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個詩人。詩人兩字,原不過是做詩的人的意思。但既然成了一個名詞,就不免帶着些“職業的”臭味。有了這臭味,當然就要有“爲做詩而做詩”的機會,即是“榨油”“絞汁”的機會,而我卻並不如此。
我可以一年半年不做詩,也可以十天八天之內無日不做詩。所以不做,因爲是沒有感想;所以要做,因爲是有了感想肚子裏關煞不住。
有時我肚子裏有了個關煞不住的感想,便把什麼要事都擱開,覺也睡不着,飯也不想吃——老婆說我發了癡,孩子說我着了鬼——直到通體推敲妥貼,寫成全詩,才得如夢初醒,好好的透了一口氣。我的經驗,必須這樣做成的詩,然後在當時看看可以過得去,回頭看看也還可以對付。至於別人看了如何,卻又另是一件事。
請別人評詩,是不甚可靠的。往往同是一首詩,給兩位先生看了,得到了兩個絕對相反的評語,而這兩位先生的學問技術,卻不妨一樣的高明,一樣的可敬。例如集中《鐵匠》一詩,尹默、啓明都說很好,適之便說很壞;《牧羊兒的悲哀》啓明也說很好,孟真便說“完全不知說些什麼!”
原來做詩只是發抒我們個人的心情。發抒之後,旁人當然有評論的權利。但徹底的說,他的評論與我的心情,究竟能有什麼關係呢?
我將集中作品按照時間先後編排,一層是要藉此將我十年以來環境的變遷與情感的變遷,留下一些影子;又一層是要藉此將我在詩的體裁上與詩的音節上的努力,留下一些影子。
我在詩的體裁上是最會翻新鮮花樣的。當初的無韻詩,敬〔散〕文詩,後來的用方言擬民歌,擬“擬曲”,都是我首先嚐試。至於白話詩的音節問題,乃是我自從民九年以來無日不在心頭的事,雖然直到現在,我還不能在這上面具體的說些什麼,但譬如是一個瞎子,已在黑夜荒山中摸索了多年了。
(十五年三月三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