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風景線熱情之骨

  午後的街頭是被閒靜侵透了的,只有秋陽的金色的鱗光在那樹影橫斜的鋪道上跳躍着。從泊拉達那斯的疏葉間漏過來的藍青色的澄空,掠將頰邊過去的和暖的氣流,和這氣流裏的不知從何處帶來的爛熟的栗子的甜的芳香,都使着比也爾薰醉在一種興奮的快感中,早把出門時的憂鬱趕回家裏去了。他覺得渾身的勢力奔流,好像有什麼不意的美滿在前頭等着他似的,就把散步的手杖輕輕地漫拖着走。

  可是這時從他肩膀摩擦過去的兩個白帽藍衣的女尼,卻把他喚到故國家鄉的幻影裏去了。也是這一樣天清氣朗的太陽之國,地中海的沿岸。他走的是一條赭褐色的巖邊的小徑。旁邊是這些像吃飽了日光,在午夢裏睡覺着的龍舌蘭。前面的空際是一座巍巍地聳立着的蒼然的古城,腳底下的一邊,接近斷崖深處,是一框受着吉夫拉爾達爾那面夕陽返照的碧油油的海水。雜草間微風把羅馬時代的廢址的土味送過來。他彷彿聽了噴泉邊村裏汲水的女兒們嬉笑的聲音。然而他好像感覺到了什麼氣味似的,忽在一片光亮的玻璃前住步了。

  玻璃的近旁瀰漫着色彩和香味。玻璃的裏面是一些潤溼而新鮮的生命在歌唱着。玫瑰花和翠菊,滿身披着柔軟的陽光正在那兒談笑。好樂的丁香花也同那怕羞的Marguerite老是不依地吵鬧着。只是瓶裏頭的鬱金香卻伸着懶腰,張開大口,打着呵欠,想抽空睡一睡午覺。比也爾在棕欄的後面看見一個女性的背影,便由一扇半開着,寫着“say it with flowers”的金字的小門進去。

  ——你這兒是有香橙花的嗎,姑娘?

  從花的圍牆中跳起來的是一個花妖似的動人的女兒。

  ——你要香橙花嗎,先生?那你不到溫室裏去是沒有的。

  一對圓睜睜的眼波,比也爾心頭跳了一下。

  ——是的嗎?可是誘惑我進來的確是香橙花香呵。

  ——啊,先生是不是剛喝過可可?你試聞一聞這花看哪,可不是彷彿有那種香?

  她把一朵從這些淵明菊,cineraire的中間拾起來的大輪金盞花拿到她這買花客的颳得光滑可愛,刀跡蒼然的下頦去。

  比也爾向後稍退,把手杖從腋下拿了下來說,

  ——不錯,正是這個。可是你怎麼說我剛喝了可可?

  ——……

  比也爾只看見紅海里浮出兩扇白帆,並聽見人魚答應的聲音。比也爾再用眼光催促着她。

  ——呃,我只覺得在甜蜜的興奮之後,聞了這金盞花,似乎有那種相近香橙花香的。

  ——喲,姑娘,你像是從春神的花園裏出來的。

  比也爾從沒見過像在他襟前纖弱地動着的那樣秀膩的小手。他想,把這朵金盞花換了這一隻小手,常掛在胸前觀賞可不是很有趣的嗎?他想把慄動着的嘴脣湊近去時,那小手已經縮回去了。

  ——我看你好像很是熱愛着香橙花的呢,先生?

  ——哼,香橙花嗎?我對你說。我家鄉的小村是圍聚在橙樹的綠林中的。住在村裏,四時可以聞見微風把橙香和鳥聲一塊送過來。而且我也曾在陽光和暖的橙樹下獻給了真實的心腸,也曾在橙香微醉裏嚐了紅脣兒的滋味。我每喝香橙水,聞到了那種芳烈的氣味,就想起一對像地中海水一樣地碧綠的眼睛。

  ——喝,那麼好的地方嗎?西班牙?意大利?

  ——Non! Le Midi! Southern France!

  ——啊!Riviera,cote d,azur嗎,蜜月旅行最好的?我以前也很想……但現在……

  這時攜着小孩的婦人的顧客進來了。

  ——那麼,再會!這朵天竺牡丹也插去吧!今年是天竺牡丹在墨西哥發現的第三百五十年。

  比也爾抱着爽朗的感情走出了花店時,聽見背後金絲雀叫了兩三聲。街頭依然曬着澄媚的秋光。

  比也爾還是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他是生在常年受着太陽的恩惠的法國南方的。那對閃爍的眼底下的深窩,表着他奔放的熱情。那延到深棕色的頭髮上去的白皙的額角,表着他的無限的想象力,他在自己的村裏學好了一些寫和讀,就被人送到中部一個城裏的僧侶書院。他的童年時代的大部就在這莊嚴的高牆中過去的。在那裏他天天只是在拉丁文的古籍中埋着頭,對着正統的教義研磨。但是在這少年鬱勃的胸中,就是有了多麼宏大的羅馬文化,處女受胎的故事也是不能生出效力的。他要求的並不是沒生命的過去,他的願望確是自然切實的現在。於是他的感情便學着院內那些攀牆摸壁的藤蔓的樣,爬過那層重厚的牆垣了。他時常利用假期回南方去,在青空下跟着同年輩的異性如同大地上的野獸似的自然地遊戲。完結了這沉重的過程,他便上都城巴黎去。在這兒,幾年間,他的心神並不全是在專門的政治教典上的,他學了在盧森堡公園幹戀愛的方法。他也跟着了同學,朋友們追逐酒店的女兒。在郊外的Bois de Boulogne的晨星下掠奪女同學的處子之誇,也算是他這幾年間所收穫的一個。

  然而在這幾年間他到底得到了什麼呢!他的精神不是依然飢餓着嗎?雖然一踏進酒店,夜光杯裏是充滿着萊茵地方的美酒,臺子上就有濃豔的女腳跳着癲癇性的卻爾斯頓,結局聽說往時一到冬天從附近的樹林就有豺狼出來咬人的巴黎市的灰色的曇空,是他厭惡的。他仰慕着日光,仰慕着蒼穹下的自由。就使這兒幾年間所得到的一些像罩住賽因河上的北方的水霧一般的印象和感覺一時消滅了去,他也是絲毫不感到憐惜的。所以他就和畢業同時棄掉了那灰霧裏的都市,到這西歐人理想中的黃金國,浪漫的巢穴的東洋來了。

  但是一來之後,他是大半爲之失望了的。他覺得手裏拿着鐵鏟的白色禽獸滿擠在黃金國的門口。來不上半年,就有同僚的一個先輩,爲了經濟上的目的,說少壯的外交官是不應該孤零一個人的,拿着一個近視眼的女兒強迫着他娶做妻子。所以他這一年來的外國生活都是不愉快的事情居多。但是他不絕望。他覺得一定有像羅諦小說中一樣的故事,或是女性在什麼他不曉得的地方等着他。

  這就在今天實現了。他真不相信這麼動人,這麼可愛的菊子竟會這麼近在眼前。他想一想,覺得她的全身從頭至尾差不多沒有一節不是可愛的。那黑眸像是深藏着東洋的熱情,那兩扇真珠色的耳朵不是Venus從海里出生的貝殼嗎?那腰的四圍的微妙的運動有的是雨果詩中那些近東女子們所沒有的神祕性。纖細的蛾眉,啊!那不任一握的小足!比較那動物的西歐女是多麼脆弱可愛啊!這一定是不會把薔薇花的牀上的好夢打破的。比也爾一想到這兒只覺得心頭跳動。

  比也爾的兩腳再被揪到那間小花店裏去的是隔天的下午。

  可是比也爾在那兒尋出的卻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小女量一量他的樣子,就做着手勢,口裏像說,

  ——姊姊嗎?就來了。

  不一會她真的來了。她認出了是他,便露出滿臉的笑容,表示着無上的歡迎說,

  ——是先生嗎?再給你一朵金盞花兒好嗎,大輪的?

  比也爾還未答應便雙手拿一個辦事室用的小皮包,獻出一個結着紅麗繃的美麗的盒子。

  ——這是馬爾塞的巧格力糖,同小妹妹來吃吃吧!

  她開了的口,片刻不能合了下來。但是她並不客氣地說,

  ——謝謝你,先生。可是我不知道這樣破費你好不好。

  三人就在鳳尾草的吊盆下賞起馬爾塞庖丁的腕力來。尤其是小妹妹,好像急遽地覺得這碧眼的洋先生一時親密起來了一樣,大塊小塊儘管吃。

  馬爾塞的巧格力糖聽說有初戀的滋味,你相信嗎!

  ——那我不大知道,可是我記得我們女學校的朋友們都把巧格力糖當做一種接吻的代名詞。

  ——啾,啁,啁啾。

  金絲雀像說着“我也要吃”似的叫了兩三聲。

  吃也吃完,談笑也談飽了的這天黃昏時候,比也爾只得了她明天同去看日戲的應諾,就匆匆地離開了那家芸芳滿室的花店。

  戲院的路是通着菜館的,茶館的路又通着舞場。就是那郊外處處好驅車的坦平的道路也不像同這些沒有連接的。何況又在這秋光澄媚的時候呢?由過去的一個月,比也爾已知道了金髮的女兒所喜歡的,黑髮的女兒也無不喜歡。她現在已經向他開口就“比也爾!比也爾,啊,比也爾”的叫了起來了。然而這一個月間,關於女人自身,比也爾所得到的知識卻很少。他只知道了她也和碧眼的女兒一樣歡喜吃糖果,歡喜喝混合酒,歡喜看蹴球的比賽,和她以前也曾在市內的外國人辦的學堂裏念過好幾年書,經過很奢華的生活。至於她的家庭怎麼樣呢,比也爾是不明白的。她似乎不大願意說,比也爾也怕聽見她這樣可愛的女人有了臉黃骨枯,終日躺在牀上對着小紅燈的父親,和跑起路來恰像水鴨陸行的母親。那個小妹妹又怎麼同她住在一塊,這也是他願意知道而不知道的。然而他所關心的究竟是她一個人。他若能夠時常聽見她那講起外國話來有特別魅人的聲音,能夠不時看見那對神祕的黑眼睛,他是什麼都可以不問的。

  一天晚上,從影戲院出來,比也爾便把那嬌小的身體夾到月明的河岸上去了。岸旁是一隻大型的摩托船待着他們。

  渴了的喉嚨,一杯的威司基曹達使他們蘇生了。阿爾哥爾把他們從銀幕所受的幻影趕了出去。她說船裏太暖,把那緞子的薄外套脫了下來,就在窗邊柔軟的坐褥上躺下。

  船穿過了兩條新月形的大橋,一直向河口駛去。夜半的水上是寂無人聲的。月光使水面跳着金色的魚鱗。從船窗望去,濛霧裏的大建築物的黑影恰像是都會的妖怪。大門口那兩盞大頭燈就是一對嚇人的眼睛。

  ——這兒好了吧!覺得青草的氣味嗎?

  從司機室出來的比也爾說,

  ——不,桂花吧!什麼地方呢。

  ——海岸公園的下面。

  比也爾看見她兩個眼圈被體內的熱氣烘得粉紅,便接着說,

  ——把這燈熄了吧,涼爽一點。

  她的輪廓在淡黃色的月光裏浮映出來了。頭髮是小岡上的疏草。

  ——你看那顆金星哪;不是不時都孤零嗎?我以前就像它,但是自從得到了你之後,我就有了領前的明燈了。你知道我是熱愛着你的。

  比也爾把她摟在懷裏,在她的頭髮上印下了嘴脣。這樣寂靜的半夜,身在月明的船上,與愛人共感着同一的脈搏,他覺得世間的一切都消沉了。橙樹的香風也吹不到他的身邊,巴黎的霧景也喚不起他心絃上的波紋。他只覺這是天上並非人間。

  ——Ma chérie,你不冷吧!

  她搖頭,疏發下只是醉眼朦朧。

  這時比也爾的內面好像一道熱湯滾了起來一樣。他覺得從她頸部升上來的一種暖氣是不能忍耐的。他心頭一跳,便把她軟綿綿的身體放在坐褥上,喘出幾個聲音來。

  ——Ma chérie,我……

  在那強大的壓迫的下面,那脆弱的身體像要潰碎了。她並不抵抗,只以醉眼望着他。但是忽然櫻桃一破,她說,

  ——給我五百元好麼?

  比也爾一時好像從頭上被覆了一盆冷水一樣地跳了起來。他只是跪在椅褥下,把抱着腰圍的兩手放鬆,半響不能講出半句話來。他想,夢盡了,熱情也飛了,什麼一切都完了。他真猜不出這女人爲什麼在這個時候說出這種話來。我的愛人竟是個常人以下的娼婦嗎?他不能相信自己了。

  幻滅,落膽,他只好在玫瑰路中彷徨了。並不是金錢的問題,五百元也不夠買自己想買給她的鑽石的戒指。他想她真是在打趣他。他覺得自己真是可憐,同時又覺得一種憤怒,眼圈即時熱將起來。半晌他站起來默默地開了燈;走進司機室裏去。寂靜的水上被髮動機的聲音打破了。這時女人也已經爬了起來,整好紛亂的衣衫,披上了外套,出神地,默坐在那蒼青半明的燈光下。

  高層的建築物造成的午夜的深巷的鋪道上。兩個黑影寂寞地走去了。比也爾覺得那天上的月亮也在笑他。他那裏預想得到這身邊的有靈魂的人物竟是一塊不值三文的肉塊。突然透過一層寒冷的空氣來了一陣長長短短,斷斷續續,嘈雜不齊的汽笛聲。街店的玻璃也在響應了。他這時才知道他忘了這市裏有這麼許多的輪船和工廠。比也爾把他那跌落了泥土的愛人送回家裏去,回來踏上自己的寓所的階段時,東方的天空裏已經浮出一片紅雲了。

  第二天比也爾整天臥在牀上。辦公是不在他頭裏的。一直到了那秋日的餘光在西窗邊躊躇不去的時候,侍者纔拿了一封桃色的信進來。比也爾翻了起來坐在牀上,兩隻手像了縮筋一樣地戰慄着。眼光像要透過紙背。用不到說是她的手跡。雖是不大高明的外國文,然而所欲講的卻講得很清楚。它的大意是這樣:

我真想不到你會這麼樣生氣。你的愛我,我是很知道的。但是我對於你的心理,你卻有些不知道。你以爲我是一個未嫁的女兒,可是我已經是人家的妻子了。蕭兒,就是我們的女兒。我的丈夫因爲他時常在遠方,所以你未曾見過一次,然而我們母子都是很愛着他的。就對你說了也不要緊,我是這市裏名家的女兒哪。你不相信就請向長安寺街的盡頭那個花園裏的那間大洋房裏面的人們問問看。我的丈夫以前是我們的家庭教師。他雖不是富裕,然而他卻是勇敢奮鬥的青年。我會愛上了他,雖說一半是爲了他的美貌,但是大部實是爲了他的美麗的精神。不然我哪會不顧家人的反對,棄掉了一切舒服適快的生活,跟他走來做這賣花的生意呢?但是這賣花的生意一做起來我就覺得它的滋味和它的意義了。自己要餬口的自己賺,至少比住在那壯美的房屋,穿好衣,吃好飯是更有意思的。


有了這樣一個家庭而更在過去的一個月內,跟着你吃,跟着你看,這不是沒思想的人做得到的。何況又肯委身於你呢?比也爾,不,先生,你想想看吧。你說我太金錢的嗎?但是在這一切抽象的東西,如正義,道德的價值都可以用金錢買的經濟時代,你叫我不要拿貞操向自己所心許的人換點緊急要用的錢來用嗎?在我五百塊錢,如果向我父親寫一封信去,不說五百塊,就是五千塊也可以馬上拿到手裏的。可是我覺得向你要便當一點。我知道你是不會吝惜這五百塊錢的。就是這一個月間你爲我花的也不在這數目的兩倍之下吧!還是你說我不應該在那個時候說出來嗎?我本來是不受管束的女人,想說就說,那種不能把自己的思想隨時隨刻表示出來的人們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我這個人太Materielle也好的。


你每開口就像詩人一樣地做詩,但是你所要求的那種詩,在這個時代是什麼地方都找不到的。詩的內容已經變換了。即使有詩在你的眼前,恐怕你也看不出吧。這好了,好讓你去做着往時的舊夢。


玲玉上比也爾·普涅先生


  把這個看完,比也爾便像吞下了鐵釘一樣地憂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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