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的故事五叔春荆

  祖母生了好几个男孩子,父亲最大,五叔春荆最小。四叔是生了不到几个月便死的,我对他自然一点印象也没有,家里人也从不曾提起过他。二叔景止,三叔凌谷,在我幼年时代和少年时代都曾给我以不少的好印象。三叔凌谷很早的便到北京读书去了。我还记得很淸楚,当我九、十岁时,一个夏天,天井里的一棵大榆树正把绿荫罩满了半片砖铺的空地,连客厅也碧阴阴有些凉意,而蝉声在浓密的树叶间,叽——叽——叽——不住的鸣着,似乎催人午睡。在这时,三叔凌谷由京中放暑假回家了。他带了什么别的东西同回,我已不记得,我所记得的,是,他经过上海时,曾特地为我买了好几本洋装厚纸的练习簿,一打铅笔,许多本红皮面绿皮面的教科书。大约,他记得家中的我,是应该读这些书的时候了。这些书里都有许多美丽的图,仅那红的绿的皮面已足够引动我的喜悦了。你们猜猜,我从正式的从师开蒙起,读的都是干干燥燥的莫测高深的《三字经》、《千字文》、《大学》、《中庸》、《论语》,那印刷是又粗又劣,那纸张是粗黄难看,如今却见那些光光的白纸上,印上了整洁的字迹,而且每一页或每二页便有一幅未之前见的图画,画着尧、舜、武王、周公、刘邦、项羽的是历史教科书;画着人身的形状,骨胳的构造,肺脏、心脏的位置的是生理卫生教科书;画着上海、北京的风景,山海关、万里长城的画片,中国二十二省的如秋海棠叶子似的全图的是地理教科书;画着马呀、羊呀、牛呀、芙蓉花呀、靑蛙呀的是动植物教科书。呵,这许多有趣的书,这许多有趣的图,眞使我应接不暇!我也曾听见尧、舜、周公的名字,却不晓得他们是哪样的一个神气;我也知道上海、万里长城,而上海与万里长城的眞实印象,见了这些画后方才有些淸楚。祖父回来了,我连忙拿书到他跟前,指点给他看,这是尧,这是周公。呵,在这个夏天里,我不知怎样的竟成了一个勤读的孩子,天天捧了这些书请教三叔,请教祖父,似欲窥那这些书中的秘密,这些图中的意义,我的有限的已认识的字,眞不够应用,然而在这个夏天里我的字汇却增加得很快。第一次使我与广大外面世界接触的,第一次使我有了科学的常识,知道了大自然的一斑一点的内容的,便是三叔给我的这些红皮面绿皮面的教科书。三叔使我燃起无限量的好奇心了!这事我很淸楚的记得,我永不能忘记。他还和祖父商量着,要在暑假后,送我进学堂。而他给我的一打铅笔,几本簿子,在我也是未之前见的。我所见的是乌黑的墨,是柔软的乌黑的毛笔,是墨磨得淡了些,写下去便要晕开去的毛边纸、连史纸。如今这些笔,这些纸,却不用磨墨便可以写字了,不必再把手上嘴边,弄得乌黑的,要被母亲拉过去一边说着,一边强用毛巾把墨渍擦去。而且我还偸偸的在簿子里撕下一二张那又白又光的厚纸下来,强着秋香替我折了一两只纸船,浮在水缸面上,居然可以浮着不沉下去,不比那些毛边纸做的纸船,一放上水面,便湿透的,便散开了。呵,这个夏天,眞是一个奇异的夏天,我居然不再出去和街上的孩子们“擂钱”了,居然不再和姊妹以及秋香们赌弹“柿瓤子”了。我乱翻着这些教科书,我用铅笔乱画着,我仿佛已把全个世界的学问都握在手里了。三叔后来还帮助我不少,一直帮助我到大学毕业,能够自立为止,然而使我最不能忘记的,却是这一个夏天的这些神奇的赠品。

  二叔景止也不常在家。他常常在外面跑。他的希望很大,他想成一个实业家。他曾买了许多的原料,在自己家里用了好几个大锅,制造肥皂,居然一块一块造成了,却一块也卖不出去,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所造的肥皂,他们相信的是“日光皂”,来路货,经用而且能洗得东西干净。于是二叔景止便把这些微黄的方块的都分送了亲戚朋友,而白亏折一大笔本钱。他又想制造新式皮箱,雇了好几个工匠,买了许多张牛皮,许多的木板,终日的在锯着,敲着,钉着,皮箱居然造成了几只,却又是没有一个人来领教,他们要的是旧式的笨重的板箱或皮箱,不要这些新式的。他只好送了几只给兄弟们,自己留下两只带了出门,而停止了这个实业的企图。他还曾自己造了一只新的舢板船,油漆得很讲究,还燃点了明亮亮的两盏上海带来的保险挂灯。这使全城的人都纷纷的议论着,且纷纷的来探望着。他曾领我去坐过几次这个船。我至今,仿佛还覚得生平没有坐过那末舒服而且漂亮的船。这船在狭小的河道里,浮着,驶着,简直如一只皇后坐的画舫。然而不久,他又覚得厌倦了,便把船上的保险挂灯、方桌子、布幔,都搬取到家里来,而听任这个空空的船壳,系在岸边柳树干上。而他自己又出外漂流去了。他出外了好几年,一封信也没有,一个钱也不寄回来,突然的又回来了。又在计划着一个不能成功的企图。在我幼年,在我少年,二叔在我印象中眞是又神奇、又伟大的一个人物,一个无所不能的人物。他不大理会我,但我常常在他身边诧异的望着他在工作。我有时也曾十取了他所弃去的余材,来仿着他做这些神奇的东西。当然不过儿戏而已,却也往往使我离开童年的恶戏而专心做这些可笑的工作,譬如我也在做很小的小木箱、皮箱之类。

  然而最使我纪念着的,还是五叔春荆。

  三叔常在学校里,两年三年才回家一次,二叔则常飘流在外,算不定他什么时候回来,于是家里便只有五叔春荆在着。父亲也是常在外面就事,不大来家的。

  说来可怪,我对于五叔的印象,实在有些想不起来了,然而他却是我一个最在心中纪念着的人物。这个纪念,祖母至今还常时叹息的把我挑动。当五叔夭死时,我还不到七岁,自然到了现在,已记不得他是如何的一个样子了,然而祖母却时时的对我提起他。她每每微叹的说道:

  “你五叔是如何的疼爱你,今天是他的生忌,你应该多对他叩几个头。”这时祖先的神厨前的桌上,是点了一双红烛,香炉里插了三支香,放了几双筷子,几个酒杯,还有五大碗热菜。于是她又说起五叔的故事来。她说,五叔是几个叔父中最孝顺,最听话的;三叔常常挨打,二叔更不用说,只有他,从小起,便不曾给她打过骂过。他是温温和和的,对什么人都和气,读书又用功。常常的几个哥哥都出去玩去了,而他还独坐在书房里看书,一定要等到天黑了,她在窗外叫道:“不要读了罢,天黑了,眼睛要坏了呢!”他方才肯放下书本,走出微明的天井里散散步。二叔有时还打丫头;三叔也偶有生气的时候,只有五叔是从没有对丫头,对老妈子,对当差的,说过一句粗重的话的,他对他们,也都是一副笑笑的脸儿。“当他死时,”祖母道:“家里哪一个人不伤心,连小丫头也落泪了,连你的奶娘也心里难过了好几天。”这时,她又回忆起这伤心的情景来了,她默默的不言了一会,沉着脸,似乎心里很凄楚。她道:“想不到你五叔这样好的一个人,会死的那末早!”

  当我从学堂里放夜校回家,第二天的功课已预备完了时,每到祖母的烟铺上坐着,看着她慢慢的烧着烟泡,看着她嗤、嗤、嗤的吸着烟。她是最喜欢我在这时陪伴着她的。在这时,在烟兴半酣时,她有了一点感触,又每对我说起五叔的事来。有一天,我在学堂里考了一次甲等前五名,把校长的奖品,一本有图的故事集,带了回家。这一夜,坐在烟铺上时,便把它翻来闲着。祖母道:“要是你五叔还在,见了你得了这本书,他将怎样的喜欢呢?唉,你不晓得你五叔当初怎样的疼爱你!你现在大约已经都不记得了罢?你五叔常常把你抱着,在天井里打圈子,他抱得又稳又有姿势。有一次,你二叔曾喜喜欢欢的从奶娘怀抱里,把你接了过来抱着。他一个不小心,竟把你摔堕地板上了,这使全家都十分的惊惶。你二叔从此不抱你。而你五叔就从没有这样的不小心,他没有摔过你一次。你那时也很喜欢他呢。见了你五叔走来,便从奶娘的身上,伸出一双小小的又肥又白的手来——那时,你还是很肥胖呢,没有现在的瘦——叫道:‘五叔,抱,抱!’你五叔便接了你过来抱着。你在他怀抱里从不曾哭过。我们都说他比奶娘还会哄骗孩子呢。当你哭着不肯止息时,他来了,把你抱接过去了,而你便见笑靥。全家都说,你和你五叔缘分特别的好。象你二叔,他未抱你上手,你便先哭起来了。唉,可惜你五叔死得太早!”

  她又说起,五叔的身上常被我撒了尿。他正抱了我在厅上散步,忽然身上覚得有一阵热气,那便是我撒尿在他身上了。那时,我还不到一岁,自然不会说要撒尿。他一点也不憎厌的,先把我交还了奶娘,然后到自己房里,另换一身的衣服。奶娘道:“五叔叔,不要再抱他了,撒了一身的尿。”然而他还是抱,还是又稳重、又有姿势的抱着。我现在已想象不出那时在他怀抱中是如何的舒服安适,然而我每见了一个孩子睡在他的摇篮车里,给他母亲或奶妈推着向公园绿荫底下放着时,我每想,我少时在五叔怀抱中时一定比这个孩子还舒服安适。有一次,他抱了我坐在他膝上,翻一本有图的书指点给我看。我的小手指正在乱点着,乱舞着,嘴里正在呀呀的叫着时,忽然内急,撒了许多屎出来,而尿布又没有包好,于是他的一件新的蓝布长衫上又染满了黄屎。奶娘连忙跑了过来,把我抱开,说道:“又撒了你五叔叔一身的屎!下次眞不该再抱你玩了!”而他还是一点也不憎厌,还是常常的抱我。

  祖母又说起,家里的杂事,没人管,要不亏五叔在家,她眞是麻烦不了。一切记账,吩咐底下人买什么,什么,都是五叔经管的;而他还要读书,常常读到天色黑了,快点灯了,还不肯停止。她又说起,我少时出天花,要不亏五叔的热心,忙着请医生,亲自去取药,到菩萨面前去烧香许愿,眞没有那末快好。她说道:“你出天花时,你五叔眞是着急,天天为你忙着,书也无心念了,请医生,取药,还要煎药,他也亲自动手。一直等到你的病好了,他方才放心。你现在都不记得了罢!”

  眞的,我如今是再也回想不起五叔的面貌和态度了,然而祖母的屡次的叙述,却使我依稀认识了一位和蔼无比、温柔敦厚的叔父。不知怎样,这位不大认识的叔父,却时时系住了我的心,成为我心中最忆念的人之一。

  五叔写得一手好楷书;我曾见过他钞录的几大册古文,还见到一册他自己做的试帖诗,那些字体,个个都工整异常,眞是一笔不苟,一画不乱。我没有看见过那末样细心而有恒的人。祖母说,他的记账也是这个样子的,慢慢的一笔笔的用工楷写下来。大约他生平没有写过一个潦草的字,也没有做过一件潦草的事。

  祖母曾把他所以病死的原因,很详细的告诉过我们,而且不止告诉过一次。她凄楚的述说着,我们也黯然的静听着。夜间悄悄无声,连一根针落地的响声都可以听得见,而如豆的烟灯,在床上放着微光,如豆的油灯,在桌上放着微光。房里是朦胧的如被罩在一层阴影之下。这样凄楚的故事,在这样凄楚的境地里述说着,由一位白发萧萧的老人家,颤声的述说着,啊,这还不够凄凉么?仿佛房间是阴惨惨的,仿佛这位温柔敦厚的五叔是随了祖母的述说而渐渐的重现于朦胧的灯光之下。

  下面是祖母的话。

  祖母每过了几年,总要回到故乡游玩一次。那时,轮船还没有呢。由浙江回到我们的故乡福建,只有两条路程。一条是水路,因“闽船”运货回家之便而附搭归去;一条是旱道,越仙霞岭而南。祖母不愿意走水路,总是沿了这条旱道走。她叫了几乘轿子,自己坐了一乘,五叔坐了一乘——大概总是五叔跟护着她回去的时候为多——日子又可缩短,又比闽船舒服些。有一次,她又是这样的回去了。仍旧是五叔跟随着。她在家里住了几个月。恰好我们的祖姨——祖母的最小的妹妹——新死了丈夫,心里郁郁不快。祖母怕她生出病来,便劝她一同出来,搬到我们家里来同住。她夫家是一个近房的亲戚都没有,她自己又不曾生养过一个孩子,在家乡是异常的孤寂。于是她踌躇了几时,便也同意于祖母的提议,决定把所有的家产都搬出来。她把房子卖掉,重笨的器具卖掉,然而随身带着的还有好几十只皮箱。这样多的行李,当然不能由旱路走。便专雇了一只闽船。她因为船上很淸净,且怕旱路辛苦,便决意坐了船。祖母则仍旧由旱路走。有五老爹伴侣着她同走。五叔则和几个老家人护送了祖姨,由水路走。船上一个杂客也没有,一点货物也没有。头几天很顺风,走得又快,在船上的人都很高兴。祖姨道:“这一趟出来,遇到这样好风,运道不坏。也许要比走旱路的倒先到家呢。”海浪微微的抚拍着船身,海风微微的吹拂着,天上的云片,如轻絮似的,微微的平贴于晴空。水手高兴得唱起歌来。沿船都是小小的孤岛,荒芜而无居民。有时还可遇见几只打渔的船。这样顺利的走出了福建省境,直向北走,已经走到玉环厅的辖境了,不到几天便可到目的地了。突然,有一天,风色大变,海水汹涌着,船身顚簸不定,侧左侧右。祖姨躺在床上起不来,五叔也很覚得头晕。天空是阴冥冥的,似乎要由上面一直倾落下来,和汹涌的海水合而为一,而把这只客船卷吞在当中了。水手个个都忙得忘记了吃饭。他们想找一个好海湾去躲避这场风浪。又怕遇到了礁石,又不敢离岸过远。这样的飘泊了一天两天。天气渐渐的好了,又看见一大片蓝蓝的天空,又看见辉煌的太阳光了。船上的人,如从死神嘴里又逃了出来一样。正在舒适的做饭吃,正在扯满了篷预备迎风疾行时,忽然船底澎的一声。船身大震了一下,桌上的碗和瓶子都跌在船板上碎了。人人脸如土色,知道是触礁了。祖姨脸色更白得死人般的,只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五叔也一筹莫展。船上老大进舱来说了,说这船已坏,不能再走了,好在离岸很近,大家坐舢板上岸,由旱路走罢。船搁浅在礁上,一时不会沉下去,行李皮箱,等上岸后再打发人再取罢。祖姨只得带了些重要的细软,和五叔老家人们都上了舢板。这岸边沙滩上水很浅,舢板还不能靠岸。于是所有的人,都只好涉水而趋岸。五叔把长衫卷了起来,脱了鞋袜,在水中走着,还负着祖姨一同上岸。遇了这场大险,幸亏人一个都没有伤。祖姨全副财产,都在船上,上了岸后,非常的不放心,她迫着五叔去找当地的土人代运行李下船。然而,这些行李已不必她费心顾虑到。沿岸的土人,一得到有船搁礁的消息,便个个人都乘了小舢板,到了大船边。上了船,见了东西就搬,搬到小舢板不能载为止。有的简直去了又来,来了又去,连运了三四次。大船上的水手们早已走了,谁管得到这些行李!等到五叔找到搬运的人,叫了几只舢板,一同到大船上时,已经来迟了一步,几十只皮箱,连十几张椅子,几张细巧的桌子、茶几,等等,还有许多厨房里的用具,都已为他们收十得一个干净了,剩下的是一只空洞洞的大船。祖姨气得几乎晕了过去,她的性命虽然保全,她的全部财产却是一丝一毫也不剩了。她的微蹙的眉头,益发紧紧的锁着。她从此永无开颜喜笑之时了。五叔先从旱路送了祖姨到家中,留下两个老家人在催促当地官厅迫土人吐还祖姨的皮箱。经了五叔自己的屡次来催索,经了祖父的托人,当地官厅总算捉了几个土人来追索,也居然追出了三四只皮箱。然而还是全乡的人民的公同罪案,谁能把一乡的人民都捉了来呢?于是这个案子,一个月,一个月,一年,半年的拖延下去,而祖姨的财产益无追回的希望了。

  为了这件事,祖母十分的难过,覚得很对祖姨不住。现在祖姨是更不能回家了。只好紧锁着双眉,在我们家里做客。不到两年,便郁郁的很可怜的死去了。而比她先死的还有五叔!

  五叔身体本来很细弱,自涉水上岸之后,便覚得不大舒服,时时的夜间发热,但他怕祖母坦心,一句话也不敢说。没有人知道他有病。后来,又迭次的带病出去,为祖姨的事而奔走各处。病一天天的深,以至于卧床不能起。祖母祖父忙着请医生给他诊看,然而这病已是一个不治的症候了。于是到了一个月后,他便离开这个世界了。他到临死时,还是温厚而稳静的,神智也很淸楚。除了对父母说,自己病不能好,辜负了养育的深恩而不能报,劝他们不要为他悲愁的话外,一句别的吩咐也没有。他如最快活的人似的,平安而镇定的死去。祖母至今每说起五叔死时的情形,还非常的难过。她生平经过的苦楚与悲戚也不在少数了:祖父的死,大姑母的死,二叔的死,父亲的死,乃至刚生几个月的四叔的死,都使她异常的伤心,然而最给她以难堪的悲楚的,还以五叔的死为第一!在她一生中没有比五叔的死损失更大了!她整整的哭了好几天。到了一年两年后,想起来还是哭。到了如今,已经二十多年了,说起来还是黯然的悲伤。她见了五叔安静的躺在床上,微微的断了最后的一口呼吸时,她的心碎了,碎成片片了!她从此,开始有了几根白发,她从此才吸上了鸦片!

  祖母常常如梦的说道:“要是五叔还在,如今一定已娶了亲,且已生了孩子了!且孩子一定是已经很大了!”她每逢和几个媳妇生气时,便又如梦的叹道:“要是五五还在,娶了刘小姐,怎么会使我生气呢!”她还常常的把她所看定的一房好媳妇,五叔的假定的媳妇刘小姐提起来,她道:“这样又有本事,又好看,又温和忠厚的,又孝顺的媳妇,可惜我家没福娶了她过来!不知她现在嫁给了谁家?一定已有了好几个孩子了。”

  她时时想替五叔过继了一个孩子,然而父亲只生了我一个男孩子,几个叔叔都还未有孩子;她只好把我的大妹妹,当作一个假定的五叔的继子,俾能在灵牌上写着:“男○○恭立,”且在五叔生忌死忌时,有一个上香叩头的人。每当大妹妹叩完了头立起来后,祖母一定还要叫道:“一官,快过来也叩几个头,你五叔当初是多么疼爱你呢!”

  前几年,我和三叔同归到故乡扫墓时,祖母还曾再三的嘱咐我们,“要在五五墓前多烧化一点锡箔。看看他的墓顶墓石还完好否?要是坏了,一定要修理修理。”

  我们立在荫沉沉的松柏林下,看见面前是一堆突出地上的圆形墓,墓顶已经有裂痕了,裂痕中靑靑的一丛缘草怒发着如剑的细叶。墓石上的字,已为风雨所磨损,但还依稀的认得出是“亡儿春荆之墓”几个大字。“墓客”指道:“这便是五少爷的墓。”我黯然的站在那里。夕阳淡淡的照在松林的顶上,乌鸦呀呀的由这株树飞到那枝树上去。

  山中是无比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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