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鳳打着一陣寒抖走出後門。她覺得旗袍的袖子太短了,同時又覺得月光太亮了。像一隻被斷了尾巴的金魚在透明的玻璃缸內游泳着一般地她縮着肩膀在那月明的夜街頭漫步着,想想如果月光可以吃得飽的話……

  小馬路的夜街頭,過了淫慾橫溢的前半之後,行人已經稀少了——特別是在這樣一個寒冷的晚上。小鳳精神恍惚地停停步步終於在電杆的陰影裏覓到了一處稍爲避風的地點。對過的街燈下兩三個同業正在包圍着一個遲歸的夜行者。假如我跑上亮一點的地方去,也許可以像她們多拉幾個客人呢,她想。但她沒有那些勇氣,她覺得似乎陰暗的地方適配她一點。

  忽的轉角處響出口笛有人來了,是一個工人風的青年。拉他吧,別錯過了機會呵,她想,於是嘴裏響出一聲脆弱弱的“去吧!”便羞怯地伸手拉一拉他的袖口。

  “不要吵!”

  青年停着口笛,轉身過來發着性子。但卻碰着了她柔弱弱乞憐的視線。他覺得小鳳兩面的頰紅搽得一邊高一邊低,在那藍青的月光下現得一個怪好笑的歪着的臉。同時意識着口袋裏的兩塊洋錢。

  “噢呀!你幾歲?十四,十五?”

  ……(駭異的眼光)“我……我忘掉了!”

  “那怎麼行,傻瓜。連自己的年紀都忘掉了還要做什麼生意……這樣,我這裏,只有兩隻洋,全給你,你帶我去不去?”

  他摸出兩塊白銀來,放在掌中給她看。

  其實,小鳳歪頭一想:有這裏頭的一塊也夠了,數目又何必去拘泥。她點點頭,吊起一對微笑的眼光,於是兩個人便像新戀的情人一般地擁抱着離開了那夜半的街頭。

  門開時,爲燈光吃了驚的耗鼠全在地板上搶着走。臺子上似乎翻倒了兩隻碗。

  “喂,別嚇煞人,爲什麼這麼多的耗鼠,是不是都是你的朋友?”

  “對不住你,地方太小了。”

  “你一個人?”

  “不,媽剛纔同一個瘦長的男人出去了。大概又是過癮去了。你冷嗎?你坐一歇,我去隔壁倒杯開水來給你。”

  “開水?不用麻煩了,我不怕冷!”

  青年坐在小凳上摸摸剛纔上扶梯時衝痛了的頭皮順把眼睛向房內一轉。一隻臺子,幾隻凳子,兩個木箱,壁上幾件舊衣衫,一條牀只鋪着一白條布條……

  “喂,不是開玩笑,怎麼被條都沒有?”(他睜大眼睛怪叫着。)

  “被條?被條……真對不起先生。你不是不大怕冷嗎?我可以使你溫暖……我來給你……”

  “哼,小動物,你說得好……對啦,你等一等,我出去一歇就來。”

  “但是,先生……”

  他飛也似的跑了,留着一陣快速地下樓的跫音在耳底。小鳳太失望了。她想他再也不會來了。他一定看她不起。她很難過,真有點想哭出來。她怪她媽大前天不該讓那位瘦長的男人把她的破被條帶去。對啦,她們爲什麼到現在還不回來呢?也許連媽都跟人家跑掉了,留下她自個兒。那怎麼辦呢……小鳳就是到現在還未曾有過這樣一個不安。飢都不要緊,凍也不要緊,但這麼大的世界裏剩下她自己一個兒……她被極度的寂寞襲擊着,忍不住跑去窗邊看看天上的月亮。她覺得那月光,透亮亮,着實太無情了。她什麼也沒有氣力再幹,久久地在那裏望着,出神……

  不一會,屋外好像有了足步聲,敢不是他跑回來?她想着,轉身過去開門。真的是青年回來了。他兩頰被冷風扇得紅紅,笑眯眯,喘呼呼站定在門口,而且腋下挾着一大捆的東西。

  “先生,綿被……噢,這麼好看的花藍布被單。”

  “怎麼樣,好不好?”

  “先生家裏的?”

  “不,我的,老寄在朋友家裏頭長久不用它了。你瞧都有點爛了。”

  “不要緊,我來給你縫補好了。”

  “怎麼流着淚,你在這裏哭嗎?”

  “沒有,不曉得怎的。也許看見這樣美的綿被,也許是看見你。”

  她含淚微笑着,一面就問他接下來鋪在牀上。她好像自有生以來頭一次接到人家好意似的眼淚只管汪汪地流。

  青年把兩隻現洋塞在她手裏之後,他們倆兒就像一對雙生的兄妹一般地縮進被窩裏去。

  未明的時候,小鳳身邊感覺着強壯的身體的壓力,醒了。她很久沒有這樣好睡過。也許是暖的關係,也許是他守護着他,使她安了心。她充滿着謝恩的感情仔細地觀玩着他的臉。粗大的輪廓,黑黝黝的皮膚,他覺得這個人似乎有點靠得住的。他想起被勁健的四肢緊束着時的歡樂。她記得自己彷彿是把身委給了哥哥的妹妹。

  這時青年也醒了,睜大着眼睛。她好像馬上就要翻身起來。“你醒了嗎?還早呢,再睡一會兒,忙什麼!”

  “那麼你這麼早醒來幹什麼?”

  “醒來看你。”

  “看我怎麼樣?”

  “看你像一個大孩子,沉迷迷睡得那麼好看。”

  他微笑,不響,一會兒才說:

  “……我想今天去,到南方去!”

  “南方在哪裏?很遠嗎?”

  “很遠。要坐船的。坐我朋友的船。”

  “南方很暖吧!”

  “當然嘍!”

  “暖的地方很好!”

  “也許我幾時回來帶你去。”

  “真的嗎?”

  “我說話還騙你嗎?……不過我想這樣子好不好?我這條被送給你,你還我一塊錢。省得我今天再工作一天,身上有一塊錢,就可以去了。因爲我是坐我朋友的船哪!”

  “一塊錢你要就拿去。被條我不要你送。假如你用不着帶去,你就放在這裏,我來給你看管。”

  “謝謝你——你,你這,小貓兒!”

  他說着,雙手扶住她的頭只管搖!搖……

  “……不過,你不要忘記了你有一條暖的棉被在我這裏,我等着你好了。”

  “那我不會,小貓兒。”

  “你這樣說……你不怕我家裏有耗鼠!”

  “……傻,傻瓜!”

  當小鳳送出青年的時候,天已經大白了。她回到房裏纔想起她忘記了問他的姓名。於是她便找出針來開始把被單破爛的地方縫補着—— 一面心內想想一塊錢,給媽拿去六角小洋,四角小洋買一件暖的汗衫,兩角小洋今天吃兩頓飯,還剩下幾十個銅板。

(原載1934年11月上海《婦人畫報》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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