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聽出了神,都在靜聽,各想自己處境,聞言也各要稀飯,旁立男女下人立將稀飯盛上。承德問:“劉太太、何太太可要再抽兩口?”劉、何兩人俱答無須。承德道:
“那我也不抽了,陪諸位打幾圈吧。”劉大太道:“天已不早,周家阿弟明日還要到天津去,回去晚了人吃力,就打兩轉吧。”承德問筠清:“我兩人打一腳,我打前四圈如何?”筠清道:“劉太太不叫你躲懶,兩位何太太例不同場,加上元弟,你我五人做夢,你各人打吧。”承德笑道:“劉太太當我真個八圈牌都打不下去麼?我是近年享家庭之樂日子大舒服了,對打牌無什興趣罷了。以前我還不是整天整夜的打着?”劉太大道:
“姊夫少說現成活,今天因爲周家阿弟明早要走,只打兩轉,便宜了你;要不服氣,兩轉打完,我們四個人再加十六圈,不許人替,看你阿吃得住?”
承德笑道:“我就吃得住,也不犯把大好精神這樣糟蹋,我還是認輸,跟七妹合股,我打完一轉睡覺去,聽憑劉大太高興,要打多少打多少,沒我的事。”大何太太笑道:
“無怪我老爺說姊夫是小諸葛,算來還是他兇,軟硬不吃,口頭情願吃虧,怎麼也得合他的式。”筠清道:“大阿姊你不知道,他那脾氣才強呢。這是在家裏頭彷彿性情非常和善,無不可以商量,對外不論公私都是冰冷鐵硬,說到便做,決無通融,膽子又大,心又兇,又能受累。那年時局生變,他連累了三日三夜,忙進忙出,不是打電話開會,便是提筆起草,未了還到前線去跑了兩天,每天至多抽空睡兩個鐘頭,還是我強逼着,煙只我自破例,給他打過幾口才高興抽的,我又燒不好,第二口還是下人打泡,我親自給他拿去在桌上抽的,等於沒抽一樣。抽完便上汽車,一去又是兩天沒睡。事完回來,一身成了泥人,看去都可憐,他卻照樣精神,只不過沒事時貪安逸,看去懶得出奇罷了。”
說時牌已擺好,搬莊人座,元蓀恰是頭夢,承德、筠清坐了對家,一邊砌牌一邊說道:“諸位聽聽內人的話,我並非她理想中丈夫,只是夫妻情分,並非真純之愛,尚且如此關切。如若再有真愛之情,我是什麼福氣?不過人貴知足,即此已是難得,夠我消受,請想彼時我在軍事旁午成敗關頭,有這麼好的愛妻在旁溫語柔情,安慰關切,一面相助翻發密電,一面想些簡而不繁的話來鼓勵我的勇氣,怎會沒有精神做事?我因數日夜眠食均乖,到底每日還能抽空睡上兩個時辰,她又要照護我的飲食起居,又要爲我分勞代作,只空頭三天連眼皮都不曾合,而家務事仍是安然有緒,一絲不亂,別位做得到麼?
“同時有那兩位同事的太太,一個是老爺在前線拼命,她卻終日照樣聽戲打牌,妙在是她老爺和我一路同回省城,同在督署,報告完了軍事,我連接風宴都推病謝掉,帶着一身泥土便趕急回家。他卻先去澡堂洗澡理髮,耽延了半日,回家一看,太太正出門買衣料未回啦,兩個成衣還在號房等着,說是預備老爺打敗逃往上海去穿的。當時還請女客打牌。男人危急關頭,還有心腸置辦衣服已是笑話,老爺等了一陣無聊,只得重去督署尋人閒談,候到吃完賀捷酒席二次回家,推門便見客廳上擺了三桌,麻將牌九全有,見了丈夫第一句便說今天聽說你打了勝仗,彩頭一定不少,方纔我已打電報,託朋友到上海代買一副鑽鐲,一個鑽表,還有今天買的一千塊錢衣料,快給我一萬塊錢拉倒,男人的安危眠食都一概不問。另一個呢,因聽別人都回,丈夫晚回了好幾天,一天好幾次急電催回,明明丈夫是在前線收編軍隊,她偏疑心納妾,進門便碰頭哭鬧,尋死尋活,這類無知識而愚昧驕悍的婦女也不知是何居心,多好多孝順的丈夫遇上她也不免心寒氣短吧。
“而我太太呢,當我一到家後,是我平日所享受的早已全都備齊相候,也有二三通電報,均系談正事報平安的發電,尤可感是當時成敗難知,我打仗又喜身先士卒,各同事朋友都在暗中爲家屬自身打算退步,我曾勸她作一準備,她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如有什不測,一個青年少婦孤身一人,叫她往何處去?就說有錢也沒意思,還是聽天安命,省得庸人自擾的好。可是像別人那麼向丈夫以死自誓的話頭一句沒有,也無一毫悲慼憂慮神情,依然和平日一樣從容安嫺,除盡心看顧我、安慰我、鼓勵我外,不作一分兒女子態。我原奉督軍電召,爲了收編之事匆匆趕回,行時連電報也沒顧得往家打,到家一看,自我走後,她步門未出。那兩天省城謠言甚多,皆是不利消息,人心十分浮動,如換旁人,丈夫在家說得好聽,走後自然又是一樣,就說怕我心亂,故作鎮靜,走後仍自打點,也是極對的處置,她仍安靜如常,全未安排一點行意。我不忍心說別的話,只如定力見識,又豈尋常婦女所能夢見?拿先說那兩位作比,不是相差天地麼?這等妻子,多麼情薄的丈夫也不忍心負她了。本來夫妻恩愛不在口頭,我和諸位相識數年,幾時聽我這樣說過?只爲近日見朋友們都在談說家裏太太不好對付,而諸位女太太們又都怪丈夫情薄,好些難過,所以我說出來,請諸位作個參考。”
劉太太先還聽得有興,及聽到未兩句上,只微微的笑了笑,意似不服。小何太太道:
“方處長,你們男人多偏向男人。”底下話未出口,承德已搶答道:“我這人公平已極,我只是泛論,向我訴苦的也並非在座三位的老爺,他們才一說完,我就數說了他們一頓,並說他們,此時你們人在窯子以內,各抱着兩三個有交情的姑娘,姨太太還不在內,如何能埋怨自己太太?他們纔沒有話說。”筠清笑道:“不要說了,打牌吧。我固不像你說得那好,你也不怕難爲情麼?”說着說着發了一張七筒。
承德且談且打,本已連了兩莊,這時正是中東兩碰,手裏一坎一筒,七筒雙對倒,承德心狠,非做對對和四番,連摸三六八筒都隨手打去。筠清手裏只剩七筒麻將,五六條兩張,俱是生張,又摸了張生髮財來,因承德的打四條聽張,又連打筒萬子,只條字最生,發財更不能,想了想,對方買和,三番已差不多滿貫,連打六八筒,當無和七筒之理,發財卻是危險,便拆七筒對,等摸進四六條,再吊發財。大何太太在後看牌,見筠清打七筒,方說:“妹妹牌打得真好,如換別人,自己也是大兩番,決不捨拆,妹夫定被扣住了。”承德笑道:“是真的麼?內人放炮,本來不想和的,這一說倒非和不可了。”說罷將牌放倒。小何太太見莊家滿貫,笑道:“怪不得直誇大太好呢,會拆對子給你和滿貫。”引得衆人都笑了起來。
承德笑道:“不是我誇,這也是她的好處,她已暗槓西風,明槓一筒,又碰白板,聽四七條好張了,她摸發財來,見我除條子外什牌都打,發財自然可疑,我又打過六八筒,手裏五張生張,只七筒最隱,不料我上手便起好牌,打筒子還要筒子,暗藏春色,依然放炮,她這兩番比三番都大,換了別人誰肯犧牲,發財放炮,丈夫和,不放炮,夫妻兩副大牌全都有望,萬一發財,真是放張,這一扣不是兩誤麼?何況自己大牌,聽好張,放了也無話說,她便爲了夫妻同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