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见所知的亲属里,没有一位的运命与境遇比之三姑燕娟和三姑丈和修更为恶劣艰苦的了。我的亲属,有好些是壮年便死去,留下寡妇孤儿,苦苦的度着如年的日子。有好些是一无本领的人,一生靠着亲戚吃饭,受尽了闲气闲话。更有的是遭了叠次的失败之后,到晚年又盲了目,受着媳妇的气。更有的是正在享老福时,他的唯一的依靠着的儿子却死了。更有的是辛苦勤俭了一生,积着些许的钱,却为桀傲不驯的儿子耗尽,使他在孤寂的老年,不得不东家借,西家求,叫化子似的度着日子。然而他们的苦是说得出的,数得尽的。说不出,数不尽的,只有三姑燕娟和三姑丈和修所受的苦了。在我童年时,已见他们落在艰难穷困的陷阱中了。二十年后,他们还是在这坚不可破的艰难穷困的陷阱中挣扎着。我不知他们怎样的度过这样悠久的二十年的时光。
祖母在二十年前便说道:“想不到和修这样的一个忠厚的人,会落到这样的苦境里!”在二十年后,她还是这样慨叹的说道:“想不到和修这样的一个忠厚的人,会落到这样的苦境里!”尤其当她见了周家的夺了他产业的两个兄弟,如今还是兴兴旺旺的,舒舒服服的过着他们的生活,而且家境还一天一天的好,而忠厚的他却还在艰难穷困的陷阱里挣扎着时,便不禁兴起“天道无知”的感慨。
祖母生了三个女儿。大姑母嫁给邓家,她的丈夫在马尾海军军官学校毕业的,和他的一个兄弟同在一个军舰上服务。甲午中日战争时,他们兄弟二人一同战死。大姑母悲悲切切的过了几年,便也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只偶从祖母口中知道有这样一位姑母罢了。祖母每见亲戚中很显赫的当着海军的将校,或在与海军有关的机关里,每月领受干薪,很阔绰而安闲的生活的人,便说道:“你大姑丈要不死,如今要比他们更阔了。”二姑母嫁给曾家。她的丈夫是一位能干的少爷,他父亲远迢迢的做着云南大理府知府。故乡的家事,都由他一手经管。我还记得,当我少时,他常常到我们家里来,一个瘦瘦身材的人,似乎阅历很深的样子。他父亲死在任上,他远迢迢的和几位兄弟一同迎柩回乡。他家里颇有些产业,兄弟们又善于守成。有一所很大的住宅,自己三房住不了,还租了一半给别人。又有许多田,每年的收成,除了自己吃的以外,还可以粜给米店。此外,还有些现款,存在钱庄或靠得住的商店里生息。他过了几年,也死了。留下二姑母和她的三个孩子。然而衣食可以无忧,生活也很舒服。她家里至今还有许多大理石。前年,我回故乡时,二姑母送我许多块大理石,够做两条长屏。自从我们自己的房宅为二叔卖去后,我们回乡没有地方可住,往往就住在二姑母家里,她那里空房多。祖母每次回乡时,也住在她那里。她也善于保存,至今还可以衣食无忧,而孩子们又都长大了,都受了大学的教育,可以挣钱了。
三姑母嫁给周家,她的丈夫便是忠厚无能的三姑丈和修。当三姑母初嫁时,他家里很阔。有三个当铺,四五个米店,十几顷田地,在三个姑母中,要算她是最有钱的。三姑丈做着小老板,也不赌,也不嫖,终日笑嘻嘻的坐在家里或店里,蒲卢蒲卢的捧了一把水烟袋吸着。他身体很强壮,圆圆而黑的脸,活现忠厚无能的神气。他说话的声音重浊而凝涩,往往讷讷的说不出口来,见了生客便脸红。他也曾读了几年书,然而资质很坏,不久便放弃了。所以他后来连一封信也不会写。祖母颇嫌他无用。但大家都以为象他这样的人,象他这样的家产,一定是一辈子坐吃不完的。他自己虽无能,却也不至于耗败已有的产业。
然而人事的变迁谁能预料呢?他的丰富的家产,不败于浪费,不败于嫖赌,却另有第三条大路,把他的所有,都瓦解冰消,以至於单剩下光光的几口要吃饭要用钱的人。
自他父亲亡故,他的两个哥哥便和他争产,欺侮他忠厚无能,把坏的东西给他,自己取了好的,把少数的资产给他,自己取了多数。有一个叔叔看得不平,出来说几句公道话,然而那两个哥哥简直不理会他。三姑覚得很气愤,天天不平,天天当他的面骂他无用,不会争。而那个叔叔也激动他到县衙里去告状。他只是默默无言的,一点主张也没有。他怕进衙门,他怕多事,他怕诉讼、告禀,他怕见官。然而他的一星愤火终于为三姑和几个亲戚鼓动了。他讷讷的请教了几个讼师,上禀到县衙里去。一切事都由他那位叔叔和讼师们主持着,他自己是一点意见也没有,一切听任他们的排布。到了两造同在县官面前对质时,他的两个哥哥都振振有词,虽然自己取了好的,还说取的是坏的,虽然自己取了多数,还说取的是少数。三姑丈却讷讷的,战兢兢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县官问了他好几句,他只颤声的简单的回答一句半句。象这样的官司,大家知道他一定是要输的。然而讼师们主张用贿赂,于是送了许多钱给县官,送了许多给幕客,给胥吏。结果,总算没有失败,然而得到的只是“由族长偕房长尊亲凭公调解”一句批语。族长房长尊亲,关于这件事,调解过不止一次了。那两个哥哥当着他们的面,又会说,又会装腔,背后又会送点小礼物给他们。这些地方,三姑丈一点都不会。于是,尊亲族长虽明知他的理直,却不高兴为他而争;虽明知他的两个哥哥理亏,却不愿意叫他们吐出强夺了去的资产。每次的调解总是没有结局的散了。而他的两个哥哥仍占着多数好的资产,他仍只占坏的少数的东西。这一次,县官虽批着要族长房长尊亲凭公调解,结局还不是和从前一样么?而族长房长尊亲更可以借口“调解不下”,仍把这个原案交还了县里去,求太爷去发放。于是,又审问了,三姑丈又要花了一笔大款子送给县官,送给幕客和胥吏,而几个讼师也吃着他的,用着他的,另外还得了不少的酬报。祖父知道了这个消息,曾写了好几封信,再三的劝戒他不要再打官司了。宁可吃些亏,不可再争讼。然而,事已至此,他已骑上马背,为几个讼师把持着,且已用了许多钱,要休讼也是不能由他自主的了。一天天的,一年年的拖延下去,他已把分得的一大半资产耗费在争讼上头了。他终日皱着眉,心里摇摇无主的,一点方法也想不出。他又想休讼,心里又不服他哥哥们的强夺。三姑时时指着他当众人之前骂他无用。他用笨重的语声艰涩的答道:“那末,由你出头去办好了。”
三姑道:“亏得你是一个男子汉!要是没有你在,我自然可以出头去办了。谁都不象你这么无用,没本领!”
他又是默默无言的,圆圆而黑的脸上,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愁云。
他眞的,每次得到祖父的去信后,总决心的想从此休讼,保存着那剩下的些少产业。然而,等到和讼师们一商量,又受他们极力的鼓动,教他不要从此息手。他如要从此息手,他们的这一大笔收入便将绝源了!
他们道:“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且已用了这许多钱,如果中途而废,岂不前功尽弃。且现在准有可得胜诉的机会。前天县里丁大爷来说过了,只要五六千,太爷便可答应了。等到你赢了官司,大房子、大当铺,都是你的了,何怕耗费这些少的钱。”
他又被他们说得疑迟了,踌躇了,他又把他的决心抛到大海洋中去了。他这样的疑迟着,踌躇着,因循着,一天天的过去,一年年的过去;他的资产就一天天的,一年年的少了,少了。得利的是县里的太爷、师爷、胥吏,得利的是讼师们、帮闲的人们。他分到的一个小当铺,已经盘给别人去开张了;乡下的几十亩田地也已卖去了,都是为了这个无休止的不由自主的诉讼。但他还有一个米店在着,每年的收入还很可覌。有了这个米店,使亲戚们对于他还显得亲热。因为亲戚们每逢要赊米时,总是要到他那里去的。到了年底、节底,他又不好意思说硬话向他们索账,又不会说软话向他们求淸账。几年来,不知给亲戚们拖欠了多少的米账。三姑每当他回家时,便告诉他道:
“刚才店里阿二又来说了,五表舅那里又来要了一担米去。他去年的账还一个钱没有还呢,你怎么又赊给他?”
三姑丈又只是默默无言的对着她,圆圆而黑的脸沉闷着,浓浓的双眉微蹙着,表示出他的无可奈何,无可诉说的微愁。他当了五表舅——以及一切其他亲戚——的面,米店里现堆着一袋一袋的米,一桶一桶的米,怎么还好说不赊呢,更怎么说得出要五表舅还淸前账的话呢。而且五表舅近来家境的穷困,他是知道的。
米店的伙计们,上自经理,下至学徒,都知道他们的店主人是懦弱的,忠厚无能的,不会计算的,于是一个个的明欠暗偸起来。表面上这店还是显显赫赫的五大开间的门面,米粮堆积如山,而实际上已经是“外强中干”了。他哪里知道这些事。三姑虽比他精明些,然而店里的事,她又怎么管得到,她又怎么会知道。
于是,有一夜,更坏的事发生了。米店的经理把店里所有的现款,预备下乡买米的,以及亲戚们存着生息的,一总席卷而去。到了第二天,经理不来店,伙计们还以为他在家有事。到了第三第四天还不来,他们跑到他家里,而他家已搬得无影无踪了。于是他们才知道出了事,才跑去通知三姑丈。三姑丈又是急得一筹莫展,还是一个帮闲的人替他出了一个主意,叫他先去报官。外面的人一听见米店经理卷逃的消息。要账的纷至沓来,要收回存款的纷至沓来,直把三姑丈急得只是跺足。家里哪有许多现款给他们呢?而他们个个都是非要款子不可的,不给便要去告状。而三姑也焦急得脸色都白了,一见他便悻悻的骂,说,都是他无用,才会有这事发生。好好的一个店怎么会托给那样的一个靠不住的王愼斋去经理;她早已说过王愼斋的靠不住了,早已嘱付过要他自己去看看账,且要把现钱多取些回家了,他总是不听。如今,居然发生了这事,看他一家将来怎么过活,她诉说着,战抖抖的焦急的诉说着,双牙咬紧着,恨不得把他呑了下去。他只是默默无言的对着她,圆圆而黑的脸上,罩上了一层愁云,双眉紧紧的蹙着。她焦急得无法可想,和衣躺在床上,悲切的大哭起来。他还是默默的站在房里。他们两个孩子,听见他们母亲的哭声,由外面跑进房里,惊惶的呆呆的立在床边。老妈子连忙进来,一手一个,把他们牵了出去,低低的说道:“你妈妈生气呢,到外边玩玩去,不要给她打了。”
到了这个地步,最不能想法子的人也迫得你不得不想法子了。于是三姑丈一边托人去告诉讼债主,说,款子是一定还的,请等几天,等欠账收齐了便送上。如果收不齐欠账,卖了房子也是要还的。一边便四处奔走的去讨欠账,或托人,或老了脸皮自己去。然而欠人的账是急如星火的,个个人都是非还不可的。三姨太的款子,是她下半世的养老金,万不能不还的;二奶奶是一个寡妇,那一笔钱还是她丈夫死时,几个亲戚为她捐集起来的,这种可怜的款子,更能不还么?还有,好几个大户,是很有势力的,好几家商店,是很凶恶的,又都不能不一一的归还,不归还便吃官司。至于拖欠他的账的人家呢,一听见他的米店倒账,便如皇恩大赦一样以为从此可以不必淸偿了。他托人去,他自己去,去这家,去那家,谁又肯还他这一笔不必还的欠账呢。而他又讷讷的不会说硬话,不会说软话。于是除了几户厚道人家还了他一部分欠账外,就一个钱也收不到。把这笔戋戋的收到的账款去还那笔巨大的欠款,眞是杯水车薪,一点也不济事。于是,眞的,房子也不能不卖去了,连三姑的珠宝首饰也不能不咬着牙齿,悻悻的骂着的拿出去变卖了。好容易才把债主一一打发完毕,而他自己却已四壁萧然,身外无长物了。于是,他们俩便开始陷落到艰难穷困的陷阱中去,永远脱逃不出。
在这时,你便想再打官司也没有钱可以给你打官司了;讼师们便不再来劝他坚持到底,而这场争产的官司,便如此无声无臭地终止了。
一个忠厚无能的男人,一点本领也没有;一个精明的,负气的,从幼没受过苦的女人;两个从襁褓中便娇养惯了的孩子,突然的由好吃好着,安安逸逸的境遇中一变而穷困万状,典衣质裳而举火,愁米忧柴而度日。他们简直如由这个世界而突然迁入别一个世界,如鱼登陆,如兽入水,如人类至火星上,一切生活的习惯与方法都要从底变换起。这够多么苦恼,悲戚,忧闷!从前住的是三进的大厦,只怕人少寂寞,还招致了好几家近亲同住,不要他们的房租,如今是自己要住到别人边房里去了。那房子只有两小间,小得可怜,只够放下一架床,一张桌子,还要一块钱一个月的房租,不能拖欠。从前吃的是大鱼大肉,还嫌厨子烧得不好,穿的是绸绫绢缎,还要拣选裁缝匠,要他做得新式,如今却连蔬菜也还是勉强吃得到,至于肉腥儿,眞要好几天才可见到一点儿。穿的是蓝布粗衣,还不敢时时的换洗,怕洗坏了不能再做。从前是人家天天来见他们,来求他们,仰面而望着他们的颜色,少奶长,舅爷短的,眞如灯蛾儿赶着向旺处飞,如今却要他们去仰面而望着别人家的颜色了,却要去求别人家的资助了。他们所见的已不是那些微笑而谄媚的脸孔,而是那些冷板板的如冰如霜的面目了。他们看得几块钱,眞如流水似的,如落叶似的,送去了,用去了,一点也不在乎,如今却看得一个小钱如泰山之重,如性命之可宝贵了。
谁想得到这一个虽忠厚无能而守成则有余的三姑丈,竟会弄到这样的一个地步,竟会陷落到这样的一个艰难穷困的陷阱中呢?祖母知道了三姑丈米店倒闭的消息时,还不晓得他们竟是如此的一落千丈,如此的无以度日。直到了她回归故乡,见了三姑和三姑丈,三姑向她仔细的哭诉着时,她才完全知道他们的近况。她不禁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和修这样的一个忠厚的人,会落到这样的苦境里!”而她见三姑鸭蛋形的脸,因愁苦而益显得长而忧郁;向来微黄的气色,因焦急而益覚得黄澄澄的如久病方愈;而她向来多言善语的脾气,如今也变了郁郁寡言;向来爱争强,喜做面子的性情,如今也变而为退后谦让;向来衣绸穿缎,珠围翠绕,如今却一变而为质质朴朴的蓝布粗衣时,更不禁的落下了几滴伤心的怜惜的酸泪。从此以后,她见亲戚中要找女婿的,便劝他们不要只看夫家的家道丰厚,不要只看女婿的忠厚老实,这些都是不足恃的,而忠厚老实更是无用无能的表示。找女婿第一要看他的才干,要看他有没有自立的能力。有能力的便家道淸贫些也不要紧。
他们住在故乡,一年两年,实在支持不住了。其初还希望把米店欠账陆续的讨取回来,可以借此度日;然而碰了几次大钉子之后,他们才知道倒店后的欠账,有如已放生于大海中的鱼虾,再也不会物还原主的了,去问他们索还这些欠账,简直比向他们借债还难。他们一个个都板起脸孔来对付三姑丈,粗言粗语的仿佛这些欠账已奉旨免收,再去索取,便等于“大逆不道”似的。他们在希望尽绝之后,在无米少柴之际,三姑虽然傲骨犹存,三姑丈虽然讷讷的不敢向人开口,然而饥饿却迫着他们不得不开口向亲戚们求资助。求资助,这眞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谁有多余的钱肯资助穷困的亲戚呢?便是他们自己,在家道还兴旺之时,每见亲戚们讷讷的,踌躇的,又要开口又不敢开口的向他们求资助时,还不是也曾覚得有些憎厌么?还不是嘴里虽不说,而心里却在说道:“眞讨厌,又来了,哪里有那许多闲钱来给他们”么?
三姑终日焦急着,变得黄瘦得不堪,她没有法子出气,只好一见三姑丈的面便罗罗囌囌的骂着。三姑丈还是那样的一副圆圆而黑的脸,显著浑厚无用的神气,默默的静听着她的尖利的谩骂。有时只是简短的回答道:
“是了,是了。尽骂我,又不会骂出米来,柴来。”
三姑道:“不骂你还骂谁!年纪轻轻的,一点事都没本领去做。人家一个个的都会挣钱回来养家;连五舅的笙哥也会挣钱了!四表姊家里,从前是多么穷苦,如今也买起田地来了!只有你没用的东西,一点事都没本领去做!好好的一份家当,反都弄得精光!亏你还有脸在家吃饭!不知我……”
她说得悲戚起来又和衣倒在床上幽怨的低哭着,心里是千愁万恨的,说不出怎样的苦闷。除了憎怨自己的命运的恶劣外,更想不出这是谁的罪过,使她受如此的苦。
祖母知道她无以度日,便接了她出来,住在我们家里。三姑丈和两个孩子也同来。三姑是一个精细的明白人,她晓得这一次的回母家,不是象姑娘们回家来玩几天的,可以发发脾气,而人家也都会客客气气看待如看待一个娇贵的客人。她是来寄食的,她现在是贫穷了的人。她很明白自己的地位。她一切都谦让退后。对嫂嫂们,对侄儿、侄女们,对底下人们,都和和气气的。坐在饭桌上吃饭,好菜是向来不肯下箸去挟的;一顿饭吃不了一点点的菜。有时,她的两个孩子,吵着要外公面前的好菜吃,她便狠狠的钉了他们几眼,钉得他们不敢再开口,只是眼光光的看着母亲,连饭也不敢吃。老妈子忘记了倒她的洗脸水,她也不开口。大门外有叫卖杂食的担子,喊着挑过去,家里的孩子们都飞跑的出去要买,她的两个孩子也跟了大家跑。然而三姑却厉声的叫道:“依桐,依楡,你们到哪里去?”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只好伏伏贴贴的缩住了脚步。啊!一个好强的精明的人,境遇竟使她不得不强制着她自己:把她自己的刚强的性格压伏着,把她自己的傲慢自尊的心情收十起!她哪一天不是郁郁的。她住在这里如坐在针毡上似的,在故乡虽然时时要愁米忧柴,反覚得快乐自在。母家的人看待她都很好,然而她总覚得不自在。她对三姑丈也不当面的讽骂了,她知在别人家里不便骂人,对孩子们也不一耳光一耳光的打过去了,她怕他们哭,惊扰了别人。她每逢恨起来,只是咬紧了牙,把一切苦辣酸辛都向自己肚里呑下去。这是如何难忍的苦闷,如何难忍的悲楚!
三姑丈还是那样浑浑沌沌的,一天不做事,也不想找事做,只是捧了一把水烟袋,坐在客厅的椅上蒲卢蒲卢的吸着水烟,仿佛他心里一点心事也没有,且一点也不覚焦急、苦闷似的。这使三姑更覚得生气。
她很喜欢打麻雀,从前在家里是常常打的。如今嫂嫂们约她打时,她总是托辞拒绝。她听见牌声花啦的倒在牌桌上,她听见淸脆的洗牌声,打牌声,她听见牌桌上的笑声,有大牌时惊愕的叫声,她听见琐琐絮絮的和牌后的诉说声,她听见输家怨怨切切的骂牌声。许多人都围在牌桌看着,而她却坚忍的不出房门一步。她手痒痒的,心脏跳跳的,渴欲一试,然而她却勉强的制服了她自己的欲望。她眞受不了那样的痛苦!
她在我们家里住不上一年,便对祖母说,她要回家。她的话一说出口是不能挽回的,她的主意一打定,也是任怎样也改不过来的。祖母留不住她,便只好让她带了两个孩子乘闽船回去,答应每月寄一点津贴给她零用。而祖父却留住了三姑丈,说回家是一定不会有事做的,不如在此看看机会,也许有什么小局面,可以替他设法。
三姑丈在此住了不久。凤尾山的渔户们派了代表来见祖父,诉说现在的“会馆主”不会办事,要求祖父另行推荐一个人。凤尾山是海门外的一个海岛,岛上的居民都是打渔为生的,且都是闽人。山上的管理权,实际上是在所谓会馆主的手里。所谓会馆主,便是福州会馆的一个管事者,一面代表全山渔民,向当地官府交涉一切关于山上的事,一面算是众渔户公推的管理人,山上的一切公益事务,都要由他主持,连夫妻间的吵架,也都要向他控诉,求他批判是非。这个会馆主大概要是一个读书人,见过世面的,有力量的,可以见官见府,可以向他们保释山上因闹事被捉的渔户的。而众渔户便每年凑集了一笔款子送给他维持生活,以为报酬。如遇渔市兴隆时,他也着实可得一批款子。这个会馆的成立,祖父是主持最力的一个人,且曾亲自上山为他们筹划一切,亲自向同乡中有钱的人,为他们募款来建筑这个会馆,所以渔户每次要会馆主时,总是向祖父要求推荐一个人,每次覚得会馆主不称职,不满众望时,也必向祖父要求撤换了他,而另举一人。这一次,他们又来了。祖父便想起一个穷苦的远房兄弟来,他恰恰也赋闲着,便荐了他去,叫三姑丈也跟了去,可以分到一点好处。三姑丈到凤尾山去,而且要去分得些会馆主应得的一部分利益,是没有人会反对的;因为会馆的大殿,乃是他父亲生前独资捐建的。周家大老板的名望,山上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儿子去做会馆主的助手,谁还会反对。要是三姑丈有本领,可以见官见府的话,他要做会馆主是再容易没有的。只是他自己知难而退,晓得一定不能胜任,所以宁退居于助手。他到了山上半年一年,还是一个钱也不能寄回家。他除了吃一口饭以外,实在不曾得到一个小钱。那个会馆主是很有心计的,他用种种的方法,来欺瞒这个忠厚无能的三姑丈,使得他一个钱也得不到;所有的钱,一总都落在他自己的袋里去,完全不顾祖父和他说定的口头契约,而且一年之后,他还设法使这样浑浑沌沌的一个忠厚人也会自己覚得山上是不能再住下去。于是三姑丈下山了,而会馆由他一个人独占了去。祖父对于这事很不高兴,但也不便和他变脸,因为山上渔户和他还相安,便任他当会馆主下去。而三姑丈在外已久,覚得很想家,便也回到故乡了。他们一家四口,又如前的过着无米少柴的困苦万状的生活,而他又默默的静听着三姑尖利的无休止的讽骂的话。他圆圆而黑的脸上,只微微的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愁云,双眉微微的蹙着。
如此的过了八年,十年,十五六年,他们总还是沉陷在这样艰难穷困的泥泽中而不能自拔。其间,三姑又曾到过我们家里住了几次,却终于每次都住了不久便回家。其间,三姑丈也曾有过几次小差事,然都仅足维持一时的生活,且都不久便又失业了。我不知这悠久的岁月,在他们是怎样的度过去的,这穷厄万状的生活,在他们是怎样能活下去的!这一对年轻力壮的夫妇!
前年,我回归故乡时,见到三姑,她还是那样黄瘦而郁郁的。两个表弟已经都有十三四岁了,因为不曾读过书,进过学堂,也都是浑浑沌沌的大有父风。三姑丈因为实在穷得无法,且在家里为三姑讽骂得实在无可容身,便投身于警察厅里,当了一名长警。他终日忙碌着,有公事在身,很不容易回家。直到我见到三姑后的第三天晚上,他才得请假回来,和我相见。他穿着黑布的警服,还是满脸的忠厚无用的样子。他对我说起当巡警的苦楚。天一亮就要起床,冰冷的天气还要执枪早操。腿微弯了一点,便要被巡官不留情的拔出指挥刀重打几下。一天倒有半天时间在站岗、出差。还有,几天便轮到一次夜班,那更是苦了。冷清清的立在街头巷尾。要是偷偷的依墙睡一下,被巡夜的警官查见,第二天便要打几十下军棍了。我以前,每见雄赳赳的长警,便以他们为具有无限权力的人,是管人,不是被人管的,不料内幕里却有如此的苦处。我更想不到忠厚无能的三姑丈竟会受得住这样的劳苦辛勤。
又有三年不知道他们的消息了。等到他们的消息再给我知道时,却有一个更坏的消息,报告三姑丈的病亡的。据祖母说,他病死的前半年,更受尽了人家不曾受过的苦楚,三姑也是这样。一直到了死,他才脱离了这个苦境,三姑也方才脱离了这个苦境。在那半年前,他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竟遭巡官责打了几十下军棍而被革退。他棍疮发作,又没钱去请外科。如此的睡躺在床上,流着脓血,不能起床,以至于死。三姑一面侍候他,一面还要张罗家中的柴米,那辛苦与焦急,眞是不忍令人去想象。
他临死的几天前,三姑还是哝哝咕咕的讽骂着,他还是那样的默默无言的对着她,双眉紧蹙着,圆圆而黑的脸上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愁云,有时还轻轻的叹着气,这是他从来所没有的。无论遇到如何痛苦的境况,他从来不曾叹过气。人家说,这是他将死的征象。
他死了,一切的丧事费用,都是靠着几家近亲的赙赠。他死了,冷冷清清的一口薄材,一个妻,两个孩子哭着送他上厝所,再没有别一个来送丧。他死了,也许在他反是脱离了人世的苦海与艰难穷困的陷阱。然而被留下的是三姑,是两个孩子,他们还在这个永不能冲破的陷阱中挣扎着,只是少了一个同囚的人了。
夺了他资产的两个哥哥,如今还是兴兴旺旺的,舒舒服服的过着生活,而且家境还一天一天的好。祖母一想起,便要感慨叹息于天道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