。我觉得他们是很好的。
“华,”我突然说:“你们的案子这样宕着,你们可不可以做张禀单请求早审吗?”
“是哟!”吴马上热烈地说。华向他狠视一会,说:
“怕没有用吧!”
“做得恳切一些,自然要—我替你们做好吗?”
“不要!”
“叫许先生做不好吗?”吴问。
“……”他没有回答。
我开始有些奇怪,从前那末好谈的华,怎么今天会那末沉冷起来了呢?怕是有病吧!否则,那他一定是想着他的家,母亲或者妻子了吧!我忽然对他注意起来,像初见面似的常常看他,他的容貌也一些一些地似乎同从前不同了,实在,这因为我对任何人的观察都是马虎而又马虎,除非有了主观的用意,那末无论哪个人在我的印象中,轮廓总是模糊的。
这对华也是这样,我以前就没注意他,到这时我才开始观察他。于是他的棕色的前额,短硬的头发,大大的黑眼,和猪毛一般坚挺的胡子方才印到我心里去。尤其是他的眼,他看你的时候,你是要寒悸的……
这晚上,我本来又想像昨天那样地谈,然而华却说:
“吴,我今天要接续我的故事了,我说到什么地方呀!……哦,那老和尚在山里迷了路,是不是?”
他滔滔地述说着他的故事,很能干地把五个人甚至连对炕人的注意都吸了去。但我除了听着之外,还有一种无端的烦怨闷在心里,觉得这里不是我的居处,我极想出去,而又不得;一种愤火不觉烧灼起来了。
华的声音,很有抑扬的在沉寂的监房中回响着,但感觉着空漠,不禁回想到以前的几夜,他们都是何等活泼的,这时他们总叫我“穷学生”,说:
“你的钱,不付学费却来付狱费咧!……”
这类的话,自然他们是根据了我的谎话而说的。他们不但很同情我,并且有时竟说了一两句在牢外不能说的话。似乎我是他们的同路人一样。华吧,他以前可以在我请求之下,不说故事,而讲他以前当兵的生活,漂浪的生活的。而这种真诚鼓励了我向他谈些真话,这原是人情分内的事情,但为什么他们都变了呢?我是感到无限的孤独,凄寂……默默地看着黄暗暗的电灯光睡了过去。
从不好的梦中,给臭虫和蚤儿攻击得醒来时,已经是过半夜了,对炕的绅士先生把鼾声提得很高,几乎使人想起家乡的水车房里的车歌咧!外面也静谧着,整个的世界也似乎合着绅士先生的鼾声而呼吸着,任何的不调和,冲突,矛盾,罪恶,反抗,暴力都失去了似的。夜是十二分地熨贴着人的灵魂……
但一种微细的语声,使我注意,那是华和吴在耳语。
华说:
“……你真瞎想……你不晓他哥在做官吗?他一出狱,还不是立刻会把一切忘记,你还真想他来救咧!……你对这种人,似乎不很了解,其实我就碰见了许多,譬如说以前在十六师时,那里一个营长的儿子,是常到我们那边玩的,有时请我们吃东西,帮我们写信……但到后来要开拔了,有一个弟兄说他要逃……不料他竟去报告了他爸爸,这弟兄马上便被枪毙了……我们只当是个穷学生,却不意他真有大来历……他对我们好,那是玩玩,消遣而已,何尝真同情我们呢?……不要接近他的好,否则谁又保得住他不同委员同鼻孔出气呢?”
我听了,眼泪不禁流下颊来,提起勇气来,向下一钻,耳边除了洪洪的声音之外,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1929年5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