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伏园散文集丽芒湖

  暑假旅行在欧美已成风气,法国人对于这一点还算是比较后起的,但远没有到暑假时节,老早就甲问乙,乙问丙了:“你今年往什么地方过暑假?”被问的乙丙,也会即刻答得上来,说他今年往丽芒,往安纳西,或往蒲尔志——除了这著名的三湖以外,还有往海边的,往外国的,甚至也有少数往极东的,或往北冰洋的。

  暑假旅行是为的避暑吗?那也不尽然。法国的一般气候,大概与中国的北部仿佛,即在盛暑,也不觉十分难受。而且有的人,竟从凉爽的地方,旅行到炎热的地方去,这又是为的什么?一个最简单而稳妥的答案是:为的旅行。

  自然,在暑假旅行中,旅行者也许增加了多少学问,也许证实了多少试验,也许完成了多少著作,至少,也许新交了多少朋友,发起了多少组织。但是,这种都是旅行的副产,主要的目的还是为的旅行。

  “暑假”两个字,在中国,是教员学生辈的专用名词。暑假者,教员学生暑中不上课之谓。但在西方,暑假是一切人暑中不作工之谓,或暑中旅行顺便作工之谓。以巴黎为例,许多店铺暑中都关门,连赛纳河边的旧书肆也显着零落,这便是因为他们的掌柜和店员都到别地方过暑假去了。那么暑假中巴黎便很萧索了吗?不然!暑假中的巴黎,比平日只有热闹,因为巴黎也是别处暑假旅行者的目的地。

  暑假中工作最起劲的,要算是与旅行有关的各业。男人还穿着厚呢大氅,女人还围着狐皮的时候,便见街上满贴各旅行社的广告了。广告的内容很简单,一点也不啰唆,只是一幅极动人的风景画。下面注着:如愿去者可访问某某机关。说来奇怪:我们中国人来往欧洲常乘他的轮船的所谓“大法国火轮船公司”,负有运送法国帝国主义者往极东侵略的使命的,在这个暑假旅行的当儿也广贴风景画,劝人在暑假中往极东旅行,里面有一幅是中国的宫殿。

  在这样热闹的空气里,有的写信往甲地问那里的生活费用,又有的写信问朋友是否也愿同去乙地,火车、轮船、汽车、旅馆,甚至在风景地有余屋出租的房主,一天到晚忙碌的无非为着这件事。

  这便是暑假旅行已成一种风气。一句过于犀利的话是一个朋友说的:“即使不出去,也要在家中躲几天,表示这几天的确没有在巴黎,这是受着中产思想的支配而无钱或无暇旅行者的行事!”足见要违抗这种风气的不易了。

  但在我们中国人,对于这风气却另有一种态度。中国的士大夫阶级了解风景本比西洋人早过多年,对于风景地的点缀,能力也远出西方之上。游览山水,在西洋人是趋时,在中国读书人是本色。工作能力百不及人,游览兴趣从不让人,这是我自己对于暑假旅行的态度了。何况我在巴黎本是游客,大旅行中为什么不可有个趋时的小旅行呢?

  这样决定了我的丽芒湖之游。

七月二十三日——初到


  也许比做旅行事业的人还赶早,曾觉之兄在春间便将丽芒湖介绍给我们而且约定暑中同去。不幸得很,觉之兄得到家中的电信,因为母亲重病不能不回去,比游湖更大些的计划也都只有暂时停顿着;我骤然失却一位指导一切的良师,不能同游丽芒的事倒反而觉着不值得惋惜了。

  觉之兄去年暑中住的是丽芒湖(Lac Lēman)畔圣祥哥尔夫(Saint Gingolph)村的贝格杭(Chalet Berguer-and)木屋。木屋是瑞士特色之一,因为山中多木材,屋内一切如门窗墙壁等无不用木材做成。觉之兄和贝格杭木屋的主人贝格杭先生、贝格杭太太都要好,本来去年便约定今年再去,但是不测的风云难用人力挽回,问我们弟兄也一时不能决定,于是在临走时他先将傅怒安兄介绍给贝格杭木屋主人。怒安兄在六月初旬便去了,因此他继觉之兄而为我们的丽芒湖边的向导。

  晚昨八时半在巴黎动身,与夏敬农兄口也不停地一直谈到开车。谈话的内容一大半是由中俄交涉引申出来的梦呓。说也奇怪,中国有一点点小事,立刻可以影响到我们游客或侨民的体面,比用科学方法制造出来的寒暑表还要准确。这个升降据说已经有好几次了:辛亥革命升,袁氏复古降,袁氏推倒升,军阀内战降,国民党北伐升,国民党腐化降。尤其是最末一次,国民党北伐胜利的时候,据说中国人在卢森堡公园散步,也曾无端有人来握手,并大赞许一顿中国有希望,而一到国民党腐化以后,他们,看见中国人便转过头去理也不理了,这一次升得特别高,降得也特别下。因为有这种易感性的寒暑表在,怪不得侨民或游客的爱国心连梦里也要油然而生了。这几天因为中俄的交涉,中国的态度居然有点强硬,引起了巴黎一个旧派报纸《人民之友》的称许,影响忽然及于法国的一般人。敬农兄到警察署去签“动身”,警官对他特别地敬礼,问他:“是不是要回国从军去了?这几天中俄的消息很紧张,我希望中国人打胜!”巴黎大学的俄国同学,路上碰见也要站下来谈一谈,说道:“我们现在是交战国了,但不妨趁大家没有上战场的时候,各人抛开了自己的国家观念谈一个畅快。”从公寓里往车站,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辆汽车里,汽车夫开车略微不谨慎了些,几乎与一辆从横路里出来的汽车相撞,那辆车里的车夫出言便不客气了,结论是:“你以为今天车里面坐了中国人便应该横冲直撞了么?”从这种零碎事实里,东引申西引申,像煞有介事的,完成了我们的中国独立梦。

  为了要做这个中国独立的梦,连战争也不觉得应该诅咒了,现在的俄国是不是旧皇时代的俄国,现在的中国是不是明治时代的日本,这些事实也顾不得了,人在做梦的夜里真不知道有过去的昨天和未来的明天的呵,我们的谈话真是梦呓!

  八时半了!我和三弟在车上,敬农兄在站台上,三个人荡漾在中国独立的梦里,万分舍不得地分别了。

  八时半从巴黎动身,直到今晨七时,在车中整整一夜,或坐或站,或行走,或打盹。照例,三等车是八个人一间,这比中国三等车的长条板凳——有时竟连长条板凳也不可得者自然好得多了,但人心不知足,觉得没有卧车还是缺憾。同室临窗两个胖商人,当初是忽而饮酒,忽而把衣箱直竖起来当作打牌的桌子,忽而不打牌了,两个人向邻座道一声对不起,各脱了上衣,擦身子,换新衣,忽然起坐,忽再躺下,这样历历碌碌地闹了一夜,直到天明才下去。平心而论,胖子而略黏微汗在身,的确是十分难受的,我曾当几年胖子,这一点很了解,只可惜现在渐渐办着交卸,对于邻座二公的历碌颇有视同秦越之感了。只是对于没有卧车认为缺憾一节,倒还双方意见密会无间的。

  二公下去以后不久,七时余,车到贝勒加德(Bellegarde)了。这车是从巴黎直往日内瓦的,我们往圣祥哥尔夫的客人须在贝勒加德下车。自贝勒加德到圣祥哥尔夫,虽然只有九十六基罗米突,但车站倒有二十二个,而且是每站必停的。这些站当中,只有安纳马司(Annemasse)、多农(Thonon-les-Bains)、爱维昂(Evian-les-Bains)三个是大站,其中尤以爱维昂为最大,游客也最多,所以自巴黎到爱维昂有直达的头二等车,至于三等客,那只好多观光几个车站。

  贝勒加德四境荒凉,虽然火车站规模也尚不小,但因为一夜未得安眠,觉耳闻目见一无是处,荒凉者固然加倍荒凉,规模不小者亦似无可容足。三弟却有甚好兴致,他自幼便如此,即使在窘迫的境地里,也会设法自娱。今日便又是一例了。他主张在车站里吃东西。这在我是绝不需要的。我现在需要的是漱口,是洗手脸,是换衬衫裤,是找一个凉爽的地方酣睡。总括一句,我现在需要的是圣祥哥尔夫。然而这哪里谈得到呢?九十六基罗米突路,二十二个车站,如果你没有本领即刻生起翼子来,那只有贴贴服服地坐在贝勒加德车站里当“顺民”。至于吃东西,我是老早看见的了。月台上摆着桌子,上面整整齐齐的排着大碗,旁边是一把大咖啡壶。客人一下车来,便群聚到桌旁。真骇人,这样大碗原来是装咖啡和牛奶的,还加上大盘子的新月面包!“这里许是乡下风气了,所以人们的食量怎大。”我这样想过便算了,并不起丝毫艳羡之意。然而三弟却主张与这些大盘大碗去发生关系。说也奇怪,大碗的咖啡牛奶虽然替代不了圣祥哥尔夫,然而喝下一碗以后,精神居然振作多了。于是把行李放在月台上较僻静处,两人随便在车站内外走走。贝勒加德虽是一个各路交叉的大站,然四面望去,无非是高高低低的小山头。本地大抵没有什么工商业。这仿佛像中国的郑州,然而不,那到底还有裴度墓等三两古迹,这里却也没有。只是有一点,或者是我主观的,觉得渐渐有到沙维华(Savoie)的预感。虽然是高高低低的小山头,难道也已经有沙维华的风度了吗?至于车站内,却照例贴有风景画,那却是一点不含糊的沙维华。我们在贝勒加德车站的一小时余,一半就在这风景画上消费去的。

  十时半到了爱维昂。现在可更久了,在贝勒加德只等了一小时余,这里却要等四小时,下午二时二十分才有车到圣祥哥尔夫去。我暗忖铁路公司的心理,以为从巴黎到沙维华一带来,爱维昂已经是尽头了,还要再往圣祥哥尔夫等处去,那是不在计算之内的了。而我们却偏偏做了他们计算以外的客人,于是有先看爱维昂的眼福。

  这时我所需要的依旧是圣祥哥尔夫,我们身边负担的依旧是重重的两件手提行李,然而爱维昂已在脚下,丽芒湖已在眼前了。其实丽芒湖早在眼前,车经多农以后,便一路沿湖而行,不过此刻坐在车站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四小时工夫尽着享用,赏鉴湖景比在车中时远远的畅快了。

  我们谈曾觉之兄。他是从前极爱西湖的,然而他说,丽芒比西湖好得多哩。比西湖好得多的丽芒现在是在眼前了,但从前极爱的西湖我们也还在心头,于是心头一幅西湖图,眼前一个丽芒湖,我们一样一样地比较去。

  我们现在算是坐在“西园”里喝茶。和西湖的龙井茶一样闻名世界的,是这里爱维昂的矿泉水。但是我们桌子上并没有,因为这是在全法国无论什么地方都喝得到的,正不必急急然一到爱维昂便喝。我们桌上有的依旧是啤酒和汽水,却外加一张丽芒湖的地图。现在按着地图隔湖望去,对岸迷迷濛濛中似乎极繁华的,相当于西湖蚕桑学校的地位,这是瑞士的名城洛沙纳(Lausanne)。因为丽芒湖的两岸是分属两国的,靠旗下的一岸是属法,对面蚕桑学校等的一岸是属瑞,所以洛沙纳是瑞士的名城,正如此岸爱维昂是法国的名城一样。洛沙纳这个字是近于原音的,这地方前几年开过一个国际会议,在中国报上看见的地名却是“洛桑”两个字,好像他们预先知道我今天要用洛沙纳来比西湖的蚕桑学校,所以特别将“沙纳”二音写成“桑”字来迁就我的比喻似的。

  坐在西园里,擎起左手来,一直指过去,远远的,远远的,那不是净慈寺雷峰塔的一只角上吗?不,也许还要远些,一直在南山的山岙,桂花丛的中心,又有一个瑞士的,甚至世界的名城,这就是日内瓦。它是卢梭(J.J.Rousseau)的故乡。它也是世界最大装饰品的所在地。装饰品?那不是说巴黎的著名香料铺胡愎刚(Houbigant)吗?是的,但那是女子的装饰品,这是男子的装饰品,国家的装饰品——国际联盟!

  右手斜对岸,似在山脚下,似在水中央,楼阁玲珑的,不是国立艺术院么?不错,一点也不模糊,在丽芒湖里照样有一个,是西蓉古堡(Château chillon)。

  现在回过来看旗下这一岸,法国方面除了爱维昂之外还有什么大城吗?有的,是多农。这是在爱维昂的左首,相当于钱王祠的处所,我们来时火车经过的。至于右首钱塘门的傍近,那便是我们的目的地圣祥哥尔夫了。

  丽芒大势,已在指掌,而时间却还不过正午。山德维支,权当午餐,盘子已经空了;不空的却是摆着空盘和空瓶的桌子和我们的肚子。四周的景物人事,可以看的都看厌了。甚至望着对面车站门口,旅馆的接客汽车一辆辆地开到,一辆辆里跑下接客的人来,衣冠挺肃的,眼光注着车站出口,车站出口一个个的跑出客人,一个个的对着汽车视若无睹,于是汽车夫一个个的都懊丧,一辆辆的汽车又重行开走。他们是懊丧,我们坐在西园咖啡馆里是厌倦,于是也趁着他们开走的当儿,将两件行李付托西园的女侍暂时收存,我们却到湖边去闲逛。

  刚才从咖啡馆远望各旅馆的接客者,于懊丧之余,解开了挺肃的厚呢制服,知道我们此刻是在阴地里,而且饮下了如许冰水,倘在太阳光下,气候是颇炎热的。我们虽然已经休息了久久,已经吃过了早午餐的代替品,到底一夜未得安眠的事实依然存在,一身的微汗依然无法摆脱,所以走出旅馆来,仍不敢多向太阳光下去跑路。好在爱维昂有的是树荫,菩提树呀,洋梧桐呀,盖满了到处。爱维昂是一个山城,靠山面水有着许多条路,这条车站门前的大路刚在高下适中之处,上面是别墅住宅的区域,下面是商店街市的中心。贯串上下的,小路固然甚多,但重要的则有一条上山电车(funicnlaire)。我们心中念念不忘我们的目的地圣祥哥尔夫,不愿细看爱维昂,所以上山电车既没有去乘,十余矿泉中最有名的一个嘉夏泉(Source Cachat)走过也没有去饮。打了一个圈子以后知道本地的名产是珍珠,以及螺钿的各种小器具,我们坐下的咖啡馆旁边便是一个珍珠厂,其他便毫无所得了。回到车站附近,坐梧桐荫下,再饮冰水,然后提出行李上车。

  三时,我们到了圣祥哥尔夫。

七月二十四日——圣祥哥尔夫


  想望了许久的圣祥哥尔夫居然在抱了。昨日下午三时,一下车来,它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就极好。它是十足的乡下气。如果仍以西湖来比丽芒,那么圣祥哥尔夫之与爱维昂,确像钱塘门之与西园。

  真是乡下了,在车站里一问贝格杭木屋便知道,站员即刻指示我们去向,而且对我们说,行李不妨寄存在这里,等一忽儿给我们送来。

  与在爱维昂一样,出车站门便是一条大路,而且出车站门第一样看见的也就是从爱维昂一直伴我们来到此地的丽芒。只是,所谓大路者,是圣祥哥尔夫惟一的大路,而且,因为圣祥哥尔夫是法瑞交界的乡村,圣祥哥尔夫既有半村属法,半村属瑞,于是这条大路也跟着半条属法,半条属瑞。

  我们正在大路上行走的时候,巧遇了傅怒安兄。虽然我们昨天有电报给他,但两方都算不准爱维昂到圣祥哥尔夫的路程,所以只好在路上巧遇。他穿了一套轻快的夏服,这在巴黎是极难看到的,首先令人觉到现在真是暑期了。他是到湖中去洗澡的,既然巧遇了我们,便先做我们的向导。

  “圣祥哥尔夫半村属法半村属瑞我们是知道的了,但我们住的究竟是法半村呢,瑞半村呢?”我先问他。

  “是瑞半村。”

  “那么以前我们在巴黎与你通信,都作本国信寄,倒不算欠资吗?”三弟问他。

  “所以,有许多地方因为这是一个特别的村子,不能不通融了。村里有两个邮局,法半村里一个法邮局,瑞半村里一个瑞邮局。法邮局接到法国境内各处寄给瑞半村的信,理好打一包封,交由瑞邮局分送。瑞邮局也同样办理。大家都不算欠资。”怒安兄答。

  “那么寄出去呢?”我又问他,“你就牺牲一点脚步,寄法国的交法邮局,寄瑞士的交瑞邮局?”

  “那自然!一封信里要便宜两封信的邮资,谁也愿意牺牲一点脚步的!”

  “如果有一个人寄情书,一心只在情人上,这样复杂的门槛倘一忽略了,倒是要受罚的——受罚自然是甘愿,只是信要压迟一班了。”

  “伏老又来了!其实这种小村子里,几天住下来,便满眼都是熟人,即使真的糊涂到这样,邮局也会送回来让你贴好了再寄,甚至会代你送到另半村的邮局去的。”

  怒安兄从邮局又讲到税关。国界上的税关最注意两国价格不同的东西。瑞士禁酒,人民团体与政府机关协同办理,所以捐税极重;而法国是一个酒国,法国人管理小孩子别的都极严紧,而对于饮酒的放任却认为理所当然。因为两国风气如此不同,所以瑞半村的税关最注意法半村里的酒,但同是一种风气,瑞半村禁酒决不会影响到法半村来,法半村饮酒倒极会影响到瑞半村去。于是住在瑞半村里饮酒的人便苦极了。

  “曾经有过一个故事的,”怒安兄说,“有一个人住在瑞半村里,从法半村买酒回家,被税关搜出了,捐得极苛;第二天他背了一张桌子,放在法半村的边界上,坐起来大喝特喝;喝罢回家,拍着肚子对税关人员说,酒在这里,你还捐不捐呢?”

  说到这里,我们三个人真走到法瑞两国的边界上了。割开一个乡村而定为两国的国界,初听似乎好不自然,其实也有它自然的界限,这是两山之间的一条小溪。溪上架一条石桥,就把两条大路连而为一。桥左是法国税关,边界上站着四个税吏,桥右是瑞士税关,边界上也站着四个税吏。两方都恭恭敬敬地静听着桥下两国共有的潺潺的水声。

  对于法国方面,我们要出境,不必费什么手续的。入瑞士境的时候,税吏以外还站着一个国家宪兵的兵官。这似乎两国是同一制度,法国也这样,无论如何的穷乡僻壤,必有数名国家宪兵驻扎着。有时只有一名,兵也是他,官也是他。这站在瑞半村里既高又大,似乎要和我们为难的大概就是这一类了。但是奇怪,傅怒安兄跑到他面前,把我们介绍给他说:“这就是我常同你说起的两位朋友,现在来了。他们大抵不会住久,两三礼拜便回巴黎去的,你也不必验他们的护照了。”他毫无异议,我们便容容易易地做了瑞士人了。

  于是接谈我们的税关。法国方面的四个税吏注意的是什么呢?是烟、钟表和巧克力糖。烟在法国是国营的,价比别国都贵,外国烟尤其贵。美国的吉士牌烟卷,在上海值小洋两角的小包,在法国值六法郎,合中国小洋八角。和瑞士比,相差虽然没有这样远,但已和瑞士特产的钟表和巧克力糖有同样被注意的价值了。

  税关之外,还有铁路也是如此。我们从贝勒加德来的车,是一直通到瑞士去的,但在圣祥哥尔夫有两个车站,我们刚才下车来的是法国站,现在步行要经过它门口的是瑞士站。也和在大路上步行一样,乘火车越过国界,须受税关的检查。

  铁路之外,还有轮船也是如此。丽芒湖上有一种轮渡,从日内瓦起,走着“之”字的路线,左岸停一埠,就到右岸去,右岸停一埠,又到左岸来,一直走到圣祥哥尔夫,再走着“之”字向日内瓦。轮船大小约如南京渡江的“澄平”,但共有二十艘,船名都用与丽芒有关的一切,如“丽芒”“日内瓦”“洛沙纳”“沙维华”等等。这可以说是丽芒与西湖不同的地方。西湖有四千号“划子”,数目固然可惊,然如跑到葛岭上面一看,好像一片桑叶上的蚕蛹,满湖几全是这种一条条灰白色的东西。丽芒有二十艘大轮船,但我们所看得到的,常常是全无影踪,至多有一艘两艘经过。至于税关的问题,轮船倒是没有,只是在船头和船尾插两张国旗,表示它来往于两国公共的湖上便了。不过乘客须随身携带护照,虽然未必会验,如爱维昂洛沙纳间的对渡,却不像在圣祥哥尔夫来往于法半村与瑞半村那样简单,总须有一本小书模样的东西在手(甚至不是护照!)才妥当。

  我们三个人一边谈话,一边鉴赏着圣祥哥尔夫的风景:前面是丽芒湖,不必说了,后面却是高山,参差错落,与湖滨其他各埠迥然不同。圣祥哥尔夫不及其他各埠的繁华,也许以此,它能够保持它的乡下气,令人觉得比其他各埠更可爱者也是以此。就在这高山的脚下,怒安兄指点给我们:仿佛在一张绿色的桌毯上,摆着一件象牙的雕刻,工作是细致而又质朴的,那便是贝格杭木屋。木屋造成还不很久,而且主人爱素淡,所以未加油漆,木材的本色用山景衬托出来,造成这样惊人的美丽。可惜他们的余屋已经答应了一家朋友,所以怒安兄给我们预定了别一处,是德立发夫人(Mme Derivaz)家。我们便跑去见德立发夫人,但两间屋只有一张床,于是我先住下。不久车站里的行李送来了,我们便尽量地把夏衣换上,但叫人佩服的是送行李来者原来就是刚才的站员自己。

  昨夜怒安兄归贝格杭木屋,我住德立发夫人家,三弟到美景旅馆暂住一夜,三人约定今早相见,同去游湖。

  今早三人在美景旅馆里相见,我把怒安兄当作圣祥哥尔夫的主人,向他盛夸昨晚气候的凉爽。这仿佛像前年我从武汉跑上庐山一样,初秋盖了薄棉被还嫌太冷,现在而且是盛夏。三弟则除了觉得凉爽以外,又听了一夜的水声,因为美景旅馆正在法瑞两国交界的溪旁,溪水就从他房间的窗外流过。

  “丽芒的可爱不仅是这些哩。今天上午我们一同钓鱼去。我出来的时候已经将钓鱼的器具放在船上了。”我们于是依了怒安兄的提议,三人一同走出美景旅馆,到了湖边停船的处所。船的模样,也仿佛就是西湖的划子,不过江浙人皮肤娇嫩,划子上必用遮阳,这里却是没有的。所谓停船的处所者,如在爱维昂那种大埠,几十条船由一个人经管,你选定了哪一条船以后,便由他给你解缆,约定几小时以后还他。圣祥哥尔夫村子较小,游人不多,所以怒安兄熟识的那一个埠头,虽然也有十几条船,却值不得由一个人经管,租船时须自己跑到市上一家咖啡馆去接头,解缆系缆都由租船者自己担任,回来时自己跑到咖啡馆去付船租。这与西湖的每一条划子有一个船夫的情形大不相同。

  我们三人便上了船。照这里的办法,所谓三人乘船者,这三个人当然既是乘客,也是船夫。但他们两位是丽芒式的,我却是西湖式的;丽芒式的人跑到西湖去,垂拱而天下平的事是谁也会干的,我一个西湖式的人跑上丽芒来却束手无策了。恰好怒安兄忽然敬老起来,我便划了船头一席地作养老院,两位少年桨手都非常努力,我趁着便宜一路顺风地同他们驶向目的地去了。

  “我到现在还没有看见你的钓竿呢,”养老院里的老人照例是多嘴的,“你所谓钓鱼器具放在船上,到底放到哪一条船上去了?”

  “说来话长哩,器具在这里!”怒安兄此时从船板底下摸出一个白铁罐来,罐里头一束线,线头上亮光光的一个白铁钩。

  “没有别的了?”我们出惊地问他。

  “都在这里了!”怒安兄用法语回答。

  “那么引饵呢?”三弟总有点疑惑。

  “那是没有的。钓鱼本来须领照会,与巴黎塞纳河(Seine)上钓鱼的办法一样。但照会只限于有钓竿的人,不用钓竿可以省六法郎的照会费。至于引饵,那是随便的;我因为小鱼之类都脏得很,而且听本地一个小孩子说,只是亮光光的一个钩子荡在水中,鱼倒会来吞,有了引饵它反不会来吞了。我试了几次,果然。”

  “但我总替你担心呢,这似乎是一注买空卖空的生意经!”

  “你老先生还是躺着罢,我们预算今天中饭够三个人吃的鱼呢。”少年的勇敢的态度,可爱的少年的勇敢的态度。

  目的地是离圣祥哥尔夫二里许一个临湖的庄子的树荫下。“这是伯尔尼(瑞士京城)一个大商人的别墅,只有盛暑来住一月的,平时都空着。”怒安兄说。

  太阳光下两里路的生活,养老院里的我都觉着真是盛暑了,何况在手不停桨的两位少年。现在树荫下正好是休息的机会。照法国老辈的说法,这样的一暴一寒是于身体有损无益的,所以从太阳光下到室内,最好是先在屋檐下半阳半阴的地方站立几分钟,免得到室内骤然接触冷空气。但这里是树荫,刚刚合于这种哲学。太阳光依旧继续地照下来,但被树枝树叶筛成零零碎碎的小块。它透过树枝,先照着我们,使我们不致受寒。再照到水面,水面受微风吹动,金光闪烁,与树影织成透明的锦被。再透过锦被,照入水中,使我们看见我们的敌人的一举一动,还清清楚楚地看见敌人的背景的湖底。鱼也许和我们一样,觉得太阳下太暖,阴地里又太寒,所以群聚到这树阴里窜来窜去的罢?还是舍不得这明媚的湖光,不忍让远客独享,必亲身加入,而为美景中的一部演员,然后这美景才算尽美呢?还是它们已经窥破了远客的心事,早已成竹在胸,所以毫无畏惧的神气呢?

  “照平常,这许多工夫,已经几十条都钓起来了,而且平常还没有这样多的鱼。”怒安兄一边牵着钓丝,一边这样的叹息。

  “也许你平常是在阴地里,它们看不清楚,今天在太阳光上,明明垂着一个亮光光的白铁钩,它们岂肯来上这个当呢!”三弟帮着牵动钓丝,这样答他。

  怒安兄看着表:“现在已经十一点一刻,今天午饭看去吃不成鱼了。再等他五分钟,如果再没有来的话,我们也该动身回去吃饭了。”

  “在我倒觉着观鱼也有意思,钓得钓不得反若不关紧要似的。如果要吃鱼,等一会到美景旅馆叫一个吃不是一样吗?”

  “二哥真是东方思想得利害!”

  午饭我们果然在美景旅馆里吃鱼。美景旅馆门口一个临湖的院子,上面密密地盖着菩提树的枝叶,树下参差地摆着几十张餐桌,是一块午餐最适宜的地方。本来吃饭的时候最忌吹风,法国人尤其视为一种真理,因为是屡试不爽的。所以在家庭里吃饭,如果女仆上菜时双手托了盘子,逢开了一忽儿门,老太太们便万分着急:“玛利!玛利!快快快!关门关门!”但这所谓风者,一定是指两头窗门,或一头窗门一头门同时开着的流动空气而言,倘只开一头,便没有什么忌讳了。火车里,电车里,有的不懂法国风气的外国人,开了两头窗门往往会受责问的。但索性在整个儿空旷的地方,便又不怕了。盛夏,也是不怕的。现在美景旅馆门口,当着这样的盛夏,对着这样的美景,吃着虽然不是自己钓来而其味当然一般美的鱼,微风拂拂地扑上身来,我们自然只有好感,不会畏惧的了。

  饭后三人分散各睡午觉,到三时再约齐了同到湖上去洗澡。怒安兄已经有了一帮洗澡朋友,每天下午不是他去约他们,便是他们来约他。我和三弟虽同他们一起去,但都没有洗,却坐在一块岩石上看风景,谈闲天。

  晚饭我们学瑞士风气,只吃一杯牛奶和一块面包,没有其他荤食和咸食。怒安兄说:“我当初也吃不惯,一次两次以后就不觉得什么了。”我说:“这可动不得,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以后便继续上天下地地乱谈。但我总觉得有一件事没有做似的;拿起烟斗,抽了几口,也不自在;这才觉悟到千不是万不是还是因为晚饭没有吃咸食。但是此刻还有什么法子呢?如果丽芒换了西湖,那么跑到“碧梧轩”,叫上一碟“鲞品鸡”不是一切问题都解决,只要继续上天下地地乱谈便好了吗?即使不往碧梧轩,在自己家里做一碗蛋炒饭,不也就是咸食了吗?但在饭食如此有规定时间的西洋,不单是不能如此实行,就算是如此空想也会被人看成疯子的。此刻是什么时候?是午夜十一点钟了。除非在巴黎,那还可有半夜饭吃,但这里是圣祥哥尔夫。固然德立发夫人家里的锅灶可以借用,但此刻去借用锅灶不是叫人笑话吗?而窗外是大风忽起,雷电交作,雨点像乱石般地向窗上掷来了。幸而三弟记得,我们行李里头还有罐头带着,开了一小罐鹅肝,空口吃完才算了事。

  幼年听大人们的教训,小孩子不要太安逸惯了。安逸惯了会吃不起苦的,长毛时候是连想吃一碗白饭都得不到呵!唉,现在国内又在那里过长毛时代了!

  怒安兄直到雷雨完了才回贝格杭木屋去。

七月二十七日——丽芒湖上


  前天自溪流回来,又下大雨。昨天上午有小雨,我们只在湖边走走。圣祥哥尔夫这条大路,其实是沿湖国道,一边达瑞士的蒲佛孩(Bouveret),一边经梅叶离(Meillerie)、都红特(Tourronde)而达爱维昂。小雨不足畏,我们便一直向着梅叶离走去。梅叶离是一个渔户和石匠的村子,摆仑(Byron)游丽芒时在这里遇大风的。但是天气变动得太快,小雨忽然大起来了,大雨停止忽然又出太阳了,天空的云块飞快地来来往往了。大雨时我们跑下大路去,在紧靠湖边一所新造别墅的廊下躲着,太阳出来了便在水边劈石子。这种天气很像江南的桂花鸟,春夏之交例有一个黄梅时节,这却是秋夏之交黄梅时节了。既不觉着炎热,也不觉着凉爽,但觉略有运动以后,遍身发出一阵微汗,这微汗使人疲倦,使人消极,使人不愿意有任何动作。我们望着前途,虽然圣祥哥尔夫到梅叶离只有七基罗米突路,虽然已经走了一半以上了,但那小半的路上如果没有这样一所别墅,下起大雨来将怎么好呢?“摆仑呵,我们今天不能看梅叶离了。”

  回到家里三人自己弄午饭。

  下午计划今天游湖的事。茶叶鸡蛋便于携带,先放在家里煮,这是主要粮食。我们再出去买点心之类,却见法界咖啡馆的门口群聚着小孩。我们挤在里面去一看,原来是一个游行音乐家在咖啡馆里演奏。我们也就占据着一席坐下了。各人都叫了一杯屈波纳(dubounet)。音乐家举起杯来向众客人招呼:“这是人生呵,美酒妇人和音乐。”大家饮了一口酒,音乐家便续续地将《浮士德》《斩龙记》等名曲一出一出地弹去。每弹完一曲,各桌上的客人都送过一点钱去到他面前,有一法郎的,有半法郎的,也有二十五生丁的。照例他自己可以来收,但他是没有了一条腿的,而且从他的领徽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大战时代的伤兵。法国电车、地道车、公共汽车里都贴着一种条告:“切莫忘记:标着号码的几个坐位是留给大战时代的伤兵的。”但是他们数目到底不多,所以平时客人拥挤的时候,这每辆车里的四个座位也常有客人坐着,只是一边留心,见有伤兵领徽的人来便让他。这是他们敬重伤兵的习惯,今天每桌上的客人都送钱到音乐家面前去也是这个意思。

  听罢音乐,买了零碎东西,回家打算今天的路程。

  也像西湖的有里外湖一样,丽芒分为大湖小湖两部分。靠近日内瓦的一角,相当于西湖小南湖的地方,湖面忽然收小,这是小湖。其余便是大湖。但丽芒与西湖的成因很不相同。西湖是山水注入,蓄而为湖,形如蛛网。但因地势较高,须筑闸以防之,而昭庆寺一角上,仍终日有水溢出。丽芒却是一条大河(名Rhône)中间的一段,好像水蛇吞了癞虾蟆,一时不得消化,因而成了鼓起的大肚子。相当于昭庆寺的处所,恰恰与西湖相反,夹于蒲佛孩与维尔纳夫(Villeneuve)两村之间,是丽芒湖水的入口。一边日内瓦则是丽芒湖水的出口。出口以下,入口以上,一般的都叫何纳河。我们今天打算游的是大湖的靠近入口一角的各埠;就是说,从钱塘门起,到苏小墓附近为止的各处。

  我们的房东德立发先生是输渡的驾驶员,我们恰好请教他一切。他说这样最好是先乘船到维尔纳夫,然后一处一处地游过去,到西蓉古堡,到蒙德欧(Montreux),到克拉杭(Clarens),至多到佛佛(Vevey),便可以乘船回来,这几处已经够一天玩的了。而且他今天早上正要去上工,于是陪了我们一同到船上。也是他通知我们,这些村子是真的瑞士了,不比圣祥哥尔夫的瑞半村了,我们须将法国钱换成瑞士钱。瑞士的法郎就是法国战前的法郎,比现在法国的法郎贵五倍。我们从圣祥哥尔夫到维尔纳夫的船价是八十生丁,就等于法国的四法郎。

  上船以后我们便与德立发先生分手了,我们站在舱面上自看风景。我们回看圣祥哥尔夫。我们平日自以为村后高山在湖上要算最高的,不错,离开圣祥哥尔夫一看,依然是全湖的最高山。只是圣祥哥尔夫的全村,却出人意外地微小了。圣祥哥尔夫与蒲佛孩两村相距只有五基罗米突,我们在湖上远看去,两村益发宛如一村。所以圣祥哥尔夫高山,也就是蒲佛孩的高山,更分不出什么彼此。只是这带高山完了以后,那边维尔纳夫方面的高山还没有起头,中间却显然的现出一大个空缺,即刻令人看见两高山间大块的天空,这便是丽芒的起点,何纳河流向丽芒的入口。远远地望去,看到丽芒在这角上是黄色的,而且水声都似乎听得见。黄色一角的两旁,是一片丛树,尤以白杨为最多。这一片丛树的地方,未必尽是河流,在地图上也看得出,不但没有高山,连小丘陵也没有,这是洼地,何纳水涨的时候难免要淹没的罢。

  当着这个入口上,有一个再小也没有的小岛(lle de Peilz)曾经摆仑描写过的。我们从前以为三潭印月不算小,阮公墩总要算天下最小的岛了,哪知与这个小岛一比,阮公墩也许还是大洲呢。我们虽然没有上去,因为轮船是不停的,但远远地望去,岛上只有两棵树,岛外只有三五只白鹅,我想第三棵树固然未必种得下,这几只白鹅也许因为岛上无可容足才浮到水面上来的吧。

  船靠维尔纳夫的岸了。这里也像法国岸的圣祥哥尔夫一样,是瑞士岸的终点,所以没有多少人下去。在下去的客人中间,我却是最先的一个。我看见轮船码头上站着一个穿制服的船员,并不注意他,一心只顾着岸上的一切。他忽然朝我招呼了一下,又伸出一只右手来,我心里想,瑞士人是招呼游客惯了的,看见外国人,所以来拉手罢,便也伸出一只手去和他一拉。谁知拉完以后,他的手还没有缩回去,我便觉得有些奇了。只听他很和蔼的说:“票子,先生。”我才恍然大悟他原来是轮船公司收票的,我未免太糊涂了。三人对着大笑一阵。此时还只早上八点余钟,我们反正准备畅游这一天,不妨先去一探何纳河之源,乃一直向何纳河入口走去。谁知走了二三十分钟,觉瑞士街道清静整饬固远出法国之上,而何纳河之源到底没有希望,不如改日再作计较,只在维尔纳夫船坞旁徘徊了一下,便折向摆仑大旅馆这边比较热闹的处所走来,各人都买了一点小纪念品,我是一只角质酒杯,刻有维尔纳夫字样的。

  沿湖步行了二十分钟,到西蓉古堡。这原先是一个十二世纪的建筑,因为十六世纪初年在这里监禁过一个为争日内瓦的独立而得罪于沙维华公爵的牧师(Bonivard),十九世纪初年又经过摆仑的歌咏(The Prisoner of Chillon),所以如此闻名世界。上次我们在爱维昂的咖啡馆里远远望过来,说它似在山脚下,似在水中央,现在知道它既在山脚下,也在水中央——钓桥放下时,古堡与陆地相通,是在山脚下了;钓桥收起时,古堡四面环水,又在水中央了。我们在钓桥边买了一本摆仑的诗,拿在手里,便经过钓桥走到堡中去。进门第一层里,最重要的便是监狱。幽暗阴沉,与其他古堡一样,心上受着一种重压,令人喘不过气来。因为现在古堡已成为博物馆性质,故愈加陈设得惟妙惟肖,只恨不能起波尼伐于地下而请他重入一次地狱,乃在波尼伐曾被拴的一支柱上特别加以说明,并在柱旁悬一幅大画,画中背景就是这间监狱,丝毫没有差异,只在柱上加拴了一个正气凛然的波尼伐,使观者觉得所游并非博物馆,却明明是十六世纪初年的西蓉便了。第二三层里重要的有餐厅、法庭、武士住室、公爵夫人卧房等。餐厅食具及炉旁烧烤锅叉,后者铁制,前者锡制,都是十五世纪时物。法庭内且有十五世纪时的木质浮雕天花板。其余武士室,公爵夫人卧室中,其陈设除旧有者一概照原位置外,新添的也特别模仿到古气盎然。至于全堡,自远处望来,如一座石英结晶体,棱角玲珑的,那是它的瞭望塔。塔中窗户,仅像门缝那样一线,大队游客,登临极感不便。幸向导的小姑娘处处照顾,我们得了便宜不少。此种小姑娘,大抵十八九岁模样,口头讲得流利的英法、德语,因为她所带领的游客中,世界各国人都有,所以匆匆忙忙地讲完一口话,即刻又讲第二口,当然在我们以为是流利可喜,在她自己一定以为刻板可厌的了。

  出了西蓉古堡,我们又在它的旁近徘徊久之。我们不禁想到了中国。古堡建筑的时代,正当中国南宋,西湖也正出着风头。但那时有谁歌咏丽芒呢,看古堡的遗迹,沙维华公爵所豢养的,武士以外还轮不到诗人。而他们毕竟脱出了中古黑暗的时代,古堡只供后人的赏玩了,中国即使早把西湖歌咏到烂熟,现代文明的曙光始终未见奈何!

  我们乘电车到蒙德欧。蒙德欧的夜景,我们在圣祥哥尔夫的轮船码头上,是天天望见的。江南的夏夜,老农叹息着,星辰这样多,这样明,明天一定要更热了:蒙德欧的电灯仿佛似之。不过这样明而且密的星辰,我在中国北方及巴黎都很少看见,所以我特别回忆着江南。现在我们到了江南的天上了。这样清静、整洁而又繁华的城市,我在法国几乎没有见过。甚而至于我们不敢拿出茶叶蛋等东西来,怕吃完了以后没有地方放蛋壳。但是事有凑巧,湖边凳上坐着一对美国人模样的男女,已经打开了食物包,而且我们自己也发现了每隔一二十步路有一个字纸篓,虽然十分清洁,里面并没有看见字纸,但是我们用报纸包了蛋壳,不也是字纸一类东西吗,于是决定另找一凳坐下吃了。

  蒙德欧第一可看的东西是古蒙德欧博物院。然而我们踌躇。如果我们是住在蒙德欧的,那么走进古蒙德欧博物院去,看见如此清静、整洁而且繁华的城市,万千年前不过如此如此,好像住在巴黎时走去参观贾那华勒博物院,一定是很有意思的。然而我们对于眼前的蒙德欧还没有研究,只有一个囫囵的赞美,即使参观古蒙德欧博物院的结果,其能把古蒙德欧的印象清清楚楚摆在眼前了,趣味又在什么地方呢?

  我们一边吃茶叶蛋一边商量,结果是舍去古蒙德欧博物院而另提第二个可看的东西,这便是曾觉之兄指示给我们的湖边垂柳。垂柳在西洋是极少见的,诗人缪塞(Alfred Musset)因为爱柳,所以有人到他的坟上去种了一棵,这也许是我们在巴黎看见的惟一垂柳了。垂柳而在湖边,凡是中国人谁不神往呢?所以一提出来三人即刻同意,决定吃完茶叶蛋便去访柳。

  蒙德欧现在繁华了,所以范围扩大,与邻近四五村房屋都连接起来,克拉杭也是这样的一村。严格地说,蒙德欧自蒙德欧,克拉杭自克拉杭。若论事实,蒙德欧左边确已并合了德利德(Territet)、柏浪墟(Planches)等三四村,左边也包括了克拉杭,甚至有渐向佛佛的趋势。这克拉杭和佛佛,都经卢梭在小说《La Nouvelle Héloise》里描写过的。尤其是克拉杭收获葡萄的几页,极用力地寄托他那大自然中的家庭理想。今天我们去访的垂柳,便在自蒙德欧到克拉杭去的湖滨一带。

  垂柳不是成行的,先看见两三棵,再看见一两棵,这于我们的步行很有用处。我们在柳阴下坐了许久,照着相,谈着天,忆念着中国风景,然而时间难免不够了,正是舍不得走的时候,前面又来了三五棵,于是我们舍此就彼,这样一路的过去,直到克拉杭。

  克拉杭浮面一看,无非是蒙德欧的缩小。现在要找葡萄园,恐怕难了。此外,这里有几个名人墓,我们也无心去看。我们把克拉杭只看作访柳的终点,终于硬起心肠,登上电车,向着佛佛的方向去了。

  佛佛的交通很繁盛,又因为对湖是梅叶离而愈加得名。卢梭、摆仑曾经描绘的痕迹,至今游客还在仔细摩挲。我们先在市场旁近转了一个圈子,观察了一下佛佛的大势,时已将五点,乃在咖啡馆坐下休息。因见有条告不卖酒,便打听他缘故,他说这是公共团体发起禁止的,本城有十二家咖啡馆自动不卖酒,我们如果要饮,他备有没有酒精的果子露。苹果的、梨的、葡萄的,我们饮了,味均甚好。我们直坐到轮船靠近码头,才放下杯子乘船回圣祥哥尔夫。

七月二十九日——山村


  前日在湖上只是打了一个小圈子,竟然疲倦到连昨日上午也无意出门。所谓一个小圈子者,就是由钱塘门到苏小墓,或者说由圣祥哥尔夫到佛佛,这可见丽芒与西湖的面积相差实在不少。在西湖上,不但说由钱塘门到苏小墓,就是整个的外湖一周,我也和三弟用半天工夫一同绕过。现在这里有了轮船和电车的帮助,费了整整的一天,结果还落得两腿酸麻,把昨日游诺得尔的原约也打消了。幸而我们当中有一个勇敢的少年,昨日午饭时分,大家的疲倦渐见恢复,他便提议到近地走了。所谓近地者,就是与圣祥哥尔夫相距五基罗米突的蒲佛孩。昨天是蒲佛孩赛船的节日,尤其引动少年英雄们的视听,我们便在烈日下步行着去了。我们到时正值开赛。司令者高叫村名,闻令即有三人快步跑到司令台前,解缆,取舵,携桨下船,举动迅速,唯恐不及。下船后一人司舵,二人司划桨,飞向湖心驶去。湖心植一红旗,船绕红旗以后,即转舵回向司令台。评判员手持时表,我们虽在远处,也响应着司令台的举动,各个拿出自己的时表来注视。自出发时起,直到船回司令台前,重新系缆,并将舵桨等物安放周妥,第一村需时四分五十秒。然后司令者再叫另一村选手三个动作如前。我们一起看了五六村,最后有四分半钟的,最慢也有五分半乃至六分钟的,但竟不见有圣祥哥尔夫的选手,也不闻司令台上高呼圣祥哥尔夫的村名。这可见我们这个村子实在不大,平日就甚少听见说起有所谓运动员,昨天的不能与赛自是意中事了。圣祥哥尔夫既没有代表,一村一村的照例举动在我们看来也厌呆板,头顶上的烈日逼人实在太甚,而到底昨日的疲倦当未完全恢复,有此种种原因,我们于是看赛船不能终局,便乘轮船回圣祥哥尔夫了。三人约定早早休息,今日一定同去游诺佛尔山村。

  诺佛尔山村便是德立发夫人说过前四年曾遭火灾的那个村子。村子是属于法国的,位在溪流的上游。如果从法半村上去,那道路是极为简单的。但我们偏由瑞半村去上,一则喜欢它道路曲折,行人稀少,可以多接近些山野风味!二则溪流是透早一定要渡过的,但在天天必经之路的桥上再去与两国关吏各道一声“好吗”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由瑞半村上去,把渡溪这件事留作听天由命的解决,什么时候有一条溪流放在我们眼前了,什么时候我们认为有渡溪之必要了,我们才渡溪到法国地界去。

  我们先走过贝格杭木屋。我曾说,它像一座象牙雕刻品放在绿绒桌毯上。我们今天,就是钻向这绿绒深处。说也奇怪,在赏鉴贝格杭木屋时,这绿树、绿草以及绿色的一切,便是衬托这象牙雕刻品的桌毯,但是一旦像微尘般的三粒钻向这桌毯的绿绒深处去,却见里面依然有枯黄的树叶,有平坦的道路,有野生的红果,有嘤嘤的鸟语,似与绿绒的织成完全无关的,又似与绿绒的织成完全无妨的。绿绒之所以为绿绒,就是枯叶、道路、红果、鸟语等等的总和吗?还是绿绒之所以为绿绒,就因为它能容纳这枯叶、道路、红果、鸟语等等以无关又似有妨的东西,才成其为绿绒的纯绿呢?这不是微尘们的眼力所能见到的了。

  微尘们的眼力究能见到多少呵!离我们的前面大约十丈路,一位全身黑衣服的老太太,背着一个白布包袱,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教士看报!教士都看报吗?好关心时事呵!但教士在路上看报,我却今天第一回见!”

  这是三粒微尘中最少年的一粒说出来的,那其余的两粒此时如堕五里雾中,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及至详细追问,那少年的右手指着前面的老太太,却令那两粒微尘笑不可仰。但此时轮到少年的一粒如堕五里雾中了,又转向其余的两粒详细追问,那两粒中的一粒抑住了笑,叽咕他的近视眼说:

  “将包作报,认女为男,不辨腹背,妙哉怒安。”

  三粒微尘又大家捧腹大笑一阵。

  一路行去,不久却追上了这看报的教士,我们互相招呼了。原来这位老太太一边慢慢行路,一边手上却编着毛绳工作,使得她的步履慢而又慢。这也是我们这位少年所以不辨腹背的一个原因。从此四人一同走去。她自是不及我们走得快,但我们有时忽然听见溪流的声音了,站下来神往一回,有时忽然看见什么不经见的奇花异草了,又站下来赏鉴一回,于是老太太赶在我们的前面了。这条一层一层盘向高处的路,因为是在丛树之中,所以如此清幽,如此静穆,几乎清幽静穆到令人不敢走了,如果是在中国。一直到略见村宅的地方,溪流渐收渐小,只要一棵杨树倒在溪上便可以渡岸了,于是我们就靠着这棵杨树及溪中几块大石头的帮助,轻轻松松地又到法国了。杨树是不认得什么国界的,“只要能联起你们来,倒了我怕什么呢”,它第一天倒的时候也许是这样想的罢,只是渡过溪流以后,却分别了看报的教士。她行了一路,虽慢也感疲倦了罢,就在草地里坐下了。我们所以能在杨树上跨越国界,却也靠她的指示呵!

  渡溪就到诺佛尔。一早动身,此时已十一点了。照指南云,从圣祥哥尔夫到诺佛尔,步行但需一小时四十五分钟,我们竟行了半天,因为我们是与看报的教士一般快慢呵。然而无论如何走得慢,其需要休息却是一样,于是便在两三棵大菩提树下坐定,这是一个旅馆(Hotel Grammont)的院子,设有餐桌等等的。院子中除了我们三人以外,只有和我们同住在圣祥哥尔夫的一队旅行的中学生,恰也陆陆续续地来到。但他们是要到勃朗夏峰(Mont Blanchard)去的,当然不像我们一般闲散。前锋的一部分同我们休息了一会,待殿军的教师来到,只停了和我们寒暄几句的工夫,便又率领着大队走了。院子里又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旅馆的侍女是安纳马司人,姓了一个法国诗人的姓(Musset),却又取着一个中国诗人的名(Blanche),已够给人一种好感了,何况再加上殷勤的招待呢?我们打量这旅馆,虽然也很阔大,但似乎并没有客人,甚至像我们这种过路吃一顿饭或饮一杯酒的,除了我们三人以外也竟没有第四个来到,不错,游人所最注意的是特点,本村的特点在什么地方呢?确不大找得到。固然如德立发夫人所告诉我们,火灾以后新屋比前更高大,村人也比前更富有了,但这种高大与富有,是山村地方的高大与富有,要说到能引起游人的注意,那到底还有天渊之隔哩。村中或者产出过诗人吗?没有听说。村名或者曾见于什么载籍吗?没有看见。如曾有之,我想一定不如现在一般寂寞了。它的特点,依我想,有是有一个的,便是山村。因为湖边的村子,全是近水的,人或厌倦了湖边生活的时候,一定会惦记山村,但可能性到底太小了。那么这样大的旅馆有谁养活它呢?这位姓诗人之姓而又名诗人之名的小姐告诉我们,同时我们也在旅馆招牌旁边一块小牌上看见了,这里是阿尔卑主义者(游山客)俱乐部的支部。即使绝对没有外客,只是本会会友来往的招待,当然是较为便宜的,也已够它一年的开销了。这位安纳马司人的侍女,只来帮六、七、八、九共四个忙月,除了这四个忙月以外,倘有生意,老板娘自己出马做侍女的了。

  “人家介绍我来,我真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寂寞的村子!”

  “本村人还不少罢?”

  “大约一百人,不会再多的!”

  她虽然十二分殷勤地招待,自己却抱着一肚子的牢骚。但我们到底与她略有不同,除了同情于她的寂寞以外,我们觉得这样的小村子确也小得好玩。她对我们说,本村没有邮局,只有一个女邮差(factrice)每天下山去一趟,将本村的信送下去,同时将别处寄来的信带了上来分送,这样一趟便完了。女邮差这个字,平常是极少见的,因为略大的村子,大抵便用男邮(facteur)了。诺佛尔居然小到用女邮差,在我也觉得好玩,不像诗人小姐那般哀矜勿喜的。

  至于饭菜,却极不寒酸:火腿菠菜泥、子鸡与炸马铃薯,平常乡下饭馆里都未必有的。我们众口一词地满意极了。饭后大雨,我们搬到里面客厅里去坐,直到五时许,觉得如果再不走,只有做阿尔卑主义者,在这旅馆里住夜了,于是冒着雨,由法国路回到圣祥哥尔夫,三人心中都替那班到勃朗夏峰去的中学生着急。

八月一日——瑞士国庆日


  自诺佛尔山村回来以后,雨丝陆陆续续地不断。但我并没有什么不满足。我觉得天好便出去游湖,不好则在家谈天,而且从窗口看湖上的雨景,一样都是快事。间或也有雨住的时候,如前天下午,我们便到湖上去钓鱼,如昨天傍晚,我们便到轮船码头去看落日。可惜钓鱼的成绩依然不好;前天五个人乘了划子出去;自己三个人以外加了两个本地邮局里的小朋友,居然钓不到一条鱼回来。当初还怀着好大希望,后来逐渐减少,少到绝望。但那两位小朋友兴味好,尤其是亚尔培,觉得即使没有鱼也该有别的战利品来抵偿才好,于是在水面上看见东西便捞,而且大胆地驶去,几乎要到对面的蒙德欧了,才载了满船的木头柴块驶回圣祥哥尔夫。

  昨天下午到轮船码头,看雨后的南山(Dentsdu Midi)。丽芒湖上色彩的变幻,本较西湖复杂,其中尤以南山的变幻为最动人。如果照它那样多的变幻推测起来,南山的本身可以说是没有色彩的,完全随着它周围的一切而为转移。但是它毕竟朝朝暮暮都在那里,与它比较接近的或有意研究它的人们,难道说不出一个它最爱表现的色彩么?我说有的,是肉色。以肉色为基本,再在这肉色上面表现出它的喜怒哀乐等等来,这便是在丽芒湖上所看见的南山了。昨晚正当雨后,夕阳在日内瓦一角,光射到南山上,只一二十分钟,我们竟有眼福看到它在闭幕以前表现最精彩的一出,而且是在丽芒这面大镜前,它既不是刘姥姥般会把自己的影子认做亲家母,自然只有神彩更加焕发,映带更加多趣的。

  今天是瑞士国庆日。我们三个都是外客,虽曾躬逢法国的热闹国庆,但对于瑞士情形不熟,不便先向他们问长问短。而且我也想到,法国人的爱热闹,自有他们的特别国情,别国未必和他们一样。凡在这种热闹的大节日里,我想酒是一个热闹的重要分子,而瑞士却是一个禁酒的国家,阅兵也是一个热闹的重要分子,而瑞士却是一个局外中立的国家,所以我们料定,即使有若何繁多的仪式,也一定不和法国一样的了。

  但我们只是默察。房东德立发先生在轮船上工作,昨晚并没有回来。丽芒湖上的轮渡是只开六个月的,也像诺佛尔村的侍女只帮四个忙月一样,一交秋冬,游人稀少,轮渡既然停止,德立发先生便家居了。家居的六个月,依然支付半薪,然德立发先生决不肯闲荡的,在这休息的六个月里他便做木匠。至于在作工的六个月里每月四个礼拜日是并在一起休息的;我们也看见过在休息时期里的德立发先生,那是一到家,连轮船上的制服也没有完全脱去,便取一把锄头到园里去工作的。从这些情形推测,今天国庆日的不放假也是当然的了。

  德立发夫人是德立发先生的后妻。她自己对我们讲,她在没有和德立发先生结婚的时候,是日内瓦一家大银行里的厨子。所以她不但懂得许多上等筵席的烹调方法,她还善于制作精细的点心。她常常回忆日内瓦的繁华,因为我们打听她到日内瓦去的船价,便给她一个讲述并赞美日内瓦的机会。又因为她常想表现她那高明的手段,所以常常怂恿我们吃这个那个菜,吃这个那个点心。她的工作是一天到晚没有休息的,不是在家里洗衣服或收拾屋子,便是到园里去种菜;不然,便到别人家里去搜罗了衣服来洗;再不然,便到美景旅馆等处打听,是否需要工作,去给他们在厨房里帮三天五天的忙。她对我们说,她曾经替人担保一笔木器店的账款,她那朋友后来搬了木器到别处去住了,这笔欠款完全由她付出。因为上了这个大当,所以非再这样苦苦地工作三年,是填不满这个亏空的。这固然是她苦苦工作的一个理由,但我以为在这样普遍爱作工的空气里,即使一旦还清了亏空,德立发夫人决不会好吃懒做的;不然,圣祥哥尔夫全村不见有一个好吃懒做的人,难道他们都因为有着亏负吗?在中国社会里,时常看见有好吃懒做的,例如我自己,难道因为我是富翁吗?决不然的,只是因为情愿饿死,懒得作工罢了。

  德立发夫人是这样爱作工的,她今天国庆日不休息倒是意中事;只是她也这样爱怂恿我们吃这个吃那个的,昨天晚上何以竟不怂恿呢?德立发先生前妻的子女,大抵都长大成家的了;只是这位德立发夫人有一个独子,叫亚利斯底特,与法国内阁总理白利安同名,我们常常叫他内阁总理的。他父母因为中年以后得子,所以特别疼爱他,尤其是德立发夫人,工作一有余暇,真是珍护之唯恐不至。但何以今天一早起来他连一件新衣服也没有着呢?从这些小地方看来,大概国庆对于德立发夫人并不十分重要的了。

  然而村庙里的钟声终于响了!

  在一个远客的心情里,这每一下钟声都敲出瑞士独立的模糊印象来。屈指一算,瑞士是十三世纪末年独立的,到现在已有六百五十年光景了。初独立时只有三州,现在共二十二州,那十九州是陆续加入的;这种一州一州的加入,还不是因为闻了今天早晨一般的钟声而艳羡才来加入的吗,和平真是引动人的钟声呵,尤其是从一个战争国里跑来的远客。

  午间在门口遇见贝格杭先生,他正衣冠楚楚地从街上回来。这不消说,今天早晨村庙必有国庆的仪式,而贝格杭先生衣冠楚楚,一定是团拜完了以后回来了。现在我们只要打听晚上是不是还有花炮等等娱乐。昨天在大路旁看见搭好一间临时簟棚,里面挂着瑞士国旗,安好电灯,一定是作今天晚上跳舞之用的了。

  于是我心中有了一个大略的概念。瑞士小村的国庆:早上在村庙鸣钟,村人聚集团拜(如贝格杭先生),因工作关系亦可不参加(如德立发先生一家),晚上则有跳舞等。

  然而这种杜撰的概念到底是不值一笑的。午饭时分怒安兄来了。他带了好些消息来。第一,村中死了一位七十八岁的老先生,他一生工作,从未停歇过,直到昨天为止。他是村人的好模范,他死了村人都哀悼,今天早晨在村庙里为他举行丧礼。

  “那么今天早晨的钟声,是丧礼不是国庆了!”我问他。

  “是丧礼。”

  “贝格杭先生衣冠楚楚的也是参加丧礼去的吗?”

  “自然是的。”

  “那么对于国庆,本村竟全无动作吗?”

  “照例是今天白天如常工作,傍晚工作完了后,全国大小各庙鸣钟举行国庆。但因本村只有这一口钟,丧礼固然敲它,火警也是敲它,再不能负国庆的第三重任务了,所以本村今晚不鸣钟。只是沿湖各村的烟火是有的,晚饭以后到湖上去一定大有可观罢。”

  晚饭完了以后,在我们窗口对面的山上,黑一阵白一阵的云块,跑也似的经过,好像特别向我们为了晚上的花炮等候一天了的远客示威似的。不但经过而已,又渐渐地沉下来了,渐渐地放出雨点来了。这怎么好呢?“不要紧,现在尚未暗静,即使出去也看不见花炮,而且有花炮也未必在此刻放。”于是三人又静下。而雨点却从未静下。直到真的完全暗静了;三人乃冒着雨出去,在平常晚饭以后必去一转的轮船码头上站着。果然不错,蒙德欧、佛佛、洛沙纳一带的山上,平添了许多红灯,这一定便是花炮的出发点。我们只要等着好了。等着,等着。水云布满湖上,连蒙德欧等的红灯也渐渐被它遮蔽,蒙德欧平日像夏夜星辰般的灯火也完全不见了;这时候忽然想起了本村大路旁的临时簟棚,便跑到那里一看,见有两三对人正在跳舞,但我们已经全身湿透,不能不回去了。

八月四日——日内瓦


  我们已经在丽芒的大湖这一边就是何纳河流入这一边游过一个小圈子了,今天却去游何纳河的出口,就是小湖的尽处的大城日内瓦。

  我们今天的粮食还是承上章:茶叶蛋。虽然预备走陆路,要过两次国界,先出瑞境入法境,再出法境入瑞境,但茶叶蛋决不是违禁的物品,所以放心地带着。

  第一道国界是本村的,关吏见我们带了手提,便问回巴黎去了吗,我们答以到日内瓦去,晚上还是要回来的。于是在法半村上车,经爱维昂、多农等而至安纳马司,这便是第二道国界了。在第二道国界里,却没有第一道那样容易;只是在同车站内,从这道月台走到那道月台的一点麻烦,为了验护照,检查行李和等车,足足费了我们一小时半的工夫。自安纳马司到日内瓦,便只有十几分钟了。

  从圣祥哥尔夫出发,直到日内瓦为止,这一条路可以说是不曾离开湖边。我们虽然在火车里,却仍一眼不放地赏鉴着湖景。车上遇见了何尚平君,他今年夏天住在安纳西,今天去逛日内瓦,也和我们一样预备早上去晚上回来的,碰的真是巧极了。我们九点半到日内瓦。

  日内瓦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清静,第二则是富丽。在这两点上,到底同是瑞士的城市,日内瓦仿佛是蒙德欧的放大。

  我们决定上午看博物院,下午看风景。先看拉德博物院,次看美术历史博物院,一直看到十二点钟,才出来坐在梧桐树下吃茶叶蛋。

  倒不是因为一叶落而天下知秋的预感,我们坐在梧桐树下时,不知怎的忽然觉到暑假旅行快要完了。

  “昨天贝格杭夫人听说你们要走了很感动,你们到底还有几天可以住呢?”怒安兄忽然提出了这篇昨天未曾完稿的别赋。

  “还是先问你罢,你预备什么时候离开丽芒呢?”

  “我是不成问题的,反正巴黎的房子已经退去了。现在巴黎满是游客,回去很没有意思的,不如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只要巴黎大学开课以前赶到就行。”

  “我们恰恰相反,我们的房子没有退去,现在天气略见秋凉,应该回去了。而且我还预备用极短的时间去看一看安纳西与蒲尔志呢,春苔是从前去过的。”我对他说。

  “那么你们在未离开丽芒以前,应该先去看一看弗利蒲(Fribourg)。我是在你们未来以前去过的了。弗利蒲圣尼古拉大教堂里的风琴是天下闻名的。其中有一曲名叫《阿尔卑斯之雷雨》的,听去真如置身雷雨中,值得去听一听。”

  “是的,”三弟接下去说,“我有一个朋友阎宗临君在弗利蒲,他已写信来邀过我们了,我们一定去看一看。看了弗利蒲以后,索性也顺便看一看伯尔尼。”

  “只是丽芒湖上,我也还有一件心愿未了哩。”我希望着说。

  “什么心愿?”怒安兄先茫然,又着急了,想了一想,若有所悟:“啊,啊,我知道,我知道,伏老记得‘诗人小姐’了,要想再到诺佛尔山村去看一趟,是不是?”

  “记得不记得是心上的事情,倒不在乎一定要去看一趟。不过我的心愿远没有这样美,比重访诗人小姐的事要迂腐得多哩。”

  “那么你且不要说,让我猜一猜。”

  “不过这种事情说出来极简单,实在值不得你诗人少爷的一猜的。这是我的老脾气和你们常说我动不动便要翻语源字典的脾气是一样的,我天天看着这丽芒湖的一泓清水,总存心要想去探一探何纳河入口之源!”

  “唉!这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去,还值得这样小题大做吗?”怒安兄似乎失望了。“倒是乌希洛沙纳也该去看一下的,你们到弗利蒲去的时候经过好了。”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吃东西,四面也看看景色,因为博物院出来这块休息的地方是在山上,所以有居高临下之势。三弟眼光锐利,发现了远处一条喷泉。

  “这可了不得!”我说,“我们现在是在山上,虽然有房屋遮着,但这条水明明是从平地喷出来的,却喷得比我们坐着的地方还高。这一定就是我们在风景片上见过的所谓日内瓦大喷泉了。”

  这时我们已经吃完东西,便望着喷泉的方面走下山去。一走到山下,虽然我们三人都是第一次到日内瓦,但三人都不约而同地叫出来:“啊,原来就是这里了!”好像都曾经来过似的。这是因为我们住在丽芒边上已经那么多日,一看见丽芒湖水,便觉着到了家里;而且我们在未来以前,已经把日内瓦的地图看过多次,尤其是这最重要的一块地方,就是丽芒湖水流向何纳河的一个关键,是这样简单明了而容易记得的。

  我们先在英国公园走了一圈,以后便坐着看喷泉。

  丽芒湖一到了日内瓦,已经渐渐成河,所以日内瓦两岸相望,已有如在苏彝士那般的风味了,两岸各筑出一条堤来,拱抱着湖水,这大喷泉便从右岸堤尖上喷出的,如果远看,就觉着整个丽芒的小湖,是一个大喷水池。喷泉旁边是什么建筑物或雕刻品也没有,好像是原有一园竹,可惜全园砍去了,却剩着这一棵当风摇曳着。或者更像些,是一支大鹅毛笔,整日插在碧蓝的大墨水壶里,却等不到一个巨人,来握着它写出能使普天下人讴歌的文字。

  虽然丽芒与何纳,在日内瓦已经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了,但毕竟有着人工的界线,这便是一道有名的白山桥(Pont du Mont Blanc)。白山桥的所以命名,照指南上云,是因为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在桥上望得见白山。不错,今天天气确是晴朗,而且我们跑路,跑得把刚才吃茶叶蛋时的一点秋意又跑去了,我们正需要着白山呢。白山的整年积雪,夏间虽有中午一二小时是融化的,但这能动得了“白”字的分毫么!我们走到白山桥的中段,向右斜看过去,群峰的后面,白山居然在望。这是和望梅止渴一样的,电影院里夏天尚且以映演雪景为时髦,何况是真的雪山摆在眼前,有不森森然从头顶凉起凉到脚跟的吗?

  白山桥下有潺潺的水声,则是何纳河经过丽芒以后,重新在这里起头了。这一起头,前途可真远大哩:不但就出日内瓦流入法国境,而且还在法国境内灌溉许多有名的大城,如里昂、阿维秾等等,一直流入马赛旁近的里昂海湾。

  我们在白山桥上,面向着何纳河的去路,把白山暂且丢在背后,那第一样看见的,就是河口一个极小又极精美的小岛,名曰卢梭岛,岛上居中一个卢梭的铜像,因为他是日内瓦人,日内瓦人所以纪念着他。我们为爱这精美的小岛,就在岛中坐下饮汽水、拍照、谈天,盘桓了久之。

  白山桥左边沿湖的一条路,名曰白山街。白山街中有一段已经改为威尔逊总统街了,国际联盟就在这条街里。我们在湖边一直游到四点钟,乃再乘火车经过两道国界而回圣祥哥尔夫。

八月五日——探丽芒之源


  丽芒的去路,昨天在日内瓦看见了。但丽芒的来路呢?自然圣祥哥尔夫两国交界的一条溪流也可以算作丽芒的来路,而且沿湖各村中像这样的溪流还有不少哩。但是丽芒因为是一条大河中的一段,所以既有一条总去路,也有一条总来路,这便是我想了久久而未得机会前去一探的何纳河入口了。我探何纳河入口的动机,第一次发动于研究丽芒的地势。照地图上的色彩所示,湖水是用全蓝色的,湖边各陆地依地势的高下,而为浅深两赭色。但无论浅深,展开丽芒地图来,总觉得是全赭当中一片蓝,万不料忽然生出第三种颜色来:何纳河入口及河之两旁,既非蓝色,也非浅深两赭色,而是白色。我料定这是低地,但总想去一探。

  第二次发动于乘轮船经过何纳口外的时候。这一次看见地图上白色的处所是低地已无疑义,低地上且有大小树丛。而且看见何纳入口是黄色,不像黄河入海时连海也变为黄色了,何纳的黄色竟无害于丽芒的碧蓝,却像丽芒有本领将何纳的黄水染成碧蓝似的。次之,我还在轮船上听得何纳入口的响声,说不定这入口的水势急到一个什么样子,也说不定河上是不是可以造一条桥让我们站在上面叹一声:“来者如斯夫!”

  第三次发动于到蒲佛孩看赛船的时候,这一次实在是一个最近便的机会了,低地及树丛已经看见一部分,只是水声及黄色却都被树丛遮蔽着。如果不因为日光太猛烈,也不因为看赛船而在日光下站那么多工夫,更不因为前一天游了沿湖各村而疲倦还没有恢复,这一次便已经去过了。

  我第四次的发动和决定,是昨天在日内瓦梧桐树下的谈话,和白山桥上观玩何纳的去路。

  今天下午天气虽是阴晴,却甚凉快,乃与三弟一同由圣祥哥尔夫步行而去。到蒲佛孩,果然下了一阵大雨,于是逃入蒲佛孩车站的待车室里。看法国方面一次一次的来车,和从这里一次一次出发开向法国和本国的。这种火车的来往,我们把它当成晴雨表似的,总是说,下一次车到时一定可以晴的了。然而不知怎样,在这晴雨表的指示之下,刚刚小了,又大起来,刚刚晴了,又下起来,晴雨表也像是忙得应付不及。一直坐了一小时光景,才像有点把握了,乃沿着大路走去。

  我们以为大路一定是环湖马路了,一直走过去,可以通到何纳河的入口。入口上如果有桥,那桥上一定可以行车,有如西湖“段桥”的放大;即使没有桥,也一定有轮渡,像南京浦口间的,也像杭州西兴间的,渡河以后,那边依旧是马路。所以我们沿着大路走。万不料走到后来,峰回路转,把一个丽芒湖找不见了。这时才觉悟到马路不是完全沿湖的,因为要避低地,所以只能沿山筑去。倘再不回头,目的地要达不到了。

  “通路,小桥,维尔纳夫。”我们回头走了一大段,却仍走投无路的时候,忽然抬头看见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这样三个字。维尔纳夫是上次我们坐了船去过的,的确是湖对岸的一个村子,再加上通路小桥等字样,那还不是我们的目的地吗?然而这所谓通路(Passage),实在小得太可怜,简直是中国江南所说野猫路,而且雨后泥泞,即使不至于不通,至多也只能算作半通罢。

  路上所看见的,是丛树和牧场。丛树是自己生起来的罢,牧场的分界也只是粗陋的铁丝栏。牧场里面有大群的牛、大群的马,由一个小孩管着。狗看见有人来了,发狂般地乱吠。我最怕这不可理喻的东西,幸而似乎有人管着,人便住在牧场旁的小屋里。最令人注意的是,一路时时看见小溪,上面架着小板桥一般的东西,下面溪水汪汪地流着。这可见所谓一条总来路的旁边,也还有若干分来路的了。

  忽然闻到流水的大声了,忽然见到桥梁的铁架了。这原来就是木牌上所谓的小桥(Passerelle),这原来就是轮船上曾经听见的水声了。

  水面并不大,而水流却真急。小桥的目的只为行人,所以两边用阶级,惟一的特点就是轻巧,好像整架桥可以一手提了走似的。下面流水中却仍有两个桥桩;桥桩之薄,可谓薄到无以复减了,其用意是为减轻水流的抵抗力。水流固然是抵抗不了的,但我们从桥上看下去,看见仍有若干枯草树枝等物,随流水而下,附着在这薄到无以复减的桥桩上。

  我们在桥上来回走了几趟,尤其是我,正体味着一种达到目的时的快乐。看上流,这样富厚的来源,往古来今抒写着,我不赞叹,我只体味。看下流,这样汹涌的声势,一霎那间消灭了,我不惊愕,我只体味。

  急流两岸是矮小的丛树,一半在水中,一半出地面,岸是完全看不见的了。原意不是叫我们看不见,却怕急流看见了,才叫丛树保护着的罢。

  我们本想走到维尔纳夫去,但是时间已经渐渐向晚,在地图上看,急流偏在圣祥哥尔夫一面,到维尔纳夫比到圣祥哥尔夫更远,而且如果走到那边去,依旧是牛群,依旧是马群,依旧是狗吠,依旧是细流,依旧是泥泞的野猫路,这样单调的重复,是我们受得了的吗?我们既然达到了目的,倒不如循原路回来了。

  从日内瓦方面照过来的晚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异常的长,好像要把我们的耳朵再拉到轻巧的铁桥边去听一会儿水声似的,然而我们与铁桥到底一步一步地远了。

八月七日——从湖边到瑞士腹地


  昨天探了丽芒之源,我是得未曾有的快乐。回家即刻写了信给曾仲鸣兄,他们夫妇两位都是丽芒的老友,问他们可曾走过这条野猫路。不料信刚刚寄走,他们的电报却到了,说今天早上到丽芒来看我们。但我们已经定下今天到乌希洛沙纳、弗利蒲、伯尔尼去,昨天写了信通知阎宗临兄。天下事情真有巧极的,如果昨晚的电报改在今晨到,仲鸣兄来不是整个儿扑空了吗?现在却有稳妥的方法,就是我们两人迎上去,到爱维昂车站里去等他们。

  虽然只是两礼拜的小别,而相见时的快乐,却如我昨天探到了丽芒之源。

  我先编造了一篇大道理,说这几天住丽芒实在没有什么意思,目的是想煽惑他们同到弗利蒲去听“阿尔卑斯之雷雨”。

  “但我总替你们担心着,”仲鸣兄答我道,“万一你们这种书上看来的消息未必靠得住,跑到弗利蒲一问,说是一世纪以前确有这回事,现在老早没有了,却怎么好呢?”

  我们谁也辩谁不过,于是曾夫人到旅馆休息,我们三人同逛爱维昂。我和三弟在这两礼拜里,经过爱维昂已三四次了,但都没有好好地逛过,好像有意留下今天畅游似的。

  我们照了许多相,吃过了午饭,饮过了矿泉,乘了上山电车看过了山上的景色,凡是爱维昂可以逛的地方都逛过了,而我们的谈话还是没有断,我们都觉得依依不舍似的,于是仲鸣兄又渡湖送我们到乌希洛沙纳。

  乌希和洛沙纳,虽然是两个地名,其实就像爱维昂的山上和山下一样,乌希在山下,乘上山电车到山上,便是洛沙纳。

  刚才听曾夫人说,丽芒的山景是瑞士岸独享的,自爱维昂望洛沙纳,一点不觉得什么,但自洛沙纳望过爱维昂来,那才美丽呢。现在知道这话真是不错。

  游完了乌希洛沙纳,到火车站候车往弗利蒲。我渴极了,而五分钟以内火车便到,不能上咖啡馆了。仲鸣兄去转了一圈,回来说:“你们有瑞士五生丁吗?喝水的地方倒有了,只是藏杯的自动机,须得丢进瑞士五生丁去,才有一支纸杯出来。”我们同去一看,果然。但是我们偏偏都没有瑞士五生丁!“管它呢,我用法国五生丁来试试看。”一只杯子居然出来了。

  “这真叫做渴者易为饮,你又有了通信材料了。”仲鸣兄说罢,三人都笑。他直等到我们开车。

  自洛沙纳上车以后,一路沿湖行去,好像初到时沿行法国岸一样,不过这一回却刻刻印证着曾夫人的至言,觉得遥望法国岸实在美丽,尤其是圣祥哥尔夫,是法国岸中最多高山的一村。虽然明天下午又会回来了,这十余朝暮竟有那么大的魔力,叫人连短期间的分离也不愿意。当火车渐离湖岸,驶向山村的时候,这心情好像重演一度洛沙纳之仲鸣兄。

  到弗利蒲以后,问阎宗临兄的住所,正由一位这样可感的教士领我们步行了二里许路的时候,又碰见一位更其可感的教士领我们到寄宿舍而亲自为我们收拾房间整理床铺。头一位是完全不认得的,第二位是受阎君之托而来招呼我们的,比来尔先生(Buhler),因为阎君自己住在小湖,来不及赶回了。

  什么都靠着比来尔先生,这样一个初次认识的朋友,而能给人这样周到的招呼,我几乎生平第一次见。房间等等妥当以后,他领我们出去吃饭。这里的语言已经是既似法语又似德语的了,他们自己的普通话是德语,和我们周旋却用与法国人说来大不相同的法语。比来尔先生就用这样的法语指导我们一切。连市政厅门口,有一棵带有传说的菩提树,名叫毛拉菩提树(Tilleul du morat)的,也仔细把传说讲述给我们。说是从前弗利蒲和毛拉各各独立的时候,其间曾有着战争,有一个战士从毛拉打了胜仗跑回来,手里拿了一枝菩提树,可惜因为跑得太快,刚到弗利蒲战士便死了。却留下这棵菩提树,至今还活着。

  吃完饭一路看着风景,仍由比来尔先生领我们到奏琴的圣尼古拉大庙。照庙门口的揭示,奏琴确有二时八时两次,然此刻已快八时了,何以庙门还关着呢?和我们一样的顾客,也有一二位,一样地在庙门外徘徊。等到八时许,庙门忽然开了,问开门者今天是否有奏琴,他却答道:“看人数够不够!”后来居然卖票了,居然开奏了,开奏的时候我点数人数,是十八人,可以见他所谓人数的够不够大约是十八上下了。

  奏琴的目录,一共有六曲,最后一曲是《阿尔卑斯之雷雨》。雷声之大,真使人毛发竦然。约十五分钟,雷声渐渐远去,雨过天青的景色如在眼前,而曲终了。曲终出门,外面却有真大雷雨,弄得人几乎是真是幻都辨不出来,庙内的如果是真,庙外的便是幻了,或者内外都是真的,是较为近理的说法罢。

  等雷雨稍住,便与比来尔先生同到他为我们整理好的房子,一夜睡得非常的安静。

  八月八日的早晨八时起来,问比来尔先生,知九时二十三分有车往伯尔尼,乃与他一同出去吃早餐。他又陪我们上车,直等到车开走。

  十时正到伯尔尼。不用说,到伯尔尼第一件事是看熊,熊是点缀伯尔尼这个字义的。问了一声火车站,说此去过桥便是熊馆了。那末,阿尔(Aare)河既把伯尔尼流成一个舌头形,我们须得通过全个舌头哩。所谓桥者,是怎样的呢?我现在对于瑞士的桥和法国的桥的区别大有所悟了。法国的桥是要行人知道此地有桥,越知道得快越好,经过时越使人留恋越好,经过以后越使人不忘越好,所以是美术家显本领的地方。瑞士的桥是要行人知道此地无桥,越发见得迟越好,但桥名是依然写着的,一见了桥名便使人惊叹原来此地是桥,所以是建筑师显本领的地方。这伯尔尼城舌形地上,共有三条这样令人看不见桥的桥。我们经过时如果不望一望水,真不知道正在走桥,只以为是一条长路,一条两边没有房屋的极长的长路罢了。但是桥身虽长,我觉得桥名比桥身更长:从右颊搭到右舌边的名叫Kirchenfeldbrucke,从左颊搭到左舌边的名叫Kornhansbrucke,从舌尖搭到唇上的名叫Nydeckbrucke,真是长得可观了。

  从火车站到熊馆,就是说从舌根到舌端的一条大路,是伯尔尼的繁华部分。我们看完熊以后,便逛这条大路,同别的外国人一样,赏鉴钟楼的大自鸣钟。这条大路不过二三里长,但每一里许有一个钟楼,一过钟楼又换一路名。路旁有一著名大庙(Cathedrale münster),我们便进去参观。逛庙我在法国已成习惯,但法国的庙是尊严的,因为常常有人跪在那里,我们游人也不由得祭神如神在起来。我常常痴想,在这种大庙里,光线依然保持它原有的幽暗,空气却设法输送些新鲜的进去,也没有人相信神龛里面真的还有神明,心愿情服地整天跪在那里忏悔了,那时我们去赏鉴这庙宇的宗教上乃至艺术上的价值,不知多有味道呢?这痴想我在逛妙峰山时也说过一回,有人笑我是痴想,我也自己知道是痴想,但这痴想竟有人拿来实现的,这便是瑞士的庙宇了。初看似乎是极难得的,转折一想也觉得平常。我们不是常常看见王宫博物馆吗?中国的“故宫博物院”便是这样布置的:什么都仍王宫之旧,只去掉了一个皇帝。政治上可以如此,宗教上安有不可以如此的:什么都仍庙宇之旧,只去掉了一个神明。只是没有了神明以后,许多求神的人都不来了,所以空气便连带着干净。我在瑞士逛了许多这种没有神明的古庙,照故宫博物院的例也可以说是古庙博物院,我真是感着十分的满意。

  下午去参观了国会及公园。在这样一个精美小巧的城市里,忽而上山,忽而下水,忽而过桥,一走便走遍了,我们自己都觉得好笑起来。本来担心着时间局促,等逛完回到车站,倒还宽裕了二十余分钟。

  傍晚便回到圣祥哥尔夫。

八月十日——别矣丽芒


  我们在日内瓦梧桐树下计算过的几处地方都逛完了,我们应该与丽芒分别了,但我们真是舍丽芒不掉。直到昨天晚上,我和三弟还发疯,两个人都说,“只要明天早上有阴雨,我们一定再住丽芒一日!”

  今天一早便醒了,心上这样想,反正是阴雨,何不多睡一忽儿呢?

  然而,太阳从窗门上进来,催促着我们了。太阳!这是理智,这是决断,这是勇敢!它叫我们记得先前的计划,它叫我们实行梧桐树下的谈话,它叫我们觉悟别离的思念也许比朝暮的聚首更加美丽。

  车站上的朋友,来替我们运行李的,已经到了门口。

  贝格杭先生家送蜂蜜和点心来,这是丽芒的象征,以后凡遇到甜蜜的味道便会一度记得丽芒了罢。我们约定冬季再来,丽芒的雪景一定是比夏日更加美丽的。

  我们在六时半离开圣祥哥尔夫。但是我们又与仲鸣兄夫妇游爱维昂和多农,直到下午决定赴安纳西的时候才真正与丽芒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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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伏园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5.41万
阅读量: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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