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醪集查理斯·蘭姆評傳

它在柔美風韻之外,還帶有一種描寫不出奇異的美;甜蜜的,迷人的,最引人發笑的,然而是這樣的動人的情緒又會使人心酸。


——Hawthorne-Marble Faun(霍桑《玉石雕像》)



  傳說火葬之後,心還不會燒化的雪萊,曾悱惻地唱:“我墮在人生荊棘上面!我流血了!”人生路上到處都長着荊棘,這是無可諱言的事實。但是我們要怎麼樣才能夠避免常常被刺,就是萬不得已皮膚給那尖硬的木針抓破了,我們要去哪裏找止血的靈藥呢?一切戀着人生的人,對這問題都覺有細想的必要。查理斯·蘭姆是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導師。George Eliot(喬治·艾略特)在那使她失丟青春的長篇小說Rornola(《羅慕拉》)裏面說“生命沒有給人一種它自己醫不好的創傷”。蘭姆的一生是證明這句話最好的例子,而且由他的作品,我們可以學到很多精妙的生活術。

  查理斯·蘭姆——Coleridge(柯勒律治)叫他做“心地溫和”的查理斯——在一七七五年二月十八日生於倫敦。他父親是一個性情慈愛諸事隨便的律師Samuel Salt(塞繆爾·索爾特)的像僕人不是僕人,說書記又非書記式的僱員。他父親約翰·蘭姆做人忠厚慷慨,很得他主人的信任。蘭姆的幼年就住在這個律師所住的寺院裏,八歲進基督學校(Christ Hospital)受古典教育,到十五歲就離開學校去做事來持家了。基督學校的房子本來也是中古時代一個修道院,所以他十四年都是在寺院中過去的。他那本來易感沉悶的心情,再受這寺院中寂靜恬適的空氣的影響,更使他耽於思索不愛幹事了。他在學校時候與浪漫派詩人和批評家S. T. Coleridge(柯勒律治)訂交。他們的交誼繼續五十年,沒有一些破裂。蘭姆這幾年學校生活可以說是他環境最好的時期。他十五歲就在南海公司做書記,過兩年轉到東印度公司會計課辦事,在那裏過記賬生活三十三年,才得養老金回家過閒暇時光。不止他中年這麼勞苦,他年青時候還遇着了極不幸的事。當他二十一歲時候,他同一位名叫Ann Simmons(安妮·西蒙斯)姑娘發生愛情,後來失戀了,他得了瘋病,在瘋人院過了六個禮拜。他出院沒有多久,比他長十歲的姊姊瑪利·蘭姆一天忽然發狂起來,拿桌上餐刀要刺一女僕,當她母親來勸止時候,她母親被誤殺了。瑪利自然立刻關在瘋人院了。後來瑪利雖然經法庭判做無罪,但是對於瑪利將來生活問題,蘭姆卻有許多躊躇。瑪利在她母親死後沒有多久時候漸漸地好了,若使把她接回家中住,老父是不答應的,把一個精神健全,不過一年有幾天神經會錯亂的人關在瘋人院裏,蘭姆覺得是太殘酷了。並且瑪利是個極聰明知理的女子,同他非常友愛,所以只有在外面另賃房子一個辦法。不過蘭姆以前入僅敷出,雖然有位哥哥,可是這個大哥自私自利只注意自己的腳痛,別的什麼也不管,而且堅持將瑪利永久關在瘋人院裏。蘭姆在這萬分困難環境之下,定個決心,將瑪利由瘋人院領出,保證他自己一生都看護她。他恐怕結婚會使他對於瑪利招扶(照拂)不周到,他自定終身不娶。一個二十一歲青年已背上這麼重負擔,有這麼悽慘的事情佔在記憶中間,也可謂極人生的悲哀了。不久他父親死了。以後他天天忙着公司辦事,回家陪伴姊姊,有時還要做些文章,得點錢,來勉強維持家用。瑪利有時瘋病復發,當有些預徵時候,他攜着她的手,含一泡眼淚送入瘋人院去,他一人回到家裏癡癡地愁悶。在這許多困苦中間,蘭姆全靠着他的美妙樂天的心靈同幾個知心朋友Wordsworth,Coleridge,Hazlitt,Manning(曼寧),Rickman(裏克曼),Earton Burney(勃尼),Carey(凱里)等的安慰來支持着。他雖然厭惡工作,可是當他得年金後,因爲工作已成種習慣,所以他又有無聊空虛的愁苦了。又加以他好友Coleridge的死,他晚年生活更形暗淡。在一八三四年五月二十日他就死了。他姊姊老是在半知覺狀態之下,還活十三年。這是和他的計劃相反的,因爲他希望他能夠比他姊姊後死,免得她一個人在世上過淒涼的生活。他所有的著作都是忙裏偷閒做的。

  人生的內容是這樣子紛紜錯雜、毫無頭緒,除了大天才像莎士比亞這般人外多半都只看人生的一方面。有的理想主義者不看人生,只在那裏做他的好夢,天天過雲霧裏生活,Emerson(愛默生)是個好例。也有明知人生裏充滿了缺陷同醜惡,卻掉過頭來專向太陽照到地方注目,滿口歌頌自然人生的美,努力去忘記一切他所不願意有的事情,十九世紀末葉英國有名散文家John Brown(約翰·布朗)醫生屬於這一類。還有一種人整個心給人世各種齷齪事擾亂了,對於一切虛僞,殘酷,麻木,無恥,攻擊同厭惡得太厲害了,彷彿世上只有毒蛇猛獸,所有歌鳥吟蟲全忘記了。斯夫特主教同近代小說家Butier(勃特勒)都是這一類人。他們用顯微鏡來觀察人生的斑點,弄得只看見缺陷,所以斯夫特只好瘋了。以上三種人,第一種癡人說夢,根本上就不知道人生是怎麼一回事,第二種人躲避人生,沒有膽量正正地睨着人生,既是缺乏勇氣,而且這樣同人生捉迷藏,也抓不到人生真正樂趣。若使不願意看人生缺陷同醜惡,而人生缺陷同醜惡偏排在眼前,那又要怎麼好呢?第三種人詛咒人生,當他謾罵時候,把一切快樂都一筆勾銷了。只有真真地跑到生活裏面,把一切事都用寬大通達的眼光來細細咀嚼一番,好的自然讚美,缺陷裏頭也要去找出美點出來;或者用法子來解釋,使這缺陷不令人討厭,這種態度才能夠使我們在人生途上受最少的苦痛,也是止血的妙方。要得這種態度,最重要的是廣大無邊的同情心。那是能夠對於人們所有舉動都明白其所以然;因爲同是人類,只要我們能夠虛心,各種人們動作,我們全能找出可原諒的地方。因爲我們自己也有做各種錯事的可能,所以更有原諒他人的必要。真正的同情是會體貼別人的苦衷,設身處地去想一下,不是僅僅容忍就算了。用這樣眼光去觀察世態,自然只有欣歡的同情,真摯的憐憫,博大的寬容,而只覺得一切的可愛,自己生活也增加了無限的趣味了。蘭姆是有這精神的一個人。有一回一個朋友問他恨不恨某人,他答道:“我怎麼能恨他呢?我不是認得他?我從來不能恨我認識過的人。”他年青的時候曾在一篇叫做《倫敦人》的文章上面說:“往常當我在家覺得煩膩或者愁倦,我跑到倫敦的熱鬧大街上,任情觀察,等到我的雙頰給眼淚淌溼,因爲對着倫敦無時不有像啞劇各幕的動人擁擠的景況的同情。”在一篇雜感上他又說:“在大家全厭棄的壞人的性格上發現出好點來,這是件非常高興的事,只要找出一些同普通人相同的地方就夠了。從我知道他愛吃南野的羊肉起,我對Wilks(威爾克斯)也沒有十分壞的意見。”蘭姆不求壞人別有什麼過人地方,然後纔去原諒,只要有帶些人性,他的心立刻軟下去。他到處體貼人情,沒有時候忘記自己也是個會做錯事說錯話的人,所以他無論看什麼。心中總是春氣盎然,什麼地方都生同情,都覺有趣味,所以無往而不自得。這種執著人生,看清人生然後抱着人生接吻的精神,和中國文人逢場作戲,遊戲人間的態度,外表有些彷彿,實在骨子裏有天壤之隔。中國文人沒有挫折時,已經裝出好多身世淒涼的架子,只要稍稍磨折,就哼哼地怨天尤人,將人生打得粉碎,僅僅剩個空虛的驕傲同無聊的睥睨。哪裏有蘭姆這樣看遍人生的全圓,千災百難底下,始終保持着顛撲不破的和人生和諧的精神,同那世故所不能損害毫毛的包括一切的同情心。這種大勇主義是值得讚美,值得一學的。

  蘭姆既然有這麼廣大的同情心,所以普通生活零星事件都供給他極好的冥想對象,他沒有通常文學家習氣,一定要在王公大人,驚心動魄事情裏面,或者良辰美景,旖旎風光時節,要不然也由自己的天外奇思,空中樓閣裏找出文學材料,他相信天天在他面前經過的事情,只要費心去吟味一下,總可想出很有意思的東西來。所以他文章的題目是五花八門的,通常事故,由倫敦叫花子,洗煙囪小孩,燒豬,肥女人,饕餮者,窮親戚,新年一直到莎士比亞的悲劇,De Foe(笛福)的二流作品,Sidney(錫德尼)的十四行詩,Hogarth(霍格思)的譏笑世俗的畫,自天才是不是瘋子問題說到彩票該廢不廢問題。無論什麼題日,他只要把他的筆點綴一下,我們好像看見新東西一樣。不管是多麼乏味事情,他總會說得津津有味,使你聽得入迷。A. C. Benson(本森)說得最好:“查理斯·蘭姆將生活中最平常材料浪漫地描寫着,指示出無論是多麼簡單普通的經驗也充滿了情感同滑稽,平常生活的美麗同莊嚴是他的題目。”在他書信裏也可看出他對普通生活經驗的玩味同愛好。他說:“一個小心觀察生活的人用不着自己去鑄什麼東西,‘自然’已經將一切東西替我們浪漫化了。”(給Bernard Barton的信)在他答Wordsworth請他到鄉下去逛的信上,他說:“我一生在倫敦過活,等到現在我對倫敦結得許多深厚的地方感情,同你山中人愛好呆板板的自然一樣,Straed(斯塔埃德街)同Fleet(艦隊街)二條大街燈光明亮的店鋪;數不盡的商業,商人,顧客,馬車,貨車,戲院;Covent(考文特)公園裏麪包含的嘈雜同罪惡,窯子,更夫,醉漢鬧事,車聲;只要你晚上醒來,整夜倫敦是熱鬧的;在Fleet街的絕不會無聊;羣衆,一直到泥粑(巴)塵埃,射在屋頂道路的太陽,印刷鋪,舊書攤,商量價的顧客,咖啡店,飯館透出菜湯的氣,啞劇——倫敦自己就是個大啞劇院,大假裝舞蹈會——一切這些東西全影響我的心,給我趣味,然而不能使我覺得看夠了。這些好看奇怪的東西使我晚上徘徊在擁擠的街上,我常常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中看這麼多生活,高興得流淚。”他還說:“我告訴你倫敦所有的大街傍道全是純金鋪的,最少我懂得一種點金術,能夠點倫敦的泥成金——一種愛在人羣中過活的心。”蘭姆真有點泥成金的藝術,無論生活怎樣壓着他,心情多麼煩惱,他總能夠隨便找些東西來,用他精細微妙靈敏多感的心靈去抽出有趣味的點來,他嗤嗤地笑了。十八世紀的散文家多半說人的笑臉可愛,蘭姆卻覺天下可愛東西非常多,他愛看洗煙囪小孩潔白的齒,倫敦街頭牆角鶉衣百結,光怪陸離的叫花子,以至倫敦街聲他以爲比什麼音樂都好聽。總而言之由他眼裏看來什麼東西全包含無限的意義,根本上還是因爲他能有普遍的同情。他這點同詩人Wordsworth很相像,他們同相信真真的浪漫情調不一定在奪目驚心的事情,而俗人俗事里布滿了數不盡可歌可嘆的悲歡情感。他不把幾個抽象觀念來抹殺人生,或者將人生的神奇化作腐朽,他從容不迫地好像毫不關心說這個,談那個,可是自然而然寫出一件東西在最可愛情形底下的狀況。就是Walter Pater(沃爾特·佩特)在《查理斯·蘭姆評傳》所說the gayest,happiest attitude of things。因此蘭姆只覺到處有趣味,可賞玩,並且絕不至於變作灰色的厭世者,始終能夠天真地在這碧野青天的世界歌頌七帝給我享受不盡同我們自己做出鑑賞不完的種種物事。他是這麼愛人羣的,Leigh Hunt(利·亨特)在自傳裏說“他寧願同一班他所不愛的人在一塊,不肯自己孤獨地在一邊”,當他姊姊又到瘋人院,家中換個新女僕,他寫信給Bernard Barton,提到舊女僕,他感嘆着說:“責罵同吵鬧中間包含有熟識的成分,一種共同的利益——定要認得的人才行——所以責罵同吵鬧是屬於怨,怨這個東西同親愛是一家出來的。”一個人愛普通生活到連吵架也信作是人類溫情的另一表現,普通生活在他面前簡直變成天國生活了。

  Hazlitt在《時代精神》(The Spirit of the Age)評蘭姆一段裏說:“蘭姆不高興一切新面孔,新書,新房子,新風俗……他的情感回注在‘過去’,但是過去也要帶着人的或地方的色彩,纔會深深地感動他……他是怎麼樣能幹地將衰老的花花公子用筆來渲染得香噴噴的;怎麼樣高興地記下已經冷了四十年的情史。”蘭姆實在戀着過去的骸骨,這種性情有兩個原因,一來因爲他愛一切人類的溫情。事情雖然已經過去,而中間存着的情緒還可供我們回憶。並且他太愛人生了,雖然事已煙消火滅了,他捨不得就這麼算了,免不了時時記起,拿來摩弄一番。他性情又耽好冥想,怕碰事實,所以新的東西有種使他害怕的能力。他喜歡坐在爐邊和他姊姊談幼年事情,頂怕到新地方,住新房,由這樣對照,他更愛躲在過去的翼底下。在《伊里亞隨筆》第一篇《南海公司》裏他說:“活的賬同活的會計使我麻煩,我不會算賬,但是你們這些死了大本的數簿——是這麼重,現在三個衰頹退化的書記要擡離開那神聖地方都不行——連着那麼多古老奇怪的花紋同裝飾的神祕的紅行——那種三排的總數目,帶着無用的圈圈——我們宗教信仰濃厚的祖宗無論什麼流水賬,數單開頭非有不可的禱告話——那種值錢的牛皮書面,使我們相信這是天國書庫的書的皮面——這許多全是有味可敬的好看東西。”由這段可以看出他避新向舊的情緒。他不止喜歡追念過去,而且因爲一件事情他經歷過那不管這事情有益有害,既然同他發生關係了,好似是他的朋友,若使他能夠再活一生,他還願一切事情完全按舊的秩序遞演下去。他在《除夕》那一篇中說:“我現在幾乎不願意我一生所逢的任一不幸事會沒有發生過,我不欲改換這些事情也同我不欲更改一本結構精密小說的佈局一樣,我想當我心被亞歷斯的美麗的發同更美麗的眼迷醉時候,我將我最黃金的七年光陰憔悴地空費過去這回事比干脆沒有碰過這麼熱情的戀愛是好得多。我寧願我失丟那老都伯騙去的遺產,不願意現在有二千鎊錢而心中沒有這位老奸巨滑的影子。”他愛舊書,舊房子,老朋友,舊瓷器,尤其好說過去的戲子,從前的劇場情形,同他小孩子時候逛的地方。他曾有一首有名的詩說一班舊日的熟人。

一班舊日的熟人


我曾有一些遊侶,我曾有一班好伴,


在我孩提的時候,在我就學的時光;


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我曾經狂笑,我曾經歡宴,


與一班心腹的朋友在深夜坐飲;


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我曾愛着一個絕代的美人:


她的門爲我而關,她,我一定不能再見——


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我有一個朋友,一個最好的朋友,


我曾魯莽地背棄他像個忘恩之人;


背棄了他,想到一班舊日的熟人。



我徘徊在幼年歡樂之場像個幽靈,


我不得不走遍大地的荒原,


爲了去找一班舊日的熟人。



我的心腹的朋友,你比我的兄弟更強,


你爲什麼不生在我的家中?


假使我們可以談到舊日的熟人——



他們有的怎樣棄我,有的怎樣死亡,


有的被人奪去;所有的朋友都已分離;


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他說他像個幽靈徘徊在幼年歡樂之場。實在由這種高興把舊事重提的人看來,現在只是一剎那,將來是渺茫的,只有過去是安安穩穩地存在記憶,絕不會失丟的寶藏。這也是他在這不斷時流中所以堅決地抓着過去的原因。

  蘭姆一生逢着好多不順意的事,可是他能用飄逸的想頭,輕快的字句把很沉重的苦痛撥開了。什麼事情他都取一種特別觀察點,所以可給普通人許多愁悶怨恨的事情,他隨隨便便地不當做一回事地過去了。他有一回編一本劇叫做《H先生》,第一晚開演時候,就受觀衆的攻擊,他第二天寫信給Sarah Stoddart(薩拉·斯托達斯)說:“H先生昨晚開演,失敗了,瑪利心裏很難過。我知道你聽見這個消息一定會替我們難過。可是不要緊。我們決心不被這事情弄得心灰意懶。我想開始戒菸,那麼我們快要富足起來了。一個吞雲吐霧的人,自然只會寫烏煙瘴氣的喜劇。”他天天從早到晚在公司辦事,但是在《牛津遊記》上他說我雖然是個書記,這不過是我一時興致,一個文人早上須要休息,最好休息的法子是機械式地記棉花,生絲,印花布的價錢,這樣工作之後去念書會特別有勁,並且你心中忽然有什麼意思,儘可以拿桌上紙條或者封面記下,做將來思索材料。他的哥哥是個自私的人,收入很好,卻天天去買古畫,過舒服生活,全不管蘭姆的窮苦。蘭姆對這事不止沒有一毫怨尤,並且看他哥哥天天興高采烈樣子,他心中也歡喜起來了。在《我的親戚》一篇文中他說:“這事情使我快活,當我早上到公司時候,在一個風和月美五月的早上,碰着他(指蘭姆哥哥)由對面走來,滿臉春風,喜氣盈洋。這種高興樣子是指示他心中預期買樣看中了的古畫。當這種時候他常常拉着我,教訓一番。說我這種天天有事非幹不可的人比他快活——要我相信他覺得無聊難過——希望他自己沒有這麼多閒暇——又向西走到市場去,口裏唱着調子——心裏自信我會信他的話——我卻是無歌無調地繼續向公司走。”這種一點私見不存,只以客觀態度溫和眼光來批評事情,注意可以發噱之點,用來做微笑的資料,真是處世最好的精神。在《查克孫上尉》一篇裏,他將這種對付不好環境的好法子具體地描寫出。查克孫一貧如洗,卻無時不排闊架子,這樣子就將貧窮的苦惱全忘丟了。蘭姆說:“他(查克孫上尉)是個變戲法者,他布一層霧在你面前——你沒有時間去找出他的毛病。他要向你說‘請給我那個銀糖鉗’,實在排在你面前只有一個小匙,而且僅僅是鍍銀的。在你還沒有看清楚他的錯誤之前,他又來擾亂你的思想,把一個茶鍋叫做茶甕,或者將凳子說做沙發。富人請你看他的傢俱,窮人用法子使你不注意他的寒塵東西;他既不是這樣,也不是那樣,單單自己認他身邊一切東西全是好的,使你莫名其妙到底在茅屋裏看的是什麼。什麼也沒有,他彷彿什麼都有樣子。他心中有好多財產。”當他母親死後一個禮拜,他寫信給Coleridge說:“我練成了一種習慣不把外界事情看重——對這盲目的現在不滿意,我努力去得一種寬大的胸懷;這種胸懷支持我的精神。”他姊姊瘋好了,他寫信給Coleridge說:“我決定在這塞滿了煩惱的劇,儘量得那可得到的瞬間的快樂。”他又說“我的箴言是‘只要一些,就須滿足;心中卻希望能得到更多’”。我們從這幾段話可以看出蘭姆快樂入世的精神。他既不是以鄙視一切快樂自雄的stoic。也不是沾沾自喜歌頌那卑鄙庸懦的滿足的人,他帶一副止血的靈藥,在荊棘上跳躍奔馳,享受這人生道上一切風光,他不鄙視人生,所以人生也始終愛撫他。所以處這使別人能夠碎一心的情況之下,他居然天天現着笑臉,說他的雙關話,同朋友開開玩笑過去了。英國現在大批評家Agustine Birrell(奧古斯丁·比勒爾)說:“蘭姆自己知道他的神經衰弱,同他免不了要受的可怕的一生挫折,他嚴重地拿零碎東西做他的躲難所,有意裝傻,免得過於興奮變成個瘋子了。”他從二十一歲,以後經過千濤百浪,神經老是健全,這就是他這種高明超達的生活術的成功。

  蘭姆雖然使一雙特別的眼睛看世界上各種事情,他的道德觀念卻非常重。他用非常誠懇態度採取道德觀念,什麼事情一定要尋根到底赤裸裸地來審察,絕不容有絲毫僞君子成分在他心中。也是因爲他對道德態度是忠實,所以他又常主張我們有時應當取一種無道德態度,把道德觀念撇開一邊不管,自由地來品評藝術同生活。僞君子們對道德沒有真真情感,只有一副架子,記着幾句口頭禪,無處不說他的套語,一時不肯放鬆將道德存起來,這是等於做賊心虛,更用心保持他好人的外表,偷漢寡婦偏會說貞節一樣。只有自己問心無愧的人才敢有時放了道德的嚴肅面孔,同大家痛快地毫無拘管地說笑。在他那《莎士比亞同時戲劇家評選》裏他說:“霸佔近代舞臺的乏味無聊抹殺一切的道德觀念把戲中可讚美的熱烈情感排斥去盡了,一種清教徒式的感情遲鈍,一種傻子低能的老實漸漸盤繞我們胸中,將舊日戲劇作家給我們的強烈的情感同真真有肉有血生氣勃勃的道德趕走了……我們現在什麼都是虛僞的順從。”所以他愛看十八世紀幾個喜劇家Congreve(康格里夫),Farquhar Wycherley(威徹利)等描寫社會的喜劇。他曾說:“真理是非常寶貴的,所以我們不要亂用真理。”因爲他寶貴道德,他才這麼不亂任用道德觀念,把它當做不值一句錢的東西亂花。蘭姆不怎麼尊重傳統道德觀念,他的觀念近乎尼采,他相信有力氣做去就是善,柔弱無能對付了事處處用盾牌的是惡,這話似乎有些言之過甚,不過實在是如此。我們讀蘭姆不覺得念查拉撒斯圖拉如此說的針針見血,那是因爲蘭姆用他的詼諧同古怪的文體蓋住了好多驚人的意見。在他《兩種人類》那篇上,他讚美一個靠借錢爲生,心地潔白的朋友。這位朋友豪爽英邁,天天東拉西借,壓根兒就沒有你我之分,有錢就用,用完再借,由蘭姆看起來他這種痛快情懷比個規規矩矩的人高明得多。他那篇最得所謂英國第一批評家Hazlitt擊節歎賞的文章《戰太太對於紙牌的意見》(也可譯作《巴托夫人對惠斯特橋牌的看法》)用使人捧腹大笑的筆墨說他這種做得痛快就是對的理論。他覺得叫花子非常高尚,平常人都困在各種虛榮高低之內,唯有叫花子超出一切比較之外,不受什麼時髦禮節習慣的支配,赤條條無牽掛,所以他把叫花子尊稱做“宇宙間唯一的自由人”。英國習慣每餐都要先感謝上帝,蘭姆想我們要感謝上帝地方多得很,有Milton(彌爾頓)可念也是個要感謝的事情,何必專限在飯前,再加上那時候饞涎三尺,那裏有心去謝恩,所食東西又是煮得講究,不是僅僅作維持生命用,謝上帝給我們奢侈縱我們口欲,確在是不大對的。所以他又用滑稽來主張廢止。他在《傻子日》裏說:“我從來沒有一個交誼長久或者靠得住的朋友,而不帶幾分傻氣的……心中一點傻氣都沒有的人,心裏必有一大堆比傻還壞的東西。”這兩句話可以包括他的倫理觀念。蘭姆最怕拉長面孔,說道德的,我們卻嚕囌地說他的道德觀念,實在對不起他,還是趕快談別的罷。

  法國十六世紀散文大家,近世小品文鼻祖Montaigne(蒙田)在他《小品文集》(Essays)序上說:“我想在這本書裏描寫這個簡單普通的真我,不用大言,說假話,弄巧計,因爲我所寫的是我自己。我的毛病要纖毫畢露地說出來,習慣允許我能夠坦白說到那裏,我就寫這自然的我到那地步。”蘭姆是Montaigne的嫡系作家。他文章裏十分之八九是說他自己,他老實地親信地告訴我們他怎麼樣不能瞭解音樂,他的常識是何等的缺乏,他多麼怕死,怕鬼,甚至於他怎樣怕自己會做賊偷公司的錢,他也毫不遮飾地說出。他曾說他的文章用不着序,因爲序是作者同讀者對談,而他的文章在這個意義底下全是序。他談自己七零八雜事情所以能夠這麼娓娓動聽,那是靠着他能夠在說閒話時節,將他全性格透露出來,使我們看見真真的蘭姆。誰不願意聽別人心中流露出的真話,何況講的人又是個和藹可親溫文忠厚的蘭姆。他外面又假放好多筆名同杜撰的事,這不過一層薄霧,爲的蘭姆到底是害羞的人,文章常用七古八怪的別號,這麼一反照,更顯出他那真摯誠懇的態度了。蘭姆最讚美懶惰,他曾說人類本來狀況是遊手好閒的,亞當墮落後纔有所謂工作。他又說:“實在在一個人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什麼也不幹,次一等纔是——好工作。”他那一篇《衰老的人》是個讚美懶惰的福音,比起Stevenson(斯蒂文森)的《懶惰漢的辯詞》更妙得多,我們讀起來一個愛閒暇怕工作的蘭姆活現眼前。

  蘭姆著作不大多,最重要是那投稿給《倫敦雜誌》,借伊里亞(Elia)名字發表的絮語文五十餘篇,後來集做兩卷,就是現在通行的《伊里亞小品文》(The Essays of Elia)同《伊里亞小品文續編》(The Last Essays of Elia)。伊里亞是南海公司一個意大利書記,蘭姆借他名字來發表,他的文體是模仿十七世紀Fuller(富勒),Browne(布朗)同別的伊利沙白時代作家,所以非常古雅蘊藉。此外他編一本莎士比亞同時代戲劇作家選集,還加上批評,這本書關於十九世紀對伊利沙白時代文學興趣之復燃,大有關係。他的批評,吉光片羽,字字珠璣,雖然只有幾十頁,是一本重要文獻。他選這本書的目的,是將伊利沙白時代人的道德觀念呈現在讀者面前,所以他的選本一直到現在還是風行的。他還有批評莎士比亞悲劇同Hogarth的畫的文章。此外他同瑪利將莎士比亞劇編作散文古事,盡力保存原來精神。他對伊利沙白朝文學既然有深刻的研究,所以這本《莎氏樂府本事》,還能充滿了劇中所有的情調色彩,這是它能夠流行的原因。蘭姆作不少的詩同一兩編戲劇,那都是不重要的。他的書信卻是英國書信文學中的傑作,其價值不下於Cowper Southey(柯珀·騷塞),Cray Fitzerald(菲茨傑拉德)的書牘,他那種纏綿深情同靈敏心懷在那幾百封信裏表現得非常清楚。他好幾篇好文章《兩種人類》《新同舊的教師》《衰老的人》等差不多全由他信脫胎出來。他寫信給Southey說:“我從來沒有根據系統判斷事情,總是執著個體來理論。”這兩句話可以做他一切著作的註腳。

  蘭姆傳以Ainger(安傑)做得最好,Ainger說:他是個利己主義者——但是一個沒有一點虛榮同自滿的利己主義者——一個剝去了嫉妒同惡脾氣的利己主義者。這真是蘭姆一生最好的考語。

  近代專研究蘭姆,學蘭姆的文筆的Lucus(盧卡斯)說:“蘭姆重新建設生活,當他改建時節,把生活弄得尊嚴內容豐富起來了。”

十七年一月,北大西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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