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伏園散文集麗芒湖

  暑假旅行在歐美已成風氣,法國人對於這一點還算是比較後起的,但遠沒有到暑假時節,老早就甲問乙,乙問丙了:“你今年往什麼地方過暑假?”被問的乙丙,也會即刻答得上來,說他今年往麗芒,往安納西,或往蒲爾志——除了這著名的三湖以外,還有往海邊的,往外國的,甚至也有少數往極東的,或往北冰洋的。

  暑假旅行是爲的避暑嗎?那也不盡然。法國的一般氣候,大概與中國的北部彷彿,即在盛暑,也不覺十分難受。而且有的人,竟從涼爽的地方,旅行到炎熱的地方去,這又是爲的什麼?一個最簡單而穩妥的答案是:爲的旅行。

  自然,在暑假旅行中,旅行者也許增加了多少學問,也許證實了多少試驗,也許完成了多少著作,至少,也許新交了多少朋友,發起了多少組織。但是,這種都是旅行的副產,主要的目的還是爲的旅行。

  “暑假”兩個字,在中國,是教員學生輩的專用名詞。暑假者,教員學生暑中不上課之謂。但在西方,暑假是一切人暑中不作工之謂,或暑中旅行順便作工之謂。以巴黎爲例,許多店鋪暑中都關門,連賽納河邊的舊書肆也顯着零落,這便是因爲他們的掌櫃和店員都到別地方過暑假去了。那麼暑假中巴黎便很蕭索了嗎?不然!暑假中的巴黎,比平日只有熱鬧,因爲巴黎也是別處暑假旅行者的目的地。

  暑假中工作最起勁的,要算是與旅行有關的各業。男人還穿着厚呢大氅,女人還圍着狐皮的時候,便見街上滿貼各旅行社的廣告了。廣告的內容很簡單,一點也不囉唆,只是一幅極動人的風景畫。下面注着:如願去者可訪問某某機關。說來奇怪:我們中國人來往歐洲常乘他的輪船的所謂“大法國火輪船公司”,負有運送法國帝國主義者往極東侵略的使命的,在這個暑假旅行的當兒也廣貼風景畫,勸人在暑假中往極東旅行,裏面有一幅是中國的宮殿。

  在這樣熱鬧的空氣裏,有的寫信往甲地問那裏的生活費用,又有的寫信問朋友是否也願同去乙地,火車、輪船、汽車、旅館,甚至在風景地有餘屋出租的房主,一天到晚忙碌的無非爲着這件事。

  這便是暑假旅行已成一種風氣。一句過於犀利的話是一個朋友說的:“即使不出去,也要在家中躲幾天,表示這幾天的確沒有在巴黎,這是受着中產思想的支配而無錢或無暇旅行者的行事!”足見要違抗這種風氣的不易了。

  但在我們中國人,對於這風氣卻另有一種態度。中國的士大夫階級瞭解風景本比西洋人早過多年,對於風景地的點綴,能力也遠出西方之上。遊覽山水,在西洋人是趨時,在中國讀書人是本色。工作能力百不及人,遊覽興趣從不讓人,這是我自己對於暑假旅行的態度了。何況我在巴黎本是遊客,大旅行中爲什麼不可有個趨時的小旅行呢?

  這樣決定了我的麗芒湖之遊。

七月二十三日——初到


  也許比做旅行事業的人還趕早,曾覺之兄在春間便將麗芒湖介紹給我們而且約定暑中同去。不幸得很,覺之兄得到家中的電信,因爲母親重病不能不回去,比遊湖更大些的計劃也都只有暫時停頓着;我驟然失卻一位指導一切的良師,不能同遊麗芒的事倒反而覺着不值得惋惜了。

  覺之兄去年暑中住的是麗芒湖(Lac Lēman)畔聖祥哥爾夫(Saint Gingolph)村的貝格杭(Chalet Berguer-and)木屋。木屋是瑞士特色之一,因爲山中多木材,屋內一切如門窗牆壁等無不用木材做成。覺之兄和貝格杭木屋的主人貝格杭先生、貝格杭太太都要好,本來去年便約定今年再去,但是不測的風雲難用人力挽回,問我們弟兄也一時不能決定,於是在臨走時他先將傅怒安兄介紹給貝格杭木屋主人。怒安兄在六月初旬便去了,因此他繼覺之兄而爲我們的麗芒湖邊的嚮導。

  晚昨八時半在巴黎動身,與夏敬農兄口也不停地一直談到開車。談話的內容一大半是由中俄交涉引申出來的夢囈。說也奇怪,中國有一點點小事,立刻可以影響到我們遊客或僑民的體面,比用科學方法制造出來的寒暑表還要準確。這個升降據說已經有好幾次了:辛亥革命升,袁氏復古降,袁氏推倒升,軍閥內戰降,國民黨北伐升,國民黨腐化降。尤其是最末一次,國民黨北伐勝利的時候,據說中國人在盧森堡公園散步,也曾無端有人來握手,並大讚許一頓中國有希望,而一到國民黨腐化以後,他們,看見中國人便轉過頭去理也不理了,這一次升得特別高,降得也特別下。因爲有這種易感性的寒暑表在,怪不得僑民或遊客的愛國心連夢裏也要油然而生了。這幾天因爲中俄的交涉,中國的態度居然有點強硬,引起了巴黎一箇舊派報紙《人民之友》的稱許,影響忽然及於法國的一般人。敬農兄到警察署去籤“動身”,警官對他特別地敬禮,問他:“是不是要回國從軍去了?這幾天中俄的消息很緊張,我希望中國人打勝!”巴黎大學的俄國同學,路上碰見也要站下來談一談,說道:“我們現在是交戰國了,但不妨趁大家沒有上戰場的時候,各人拋開了自己的國家觀念談一個暢快。”從公寓裏往車站,我們三個人坐在一輛汽車裏,汽車伕開車略微不謹慎了些,幾乎與一輛從橫路里出來的汽車相撞,那輛車裏的車伕出言便不客氣了,結論是:“你以爲今天車裏面坐了中國人便應該橫衝直撞了麼?”從這種零碎事實裏,東引申西引申,像煞有介事的,完成了我們的中國獨立夢。

  爲了要做這個中國獨立的夢,連戰爭也不覺得應該詛咒了,現在的俄國是不是舊皇時代的俄國,現在的中國是不是明治時代的日本,這些事實也顧不得了,人在做夢的夜裏真不知道有過去的昨天和未來的明天的呵,我們的談話真是夢囈!

  八時半了!我和三弟在車上,敬農兄在站臺上,三個人盪漾在中國獨立的夢裏,萬分捨不得地分別了。

  八時半從巴黎動身,直到今晨七時,在車中整整一夜,或坐或站,或行走,或打盹。照例,三等車是八個人一間,這比中國三等車的長條板凳——有時竟連長條板凳也不可得者自然好得多了,但人心不知足,覺得沒有臥車還是缺憾。同室臨窗兩個胖商人,當初是忽而飲酒,忽而把衣箱直豎起來當作打牌的桌子,忽而不打牌了,兩個人向鄰座道一聲對不起,各脫了上衣,擦身子,換新衣,忽然起坐,忽再躺下,這樣歷歷碌碌地鬧了一夜,直到天明纔下去。平心而論,胖子而略黏微汗在身,的確是十分難受的,我曾當幾年胖子,這一點很瞭解,只可惜現在漸漸辦着交卸,對於鄰座二公的歷碌頗有視同秦越之感了。只是對於沒有臥車認爲缺憾一節,倒還雙方意見密會無間的。

  二公下去以後不久,七時餘,車到貝勒加德(Bellegarde)了。這車是從巴黎直往日內瓦的,我們往聖祥哥爾夫的客人須在貝勒加德下車。自貝勒加德到聖祥哥爾夫,雖然只有九十六基羅米突,但車站倒有二十二個,而且是每站必停的。這些站當中,只有安納馬司(Annemasse)、多農(Thonon-les-Bains)、愛維昂(Evian-les-Bains)三個是大站,其中尤以愛維昂爲最大,遊客也最多,所以自巴黎到愛維昂有直達的頭二等車,至於三等客,那隻好多觀光幾個車站。

  貝勒加德四境荒涼,雖然火車站規模也尚不小,但因爲一夜未得安眠,覺耳聞目見一無是處,荒涼者固然加倍荒涼,規模不小者亦似無可容足。三弟卻有甚好興致,他自幼便如此,即使在窘迫的境地裏,也會設法自娛。今日便又是一例了。他主張在車站裏吃東西。這在我是絕不需要的。我現在需要的是漱口,是洗手臉,是換襯衫褲,是找一個涼爽的地方酣睡。總括一句,我現在需要的是聖祥哥爾夫。然而這哪裏談得到呢?九十六基羅米突路,二十二個車站,如果你沒有本領即刻生起翼子來,那只有貼貼服服地坐在貝勒加德車站裏當“順民”。至於吃東西,我是老早看見的了。月臺上擺着桌子,上面整整齊齊的排着大碗,旁邊是一把大咖啡壺。客人一下車來,便羣聚到桌旁。真駭人,這樣大碗原來是裝咖啡和牛奶的,還加上大盤子的新月面包!“這裏許是鄉下風氣了,所以人們的食量怎大。”我這樣想過便算了,並不起絲毫豔羨之意。然而三弟卻主張與這些大盤大碗去發生關係。說也奇怪,大碗的咖啡牛奶雖然替代不了聖祥哥爾夫,然而喝下一碗以後,精神居然振作多了。於是把行李放在月臺上較僻靜處,兩人隨便在車站內外走走。貝勒加德雖是一個各路交叉的大站,然四面望去,無非是高高低低的小山頭。本地大抵沒有什麼工商業。這彷彿像中國的鄭州,然而不,那到底還有裴度墓等三兩古蹟,這裏卻也沒有。只是有一點,或者是我主觀的,覺得漸漸有到沙維華(Savoie)的預感。雖然是高高低低的小山頭,難道也已經有沙維華的風度了嗎?至於車站內,卻照例貼有風景畫,那卻是一點不含糊的沙維華。我們在貝勒加德車站的一小時餘,一半就在這風景畫上消費去的。

  十時半到了愛維昂。現在可更久了,在貝勒加德只等了一小時餘,這裏卻要等四小時,下午二時二十分纔有車到聖祥哥爾夫去。我暗忖鐵路公司的心理,以爲從巴黎到沙維華一帶來,愛維昂已經是盡頭了,還要再往聖祥哥爾夫等處去,那是不在計算之內的了。而我們卻偏偏做了他們計算以外的客人,於是有先看愛維昂的眼福。

  這時我所需要的依舊是聖祥哥爾夫,我們身邊負擔的依舊是重重的兩件手提行李,然而愛維昂已在腳下,麗芒湖已在眼前了。其實麗芒湖早在眼前,車經多農以後,便一路沿湖而行,不過此刻坐在車站對面的一家咖啡館裏,四小時工夫盡着享用,賞鑑湖景比在車中時遠遠的暢快了。

  我們談曾覺之兄。他是從前極愛西湖的,然而他說,麗芒比西湖好得多哩。比西湖好得多的麗芒現在是在眼前了,但從前極愛的西湖我們也還在心頭,於是心頭一幅西湖圖,眼前一個麗芒湖,我們一樣一樣地比較去。

  我們現在算是坐在“西園”裏喝茶。和西湖的龍井茶一樣聞名世界的,是這裏愛維昂的礦泉水。但是我們桌子上並沒有,因爲這是在全法國無論什麼地方都喝得到的,正不必急急然一到愛維昂便喝。我們桌上有的依舊是啤酒和汽水,卻外加一張麗芒湖的地圖。現在按着地圖隔湖望去,對岸迷迷濛濛中似乎極繁華的,相當於西湖蠶桑學校的地位,這是瑞士的名城洛沙納(Lausanne)。因爲麗芒湖的兩岸是分屬兩國的,靠旗下的一岸是屬法,對面蠶桑學校等的一岸是屬瑞,所以洛沙納是瑞士的名城,正如此岸愛維昂是法國的名城一樣。洛沙納這個字是近於原音的,這地方前幾年開過一個國際會議,在中國報上看見的地名卻是“洛桑”兩個字,好像他們預先知道我今天要用洛沙納來比西湖的蠶桑學校,所以特別將“沙納”二音寫成“桑”字來遷就我的比喻似的。

  坐在西園裏,擎起左手來,一直指過去,遠遠的,遠遠的,那不是淨慈寺雷峯塔的一隻角上嗎?不,也許還要遠些,一直在南山的山嶴,桂花叢的中心,又有一個瑞士的,甚至世界的名城,這就是日內瓦。它是盧梭(J.J.Rousseau)的故鄉。它也是世界最大裝飾品的所在地。裝飾品?那不是說巴黎的著名香料鋪胡愎剛(Houbigant)嗎?是的,但那是女子的裝飾品,這是男子的裝飾品,國家的裝飾品——國際聯盟!

  右手斜對岸,似在山腳下,似在水中央,樓閣玲瓏的,不是國立藝術院麼?不錯,一點也不模糊,在麗芒湖裏照樣有一個,是西蓉古堡(Château chillon)。

  現在回過來看旗下這一岸,法國方面除了愛維昂之外還有什麼大城嗎?有的,是多農。這是在愛維昂的左首,相當於錢王祠的處所,我們來時火車經過的。至於右首錢塘門的傍近,那便是我們的目的地聖祥哥爾夫了。

  麗芒大勢,已在指掌,而時間卻還不過正午。山德維支,權當午餐,盤子已經空了;不空的卻是擺着空盤和空瓶的桌子和我們的肚子。四周的景物人事,可以看的都看厭了。甚至望着對面車站門口,旅館的接客汽車一輛輛地開到,一輛輛裏跑下接客的人來,衣冠挺肅的,眼光注着車站出口,車站出口一個個的跑出客人,一個個的對着汽車視若無睹,於是汽車伕一個個的都懊喪,一輛輛的汽車又重行開走。他們是懊喪,我們坐在西園咖啡館裏是厭倦,於是也趁着他們開走的當兒,將兩件行李付託西園的女侍暫時收存,我們卻到湖邊去閒逛。

  剛纔從咖啡館遠望各旅館的接客者,於懊喪之餘,解開了挺肅的厚呢制服,知道我們此刻是在陰地裏,而且飲下了如許冰水,倘在太陽光下,氣候是頗炎熱的。我們雖然已經休息了久久,已經吃過了早午餐的代替品,到底一夜未得安眠的事實依然存在,一身的微汗依然無法擺脫,所以走出旅館來,仍不敢多向太陽光下去跑路。好在愛維昂有的是樹蔭,菩提樹呀,洋梧桐呀,蓋滿了到處。愛維昂是一個山城,靠山面水有着許多條路,這條車站門前的大路剛在高下適中之處,上面是別墅住宅的區域,下面是商店街市的中心。貫串上下的,小路固然甚多,但重要的則有一條上山電車(funicnlaire)。我們心中念念不忘我們的目的地聖祥哥爾夫,不願細看愛維昂,所以上山電車既沒有去乘,十餘礦泉中最有名的一個嘉夏泉(Source Cachat)走過也沒有去飲。打了一個圈子以後知道本地的名產是珍珠,以及螺鈿的各種小器具,我們坐下的咖啡館旁邊便是一個珍珠廠,其他便毫無所得了。回到車站附近,坐梧桐蔭下,再飲冰水,然後提出行李上車。

  三時,我們到了聖祥哥爾夫。

七月二十四日——聖祥哥爾夫


  想望了許久的聖祥哥爾夫居然在抱了。昨日下午三時,一下車來,它給我們的第一印象就極好。它是十足的鄉下氣。如果仍以西湖來比麗芒,那麼聖祥哥爾夫之與愛維昂,確像錢塘門之與西園。

  真是鄉下了,在車站裏一問貝格杭木屋便知道,站員即刻指示我們去向,而且對我們說,行李不妨寄存在這裏,等一忽兒給我們送來。

  與在愛維昂一樣,出車站門便是一條大路,而且出車站門第一樣看見的也就是從愛維昂一直伴我們來到此地的麗芒。只是,所謂大路者,是聖祥哥爾夫惟一的大路,而且,因爲聖祥哥爾夫是法瑞交界的鄉村,聖祥哥爾夫既有半村屬法,半村屬瑞,於是這條大路也跟着半條屬法,半條屬瑞。

  我們正在大路上行走的時候,巧遇了傅怒安兄。雖然我們昨天有電報給他,但兩方都算不準愛維昂到聖祥哥爾夫的路程,所以只好在路上巧遇。他穿了一套輕快的夏服,這在巴黎是極難看到的,首先令人覺到現在真是暑期了。他是到湖中去洗澡的,既然巧遇了我們,便先做我們的嚮導。

  “聖祥哥爾夫半村屬法半村屬瑞我們是知道的了,但我們住的究竟是法半村呢,瑞半村呢?”我先問他。

  “是瑞半村。”

  “那麼以前我們在巴黎與你通信,都作本國信寄,倒不算欠資嗎?”三弟問他。

  “所以,有許多地方因爲這是一個特別的村子,不能不通融了。村裏有兩個郵局,法半村裏一個法郵局,瑞半村裏一個瑞郵局。法郵局接到法國境內各處寄給瑞半村的信,理好打一包封,交由瑞郵局分送。瑞郵局也同樣辦理。大家都不算欠資。”怒安兄答。

  “那麼寄出去呢?”我又問他,“你就犧牲一點腳步,寄法國的交法郵局,寄瑞士的交瑞郵局?”

  “那自然!一封信裏要便宜兩封信的郵資,誰也願意犧牲一點腳步的!”

  “如果有一個人寄情書,一心只在情人上,這樣複雜的門檻倘一忽略了,倒是要受罰的——受罰自然是甘願,只是信要壓遲一班了。”

  “伏老又來了!其實這種小村子裏,幾天住下來,便滿眼都是熟人,即使真的糊塗到這樣,郵局也會送回來讓你貼好了再寄,甚至會代你送到另半村的郵局去的。”

  怒安兄從郵局又講到稅關。國界上的稅關最注意兩國價格不同的東西。瑞士禁酒,人民團體與政府機關協同辦理,所以捐稅極重;而法國是一個酒國,法國人管理小孩子別的都極嚴緊,而對於飲酒的放任卻認爲理所當然。因爲兩國風氣如此不同,所以瑞半村的稅關最注意法半村裏的酒,但同是一種風氣,瑞半村禁酒決不會影響到法半村來,法半村飲酒倒極會影響到瑞半村去。於是住在瑞半村裏飲酒的人便苦極了。

  “曾經有過一個故事的,”怒安兄說,“有一個人住在瑞半村裏,從法半村買酒回家,被稅關搜出了,捐得極苛;第二天他背了一張桌子,放在法半村的邊界上,坐起來大喝特喝;喝罷回家,拍着肚子對稅關人員說,酒在這裏,你還捐不捐呢?”

  說到這裏,我們三個人真走到法瑞兩國的邊界上了。割開一個鄉村而定爲兩國的國界,初聽似乎好不自然,其實也有它自然的界限,這是兩山之間的一條小溪。溪上架一條石橋,就把兩條大路連而爲一。橋左是法國稅關,邊界上站着四個稅吏,橋右是瑞士稅關,邊界上也站着四個稅吏。兩方都恭恭敬敬地靜聽着橋下兩國共有的潺潺的水聲。

  對於法國方面,我們要出境,不必費什麼手續的。入瑞士境的時候,稅吏以外還站着一個國家憲兵的兵官。這似乎兩國是同一制度,法國也這樣,無論如何的窮鄉僻壤,必有數名國家憲兵駐紮着。有時只有一名,兵也是他,官也是他。這站在瑞半村裏既高又大,似乎要和我們爲難的大概就是這一類了。但是奇怪,傅怒安兄跑到他面前,把我們介紹給他說:“這就是我常同你說起的兩位朋友,現在來了。他們大抵不會住久,兩三禮拜便回巴黎去的,你也不必驗他們的護照了。”他毫無異議,我們便容容易易地做了瑞士人了。

  於是接談我們的稅關。法國方面的四個稅吏注意的是什麼呢?是煙、鐘錶和巧克力糖。煙在法國是國營的,價比別國都貴,外國煙尤其貴。美國的吉士牌菸捲,在上海值小洋兩角的小包,在法國值六法郎,閤中國小洋八角。和瑞士比,相差雖然沒有這樣遠,但已和瑞士特產的鐘表和巧克力糖有同樣被注意的價值了。

  稅關之外,還有鐵路也是如此。我們從貝勒加德來的車,是一直通到瑞士去的,但在聖祥哥爾夫有兩個車站,我們剛纔下車來的是法國站,現在步行要經過它門口的是瑞士站。也和在大路上步行一樣,乘火車越過國界,須受稅關的檢查。

  鐵路之外,還有輪船也是如此。麗芒湖上有一種輪渡,從日內瓦起,走着“之”字的路線,左岸停一埠,就到右岸去,右岸停一埠,又到左岸來,一直走到聖祥哥爾夫,再走着“之”字向日內瓦。輪船大小約如南京渡江的“澄平”,但共有二十艘,船名都用與麗芒有關的一切,如“麗芒”“日內瓦”“洛沙納”“沙維華”等等。這可以說是麗芒與西湖不同的地方。西湖有四千號“划子”,數目固然可驚,然如跑到葛嶺上面一看,好像一片桑葉上的蠶蛹,滿湖幾全是這種一條條灰白色的東西。麗芒有二十艘大輪船,但我們所看得到的,常常是全無影蹤,至多有一艘兩艘經過。至於稅關的問題,輪船倒是沒有,只是在船頭和船尾插兩張國旗,表示它來往於兩國公共的湖上便了。不過乘客須隨身攜帶護照,雖然未必會驗,如愛維昂洛沙納間的對渡,卻不像在聖祥哥爾夫來往於法半村與瑞半村那樣簡單,總須有一本小書模樣的東西在手(甚至不是護照!)才妥當。

  我們三個人一邊談話,一邊鑑賞着聖祥哥爾夫的風景:前面是麗芒湖,不必說了,後面卻是高山,參差錯落,與湖濱其他各埠迥然不同。聖祥哥爾夫不及其他各埠的繁華,也許以此,它能夠保持它的鄉下氣,令人覺得比其他各埠更可愛者也是以此。就在這高山的腳下,怒安兄指點給我們:彷彿在一張綠色的桌毯上,擺着一件象牙的雕刻,工作是細緻而又質樸的,那便是貝格杭木屋。木屋造成還不很久,而且主人愛素淡,所以未加油漆,木材的本色用山景襯托出來,造成這樣驚人的美麗。可惜他們的餘屋已經答應了一家朋友,所以怒安兄給我們預定了別一處,是德立發夫人(Mme Derivaz)家。我們便跑去見德立發夫人,但兩間屋只有一張牀,於是我先住下。不久車站裏的行李送來了,我們便儘量地把夏衣換上,但叫人佩服的是送行李來者原來就是剛纔的站員自己。

  昨夜怒安兄歸貝格杭木屋,我住德立發夫人家,三弟到美景旅館暫住一夜,三人約定今早相見,同去遊湖。

  今早三人在美景旅館裏相見,我把怒安兄當作聖祥哥爾夫的主人,向他盛誇昨晚氣候的涼爽。這彷彿像前年我從武漢跑上廬山一樣,初秋蓋了薄棉被還嫌太冷,現在而且是盛夏。三弟則除了覺得涼爽以外,又聽了一夜的水聲,因爲美景旅館正在法瑞兩國交界的溪旁,溪水就從他房間的窗外流過。

  “麗芒的可愛不僅是這些哩。今天上午我們一同釣魚去。我出來的時候已經將釣魚的器具放在船上了。”我們於是依了怒安兄的提議,三人一同走出美景旅館,到了湖邊停船的處所。船的模樣,也彷彿就是西湖的划子,不過江浙人皮膚嬌嫩,划子上必用遮陽,這裏卻是沒有的。所謂停船的處所者,如在愛維昂那種大埠,幾十條船由一個人經管,你選定了哪一條船以後,便由他給你解纜,約定幾小時以後還他。聖祥哥爾夫村子較小,遊人不多,所以怒安兄熟識的那一個埠頭,雖然也有十幾條船,卻值不得由一個人經管,租船時須自己跑到市上一家咖啡館去接頭,解纜繫纜都由租船者自己擔任,回來時自己跑到咖啡館去付船租。這與西湖的每一條划子有一個船伕的情形大不相同。

  我們三人便上了船。照這裏的辦法,所謂三人乘船者,這三個人當然既是乘客,也是船伕。但他們兩位是麗芒式的,我卻是西湖式的;麗芒式的人跑到西湖去,垂拱而天下平的事是誰也會幹的,我一個西湖式的人跑上麗芒來卻束手無策了。恰好怒安兄忽然敬老起來,我便劃了船頭一席地作養老院,兩位少年槳手都非常努力,我趁着便宜一路順風地同他們駛向目的地去了。

  “我到現在還沒有看見你的釣竿呢,”養老院裏的老人照例是多嘴的,“你所謂釣魚器具放在船上,到底放到哪一條船上去了?”

  “說來話長哩,器具在這裏!”怒安兄此時從船板底下摸出一個白鐵罐來,罐裏頭一束線,線頭上亮光光的一個白鐵鉤。

  “沒有別的了?”我們出驚地問他。

  “都在這裏了!”怒安兄用法語回答。

  “那麼引餌呢?”三弟總有點疑惑。

  “那是沒有的。釣魚本來須領照會,與巴黎塞納河(Seine)上釣魚的辦法一樣。但照會只限於有釣竿的人,不用釣竿可以省六法郎的照會費。至於引餌,那是隨便的;我因爲小魚之類都髒得很,而且聽本地一個小孩子說,只是亮光光的一個鉤子蕩在水中,魚倒會來吞,有了引餌它反不會來吞了。我試了幾次,果然。”

  “但我總替你擔心呢,這似乎是一注買空賣空的生意經!”

  “你老先生還是躺着罷,我們預算今天中飯夠三個人吃的魚呢。”少年的勇敢的態度,可愛的少年的勇敢的態度。

  目的地是離聖祥哥爾夫二里許一個臨湖的莊子的樹蔭下。“這是伯爾尼(瑞士京城)一個大商人的別墅,只有盛暑來住一月的,平時都空着。”怒安兄說。

  太陽光下兩里路的生活,養老院裏的我都覺着真是盛暑了,何況在手不停槳的兩位少年。現在樹蔭下正好是休息的機會。照法國老輩的說法,這樣的一暴一寒是於身體有損無益的,所以從太陽光下到室內,最好是先在屋檐下半陽半陰的地方站立幾分鐘,免得到室內驟然接觸冷空氣。但這裏是樹蔭,剛剛合於這種哲學。太陽光依舊繼續地照下來,但被樹枝樹葉篩成零零碎碎的小塊。它透過樹枝,先照着我們,使我們不致受寒。再照到水面,水面受微風吹動,金光閃爍,與樹影織成透明的錦被。再透過錦被,照入水中,使我們看見我們的敵人的一舉一動,還清清楚楚地看見敵人的背景的湖底。魚也許和我們一樣,覺得太陽下太暖,陰地裏又太寒,所以羣聚到這樹陰裏竄來竄去的罷?還是捨不得這明媚的湖光,不忍讓遠客獨享,必親身加入,而爲美景中的一部演員,然後這美景纔算盡美呢?還是它們已經窺破了遠客的心事,早已成竹在胸,所以毫無畏懼的神氣呢?

  “照平常,這許多工夫,已經幾十條都釣起來了,而且平常還沒有這樣多的魚。”怒安兄一邊牽着釣絲,一邊這樣的嘆息。

  “也許你平常是在陰地裏,它們看不清楚,今天在太陽光上,明明垂着一個亮光光的白鐵鉤,它們豈肯來上這個當呢!”三弟幫着牽動釣絲,這樣答他。

  怒安兄看着表:“現在已經十一點一刻,今天午飯看去吃不成魚了。再等他五分鐘,如果再沒有來的話,我們也該動身回去吃飯了。”

  “在我倒覺着觀魚也有意思,釣得釣不得反若不關緊要似的。如果要吃魚,等一會到美景旅館叫一個吃不是一樣嗎?”

  “二哥真是東方思想得利害!”

  午飯我們果然在美景旅館裏吃魚。美景旅館門口一個臨湖的院子,上面密密地蓋着菩提樹的枝葉,樹下參差地擺着幾十張餐桌,是一塊午餐最適宜的地方。本來吃飯的時候最忌吹風,法國人尤其視爲一種真理,因爲是屢試不爽的。所以在家庭裏吃飯,如果女僕上菜時雙手託了盤子,逢開了一忽兒門,老太太們便萬分着急:“瑪利!瑪利!快快快!關門關門!”但這所謂風者,一定是指兩頭窗門,或一頭窗門一頭門同時開着的流動空氣而言,倘只開一頭,便沒有什麼忌諱了。火車裏,電車裏,有的不懂法國風氣的外國人,開了兩頭窗門往往會受責問的。但索性在整個兒空曠的地方,便又不怕了。盛夏,也是不怕的。現在美景旅館門口,當着這樣的盛夏,對着這樣的美景,吃着雖然不是自己釣來而其味當然一般美的魚,微風拂拂地撲上身來,我們自然只有好感,不會畏懼的了。

  飯後三人分散各睡午覺,到三時再約齊了同到湖上去洗澡。怒安兄已經有了一幫洗澡朋友,每天下午不是他去約他們,便是他們來約他。我和三弟雖同他們一起去,但都沒有洗,卻坐在一塊岩石上看風景,談閒天。

  晚飯我們學瑞士風氣,只吃一杯牛奶和一塊麪包,沒有其他葷食和鹹食。怒安兄說:“我當初也吃不慣,一次兩次以後就不覺得什麼了。”我說:“這可動不得,一之爲甚,其可再乎?”以後便繼續上天下地地亂談。但我總覺得有一件事沒有做似的;拿起菸斗,抽了幾口,也不自在;這才覺悟到千不是萬不是還是因爲晚飯沒有吃鹹食。但是此刻還有什麼法子呢?如果麗芒換了西湖,那麼跑到“碧梧軒”,叫上一碟“鯗品雞”不是一切問題都解決,只要繼續上天下地地亂談便好了嗎?即使不往碧梧軒,在自己家裏做一碗蛋炒飯,不也就是鹹食了嗎?但在飯食如此有規定時間的西洋,不單是不能如此實行,就算是如此空想也會被人看成瘋子的。此刻是什麼時候?是午夜十一點鐘了。除非在巴黎,那還可有半夜飯吃,但這裏是聖祥哥爾夫。固然德立發夫人家裏的鍋竈可以借用,但此刻去借用鍋竈不是叫人笑話嗎?而窗外是大風忽起,雷電交作,雨點像亂石般地向窗上擲來了。幸而三弟記得,我們行李裏頭還有罐頭帶着,開了一小罐鵝肝,空口吃完纔算了事。

  幼年聽大人們的教訓,小孩子不要太安逸慣了。安逸慣了會吃不起苦的,長毛時候是連想吃一碗白飯都得不到呵!唉,現在國內又在那裏過長毛時代了!

  怒安兄直到雷雨完了纔回貝格杭木屋去。

七月二十七日——麗芒湖上


  前天自溪流回來,又下大雨。昨天上午有小雨,我們只在湖邊走走。聖祥哥爾夫這條大路,其實是沿湖國道,一邊達瑞士的蒲佛孩(Bouveret),一邊經梅葉離(Meillerie)、都紅特(Tourronde)而達愛維昂。小雨不足畏,我們便一直向着梅葉離走去。梅葉離是一個漁戶和石匠的村子,擺侖(Byron)遊麗芒時在這裏遇大風的。但是天氣變動得太快,小雨忽然大起來了,大雨停止忽然又出太陽了,天空的雲塊飛快地來來往往了。大雨時我們跑下大路去,在緊靠湖邊一所新造別墅的廊下躲着,太陽出來了便在水邊劈石子。這種天氣很像江南的桂花鳥,春夏之交例有一個黃梅時節,這卻是秋夏之交黃梅時節了。既不覺着炎熱,也不覺着涼爽,但覺略有運動以後,遍身發出一陣微汗,這微汗使人疲倦,使人消極,使人不願意有任何動作。我們望着前途,雖然聖祥哥爾夫到梅葉離只有七基羅米突路,雖然已經走了一半以上了,但那小半的路上如果沒有這樣一所別墅,下起大雨來將怎麼好呢?“擺侖呵,我們今天不能看梅葉離了。”

  回到家裏三人自己弄午飯。

  下午計劃今天遊湖的事。茶葉雞蛋便於攜帶,先放在家裏煮,這是主要糧食。我們再出去買點心之類,卻見法界咖啡館的門口羣聚着小孩。我們擠在裏面去一看,原來是一個遊行音樂家在咖啡館裏演奏。我們也就佔據着一席坐下了。各人都叫了一杯屈波納(dubounet)。音樂家舉起杯來向衆客人招呼:“這是人生呵,美酒婦人和音樂。”大家飲了一口酒,音樂家便續續地將《浮士德》《斬龍記》等名曲一出一出地彈去。每彈完一曲,各桌上的客人都送過一點錢去到他面前,有一法郎的,有半法郎的,也有二十五生丁的。照例他自己可以來收,但他是沒有了一條腿的,而且從他的領徽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大戰時代的傷兵。法國電車、地道車、公共汽車裏都貼着一種條告:“切莫忘記:標着號碼的幾個坐位是留給大戰時代的傷兵的。”但是他們數目到底不多,所以平時客人擁擠的時候,這每輛車裏的四個座位也常有客人坐着,只是一邊留心,見有傷兵領徽的人來便讓他。這是他們敬重傷兵的習慣,今天每桌上的客人都送錢到音樂家面前去也是這個意思。

  聽罷音樂,買了零碎東西,回家打算今天的路程。

  也像西湖的有裏外湖一樣,麗芒分爲大湖小湖兩部分。靠近日內瓦的一角,相當於西湖小南湖的地方,湖面忽然收小,這是小湖。其餘便是大湖。但麗芒與西湖的成因很不相同。西湖是山水注入,蓄而爲湖,形如蛛網。但因地勢較高,須築閘以防之,而昭慶寺一角上,仍終日有水溢出。麗芒卻是一條大河(名Rhône)中間的一段,好像水蛇吞了癩蝦蟆,一時不得消化,因而成了鼓起的大肚子。相當於昭慶寺的處所,恰恰與西湖相反,夾於蒲佛孩與維爾納夫(Villeneuve)兩村之間,是麗芒湖水的入口。一邊日內瓦則是麗芒湖水的出口。出口以下,入口以上,一般的都叫何納河。我們今天打算遊的是大湖的靠近入口一角的各埠;就是說,從錢塘門起,到蘇小墓附近爲止的各處。

  我們的房東德立發先生是輸渡的駕駛員,我們恰好請教他一切。他說這樣最好是先乘船到維爾納夫,然後一處一處地游過去,到西蓉古堡,到蒙德歐(Montreux),到克拉杭(Clarens),至多到佛佛(Vevey),便可以乘船回來,這幾處已經夠一天玩的了。而且他今天早上正要去上工,於是陪了我們一同到船上。也是他通知我們,這些村子是真的瑞士了,不比聖祥哥爾夫的瑞半村了,我們須將法國錢換成瑞士錢。瑞士的法郎就是法國戰前的法郎,比現在法國的法郎貴五倍。我們從聖祥哥爾夫到維爾納夫的船價是八十生丁,就等於法國的四法郎。

  上船以後我們便與德立發先生分手了,我們站在艙面上自看風景。我們回看聖祥哥爾夫。我們平日自以爲村後高山在湖上要算最高的,不錯,離開聖祥哥爾夫一看,依然是全湖的最高山。只是聖祥哥爾夫的全村,卻出人意外地微小了。聖祥哥爾夫與蒲佛孩兩村相距只有五基羅米突,我們在湖上遠看去,兩村益發宛如一村。所以聖祥哥爾夫高山,也就是蒲佛孩的高山,更分不出什麼彼此。只是這帶高山完了以後,那邊維爾納夫方面的高山還沒有起頭,中間卻顯然的現出一大個空缺,即刻令人看見兩高山間大塊的天空,這便是麗芒的起點,何納河流向麗芒的入口。遠遠地望去,看到麗芒在這角上是黃色的,而且水聲都似乎聽得見。黃色一角的兩旁,是一片叢樹,尤以白楊爲最多。這一片叢樹的地方,未必盡是河流,在地圖上也看得出,不但沒有高山,連小丘陵也沒有,這是窪地,何納水漲的時候難免要淹沒的罷。

  當着這個入口上,有一個再小也沒有的小島(lle de Peilz)曾經擺侖描寫過的。我們從前以爲三潭印月不算小,阮公墩總要算天下最小的島了,哪知與這個小島一比,阮公墩也許還是大洲呢。我們雖然沒有上去,因爲輪船是不停的,但遠遠地望去,島上只有兩棵樹,島外只有三五隻白鵝,我想第三棵樹固然未必種得下,這幾隻白鵝也許因爲島上無可容足才浮到水面上來的吧。

  船靠維爾納夫的岸了。這裏也像法國岸的聖祥哥爾夫一樣,是瑞士岸的終點,所以沒有多少人下去。在下去的客人中間,我卻是最先的一個。我看見輪船碼頭上站着一個穿制服的船員,並不注意他,一心只顧着岸上的一切。他忽然朝我招呼了一下,又伸出一隻右手來,我心裏想,瑞士人是招呼遊客慣了的,看見外國人,所以來拉手罷,便也伸出一隻手去和他一拉。誰知拉完以後,他的手還沒有縮回去,我便覺得有些奇了。只聽他很和藹的說:“票子,先生。”我才恍然大悟他原來是輪船公司收票的,我未免太糊塗了。三人對着大笑一陣。此時還只早上八點餘鍾,我們反正準備暢遊這一天,不妨先去一探何納河之源,乃一直向何納河入口走去。誰知走了二三十分鐘,覺瑞士街道清靜整飭固遠出法國之上,而何納河之源到底沒有希望,不如改日再作計較,只在維爾納夫船塢旁徘徊了一下,便折向擺侖大旅館這邊比較熱鬧的處所走來,各人都買了一點小紀念品,我是一隻角質酒杯,刻有維爾納夫字樣的。

  沿湖步行了二十分鐘,到西蓉古堡。這原先是一個十二世紀的建築,因爲十六世紀初年在這裏監禁過一個爲爭日內瓦的獨立而得罪於沙維華公爵的牧師(Bonivard),十九世紀初年又經過擺侖的歌詠(The Prisoner of Chillon),所以如此聞名世界。上次我們在愛維昂的咖啡館裏遠遠望過來,說它似在山腳下,似在水中央,現在知道它既在山腳下,也在水中央——釣橋放下時,古堡與陸地相通,是在山腳下了;釣橋收起時,古堡四面環水,又在水中央了。我們在釣橋邊買了一本擺侖的詩,拿在手裏,便經過釣橋走到堡中去。進門第一層裏,最重要的便是監獄。幽暗陰沉,與其他古堡一樣,心上受着一種重壓,令人喘不過氣來。因爲現在古堡已成爲博物館性質,故愈加陳設得惟妙惟肖,只恨不能起波尼伐於地下而請他重入一次地獄,乃在波尼伐曾被拴的一支柱上特別加以說明,並在柱旁懸一幅大畫,畫中背景就是這間監獄,絲毫沒有差異,只在柱上加拴了一個正氣凜然的波尼伐,使觀者覺得所遊並非博物館,卻明明是十六世紀初年的西蓉便了。第二三層裏重要的有餐廳、法庭、武士住室、公爵夫人臥房等。餐廳食具及爐旁燒烤鍋叉,後者鐵製,前者錫制,都是十五世紀時物。法庭內且有十五世紀時的木質浮雕天花板。其餘武士室,公爵夫人臥室中,其陳設除舊有者一概照原位置外,新添的也特別模仿到古氣盎然。至於全堡,自遠處望來,如一座石英結晶體,棱角玲瓏的,那是它的瞭望塔。塔中窗戶,僅像門縫那樣一線,大隊遊客,登臨極感不便。幸嚮導的小姑娘處處照顧,我們得了便宜不少。此種小姑娘,大抵十八九歲模樣,口頭講得流利的英法、德語,因爲她所帶領的遊客中,世界各國人都有,所以匆匆忙忙地講完一口話,即刻又講第二口,當然在我們以爲是流利可喜,在她自己一定以爲刻板可厭的了。

  出了西蓉古堡,我們又在它的旁近徘徊久之。我們不禁想到了中國。古堡建築的時代,正當中國南宋,西湖也正出着風頭。但那時有誰歌詠麗芒呢,看古堡的遺蹟,沙維華公爵所豢養的,武士以外還輪不到詩人。而他們畢竟脫出了中古黑暗的時代,古堡只供後人的賞玩了,中國即使早把西湖歌詠到爛熟,現代文明的曙光始終未見奈何!

  我們乘電車到蒙德歐。蒙德歐的夜景,我們在聖祥哥爾夫的輪船碼頭上,是天天望見的。江南的夏夜,老農嘆息着,星辰這樣多,這樣明,明天一定要更熱了:蒙德歐的電燈彷彿似之。不過這樣明而且密的星辰,我在中國北方及巴黎都很少看見,所以我特別回憶着江南。現在我們到了江南的天上了。這樣清靜、整潔而又繁華的城市,我在法國幾乎沒有見過。甚而至於我們不敢拿出茶葉蛋等東西來,怕吃完了以後沒有地方放蛋殼。但是事有湊巧,湖邊凳上坐着一對美國人模樣的男女,已經打開了食物包,而且我們自己也發現了每隔一二十步路有一個字紙簍,雖然十分清潔,裏面並沒有看見字紙,但是我們用報紙包了蛋殼,不也是字紙一類東西嗎,於是決定另找一凳坐下吃了。

  蒙德歐第一可看的東西是古蒙德歐博物院。然而我們躊躇。如果我們是住在蒙德歐的,那麼走進古蒙德歐博物院去,看見如此清靜、整潔而且繁華的城市,萬千年前不過如此如此,好像住在巴黎時走去參觀賈那華勒博物院,一定是很有意思的。然而我們對於眼前的蒙德歐還沒有研究,只有一個囫圇的讚美,即使參觀古蒙德歐博物院的結果,其能把古蒙德歐的印象清清楚楚擺在眼前了,趣味又在什麼地方呢?

  我們一邊吃茶葉蛋一邊商量,結果是捨去古蒙德歐博物院而另提第二個可看的東西,這便是曾覺之兄指示給我們的湖邊垂柳。垂柳在西洋是極少見的,詩人繆塞(Alfred Musset)因爲愛柳,所以有人到他的墳上去種了一棵,這也許是我們在巴黎看見的惟一垂柳了。垂柳而在湖邊,凡是中國人誰不神往呢?所以一提出來三人即刻同意,決定吃完茶葉蛋便去訪柳。

  蒙德歐現在繁華了,所以範圍擴大,與鄰近四五村房屋都連接起來,克拉杭也是這樣的一村。嚴格地說,蒙德歐自蒙德歐,克拉杭自克拉杭。若論事實,蒙德歐左邊確已併合了德利德(Territet)、柏浪墟(Planches)等三四村,左邊也包括了克拉杭,甚至有漸向佛佛的趨勢。這克拉杭和佛佛,都經盧梭在小說《La Nouvelle Héloise》裏描寫過的。尤其是克拉杭收穫葡萄的幾頁,極用力地寄託他那大自然中的家庭理想。今天我們去訪的垂柳,便在自蒙德歐到克拉杭去的湖濱一帶。

  垂柳不是成行的,先看見兩三棵,再看見一兩棵,這於我們的步行很有用處。我們在柳陰下坐了許久,照着相,談着天,憶念着中國風景,然而時間難免不夠了,正是捨不得走的時候,前面又來了三五棵,於是我們舍此就彼,這樣一路的過去,直到克拉杭。

  克拉杭浮面一看,無非是蒙德歐的縮小。現在要找葡萄園,恐怕難了。此外,這裏有幾個名人墓,我們也無心去看。我們把克拉杭只看作訪柳的終點,終於硬起心腸,登上電車,向着佛佛的方向去了。

  佛佛的交通很繁盛,又因爲對湖是梅葉離而愈加得名。盧梭、擺侖曾經描繪的痕跡,至今遊客還在仔細摩挲。我們先在市場旁近轉了一個圈子,觀察了一下佛佛的大勢,時已將五點,乃在咖啡館坐下休息。因見有條告不賣酒,便打聽他緣故,他說這是公共團體發起禁止的,本城有十二家咖啡館自動不賣酒,我們如果要飲,他備有沒有酒精的果子露。蘋果的、梨的、葡萄的,我們飲了,味均甚好。我們直坐到輪船靠近碼頭,才放下杯子乘船回聖祥哥爾夫。

七月二十九日——山村


  前日在湖上只是打了一個小圈子,竟然疲倦到連昨日上午也無意出門。所謂一個小圈子者,就是由錢塘門到蘇小墓,或者說由聖祥哥爾夫到佛佛,這可見麗芒與西湖的面積相差實在不少。在西湖上,不但說由錢塘門到蘇小墓,就是整個的外湖一週,我也和三弟用半天工夫一同繞過。現在這裏有了輪船和電車的幫助,費了整整的一天,結果還落得兩腿痠麻,把昨日遊諾得爾的原約也打消了。幸而我們當中有一個勇敢的少年,昨日午飯時分,大家的疲倦漸見恢復,他便提議到近地走了。所謂近地者,就是與聖祥哥爾夫相距五基羅米突的蒲佛孩。昨天是蒲佛孩賽船的節日,尤其引動少年英雄們的視聽,我們便在烈日下步行着去了。我們到時正值開賽。司令者高叫村名,聞令即有三人快步跑到司令臺前,解纜,取舵,攜槳下船,舉動迅速,唯恐不及。下船後一人司舵,二人司划槳,飛向湖心駛去。湖心植一紅旗,船繞紅旗以後,即轉舵迴向司令臺。評判員手持時表,我們雖在遠處,也響應着司令臺的舉動,各個拿出自己的時表來注視。自出發時起,直到船回司令臺前,重新系纜,並將舵槳等物安放周妥,第一村需時四分五十秒。然後司令者再叫另一村選手三個動作如前。我們一起看了五六村,最後有四分半鐘的,最慢也有五分半乃至六分鐘的,但竟不見有聖祥哥爾夫的選手,也不聞司令臺上高呼聖祥哥爾夫的村名。這可見我們這個村子實在不大,平日就甚少聽見說起有所謂運動員,昨天的不能與賽自是意中事了。聖祥哥爾夫既沒有代表,一村一村的照例舉動在我們看來也厭呆板,頭頂上的烈日逼人實在太甚,而到底昨日的疲倦當未完全恢復,有此種種原因,我們於是看賽船不能終局,便乘輪船回聖祥哥爾夫了。三人約定早早休息,今日一定同去遊諾佛爾山村。

  諾佛爾山村便是德立發夫人說過前四年曾遭火災的那個村子。村子是屬於法國的,位在溪流的上游。如果從法半村上去,那道路是極爲簡單的。但我們偏由瑞半村去上,一則喜歡它道路曲折,行人稀少,可以多接近些山野風味!二則溪流是透早一定要渡過的,但在天天必經之路的橋上再去與兩國關吏各道一聲“好嗎”有什麼意思呢,倒不如由瑞半村上去,把渡溪這件事留作聽天由命的解決,什麼時候有一條溪流放在我們眼前了,什麼時候我們認爲有渡溪之必要了,我們才渡溪到法國地界去。

  我們先走過貝格杭木屋。我曾說,它像一座象牙雕刻品放在綠絨桌毯上。我們今天,就是鑽向這綠絨深處。說也奇怪,在賞鑑貝格杭木屋時,這綠樹、綠草以及綠色的一切,便是襯托這象牙雕刻品的桌毯,但是一旦像微塵般的三粒鑽向這桌毯的綠絨深處去,卻見裏面依然有枯黃的樹葉,有平坦的道路,有野生的紅果,有嚶嚶的鳥語,似與綠絨的織成完全無關的,又似與綠絨的織成完全無妨的。綠絨之所以爲綠絨,就是枯葉、道路、紅果、鳥語等等的總和嗎?還是綠絨之所以爲綠絨,就因爲它能容納這枯葉、道路、紅果、鳥語等等以無關又似有妨的東西,才成其爲綠絨的純綠呢?這不是微塵們的眼力所能見到的了。

  微塵們的眼力究能見到多少呵!離我們的前面大約十丈路,一位全身黑衣服的老太太,揹着一個白布包袱,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教士看報!教士都看報嗎?好關心時事呵!但教士在路上看報,我卻今天第一回見!”

  這是三粒微塵中最少年的一粒說出來的,那其餘的兩粒此時如墮五里霧中,真不知道他說的什麼。及至詳細追問,那少年的右手指着前面的老太太,卻令那兩粒微塵笑不可仰。但此時輪到少年的一粒如墮五里霧中了,又轉向其餘的兩粒詳細追問,那兩粒中的一粒抑住了笑,嘰咕他的近視眼說:

  “將包作報,認女爲男,不辨腹背,妙哉怒安。”

  三粒微塵又大家捧腹大笑一陣。

  一路行去,不久卻追上了這看報的教士,我們互相招呼了。原來這位老太太一邊慢慢行路,一邊手上卻編着毛繩工作,使得她的步履慢而又慢。這也是我們這位少年所以不辨腹背的一個原因。從此四人一同走去。她自是不及我們走得快,但我們有時忽然聽見溪流的聲音了,站下來神往一回,有時忽然看見什麼不經見的奇花異草了,又站下來賞鑑一回,於是老太太趕在我們的前面了。這條一層一層盤向高處的路,因爲是在叢樹之中,所以如此清幽,如此靜穆,幾乎清幽靜穆到令人不敢走了,如果是在中國。一直到略見村宅的地方,溪流漸收漸小,只要一棵楊樹倒在溪上便可以渡岸了,於是我們就靠着這棵楊樹及溪中幾塊大石頭的幫助,輕輕鬆鬆地又到法國了。楊樹是不認得什麼國界的,“只要能聯起你們來,倒了我怕什麼呢”,它第一天倒的時候也許是這樣想的罷,只是渡過溪流以後,卻分別了看報的教士。她行了一路,雖慢也感疲倦了罷,就在草地裏坐下了。我們所以能在楊樹上跨越國界,卻也靠她的指示呵!

  渡溪就到諾佛爾。一早動身,此時已十一點了。照指南雲,從聖祥哥爾夫到諾佛爾,步行但需一小時四十五分鐘,我們竟行了半天,因爲我們是與看報的教士一般快慢呵。然而無論如何走得慢,其需要休息卻是一樣,於是便在兩三棵大菩提樹下坐定,這是一個旅館(Hotel Grammont)的院子,設有餐桌等等的。院子中除了我們三人以外,只有和我們同住在聖祥哥爾夫的一隊旅行的中學生,恰也陸陸續續地來到。但他們是要到勃朗夏峯(Mont Blanchard)去的,當然不像我們一般閒散。前鋒的一部分同我們休息了一會,待殿軍的教師來到,只停了和我們寒暄幾句的工夫,便又率領着大隊走了。院子裏又只剩下我們三個人。

  旅館的侍女是安納馬司人,姓了一個法國詩人的姓(Musset),卻又取着一箇中國詩人的名(Blanche),已夠給人一種好感了,何況再加上殷勤的招待呢?我們打量這旅館,雖然也很闊大,但似乎並沒有客人,甚至像我們這種過路吃一頓飯或飲一杯酒的,除了我們三人以外也竟沒有第四個來到,不錯,遊人所最注意的是特點,本村的特點在什麼地方呢?確不大找得到。固然如德立發夫人所告訴我們,火災以後新屋比前更高大,村人也比前更富有了,但這種高大與富有,是山村地方的高大與富有,要說到能引起遊人的注意,那到底還有天淵之隔哩。村中或者產出過詩人嗎?沒有聽說。村名或者曾見於什麼載籍嗎?沒有看見。如曾有之,我想一定不如現在一般寂寞了。它的特點,依我想,有是有一個的,便是山村。因爲湖邊的村子,全是近水的,人或厭倦了湖邊生活的時候,一定會惦記山村,但可能性到底太小了。那麼這樣大的旅館有誰養活它呢?這位姓詩人之姓而又名詩人之名的小姐告訴我們,同時我們也在旅館招牌旁邊一塊小牌上看見了,這裏是阿爾卑主義者(遊山客)俱樂部的支部。即使絕對沒有外客,只是本會會友來往的招待,當然是較爲便宜的,也已夠它一年的開銷了。這位安納馬司人的侍女,只來幫六、七、八、九共四個忙月,除了這四個忙月以外,倘有生意,老闆娘自己出馬做侍女的了。

  “人家介紹我來,我真想不到是這樣一個寂寞的村子!”

  “本村人還不少罷?”

  “大約一百人,不會再多的!”

  她雖然十二分殷勤地招待,自己卻抱着一肚子的牢騷。但我們到底與她略有不同,除了同情於她的寂寞以外,我們覺得這樣的小村子確也小得好玩。她對我們說,本村沒有郵局,只有一個女郵差(factrice)每天下山去一趟,將本村的信送下去,同時將別處寄來的信帶了上來分送,這樣一趟便完了。女郵差這個字,平常是極少見的,因爲略大的村子,大抵便用男郵(facteur)了。諾佛爾居然小到用女郵差,在我也覺得好玩,不像詩人小姐那般哀矜勿喜的。

  至於飯菜,卻極不寒酸:火腿菠菜泥、子雞與炸馬鈴薯,平常鄉下飯館裏都未必有的。我們衆口一詞地滿意極了。飯後大雨,我們搬到裏面客廳裏去坐,直到五時許,覺得如果再不走,只有做阿爾卑主義者,在這旅館裏住夜了,於是冒着雨,由法國路回到聖祥哥爾夫,三人心中都替那班到勃朗夏峯去的中學生着急。

八月一日——瑞士國慶日


  自諾佛爾山村回來以後,雨絲陸陸續續地不斷。但我並沒有什麼不滿足。我覺得天好便出去遊湖,不好則在家談天,而且從窗口看湖上的雨景,一樣都是快事。間或也有雨住的時候,如前天下午,我們便到湖上去釣魚,如昨天傍晚,我們便到輪船碼頭去看落日。可惜釣魚的成績依然不好;前天五個人乘了划子出去;自己三個人以外加了兩個本地郵局裏的小朋友,居然釣不到一條魚回來。當初還懷着好大希望,後來逐漸減少,少到絕望。但那兩位小朋友興味好,尤其是亞爾培,覺得即使沒有魚也該有別的戰利品來抵償纔好,於是在水面上看見東西便撈,而且大膽地駛去,幾乎要到對面的蒙德歐了,才載了滿船的木頭柴塊駛回聖祥哥爾夫。

  昨天下午到輪船碼頭,看雨後的南山(Dentsdu Midi)。麗芒湖上色彩的變幻,本較西湖複雜,其中尤以南山的變幻爲最動人。如果照它那樣多的變幻推測起來,南山的本身可以說是沒有色彩的,完全隨着它周圍的一切而爲轉移。但是它畢竟朝朝暮暮都在那裏,與它比較接近的或有意研究它的人們,難道說不出一個它最愛表現的色彩麼?我說有的,是肉色。以肉色爲基本,再在這肉色上面表現出它的喜怒哀樂等等來,這便是在麗芒湖上所看見的南山了。昨晚正當雨後,夕陽在日內瓦一角,光射到南山上,只一二十分鐘,我們竟有眼福看到它在閉幕以前表現最精彩的一出,而且是在麗芒這面大鏡前,它既不是劉姥姥般會把自己的影子認做親家母,自然只有神彩更加煥發,映帶更加多趣的。

  今天是瑞士國慶日。我們三個都是外客,雖曾躬逢法國的熱鬧國慶,但對於瑞士情形不熟,不便先向他們問長問短。而且我也想到,法國人的愛熱鬧,自有他們的特別國情,別國未必和他們一樣。凡在這種熱鬧的大節日裏,我想酒是一個熱鬧的重要分子,而瑞士卻是一個禁酒的國家,閱兵也是一個熱鬧的重要分子,而瑞士卻是一個局外中立的國家,所以我們料定,即使有若何繁多的儀式,也一定不和法國一樣的了。

  但我們只是默察。房東德立發先生在輪船上工作,昨晚並沒有回來。麗芒湖上的輪渡是隻開六個月的,也像諾佛爾村的侍女只幫四個忙月一樣,一交秋冬,遊人稀少,輪渡既然停止,德立發先生便家居了。家居的六個月,依然支付半薪,然德立發先生決不肯閒蕩的,在這休息的六個月裏他便做木匠。至於在作工的六個月裏每月四個禮拜日是並在一起休息的;我們也看見過在休息時期裏的德立發先生,那是一到家,連輪船上的制服也沒有完全脫去,便取一把鋤頭到園裏去工作的。從這些情形推測,今天國慶日的不放假也是當然的了。

  德立發夫人是德立發先生的後妻。她自己對我們講,她在沒有和德立發先生結婚的時候,是日內瓦一家大銀行裏的廚子。所以她不但懂得許多上等筵席的烹調方法,她還善於製作精細的點心。她常常回憶日內瓦的繁華,因爲我們打聽她到日內瓦去的船價,便給她一個講述並讚美日內瓦的機會。又因爲她常想表現她那高明的手段,所以常常慫恿我們吃這個那個菜,吃這個那個點心。她的工作是一天到晚沒有休息的,不是在家裏洗衣服或收拾屋子,便是到園裏去種菜;不然,便到別人家裏去搜羅了衣服來洗;再不然,便到美景旅館等處打聽,是否需要工作,去給他們在廚房裏幫三天五天的忙。她對我們說,她曾經替人擔保一筆木器店的賬款,她那朋友後來搬了木器到別處去住了,這筆欠款完全由她付出。因爲上了這個大當,所以非再這樣苦苦地工作三年,是填不滿這個虧空的。這固然是她苦苦工作的一個理由,但我以爲在這樣普遍愛作工的空氣裏,即使一旦還清了虧空,德立發夫人決不會好吃懶做的;不然,聖祥哥爾夫全村不見有一個好吃懶做的人,難道他們都因爲有着虧負嗎?在中國社會裏,時常看見有好吃懶做的,例如我自己,難道因爲我是富翁嗎?決不然的,只是因爲情願餓死,懶得作工罷了。

  德立發夫人是這樣愛作工的,她今天國慶日不休息倒是意中事;只是她也這樣愛慫恿我們吃這個吃那個的,昨天晚上何以竟不慫恿呢?德立發先生前妻的子女,大抵都長大成家的了;只是這位德立發夫人有一個獨子,叫亞利斯底特,與法國內閣總理白利安同名,我們常常叫他內閣總理的。他父母因爲中年以後得子,所以特別疼愛他,尤其是德立發夫人,工作一有餘暇,真是珍護之唯恐不至。但何以今天一早起來他連一件新衣服也沒有着呢?從這些小地方看來,大概國慶對於德立發夫人並不十分重要的了。

  然而村廟裏的鐘聲終於響了!

  在一個遠客的心情裏,這每一下鐘聲都敲出瑞士獨立的模糊印象來。屈指一算,瑞士是十三世紀末年獨立的,到現在已有六百五十年光景了。初獨立時只有三州,現在共二十二州,那十九州是陸續加入的;這種一州一州的加入,還不是因爲聞了今天早晨一般的鐘聲而豔羨纔來加入的嗎,和平真是引動人的鐘聲呵,尤其是從一個戰爭國裏跑來的遠客。

  午間在門口遇見貝格杭先生,他正衣冠楚楚地從街上回來。這不消說,今天早晨村廟必有國慶的儀式,而貝格杭先生衣冠楚楚,一定是團拜完了以後回來了。現在我們只要打聽晚上是不是還有花炮等等娛樂。昨天在大路旁看見搭好一間臨時簟棚,裏面掛着瑞士國旗,安好電燈,一定是作今天晚上跳舞之用的了。

  於是我心中有了一個大略的概念。瑞士小村的國慶:早上在村廟鳴鐘,村人聚集團拜(如貝格杭先生),因工作關係亦可不參加(如德立發先生一家),晚上則有跳舞等。

  然而這種杜撰的概念到底是不值一笑的。午飯時分怒安兄來了。他帶了好些消息來。第一,村中死了一位七十八歲的老先生,他一生工作,從未停歇過,直到昨天爲止。他是村人的好模範,他死了村人都哀悼,今天早晨在村廟裏爲他舉行喪禮。

  “那麼今天早晨的鐘聲,是喪禮不是國慶了!”我問他。

  “是喪禮。”

  “貝格杭先生衣冠楚楚的也是參加喪禮去的嗎?”

  “自然是的。”

  “那麼對於國慶,本村竟全無動作嗎?”

  “照例是今天白天如常工作,傍晚工作完了後,全國大小各廟鳴鐘舉行國慶。但因本村只有這一口鐘,喪禮固然敲它,火警也是敲它,再不能負國慶的第三重任務了,所以本村今晚不鳴鐘。只是沿湖各村的煙火是有的,晚飯以後到湖上去一定大有可觀罷。”

  晚飯完了以後,在我們窗口對面的山上,黑一陣白一陣的雲塊,跑也似的經過,好像特別向我們爲了晚上的花炮等候一天了的遠客示威似的。不但經過而已,又漸漸地沉下來了,漸漸地放出雨點來了。這怎麼好呢?“不要緊,現在尚未暗靜,即使出去也看不見花炮,而且有花炮也未必在此刻放。”於是三人又靜下。而雨點卻從未靜下。直到真的完全暗靜了;三人乃冒着雨出去,在平常晚飯以後必去一轉的輪船碼頭上站着。果然不錯,蒙德歐、佛佛、洛沙納一帶的山上,平添了許多紅燈,這一定便是花炮的出發點。我們只要等着好了。等着,等着。水雲佈滿湖上,連蒙德歐等的紅燈也漸漸被它遮蔽,蒙德歐平日像夏夜星辰般的燈火也完全不見了;這時候忽然想起了本村大路旁的臨時簟棚,便跑到那裏一看,見有兩三對人正在跳舞,但我們已經全身溼透,不能不回去了。

八月四日——日內瓦


  我們已經在麗芒的大湖這一邊就是何納河流入這一邊遊過一個小圈子了,今天卻去遊何納河的出口,就是小湖的盡處的大城日內瓦。

  我們今天的糧食還是承上章:茶葉蛋。雖然預備走陸路,要過兩次國界,先出瑞境入法境,再出法境入瑞境,但茶葉蛋決不是違禁的物品,所以放心地帶着。

  第一道國界是本村的,關吏見我們帶了手提,便問回巴黎去了嗎,我們答以到日內瓦去,晚上還是要回來的。於是在法半村上車,經愛維昂、多農等而至安納馬司,這便是第二道國界了。在第二道國界裏,卻沒有第一道那樣容易;只是在同車站內,從這道月臺走到那道月臺的一點麻煩,爲了驗護照,檢查行李和等車,足足費了我們一小時半的工夫。自安納馬司到日內瓦,便只有十幾分鍾了。

  從聖祥哥爾夫出發,直到日內瓦爲止,這一條路可以說是不曾離開湖邊。我們雖然在火車裏,卻仍一眼不放地賞鑑着湖景。車上遇見了何尚平君,他今年夏天住在安納西,今天去逛日內瓦,也和我們一樣預備早上去晚上回來的,碰的真是巧極了。我們九點半到日內瓦。

  日內瓦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清靜,第二則是富麗。在這兩點上,到底同是瑞士的城市,日內瓦彷彿是蒙德歐的放大。

  我們決定上午看博物院,下午看風景。先看拉德博物院,次看美術歷史博物院,一直看到十二點鐘,纔出來坐在梧桐樹下吃茶葉蛋。

  倒不是因爲一葉落而天下知秋的預感,我們坐在梧桐樹下時,不知怎的忽然覺到暑假旅行快要完了。

  “昨天貝格杭夫人聽說你們要走了很感動,你們到底還有幾天可以住呢?”怒安兄忽然提出了這篇昨天未曾完稿的別賦。

  “還是先問你罷,你預備什麼時候離開麗芒呢?”

  “我是不成問題的,反正巴黎的房子已經退去了。現在巴黎滿是遊客,回去很沒有意思的,不如在這裏一直住下去,只要巴黎大學開課以前趕到就行。”

  “我們恰恰相反,我們的房子沒有退去,現在天氣略見秋涼,應該回去了。而且我還預備用極短的時間去看一看安納西與蒲爾志呢,春苔是從前去過的。”我對他說。

  “那麼你們在未離開麗芒以前,應該先去看一看弗利蒲(Fribourg)。我是在你們未來以前去過的了。弗利蒲聖尼古拉大教堂裏的風琴是天下聞名的。其中有一曲名叫《阿爾卑斯之雷雨》的,聽去真如置身雷雨中,值得去聽一聽。”

  “是的,”三弟接下去說,“我有一個朋友閻宗臨君在弗利蒲,他已寫信來邀過我們了,我們一定去看一看。看了弗利蒲以後,索性也順便看一看伯爾尼。”

  “只是麗芒湖上,我也還有一件心願未了哩。”我希望着說。

  “什麼心願?”怒安兄先茫然,又着急了,想了一想,若有所悟:“啊,啊,我知道,我知道,伏老記得‘詩人小姐’了,要想再到諾佛爾山村去看一趟,是不是?”

  “記得不記得是心上的事情,倒不在乎一定要去看一趟。不過我的心願遠沒有這樣美,比重訪詩人小姐的事要迂腐得多哩。”

  “那麼你且不要說,讓我猜一猜。”

  “不過這種事情說出來極簡單,實在值不得你詩人少爺的一猜的。這是我的老脾氣和你們常說我動不動便要翻語源字典的脾氣是一樣的,我天天看着這麗芒湖的一泓清水,總存心要想去探一探何納河入口之源!”

  “唉!這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去,還值得這樣小題大做嗎?”怒安兄似乎失望了。“倒是烏希洛沙納也該去看一下的,你們到弗利蒲去的時候經過好了。”

  我們一邊說話,一邊吃東西,四面也看看景色,因爲博物院出來這塊休息的地方是在山上,所以有居高臨下之勢。三弟眼光銳利,發現了遠處一條噴泉。

  “這可了不得!”我說,“我們現在是在山上,雖然有房屋遮着,但這條水明明是從平地噴出來的,卻噴得比我們坐着的地方還高。這一定就是我們在風景片上見過的所謂日內瓦大噴泉了。”

  這時我們已經吃完東西,便望着噴泉的方面走下山去。一走到山下,雖然我們三人都是第一次到日內瓦,但三人都不約而同地叫出來:“啊,原來就是這裏了!”好像都曾經來過似的。這是因爲我們住在麗芒邊上已經那麼多日,一看見麗芒湖水,便覺着到了家裏;而且我們在未來以前,已經把日內瓦的地圖看過多次,尤其是這最重要的一塊地方,就是麗芒湖水流向何納河的一個關鍵,是這樣簡單明瞭而容易記得的。

  我們先在英國公園走了一圈,以後便坐着看噴泉。

  麗芒湖一到了日內瓦,已經漸漸成河,所以日內瓦兩岸相望,已有如在蘇彝士那般的風味了,兩岸各築出一條堤來,拱抱着湖水,這大噴泉便從右岸堤尖上噴出的,如果遠看,就覺着整個麗芒的小湖,是一個大噴水池。噴泉旁邊是什麼建築物或雕刻品也沒有,好像是原有一園竹,可惜全園砍去了,卻剩着這一棵當風搖曳着。或者更像些,是一支大鵝毛筆,整日插在碧藍的大墨水壺裏,卻等不到一個巨人,來握着它寫出能使普天下人謳歌的文字。

  雖然麗芒與何納,在日內瓦已經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東西了,但畢竟有着人工的界線,這便是一道有名的白山橋(Pont du Mont Blanc)。白山橋的所以命名,照指南上雲,是因爲天氣晴朗的時候,可以在橋上望得見白山。不錯,今天天氣確是晴朗,而且我們跑路,跑得把剛纔吃茶葉蛋時的一點秋意又跑去了,我們正需要着白山呢。白山的整年積雪,夏間雖有中午一二小時是融化的,但這能動得了“白”字的分毫麼!我們走到白山橋的中段,向右斜看過去,羣峯的後面,白山居然在望。這是和望梅止渴一樣的,電影院裏夏天尚且以映演雪景爲時髦,何況是真的雪山擺在眼前,有不森森然從頭頂涼起涼到腳跟的嗎?

  白山橋下有潺潺的水聲,則是何納河經過麗芒以後,重新在這裏起頭了。這一起頭,前途可真遠大哩:不但就出日內瓦流入法國境,而且還在法國境內灌溉許多有名的大城,如里昂、阿維穠等等,一直流入馬賽旁近的里昂海灣。

  我們在白山橋上,面向着何納河的去路,把白山暫且丟在背後,那第一樣看見的,就是河口一個極小又極精美的小島,名曰盧梭島,島上居中一個盧梭的銅像,因爲他是日內瓦人,日內瓦人所以紀念着他。我們爲愛這精美的小島,就在島中坐下飲汽水、拍照、談天,盤桓了久之。

  白山橋左邊沿湖的一條路,名曰白山街。白山街中有一段已經改爲威爾遜總統街了,國際聯盟就在這條街裏。我們在湖邊一直游到四點鐘,乃再乘火車經過兩道國界而回聖祥哥爾夫。

八月五日——探麗芒之源


  麗芒的去路,昨天在日內瓦看見了。但麗芒的來路呢?自然聖祥哥爾夫兩國交界的一條溪流也可以算作麗芒的來路,而且沿湖各村中像這樣的溪流還有不少哩。但是麗芒因爲是一條大河中的一段,所以既有一條總去路,也有一條總來路,這便是我想了久久而未得機會前去一探的何納河入口了。我探何納河入口的動機,第一次發動於研究麗芒的地勢。照地圖上的色彩所示,湖水是用全藍色的,湖邊各陸地依地勢的高下,而爲淺深兩赭色。但無論淺深,展開麗芒地圖來,總覺得是全赭當中一片藍,萬不料忽然生出第三種顏色來:何納河入口及河之兩旁,既非藍色,也非淺深兩赭色,而是白色。我料定這是低地,但總想去一探。

  第二次發動於乘輪船經過何納口外的時候。這一次看見地圖上白色的處所是低地已無疑義,低地上且有大小樹叢。而且看見何納入口是黃色,不像黃河入海時連海也變爲黃色了,何納的黃色竟無害於麗芒的碧藍,卻像麗芒有本領將何納的黃水染成碧藍似的。次之,我還在輪船上聽得何納入口的響聲,說不定這入口的水勢急到一個什麼樣子,也說不定河上是不是可以造一條橋讓我們站在上面嘆一聲:“來者如斯夫!”

  第三次發動於到蒲佛孩看賽船的時候,這一次實在是一個最近便的機會了,低地及樹叢已經看見一部分,只是水聲及黃色卻都被樹叢遮蔽着。如果不因爲日光太猛烈,也不因爲看賽船而在日光下站那麼多工夫,更不因爲前一天遊了沿湖各村而疲倦還沒有恢復,這一次便已經去過了。

  我第四次的發動和決定,是昨天在日內瓦梧桐樹下的談話,和白山橋上觀玩何納的去路。

  今天下午天氣雖是陰晴,卻甚涼快,乃與三弟一同由聖祥哥爾夫步行而去。到蒲佛孩,果然下了一陣大雨,於是逃入蒲佛孩車站的待車室裏。看法國方面一次一次的來車,和從這裏一次一次出發開向法國和本國的。這種火車的來往,我們把它當成晴雨表似的,總是說,下一次車到時一定可以晴的了。然而不知怎樣,在這晴雨表的指示之下,剛剛小了,又大起來,剛剛晴了,又下起來,晴雨表也像是忙得應付不及。一直坐了一小時光景,纔像有點把握了,乃沿着大路走去。

  我們以爲大路一定是環湖馬路了,一直走過去,可以通到何納河的入口。入口上如果有橋,那橋上一定可以行車,有如西湖“段橋”的放大;即使沒有橋,也一定有輪渡,像南京浦口間的,也像杭州西興間的,渡河以後,那邊依舊是馬路。所以我們沿着大路走。萬不料走到後來,峯迴路轉,把一個麗芒湖找不見了。這時才覺悟到馬路不是完全沿湖的,因爲要避低地,所以只能沿山築去。倘再不回頭,目的地要達不到了。

  “通路,小橋,維爾納夫。”我們回頭走了一大段,卻仍走投無路的時候,忽然擡頭看見一塊小木牌,上面寫着這樣三個字。維爾納夫是上次我們坐了船去過的,的確是湖對岸的一個村子,再加上通路小橋等字樣,那還不是我們的目的地嗎?然而這所謂通路(Passage),實在小得太可憐,簡直是中國江南所說野貓路,而且雨後泥濘,即使不至於不通,至多也只能算作半通罷。

  路上所看見的,是叢樹和牧場。叢樹是自己生起來的罷,牧場的分界也只是粗陋的鐵絲欄。牧場裏面有大羣的牛、大羣的馬,由一個小孩管着。狗看見有人來了,發狂般地亂吠。我最怕這不可理喻的東西,幸而似乎有人管着,人便住在牧場旁的小屋裏。最令人注意的是,一路時時看見小溪,上面架着小板橋一般的東西,下面溪水汪汪地流着。這可見所謂一條總來路的旁邊,也還有若干分來路的了。

  忽然聞到流水的大聲了,忽然見到橋樑的鐵架了。這原來就是木牌上所謂的小橋(Passerelle),這原來就是輪船上曾經聽見的水聲了。

  水面並不大,而水流卻真急。小橋的目的只爲行人,所以兩邊用階級,惟一的特點就是輕巧,好像整架橋可以一手提了走似的。下面流水中卻仍有兩個橋樁;橋樁之薄,可謂薄到無以復減了,其用意是爲減輕水流的抵抗力。水流固然是抵抗不了的,但我們從橋上看下去,看見仍有若干枯草樹枝等物,隨流水而下,附着在這薄到無以復減的橋樁上。

  我們在橋上來回走了幾趟,尤其是我,正體味着一種達到目的時的快樂。看上流,這樣富厚的來源,往古來今抒寫着,我不讚嘆,我只體味。看下流,這樣洶涌的聲勢,一霎那間消滅了,我不驚愕,我只體味。

  急流兩岸是矮小的叢樹,一半在水中,一半出地面,岸是完全看不見的了。原意不是叫我們看不見,卻怕急流看見了,才叫叢樹保護着的罷。

  我們本想走到維爾納夫去,但是時間已經漸漸向晚,在地圖上看,急流偏在聖祥哥爾夫一面,到維爾納夫比到聖祥哥爾夫更遠,而且如果走到那邊去,依舊是牛羣,依舊是馬羣,依舊是狗吠,依舊是細流,依舊是泥濘的野貓路,這樣單調的重複,是我們受得了的嗎?我們既然達到了目的,倒不如循原路回來了。

  從日內瓦方面照過來的晚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異常的長,好像要把我們的耳朵再拉到輕巧的鐵橋邊去聽一會兒水聲似的,然而我們與鐵橋到底一步一步地遠了。

八月七日——從湖邊到瑞士腹地


  昨天探了麗芒之源,我是得未曾有的快樂。回家即刻寫了信給曾仲鳴兄,他們夫婦兩位都是麗芒的老友,問他們可曾走過這條野貓路。不料信剛剛寄走,他們的電報卻到了,說今天早上到麗芒來看我們。但我們已經定下今天到烏希洛沙納、弗利蒲、伯爾尼去,昨天寫了信通知閻宗臨兄。天下事情真有巧極的,如果昨晚的電報改在今晨到,仲鳴兄來不是整個兒撲空了嗎?現在卻有穩妥的方法,就是我們兩人迎上去,到愛維昂車站裏去等他們。

  雖然只是兩禮拜的小別,而相見時的快樂,卻如我昨天探到了麗芒之源。

  我先編造了一篇大道理,說這幾天住麗芒實在沒有什麼意思,目的是想煽惑他們同到弗利蒲去聽“阿爾卑斯之雷雨”。

  “但我總替你們擔心着,”仲鳴兄答我道,“萬一你們這種書上看來的消息未必靠得住,跑到弗利蒲一問,說是一世紀以前確有這回事,現在老早沒有了,卻怎麼好呢?”

  我們誰也辯誰不過,於是曾夫人到旅館休息,我們三人同逛愛維昂。我和三弟在這兩禮拜裏,經過愛維昂已三四次了,但都沒有好好地逛過,好像有意留下今天暢遊似的。

  我們照了許多相,吃過了午飯,飲過了礦泉,乘了上山電車看過了山上的景色,凡是愛維昂可以逛的地方都逛過了,而我們的談話還是沒有斷,我們都覺得依依不捨似的,於是仲鳴兄又渡湖送我們到烏希洛沙納。

  烏希和洛沙納,雖然是兩個地名,其實就像愛維昂的山上和山下一樣,烏希在山下,乘上山電車到山上,便是洛沙納。

  剛纔聽曾夫人說,麗芒的山景是瑞士岸獨享的,自愛維昂望洛沙納,一點不覺得什麼,但自洛沙納望過愛維昂來,那才美麗呢。現在知道這話真是不錯。

  游完了烏希洛沙納,到火車站候車往弗利蒲。我渴極了,而五分鐘以內火車便到,不能上咖啡館了。仲鳴兄去轉了一圈,回來說:“你們有瑞士五生丁嗎?喝水的地方倒有了,只是藏杯的自動機,須得丟進瑞士五生丁去,纔有一支紙杯出來。”我們同去一看,果然。但是我們偏偏都沒有瑞士五生丁!“管它呢,我用法國五生丁來試試看。”一隻杯子居然出來了。

  “這真叫做渴者易爲飲,你又有了通信材料了。”仲鳴兄說罷,三人都笑。他直等到我們開車。

  自洛沙納上車以後,一路沿湖行去,好像初到時沿行法國岸一樣,不過這一回卻刻刻印證着曾夫人的至言,覺得遙望法國岸實在美麗,尤其是聖祥哥爾夫,是法國岸中最多高山的一村。雖然明天下午又會回來了,這十餘朝暮竟有那麼大的魔力,叫人連短期間的分離也不願意。當火車漸離湖岸,駛向山村的時候,這心情好像重演一度洛沙納之仲鳴兄。

  到弗利蒲以後,問閻宗臨兄的住所,正由一位這樣可感的教士領我們步行了二里許路的時候,又碰見一位更其可感的教士領我們到寄宿舍而親自爲我們收拾房間整理牀鋪。頭一位是完全不認得的,第二位是受閻君之託而來招呼我們的,比來爾先生(Buhler),因爲閻君自己住在小湖,來不及趕回了。

  什麼都靠着比來爾先生,這樣一個初次認識的朋友,而能給人這樣周到的招呼,我幾乎生平第一次見。房間等等妥當以後,他領我們出去吃飯。這裏的語言已經是既似法語又似德語的了,他們自己的普通話是德語,和我們周旋卻用與法國人說來大不相同的法語。比來爾先生就用這樣的法語指導我們一切。連市政廳門口,有一棵帶有傳說的菩提樹,名叫毛拉菩提樹(Tilleul du morat)的,也仔細把傳說講述給我們。說是從前弗利蒲和毛拉各各獨立的時候,其間曾有着戰爭,有一個戰士從毛拉打了勝仗跑回來,手裏拿了一枝菩提樹,可惜因爲跑得太快,剛到弗利蒲戰士便死了。卻留下這棵菩提樹,至今還活着。

  吃完飯一路看着風景,仍由比來爾先生領我們到奏琴的聖尼古拉大廟。照廟門口的揭示,奏琴確有二時八時兩次,然此刻已快八時了,何以廟門還關着呢?和我們一樣的顧客,也有一二位,一樣地在廟門外徘徊。等到八時許,廟門忽然開了,問開門者今天是否有奏琴,他卻答道:“看人數夠不夠!”後來居然賣票了,居然開奏了,開奏的時候我點數人數,是十八人,可以見他所謂人數的夠不夠大約是十八上下了。

  奏琴的目錄,一共有六曲,最後一曲是《阿爾卑斯之雷雨》。雷聲之大,真使人毛髮竦然。約十五分鐘,雷聲漸漸遠去,雨過天青的景色如在眼前,而曲終了。曲終出門,外面卻有真大雷雨,弄得人幾乎是真是幻都辨不出來,廟內的如果是真,廟外的便是幻了,或者內外都是真的,是較爲近理的說法罷。

  等雷雨稍住,便與比來爾先生同到他爲我們整理好的房子,一夜睡得非常的安靜。

  八月八日的早晨八時起來,問比來爾先生,知九時二十三分有車往伯爾尼,乃與他一同出去吃早餐。他又陪我們上車,直等到車開走。

  十時正到伯爾尼。不用說,到伯爾尼第一件事是看熊,熊是點綴伯爾尼這個字義的。問了一聲火車站,說此去過橋便是熊館了。那末,阿爾(Aare)河既把伯爾尼流成一個舌頭形,我們須得通過全個舌頭哩。所謂橋者,是怎樣的呢?我現在對於瑞士的橋和法國的橋的區別大有所悟了。法國的橋是要行人知道此地有橋,越知道得快越好,經過時越使人留戀越好,經過以後越使人不忘越好,所以是美術家顯本領的地方。瑞士的橋是要行人知道此地無橋,越發見得遲越好,但橋名是依然寫着的,一見了橋名便使人驚歎原來此地是橋,所以是建築師顯本領的地方。這伯爾尼城舌形地上,共有三條這樣令人看不見橋的橋。我們經過時如果不望一望水,真不知道正在走橋,只以爲是一條長路,一條兩邊沒有房屋的極長的長路罷了。但是橋身雖長,我覺得橋名比橋身更長:從右頰搭到右舌邊的名叫Kirchenfeldbrucke,從左頰搭到左舌邊的名叫Kornhansbrucke,從舌尖搭到脣上的名叫Nydeckbrucke,真是長得可觀了。

  從火車站到熊館,就是說從舌根到舌端的一條大路,是伯爾尼的繁華部分。我們看完熊以後,便逛這條大路,同別的外國人一樣,賞鑑鐘樓的大自鳴鐘。這條大路不過二三里長,但每一里許有一個鐘樓,一過鐘樓又換一路名。路旁有一著名大廟(Cathedrale münster),我們便進去參觀。逛廟我在法國已成習慣,但法國的廟是尊嚴的,因爲常常有人跪在那裏,我們遊人也不由得祭神如神在起來。我常常癡想,在這種大廟裏,光線依然保持它原有的幽暗,空氣卻設法輸送些新鮮的進去,也沒有人相信神龕裏面真的還有神明,心願情服地整天跪在那裏懺悔了,那時我們去賞鑑這廟宇的宗教上乃至藝術上的價值,不知多有味道呢?這癡想我在逛妙峯山時也說過一回,有人笑我是癡想,我也自己知道是癡想,但這癡想竟有人拿來實現的,這便是瑞士的廟宇了。初看似乎是極難得的,轉折一想也覺得平常。我們不是常常看見王宮博物館嗎?中國的“故宮博物院”便是這樣佈置的:什麼都仍王宮之舊,只去掉了一個皇帝。政治上可以如此,宗教上安有不可以如此的:什麼都仍廟宇之舊,只去掉了一個神明。只是沒有了神明以後,許多求神的人都不來了,所以空氣便連帶着乾淨。我在瑞士逛了許多這種沒有神明的古廟,照故宮博物院的例也可以說是古廟博物院,我真是感着十分的滿意。

  下午去參觀了國會及公園。在這樣一個精美小巧的城市裏,忽而上山,忽而下水,忽而過橋,一走便走遍了,我們自己都覺得好笑起來。本來擔心着時間侷促,等逛完回到車站,倒還寬裕了二十餘分鐘。

  傍晚便回到聖祥哥爾夫。

八月十日——別矣麗芒


  我們在日內瓦梧桐樹下計算過的幾處地方都逛完了,我們應該與麗芒分別了,但我們真是舍麗芒不掉。直到昨天晚上,我和三弟還發瘋,兩個人都說,“只要明天早上有陰雨,我們一定再住麗芒一日!”

  今天一早便醒了,心上這樣想,反正是陰雨,何不多睡一忽兒呢?

  然而,太陽從窗門上進來,催促着我們了。太陽!這是理智,這是決斷,這是勇敢!它叫我們記得先前的計劃,它叫我們實行梧桐樹下的談話,它叫我們覺悟別離的思念也許比朝暮的聚首更加美麗。

  車站上的朋友,來替我們運行李的,已經到了門口。

  貝格杭先生家送蜂蜜和點心來,這是麗芒的象徵,以後凡遇到甜蜜的味道便會一度記得麗芒了罷。我們約定冬季再來,麗芒的雪景一定是比夏日更加美麗的。

  我們在六時半離開聖祥哥爾夫。但是我們又與仲鳴兄夫婦遊愛維昂和多農,直到下午決定赴安納西的時候才真正與麗芒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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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孫伏園
类型: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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