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風景線赤道下

給已在赴法途中的詩人戴望舒


  那是我們住到島上來的第六天了。過去的幾天裏我們——我跟珍,確實是像初戀的情人一般地相愛着過去了的。我覺得我從來未曾這麼熱勃勃地愛過她,而她也似乎對於我的全身感覺了什麼新鮮的食慾似的在她的眼睛裏,她的肢腿和一切的動作上表明飽吃着我的愛情。起初她說我不願走那麼遠的路把她攜到這麼寂寞的地方來。隨後她說還是聽了陳先生的話到這裏來的好,這裏好,這裏比青島廬山還要好。現在呢?現在她說她要跟我永遠地浸透在這碧海上的美玉般的小島的風光裏了,不願再回到那噪音和埃塵的城裏去。她這話我以爲是對的。

  這天天氣很好,屋外的陽光覺得是特別美媚。從早晨便聽見海鷗在叫。珍說她看見美國海軍飛艇的銀翼由島上的東北角飛過。我卻只看見了幾個大的花蝴蝶在窗外龍舌蘭邊飛玩。吃過了簡單的午飯小休息之後,我們便受着微妙的引誘跳出了我們的bungalow。穿過一座天成的椰林,我終於在曠闊的海邊發現了我們自己。猛來的一陣熱風把珍的一笠闊邊的草帽一吹落,她的短髮便向後豎直了。我禁不住在遮陽肩衣之下抱住了那浴衣緊縛着的細體,順在粉鼻下印了一個熱情。

  這裏是島上最美麗的一個地點。從兩三個啓羅米突的那面尖角上的小港起一直到這裏的一連的椰林所懷抱的是一框碧綠的油水。這框水和藍的天,白的砂均在那紅臉的陽伯伯的微笑下閃爍着。有時由水平線的那面浮出一兩朵鱗雲來時那是更能描出一幅考甘的土俗的油畫的。

  砂雖是燙的,然而碧水裏卻極度地涼爽。當我們伸直了腳仰浮在水面上,而拿着無目的的視線遠擱在海上褐色的珊瑚礁時,我們的思想是跟在頭上旋舞着的海鵝一般地自由的。我們得跟深海里的魚蝦做着龍宮的夢,跟那赤腳大蟹橫行於島裏的岩礁的空隙間。帶着鹽味的南來的風會把我們灌醉了,並向我們的體內封進了健康。我們是陽光的兒們,我們在無人的砂上追逐着,遊戲着,好像整個天地都是屬於我們的愛一般地。

  珍在熱砂上仰臥着,而我接近地仔細玩味那兩年來看慣了的她。我的掌中是一掬黛綠的捲髮,我的身邊是一條柔軟的肢體。這一幅整齊的小臉和兩個圓圓的肩膀,明明在證明着都會產,然而發現了沒畫着眉墨的長在毛孔上一葉柳眉的我,卻樂得要死了。我的手也自然地在那浴衣吃緊着的小峯上戲遊。

  我想,我現在確實是一個人佔有着她。我得自己地領略她的一切——這細長的腰,這圓美的踝,這柔肥的手指,和封在這一對活勃勃地閃爍着的瞳子裏的她全副精神。我得命令她,使她笑,使她哭。有必要時也得打她。而她也是服服帖帖地服從着我,永不敢稍微逆了我的意。然而從來的她呢?我實在有點不高興去回想。我還記得在我們的未婚前環繞着她那一班青年。我不曉得用了多少精神才得由這一班人們的手裏好容易奪到了她。就是婚後她又何嘗確實地屬於我的所有。她是隻不聽話的小熊,常常要從我的懷中溜出去。她是跟瀝青路上的聲音一塊兒產生的,所以她最受集羣和城市之光的誘惑。可是風光的主人啊!我感謝你!你纔有這麼大的能力把珍重送到我的懷裏。我們這第二次的蜜月可算是你的贈賞。對啦,她是我的妻呢,她該快替我養一個肥胖的小孩子。

  我終於開口了。

  ——珍,你覺得幸福嗎?

  只是微笑的明眸和點頭在答應,她的美麗的睫毛在那直射光線下雀躍着。她以後覺得我的感想。我隨即轉了話頭。

  ——我說你的皮膚這幾天黑了。你不怕回去被他們笑嗎?馬來人一樣了?

  ——不,我不怕,我要讓紫外線吃遍了我的全身。你瞧,這隻腕多美麗哪,淡堇色的。哪,連這兩隻大腿!

  ——我記得你去年在青島不是因怕曬黑了,手裏不敢稍離遮陽傘的嗎?

  ——那是那時的話。現在我要做南方的姑娘呢,做了一個土著的女人。你還要我嗎?最好你也做了一個土人,一個裸露的野蠻人。我要多麼愛你哪,像這樣子,這樣子。

  ——好,那麼我就是野蠻人了。我要屠殺你,吃你的肉,這塊肉。你怕不怕?

  ——儘管你來好啦!來!來,噯唷……ㄏㄟ!別動了,嘻嘻,癢咧!別動了。饒我吧,襄!襄!

  ——你這小寶貝。下趟可別硬嘴,不然我就要真的把你吞下去。你說不敢了,說不說?

  於是她便向我狂吻了一會兒。

  當夕陽西落的時候忽的來了一陣南國特有的傾盆大雨。我們險些來不及走進屋裏。同時溫度頓覺減少了許多。不一刻非珞——我們的棕色的朋友兼僕人——也冒雨回來了,釣竿上掛着兩尾青色大魚。他說這條魚很不容易上鉤。釣到這魚是幸福的前兆,頂好大家分吃了它。於是我們的晚餐便更加美味了。珍雖極口稱讚着它,但我覺得它小刺似乎多點。

  非珞和他的妹妹萊茄是陳先生介紹來的。據說以前陳先生一位女戚陪着丈夫到這裏來養病的時候也是得到了他們的幫忙不少。萊茄除了自己的方言之外一句話都不會說,但非珞那一口學不好的中國南方話卻常常是要使我們——尤其是珍發笑。他們那半裸的肌膚雖然是那麼地棕赤但我並不覺得彼此有什麼種族上的差點。我倒有點羨慕非珞那強健整齊的骨骼和那緊張的有黑澤的皮膚。然而珍的意見是他們的眼睛怪可怕地靈敏,不像文化人那麼地鎮靜。她說她最不高興跟非珞碰着了視線。

  入夜的椰林裏是特別地寂靜的。白天裏那麼地喧譁的鳥類全不知道到了哪裏去。連那不斷的浪聲有時因風向的關係也都不大入耳。只有由遠處的部落傳來的夜樂,那Voodoo的鼓聲穿破了周圍的寂寞,響入初入夢的人們的心窩裏。

  ——襄,我怕,我鼓聲怪難受。他們會不會大舉來殺死了我。

  珍展着含眠的星眼呢喃着,稚氣地縮入我的懷裏。

  ——不要緊的,我愛。你怕的是這暗夜。待天明太陽出得光亮亮你就不怕了。可不是?

  我雖這樣安慰着她說,但事實我也覺得每夜這鼓聲的確怪沉悶。我開口叫了兩聲非珞。只聞隔室有鼾聲答應。於是我便緊抱着珍安靜地睡了。

  翌日的早晨,陳先生由真珠港那面來邀我們玩部落去。珍是似乎忘了夜來的駭怕似的一見了陳先生便是興高彩烈的。我的外衣還未曾穿好便催促着陳先生快一點領導。我們一班人分乘着兩架獨木舟渡過了一個深藍色的灣。下來已經是到了一個部落的進口。據說這灣是大鮫爺最多的地方,失足下去的差不多沒有一個得保全性命。

  部落裏的風光只不過是那些在旅行記的插圖裏所看得到的一切而已。然而讀旅行記卻沒有這地來的有趣。那圓木造的平房,那原始的紡織機,大芭葉的風扇均給我們奇異的感覺。男女們也似乎很活動。工作的工作,玩的玩。全體現得是一個極樂土。我問陳先生他們的戀愛到底怎樣。他卻說他們那裏有什麼戀愛不戀愛,只不過是性慾而已。珍說她有點不相信。

  因爲陳先生是酋長的老朋友,我們便在那裏受了他的大款待。酋長命令半裸的男女們合對地圍跳搖身舞給我們看。那是一種蠻風的吃肉祭,女的想吃男的。男的顯得甘心給她吃的樣子。非珞和萊茄也參加着他們跳。非珞跳的是旋羊病似的那麼一種舞,這在普通的文化的女人看了恐怕都免不得要臉紅。所以當他跳完了之後,珍便問他是不是發狂了,莫名其妙地罵了他一頓。她禁止他以後別再跳這種舞給她看見。我覺得她的憤怒極好笑。酋長的香蕉特別有味,但是被稱爲果實之王的“竇萊安”這物確實有點難於進口。珍因愛酋長女兒一隻白麪長尾的小猿,便請陳先生向她要了,帶回來養在我們的Bungalow裏。

  愛撫和愉樂是載在海燕的翼上。島上的一個月似乎這樣已在陽光的閃爍裏和輕風的呼嘯裏過去了。在這中間我跟珍差不多嬉嬉地玩好了島上的風物並實驗了熱度所給與我們的脈搏,迴歸線下生命感。結果是珍獲得了一身黑澤澤的美皮,由土人學好了用眼光和動作代替着言語,而我,得拋棄了城市帶來的一些不健康的習慣,掃清了過去所鬱積的思想。

  可是近幾天來,珍對於我的感情卻似乎有了點變化。我覺得她好像又將由我的懷裏溜出去。這或者大部是我的妄想。但我看見她眼底裏時常發着異樣的光線,又從她那曬黑了的皮膚反味到了我從來所未曾味過的土人的氣味。我雖把這話對她說,但她說是我的神經在作怪。她不知道幾時已學好了土人的裝束,有時竟借萊茄的飾品裝修着,整天的跟在我的臉前。我終日只看見她半裸的上體,並聞赤足上的環鈴玎玎地響,覺得似乎坐在島裏的什麼王的花廳上一般地。我雖覺得她可愛,但一方面怕她心裏離開了我。

  ——漂亮的小姑娘,我順便給你嫁個黑色的夫婿好不好?

  有一天我這樣給她開玩笑。

  ——好的,但須這麼大的一個人,比你大,會跑山,會游水。

  她急急地跳入我的懷裏,用鬆散的頭直搗着我的胸膛,怒目金光地在下面埋怨着我。

  ——寶貝,我是恐怕你受了熱,看你這樣裸露着又沒穿鞋子。

  我撫摩着兩隻肩,溫柔地對她說。

  ——我不要你管,我自己會得穿着。

  ——我說你這幾天脾氣很壞,珍,是不是有了什麼毛病。

  ——有甚毛病不毛病,又是你的神經哪。

  她終於氣勃勃地由我腕裏滑出,教非珞帶她到巖頭垂釣去,儘讓我在後面叫她不應。我不得已只得令萊茄把她的肩衣送去,並吩咐叫她阿哥早點和珍回來吃茶點。

  ——聽見嗎?萊茄,幹嘛不快去?

  當我看見萊茄出神地老站在我身邊躊躇不去的時候,我禁不住心頭的忿怒隨這樣大聲嚇了她一下。我忘了她言語不懂。我只得指着珍的肩衣做手勢給她看。然而她仍是鬼鬼祟祟地一對光閃閃的眼老盯着我,似欲說着什麼似的遲遲不去。

  ——小丫頭,連你也跟着與我作對了。

  在她的背後我這樣呢了一句,覺得好氣,又覺得自己好笑。

  黃昏以前珍她們回來了。我未開口之前她就跳到我身上說她不該使我發怒,說她心裏很難過。她說這幾天身上確實不大舒服,頭也有點脹。她由非珞手中搶過一串小白魚,說是她釣的,她要親自烹調給我吃,請我原諒。她說得眼眶都快紅了,我只好把她小孩一般地抱起來。

  我因愛着星兒光月兒亮便在待晚餐的時候內到椰林邊散散步。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被珍興奮了的關係,覺得這晚見的景是特殊有風味。我想在飯後帶她出來聽聽海浪。我很願那部落裏的鼓聲使她駭怕,使她需用着我的保護。忽的我看見前面微暗裏有了人影。

  ——誰哪?

  隨後我見椰樹間閃出來的萊茄這小妮子。

  ——你在這裏幹什麼?

  她被我叫住了,似要走開又似不敢去。她懦怯地待我走近去。她歪着身子畏縮地斜立着,眼睛一會兒望望我,一會兒看地下,默默地讓我追問。

  我從頭就覺得這妮子對我的樣子鬼鬼怪怪,現在我倒有點明白了。但我不曉得她對於我這異種族感到什麼魅力,何必一定選我做對手。自從珍常常穿起土裝來了之後,我對於堇色的皮膚老實到有點厭惡了。要是珍來換做了她,那就好了,我這樣想着,用雙手抱定了她一隻圓臉想檢驗她到底誠實不誠實時,她滾倒在我懷裏了。我雖然覺得這是可怕的事,但同時也覺得這小妮子還算天真可愛。

  ——要是珍也像你一樣!

  她不懂,只羞怯怯地笑。

  ——我說你以後可別這樣給我吵,我叫非珞替你覓個好丈夫好了。

  我溫柔地弄着她的黑髮,努力着表情想給她懂。但她忽的跳起來,拉着我的手向家裏的燈光飛也似的走。

  ——怎麼啦,別這樣子蠻猛!

  萊茄卻用手掩住了我的嘴,竊竊地帶我到屋子後面草叢裏去。從這昏黑裏可望見廚房間的窗裏。萊茄的意像是要教我看什麼不應該看的東西,但我卻只看見珍,樣子似乎剛燒好晚菜教非珞拿開水放在盆裏頭給她洗足。她們兩個雖然說說笑笑着,可是我並不覺得這光景有何希奇。因爲我知道珍極喜歡人家給她洗足。就是我又何嘗不浴到這光榮。但有一件卻很使我心跳。那是她還未卸去土裝,半身袒露。加之她那兩隻堇腳在微亮的燈光下又顯得是那麼樣地綺麗。在不知道是珍的人望見了這光景,眼睛底定必描成一幅什麼土俗的閨房畫。這還了得,我終於拂開萊茄踏入廚房裏。

  ——珍,爲什麼還不穿好衣衫,一會受冷了怎麼辦?

  我只能說出這句。但她的態度仍很自然,慢慢地叫非珞拿毛巾將她的腳拭乾了,說:

  ——我就穿,你可先到廳裏去。

  這頓飯,所謂她親釣親烹的白魚,在我口裏覺得毫沒滋味。我只做着幻覺和疑心的俘虜。我再也不能相信她……跟非珞這中間有什麼牽聯物,但妄想可不肯放免了我。珍跟一個堇色的……這事如果講給以前在城裏繞圍着她的一班青年聽,恐怕他們個個都要說我發癡了。堇色的魅力在哪裏。光滑的肌?強大的肢?體臭?眸子?或他的原始性?我倒要問她,看她怎麼答應。

  熱度是由閒底下鑽起來的。我感覺渾身在薰蒸着。彷彿我夢見了一輪大葵花在陽光流着汗喘息着。翻翻轉轉地一條白大的閒巾給我跌開了。我心裏雖想把並睡在身邊的珍緊抱着咬咬她的肉,但我終是面揹着隔不到一尺遠的她一個人苦惱着。幻想跟着由黑暗的椰林流出的微音抓住我了。那似乎是林間的午後。幾道傾斜的陽光由埃及王的手掌似的棕櫚葉間穿進來照耀着四圍,顯出一幅金黃色主調的圖畫。蔭涼中是帶有一點暖氣的。珍,脫得精光光地站在一個大盆裏沐着溫水浴。水聲間斷地破着林間的靜寂。金色的光線吃着她的滿身造成一個眩惑的維那斯。遠一點的樹幹下坐的是烏澤澤的非珞。他拿着白的光眼,露開白的牙齒向臉前的美餐貪慾地微笑着。維那斯出浴了。她滿意做着視線的終點。她毫沒憐惜地儘讓異性的眼光吮吸着她美麗的肌膚和柔和的曲線。

  ——你何必這麼地動氣,爲了一點點的小事。

  我的思緒被打斷了。我在我的右肩上感覺一隻柔軟的手。

  ——……要是你不高興的話,我以後可不再來了。可是你也該想想。在這個地方,除了你之外我有誰可愛。非珞只不過是我們的朋友。有時你愛靜的時候,他跟我玩玩,這有什麼妨害。你愛着我,我是很感激的,世界上誰能夠跟你搶了我。你的沉默真要焦殺了我。

  我微聞到了鼻嗆聲和歇私底裏的戰慄。但我仍動也不動,終沒有表示。我想我要的是證據,並不是女人的言語。不如下一期的船回去了吧,省得在這裏受這苦。

  ——襄,襄,別再不睬我了。我寂寞哪!

  手搖動着我。接着是一個溫熱的體壓住了我。我的袒露的胸前是頭髮,脣痕和眼淚。

  朝光又把歡喜帶來了。吃早飯時珍跑進來又說她看見了美國海軍飛機的隊伍在遠處飛過。

  ——你是不是想坐它回去?

  我問。但只是微笑搖頭,好像表示願意永久跟我住下去。我心裏覺得像颱風過去了後一般地安靜。我隨得坐在洋臺上跟一本書享樂着美媚的陽光過了一個平和的早晨。

  下午當我伏在臺子上運算的時候,忽的發現了一隊大螞蟻由窗外搬家搬進來。椰林內鳥聲似乎在狂亂地叫。一陣陰風把我的紙頭一吹散,我覺得外面暗黑了。俄而來了一陣南國常有的瘋狂的驟雨。那兩腳的猛攻真似乎要翻過了大地。我正在玩賞時,忽的回頭看見萊茄站在我身後。她手裏拿着雨衣洋傘,指着外面,口裏嘰哩咕嚕說着,意思是說珍在外面遇雨了。真的剛剛纔在這裏的珍不曉得幾時又溜出去了,非珞當然也不在。我似乎覺到了什麼前兆似的隨即跟萊茄跳出了屋外。

  我們遍找了椰林內併到了海邊,但終於看不見半個人影。雨那麼樣地打擊着。只憑着一柄雨傘,我們的衣衫差不多盡溼透了。我悔不該帶萊茄出來,因爲她不會跳過水。心地急時我覺得這雨真好生氣。似故意給我刁難。大雨中的脈搏實在是難受。但我們終於在灌木林邊發現了一軒破舊的小平房。

  當我們走過那半傾頹了的窗外時,閃光地映入我的眼底來的是什麼呢?天呀!只有你曉得,我的心臟確實停止鼓動了。我只覺得一陣熱氣在我的全身一滾,我的眼就花了。一會兒我才發現了我自己停腳老站在那破屋的門口頭,好像要大聲放哭,又似乎哭不出來。珍……赤……赤條條地——縮在一個黑的懷裏……我是不是被自己的肉眼瞞着了呢!……沒有,沒有。猛的我轉身飛也似的跑了。我只覺得雨腳打在我臉上跟我的眼淚一塊兒流。我不知道我是在往哪裏走,只覺得兩隻腳,機械的,歪歪顛顛地亂動着。完了,一切完給了,僅僅只有這個意識似乎還佔住我的腦袋裏。

  當我在叢林邊的草地上醒來時周圍已經是黃昏了。雨也不知道幾時停的。我一展眼就看見萊茄一對眸子憐憫地望着我。我的後頸似乎枕在她柔軟的大腿。這時的她,我覺得是我的天使,我唯一的對手。同時我覺得一種極難受的寂寞似乎由心底裏來襲擊了我。我苦悶地戰慄着,長久,長久,終於蠻猛地翻身起來摟住了她,並污辱了這可愛的淡堇色的細體。這行爲,這激情的來原我自己是不懂的。我只知道我心窩裏有海一樣深的孤獨,而她是我這時的唯一的對手。一切都在狂奔的無意識中經過了,但我相信她是那麼溫柔地,服從,愛我。

  船就在三天後到了。但我們的行旅卻不只是大箱四五個。我們各挑滿擔沉重的感情,傷痕,苦惱。椰林啊!海砂啊!日光啊!真珠港啊!永遠地辭了!我們雖然痛恨你們,但也很愛着了你們!船將離開時,我們的視線自然是跟碼頭上一對異邦的兄妹的相聯。堇色的妹妹啊,淚珠請留起來爲真正的情人滴吧,可別爲無情人害了你的身體!

  半個鐘頭之後,海鷗歌送的是甲板上一對專待文化方式給他們解決一切的,相愛着的丈夫,妻子。

廿一,十 ,十七(原載1932年11月上海《現代》第2卷第1期)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