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之夜在劇場中

  有人說:人們的情感之流,最容易爲外界的景物所轉移而吸引。因此所以又有人說:世界全是藏在一個客觀的鏡中,甚而至於止有外來的物象與景色的吸收,而少有自我之力的發伸與融合。這種話,我曾經聽過;而且常常聽過是有些經驗——自然是種種的經驗——的朋友說的。我當時聽過他們的話,心裏卻迷迷惑惑的不大很懂。因爲我不是不懂得這兩層話的意思,但若說教我確切保這兩層話的意義的真實,我就沒有這種武斷的勇力了。

  人間生活的方法,自然是多方面的,如同拿算術的形象來比較:那末,三角形的,四方形的,不等邊形的,以至於六角形,圓錐形,這都是小小的謎呵。而生活方式的謎形更多。一壺茶,一碟瓜子,吸着香菸慢條斯理地坐着,談着,而且發出嘽緩的噫氣,刻薄的笑聲;握了柔嫩而顫動的異性的手指嗅到一種心裏覺出的香味,看着,並且對看着早晚爛在腐肉中的眼睛,談着些一去不可再留住,而且決沒有真實留住的扯談——或者說是神祕的情話。有狗在道路上咬人,人卻用手杖打它,過去之後,心內卻盤算着手杖的花紋有沒損失與擦破。不可數計的事,不可數計的人生之生活的方式,濃味呵,一方是淡水中浮出來的鹹波。興致呵,也可以說得無聊。然不這樣,他們便覺得孤寂索寞了,無意味了,而到底興味在哪裏呵!

  我從來不敢再往下尋思去。

  有一回的小小的經驗,給我而卻不能助我解決這些久懸在胸中的疑悶,反而更使我對於人生之謎加了一層厚且黑的暗影。

  情感是甚麼東西?我將永遠抱了“?”的符號埋向墓中去嗎?

  有一回我被幾個友人,拉到那個中國最大都會的最大劇場中去。可以容納三千多人的劇場,已是擁擠得沒有空位子。他們引着我揀了樓上幾個座子,坐下,賣瓜子的身影走過,喊水果的尖而咽的聲音又接着穿過,直到五分鐘過後,我還沒留心去看劇臺上是甚麼東西在那裏舞動,好容易一個一個短衣爲生活的迫壓而兜售零物的人走過之後,我瞥眼看見由臺上的空中飛下個東西,飄飄飄飄地,落在臺上。一個假裝青衣女子,便延長着不像人的聲音哭了起來。不多時火又燒了,一個一個的鬼影憧憧的在臺上亂撞。又變了一個輕裝的女子,穿了兩個綢制的蝶翅,滿臺飛舞。一回又是長過胸下的鬍子的皇帝,又是畫了臉面的妖魔出現。我固然是莫明其妙,只有由外來的景象,使我回記起《石頭記》上所說的“鬼神出沒鑼鼓喧天”的兩句話了。

  於是我覺強迫的疲倦,來襲擊我的身心。而且開始也有點迷惑,然而劇場中一般努力不斷的拍掌與喝彩之聲音,高一陣又低一陣。

  在激動且是喧鬧的境地中,人們大概曾閱歷過吧。不但分外感覺得出無聊,尤其令人不可耐的是人生的煩悶,在神經中來催迫你,又彷彿來嘲笑你。但我在那幾小時內,是走不脫的。索性用耳代目,避去了臺上的光景,向全劇場中作觀察。

  樓頂上木製電扇,團團運轉,無數的頭顱在下面搖動。時或從這些人頭中間,發出聽不清楚的喧譁的聲音來。幾乎人人一把扇子,如白蝶般地飛舞。灰白色的煤氣燈,格外佈滿了全場中的熱氣。人人伸高了脖頸,向那一隅的臺上凝視。更有些驚奇與希望的眼光,望着臺上畫臉、長鬍、尖聲披髮的婦女——自然是不像的婦女。甚麼事能比這個吸引力格外大些?或者也有人正在嫉憤地恨罵這等新不新舊不舊的戲劇。實在我在這片刻所感受到的是人的生活方式之一種。所留與我的,只是一種我自以爲神奇的世界,並不在戲劇的形式如何。即如所謂新式的近代劇,無論怎樣,能逃出人類生活的方式外嗎?我看見電扇的團轉與白蝶般的扇之飛舞,短的、高的、白的、黑的,張了大口,放開眉頭,滿布汗臭味的所謂人類,正在那裏虛僞地,以自娛的手段來消磨這個暑夜。有意味嗎?臺上的戲劇是虛僞的,看似活動電影中這些人,能夠說是真實嗎?由這些特異的象徵物——電扇與飛舞的紙扇下的無數頭顱——所引起我的不近人情——或者也可以這樣說的思想,我登時覺得有無數的酸素的原質,在我腦與眼角中活動起來。我也開始覺得眼中有點潤溼了。反覆地尋索那一句話,不論怎樣,“人生,……人生只不過如此罷了!”

  不久忽然臺上耍了一套彩頭,將全場大小電燈,煤氣燈,完全熄滅。黑暗了,且是黑暗的對面不能看得見人影。而臺上彷彿青磷般的閃動,有在上面跳舞的,黑暗中羣衆的切切與嚷嚷的聲音。如同沙上的羣蟹的爬動,如同在洞內蝙蝠羣飛……我正自在心中這樣的比擬,忽覺得彷彿有人正色向我質問道:

  “你豈不是侮辱了人類嗎?沙上之蟹……甚麼東西?”

  我想着,便不由地啞然失笑了出來。與我同來的那位友人,反嚇了一下,他說:“你莫非笑他舞得露出下部的腿來嗎?”

  我經他這一問,反而默然,又墮回這個人間,而非他人所謂不近情理的世界。

  於是又暫時光明瞭,細看來自娛與聊以娛人的人們,額上的汗珠,都拭擦不及。而水蒸氣與臭味瀰漫,卻充滿了這個大的圓場。圓場中的人類呵,暫時靜坐與間隔的紛擾,如波浪般的起伏和爭逐。

  大的喧嚷與譁唱,在臺上重複鬧出。而臺上的人們,也隨之作一陣一陣地起鬨的聲音。電扇的轉動,也似加增了速度。然而我對於這些種種外來的景色卻不能引起我的感應,只感一種寂寥的悲哀,在我心頭蕩動!

  一陣高喊與毆打的聲音,起於樓下。而其餘坐上的人,只有將眼睛略爲斜視一點,便無事般的又去註定全神,看那臺上的假裝的舞女。本來呵,粉光的臉,柔而白的手臂,活潑潑斜睇的眼光,用細胞組成的皮膚所遮掩過的白骨的骷髏,自然能惹得人們注意。而樓下鬧了一晌,便見幾個巡捕,扶出了一個破了頭的青衣的人出去。而臺上仍然是鬼神出沒鑼鼓喧天,座上的人,仍是點頭砸舌般地彷彿讚美,又彷彿驚異。

  在這個劇場中我感到深深的寂寞,感到一切的無聊的象徵,領受了一些亂雜的光,與不調和的音的煩擾,於是我便從心頭上一一去記起人生的生活方式的無窮的類。其中之一是昨夜裏在友人露臺上的一段談話:

  C對我說:“我看人生透極了,左右不過如此。聊以取愉樂於一時吧!”

  我靜對着白白的星光,沒得言語能解答他。

  聯想又使我記起一事。在三年前的一個冬日裏,在北京的一條小而清靜得連犬吠也聞不到的巷中。我同S君,正圍着一個泥制的火爐對坐。門外北風吹了雪花,打在窗紙上,清清冷冷地微響。因爲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互在胸裏。我伏在椅背上,S君取一本瓦德新作的《社會學》在手裏,卻沒有去閱讀。半晌,S君拍的一聲將書丟在案上,憤然地道:

  “劍三你信從倫理學上的目的說嗎?”

  我愕然沒有答他,他又道:

  “甚麼是目的?人生的目的在那裏?並且拘文牽義,說到,……”

  我至終也沒有回答他。

  由過去的經驗與回想,使我如抽絲般地由我的腦中想起來,印證這個暑夜圓場中新感受到的印象。唉,世界果然全裝在客觀的鏡中嗎?人們的情感之流,果然最容易爲外界的景物所轉移嗎?

  我由煩擾,使耳目失了作用的劇場中歸來,臥在帳內。總睡不寧貼。只有對着由綠紗中射過來的月光,這樣而疑悶地思索。

  月光冷冷地不答覆我,後來便似在夢中,有個披髮白衣的女子,贈了我一首歌詞。只記得上半段是:


擷取幽徑上的芳草喲,


摘取天上的明星喲,


既用以塞我聰,複用以蔽我明。


人間的世界呵!



只是旋轉擾動,……


在微黃色的朦朧中;


在血泊的腥臭的流上;


在荒無草、木、花的沙磧的表層。



一個赤紅色的球形的象徵;


一個悲哀使者的導引;


一叢枯草中的亂蛙鳴。


人間呵!可有個清輕的靈魂的歸程?



  興味呵,只是冰冷!……

  哦!不盡的言辭,卻屏逐在記憶力之外了。覺後還彷彿見那個白衣女郎飄動着裙帶,在黑暗的遠處來指引我!


(這篇文字或者稱不起是篇小說,但我真實的有這回經驗;與在這一瞬間的感想及回念。所以我就不假修飾地寫了出來。值得稱爲小說與否,那我就不計較了。作者記。)


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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