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之夜山道之側

  當我們由南口早行的時候,四月的早晨,東方還明着春夜之星,不過清冷的風吹在面上,也留下些夜中的寒氣。北望重疊無際的山嶺,都似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晨幕,從輕細的感覺中,似有些清露沾在我們的臉上,但卻不能看見。

  這個早旅行,是我們來這個地方前就預定好的。本來由南口往八達嶺,可以乘火車到靠近八達嶺的青龍橋車站下來,再從窄狹山道,便可到八達嶺的最高峯。不過那太安逸了,且不能從容地得到山中游覽的興趣,所以我們約定於那一日絕早,僱驢子爬山去。因爲從南口到八達嶺,要騎在驢子背上走多半天的山道,比較吃累,但在這艱苦的道中,可以細聽鳴琴峽的流泉,遊覽居庸關的偉大殘跡。

  越過京綏路軌道,向東北行去,即時入了山裏。淺澗中多是鵝卵大的石子,驢子走起來一顛一簸很吃力。我這時心中浮滿着快樂與新希望!回望從南來的白色煙下火車的巨影,知道在這個活動的軌道上,又載了一些和我們有同等興致的夥伴們來了。

  潤爽的朝氣,已將無量數的山峯籠住。我在驢子背上,無意中嗅着山中清妙的香氣,想是由萌發的草木與流泉上蒸發出來的?向前看,重峯疊嶂,突兀的石壁都分列在這條向上彎曲不平的小道兩旁。同行的是我一位同學,和一個跛足的驢夫。他有四十多歲,穿件粗藍棉布短襖,腰間用黃色草繩鬆鬆束住。雖在春天,他還戴一頂青裏透黃的氈帽。光着腳,套雙污穢的草荐子。因他的左足踝骨向外突出了一塊,使他走起路來,便一拐一拖的了,幸是山道難走,即連常走山道的驢子也是慢慢的放它們的蹄聲。他雖走的費力,卻也跟的上。

  初入山的小道,尚在山下盤旋,後來越走越往上去,兩面高高的青灰大石積成的石壁中間卻越發窄狹了。驢蹄踏着細石下的細流,𤂆𤂆地響。因一上一下的顛頓,我的大衣在驢背上掉下好幾次來。多是跛腳的驢夫,由地下撿起交與我,而且他還精細地打去衣上的微塵,我心中不安地接過來,仍舊放在驢背上。他只是揚着他手中半段的皮鞭,口中喊出特異的聲音,催動驢子的速力。一會他又唱起山歌來了,我不能完全懂得他的句子中的意義。山中沒得鳥鳴,他這歌聲,伴和着驢項上沉重的鐵鈴聲,打破空山的沉寂。

  你到過居庸關邊,你便知道那些山巒是怎樣的偉大與奇異。山上沒有好多樹木,而蒼老的苔痕與奇突的石塊卻已值得使你驚訝。我愛山石上的蒼苔與小澗中的細流。聽着那些微細的水迸在石子上,像把自己的靈魂在其中清洗一樣。我正自胡想着,忽一件意外的事發生:原來我那位年輕同學騎的那匹褐色驢子,被一塊大石絆倒,那位同學便跌到驢子的頭前去了。及至我下了驢背以後,他已起立,大聲說驢子太壞。誠實怯弱的驢夫呆立在一邊合攏了厚重嘴脣,忽然他拭着眼淚,嗚咽起來。我問他,他說:“我生平沒曾被人打過啊……哇!……”我笑了,那位同學也笑了,我便拍他道:“打什麼呢?……你沒看見那位先生早走了哩。”他一看,果然他那匹頑強褐色的驢子,早駝着那個好弄的同學,走在前面去了。於是他又呆呆地微笑了,他嘴角上鬆散的垂紋,重行收起。

  陽光由最遠的山峯升起,我們看見柳葉上浮着閃動的金光了。溫軟的光明山中罩遍,許多澗底下的小草,似乎也都舉起頭來,來歡迎這個四月之晨的日光。我們這時已走入鳴琴峽了。我覺得這裏比地平線已經高了好多,可是連亙的高高山峯還沒有斷處。我看着早晨山中的景象:偉壯的巖壁,嫩柔的野花、日光,金光的柳葉,還有跛足的驢夫,與他的豎了耳朵步步往上走的驢子,使我十分興奮!

  “嗄!”前面的一個語聲,從我那位同學的口中發出。他停在道旁一塊三棱大石前面,我的驢子也到了。看他對石的一側注視,我自然也俯着身子看。哦!原來是用鉛筆寫在凸凹石面上的一行字:“某年某日,程某來遊。’怪不得他曾說他可以做我遊這個地方時的引導,原來他已來過。……跛足驢夫已催着驢子往前走去。我於是記起我的一句詩來,“到底是跡象的人間。”在這條道上又多了一層遊蹤了。鳴琴峽的水流聲是令人慰悅與想念的,可在剎那中便過去了。那時陽光已把全山照遍。約計走了二十多裏的山道,我們都覺得有點疲勞,跛足驢夫可照常的一拖一拐跟在驢子後面。我們走上一個山崗,即刻又看見鐵道在山下沿着石壁緣附着,遠望白色的蒸汽,從半天中散下來。山崗中凹的地方,卻有小小山村,不過十幾家人家,一間臨着陡崖的屋子,門前大石塊前放了幾條木凳,這就是山中小店了。我們下了驢子,坐在木凳上向他們要了些雞子、白水,取出帶來的餅乾吃着,也分給了跛足的驢夫一些,他一邊吃着一邊打鄉談,同山店的主婦談起來。

  我們先前沒留意右邊大石塊上早有一個人斜坐在那裏,看去是個壯年男子。衣服卻不和這些村人一樣,穿了樸素的長衫,銜着一支香菸,沉鬱的面貌從煙氣中露出,我突然覺得奇怪,不知他是哪一種人。

  但跛足的驢夫卻時時偷看他,有時驢夫走的近前幾步,似要同他招呼,終於止住。

  野餐以後,我們都覺得春日的暖氣襲人,加上半天疲勞,有點睏倦。黃蜂懶懶地在山坡前的亂花上飛。兩匹小驢子也把眼睛閉起來。山店的主婦敞開懷在茅屋門檻上坐着乳她的幼孩,孩子起初還嗚嗚地索乳吃,後來也沒得聲息。及至我回頭看對面坐的那個壯年男子,正在草地上小步走着,眼望着山下的鐵道。跛腳驢夫,還在一株大樹蔭下嚼着餅乾,他的眼光不離開壯年的男子。我知道似乎有點祕密詭異的事情。後來壯年男子,見我疑惑的態度,便一直走來,向我道了一聲晨安。多麼奇怪,他說的還是英語呢。我思想上略一遲迴,他微笑了。他說:

  “你以我說外國話見笑嗎?我看你們是從北京來的學生,所以我說這句英國話。我在北京住過幾年而且伺候過密斯史吉司的。……”

  密斯史吉司,必是他的主人了。這句話足以證明他在大都市中的職務。但他以爲他的主人——外國的主人,我會知曉的。這時跛足的驢夫同半睡的店主婦都驚愕着,帶有嘲笑的態度立起來了。壯年男子忽然不經意地向我們告別了。

  他不再等我的答音,也不向跛足的驢夫與黃髮的店主婦說什麼,懶散地走下斜高的山坡。直到他的影子漸漸遠了,我的目光才收了回來。驢夫也嘆口氣把兩匹驢子牽好,催促我們騎上。這時我遠遠地見太陽照在山下鐵軌上有種燦爛的明光。

  春日上午的旅行,最容易使得人懶,況且是在山道中與顛頓的驢背上面。這時雖有溫煦的日光與山色水聲,卻已不似在冷冷的清晨,能引動我們的興趣了。我也開始有點懶困了。轉過山坡又下到一條深澗,細石越多,而可走的道路卻越彎曲了。跛腳的驢夫,一拐一拖地跟在後面,他仍是如同我們乍啓行的常態,既沒見他分外喜樂,也不見他疲憊,他這種一切如常的姿勢,已經使我驚歎!我這樣想着,那位年輕的同學,又早將轡頭一緊,往前面趕去。

  跛腳的驢夫,一道上沉默着,忽然嘆口氣:“少年人都是好往前跑,吃得虧了,又要埋怨自己了。……”他正任着那匹驢子自由疏散地走去,忽然有這兩句話,禁不住我心中微動了一動。他在後面一面喊出奇怪聲催他的驢子,一面卻又道:

  “人最好要一輩子在山裏過活,像我們吧,這條山道,從十幾歲趕驢子走到現在,我的侄子也同我那時一樣高大了。若把我用火車運到京城裏去,我想着那些彎彎折折的道路,比這個地方難走得多呢!”他的舌音原有些不清,又加上幾句土語,我就僅答了他一個“哦”字,他很興奮地揚起鞭子照着自己拍了一下道:

  “就像他吧,就像方纔在店旁的小夥子吧!……”

  “誰?……”我問他。

  “誰?那個壯實的小夥子,在店前走的那個。他若在家裏,種幾畝山地,到冬天吃些白薯,也夠自在的了。不知怎麼從小時候跑到京城去,還給洋鬼子當差事,每次回家來說些怪話,人家都願意去問他,我就瞧不起。果然……自上年回家過節把鬼帶在身上了。……差事壞了,只剩下鬼在他身上,早晚就迷死他!……我可不是詛咒他,有那一天的。自己要找受罪的地方罷了。……”

  他講着,他的跛腳似乎增加了健強的力量,已走到驢子的身側。我雖不知道是怎樣的事,因此卻把我的疲倦戰勝了。我一手執着粗繩子,一面看着他,像請他宣佈出這段祕密一般,他果然不等我再問他,就繼續着道:

  “那鬼是什麼?我也不明白。不過是他從北京帶來的,是從洋鬼子那裏帶來的。不,怎麼在我們這鄰近的山村裏從不聽見過的事,也會出現?……他每到年除日的前幾天就回來度歲,他住小村子,離我們那個地方不過隔着一條溝,也是隔那個山店不遠的。他每年回來,到了正月初上就回去了。可是去年他來家卻穿得格外漂亮了,他本來很會過日子,去年冬天,也穿上帶顏色的襪子,頭髮分得平光滑,也分外愛與我們說話。……在山村有經驗的人都說他現在學得乖了,我也很奇怪。不過我每每在山道上遇見他,總覺得他的臉上另外有種顏色。哼,別人說他學得乖,我卻說他學得壞了。……後來果然出了岔子,不料常在京裏混的人,倒被一個山村女人制住了。我常聽得你們來逛山的人好說什麼敲竹槓,可憐小夥子,被她可敲得苦了。……

  “原來是這麼樣的事:在他那鄰村裏,有個裝神婆的老女人。她學會得把式極多:能咒小孩子被魔祟;能用香和水給婦女們治怪病;能用桃木條子驅鬼。她的本事叫人怕,還得信。……他自從去年冬天,有病到女神婆家去求治,弄出這段笑話來。本來他不願去,還叫他的鄰舍慫恿着去的,有什麼病呢?不過是忽冷忽熱,彷彿瘧子。這樣他就在她家中住了六七天,這是去年初冬十一月以前的事了。後來他又回京城一次,沒有二十天工夫,又跑回來,帶了些吃的玩的東西,都送與奇怪的老女人的女兒了。”

  跛腳的驢夫,斷斷續續說了這段話,我心中已有些明瞭了。這時我們因爲說話走得慢了好多。我那位同伴,早轉過一個山峯去了。驢夫把襖脫下搭在肩上,又從腰袋裏取出粗竹旱菸筒來吸着。

  “唉!那個女孩子也是鬼的託身。竟然與他帶來的鬼合起來了。我自她五六歲時,就知道她只有那個奇怪的母親。可是她到二十歲了,卻不知她母親的本事。她一樣常在樹林子裏掃葉子,在家中紡線,與女孩子一樣。自從認識了他以後,就變了樣,常常在山下的石頭上哭。他呢,有多日沒回京城去,只是終天在女神婆家裏混。誰明白老婆子從他手中用過若干錢?後來便拒絕他在她的家中,可是他託人去說親,她也沒有應過。……”

  “以後怎麼樣呢?”我忍不住了,追問一句。

  “事情果然變了,且是大變了!

  “就是今年的三月吧?先生,你想從去年冬天到現在,可憐的小夥子,不到京城去,也不做事情,格外要供給女神婆的花銷,有幾個錢全都用淨了。……忽然有一天,女神婆把我鄰村的老人全請了去,說是神的意旨,她應到大地方去了,還教大夥共湊一點盤費。我們聽了,都十分驚怪!東村的教書先生,引用書本上的話挽留她,婦女們甚至哭留;但末後她說那是神的意思,若違背了,這幾村中連一條狗也不得好死。那些聽得的人,總得照了她的吩咐作去。我當時也明知道,可是我焉敢說破。……壯年的小夥子,他覺得實在太出意外了!他要求同她們一同到京城去,但那時他僅有一身破衣服了,她拒絕他,並且罵他不應該到她家裏來,……那女孩子呢,也與女神婆決裂了,且說她已有身孕,情願跟着他過活。……女神婆卻沒有想到,……女孩子幾乎沒有死去。……這樣鬧過了幾天以後,什麼事情都完了。我不知道女神婆是哪天走的。但是聽說那女孩子肚腹裏的小的,被她奇怪的母親硬打下來,丟在山澗裏了。……男的呢,與那女孩子分開了!直到現在,女神婆與她女兒的去處沒有人知道,也沒人去探聽。這是十幾天以前的事。他叫奎元。他從事情決裂後,大約吧,每天總到那個山店前,看看山下火車的來往。……”

  我靜靜地在驢子背上,驢夫一拐一拖地走在後面,——在山道之側,他把這篇故事,說到這裏,便不言語了,我沒再問,只是尋思這事的結局。忽然驢夫又嘆口氣說:

  “誰明白呀?……我想總是奎元把鬼帶在身上作出這樣的壞事。大家都恨女神婆走的心狠;對於奎元,都說已經受過報應了。因爲這事,他不會再有好生活了,死時怕也沒有好結果。婦女們有的這麼說,不曉得她們是怕呀,還是爲了恨?……”

  我聽他說完,就詳細地問他:

  “奎元也有兄弟嗎?”

  “沒,連父母都早死了。只有叔叔是個老實莊稼人。”

  “出了這事以後他叔叔怎樣?”

  “常常靠在鋤杆上嘆氣。”

  “奎元不願意再到京城去嗎?”

  驢夫微笑了:“誰知道?”

  我不問了,覺得無可再問了。驢夫說了多時,自然也就不言語了。一陣溫風,吹來好些柳絮撲在面上。

  那一日山遊後,到了第二天,正在十二點鐘,我們又由南口上了往北京開的車。忽然聽車中人紛紛傳說着昨天晚車到六郎像的石壁下軋死了一個人。穿着布長衫,藍絲線襪子,車到的時候他恰好從石壁滾下來,這樣就完結了!我記起昨天在山道之側,跛腳的驢夫那許多話。忽然聽見同車的一位白鬍子的老先生道:“年輕的人就這樣不留神!……”一個少年帶了輕視的態度說:“嚐嚐這等死法倒也是一樁新鮮的經驗。……”

一九二二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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