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是午後,李善想起前遇二老必是劍俠一流,一問柳青只知雷大先生一人,眼看夕陽沉西,天色漸漸晚了下來,文珠仍未追上;正想自己這等行徑從來未有,暗中好笑,臉上有些發燒。忽見辛、柳二人在馬上搖手,將馬勒住,近前問故。柳青笑道:
“前面不遠便是我所說八里坡土山,山西北有一石寨,內有土豪惡霸;左近彌陀寺又有兩個兇僧;鎮上人家多是他們耳目。浦俠女雖在江湖走動,這條路未必常走,容易落網,中人圈套。如走張店正路固是危險,萬一繞走山後小路,便不投宿也要走往鎮上打尖餵馬。此時太陽已快沉西,天陰有霧,我們可去前面山上樹林中憑高下望,不間她由哪路經過,全可望見。最好等她入網再往解救,大哥那面小旗實有用處,這裏也許用上。否則,夜明珠雖是女俠,但她爲人心性不定,未必肯聽好話。事前勸阻,一個不巧反生誤會,何苦來呢?”李善自不願文珠涉險,聞言不以爲然,心想到了山上望見人後再說。
一路盤算,萬一相遇,對方素昧平生,雖見過兩次面,情愫未通,這話如何說法?一行已由柳青引路,由樹林繞出。柳青十分謹細,惟恐被人發現,馬行甚緩。
李善方想,這等走法文珠必早過去,無異徒勞;及至到了山頂,由柳青擇一隱僻之處把馬繫好,四下眺望,見山前共是兩條野徑,天已昏黑,只遠遠村落中微現出一點燈光,偶聞村犬吠聲,到處靜悄悄的。天色陰晦,又有點霧,昏沉沉看不甚遠,正想即便有人走過,除卻離開山腳數十丈這一段也看不見,腹中又有一點飢餓,正覺難耐,忽聽辛良低語道:“那不是一點星光在飛動麼?”循聲一看,果見一點寒星貼地低飛,隱現林野霧影之中,由南往北急駛而來。隨聽馬蹄之聲由遠而近,看出正是前見夜明珠光,來路也是先前橫越之處,只自己起身在後,還並在樹林中繞走了一段,文珠怎未趕上?
心方奇怪,人馬已自臨近,覺出那馬不止一匹。正自注視,暗霧昏沉,看不真切。晃眼之間,那點寒星已由面前野地裏馳過,共是四人四馬,內中似有兩個女子,過時還在說笑招呼,一會跑出老遠,宛如流星過渡,隱現了幾次便自失蹤,以爲文珠途中遇見同伴,心中略寬。
李善正和辛、柳二人說打算追去,猛又瞥見前面路上飛也似駛過一條黑影,其行如飛,看不出是什來路。柳青笑說:“離此三數裏便是前說鎮店,鎮上人家雖與賊黨通氣,多半爲勢所迫。內中一家與我相識,離兩處賊巢不過裏許。因與官道鄰近,錯過宿頭的多來投宿,酒食方便,我們趕到那裏先吃一飽,將馬存下,相機行事,免得兩馬無處存放,萬一有事,難於兼顧。到了鎮上,我還要往附近看一朋友,二位哥哥不必等我。”
辛良先在路上早聽說過,忙即點頭。李善因見後來黑影步法快得出奇,心疑敵黨,急於起身,也未在意。柳青說:“這裏離賊巢大近,又非往來大道,馬行大快難免驚動。我想浦俠女此時必已人困馬乏,同行三人與她驟然相遇,不知是何來路。如不中人圈套,自投羅網,必往鎮上投店,不怕遇她不上,無須大忙。”這半日來,李善見柳青雖只十三四歲幼童,人卻機警老練,又是名父之子,當地道路形勢全都清楚,早已生出信心;再想心急無用,真要追上文珠,如無事故,也難親近,只能照着簡、李諸俠所說常此尾隨,不要出事走失,便有交代。聞言笑答:“我這裏從未來過,敵黨虛實更不知道,請賢弟和辛兄作主便了。”說罷,柳青領路前行,並不直走,經過一片曠野,又由一片樹林繞出,望見前面燈光,柳青便請二人下馬,跟在後面緩緩前進,自往前面跑去。
原來那地方乃是鎮的後面,隔有一條河溝,寬只丈許,柳青在前一躍而過,到了東首第二家門外,正趕有人走出,互相耳語幾句,便即跑回。那人乃是店主之弟金四,似和柳青相識有交,先搭了兩塊木板,等人過去,將馬拉往馬棚之內,柳青便請二人由後門走進。迎頭遇見一個大漢,柳青喊了一句“金二”,大漢先現驚喜之容,笑問:“小爺,怎會此時同了朋友來此?”柳青把手一搖,附耳說了幾句。金二想了想,答道:
“既有八太爺之命,那還有什說的?今日午前便在劉家傳牌,先說不論誰家,只見浦俠女,立往送信。一面將其穩住,相機下手。方纔寨主夫婦同了大姑又按客禮把她接進莊去。過時我正在門外,如非她頭上那粒明珠,還當是別人呢。今日鎮上外客不多,我店中更少,只有一位酒客,剛到不過半個時辰,八月天氣竟會帶上風帽,先說吃幾杯就走,後又說是天晚年老,恐路上遇見強盜,和我借宿。這裏都是連睡大炕,他說年老多病,恐怕夜裏咳嗽吵人,心中不安。我剛對他說,今日客房空着,三位就來住店,那房他已包下。自從那年蒙八太爺救命,又加教訓,早不做;日時生理,對人一味和氣,還須和他商量呢。”柳青答說:“我們不過暫住,是否過夜還不一定,你把街門關上,我們再到前面去,要不在你客房裏吃也好。吃完我還有事呢。”金二笑道:“小爺共只一年多不見,變得這等老練,真想不到。那客人是個老頭,說話瘋瘋癲癲,帶有百十兩銀子。
我知今日無事,浦俠女又早過去,這類事本不願管,遇上那叫無法。既被寨主接去,再好沒有,廟裏和尚又是他們一家,街門已然關好,客房乾淨,就在裏面吃罷。”隨領三人往客房走去。
客房就在側面,後牆臨河,離地七八尺開有一個小窗。對面一列大炕,可容八九人並臥,旁邊另一短炕,可容三人。牆上點着一盞油燈,光景甚暗。還未進門,便聽裏面有一老頭連咳帶嗆,喘吁吁自言自語道:“可恨這兩個店家先是問東問西,把我老頭子當賊看待,我也自知不是官家公子、有錢強盜,既無行囊,又無好馬,怕人家疑心,又多吃了幾杯,把身上帶的百多兩銀子盡其所有全數交他保存。誰知錢剛收去,人就跑沒了影。此時又醉又困,一路摸黑走進房來,先想清靜,這時想起,這大一間房只我一人,萬一店家謀財害命如何是好?此時要有三兩個客人同睡,多少也放點心。”說罷,便聽脫鞋上炕之聲。三人正往裏走,吃金二搖手止住,等老頭把話說完,不聽動靜,才當先走入,朝旁炕上睡倒的老頭說了幾句,老頭已打起呼來。金二回身笑道:“已然無事,三位請進。”
三人入內一看,老頭獨自一人扯了一牀棉被矇頭酣睡,呼聲震耳。因睡在盡西頭,橫炕之上相隔頗遠,室中只有一盞油燈,昏影幢幢,各人心都有事,均未細看。金二擺好炕桌,又點起一盞油燈放在桌上,先將柳青喊出,談了幾句,方始走去。一會,便聽前面鍋鏟亂響,金氏弟兄先後端了好些酒食進來,甚是殷勤。金二又去壁角橫炕上喚了兩聲,沒有喚醒。柳青將他喊過,笑道:“我看不像,你大多心。”金二連忙搖手,不令再往下說,匆匆吃完,金氏弟兄收去殘餚,便問有何吩咐,柳青笑答:“底下的事與你無干,只不要別人知道便了。”金二悄答:“我知無礙,只是小爺膽子大大,去年走後,怕八大爺怪我不知輕重,還擔了好些天的心呢。”柳青把眼一翻道:“我料得一點不差,這回更有把握,非報前仇不可,這廝太可恨了。”金二悄答:“話雖如此,到底小心些好。”柳青不令再說,令其退出,悄告二人:“店主兄弟以前也是強盜,人卻義氣,我祖父幫過他忙,已然歸正。這裏情形他全知道。浦俠女不知怎會落在惡霸寨中?
他那裏人多勢衆,外有一圈城堡,房舍甚多,又高又大,外人萬難入內。二位哥哥可等我一會,我去尋人打聽,至多個把時辰必回。浦俠女如有什事,金二已命他兄弟前往探詢,必來報知,那時再走不遲。”
李善一聽文珠自投賊巢,雖然懸念,但見方纔四馬同馳、互相說笑情景,雙方明是;日友,我一外人,如何多事?所去之家雖是惡霸,無緣無故夜入人家,行同盜賊,也非所宜。想了又想,無計可施。柳青走後,甚是煩悶,和衣躺在炕上,正想心事,辛良自一進門,便留神醉臥旁炕的老頭,看出李善心煩,笑道:“我料今夜必有變故,可惜昨日所遇那三位穿黑衣的大俠不知何往,只有一人在此,多厲害的賊黨也不在話下。打死兇僧那一位更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偏似神龍見尾,連姓名面貌均未顯露。柳賢弟定必深知賊黨虛實,不過年紀大小,此行何事又不肯說,少時如不回來,我爲恩主去往賊巢一探如何?”說時,李善因覺自己平日心高志大,最借羽毛,這次爲了文珠,不知何故如此顛倒,費了許多心力,連人也未見到,不知爲着何來。剛有愧悔之意,聞言暗忖:
“事前已與關中諸俠議定,這幾位風塵中的好友極力撮合,必有原因。此女身世處境又極可憐,此時羣賊環伺,危機四伏,便無婚姻之想,遇上也不應坐視;但是連日窮追,這等行徑被外人看去易生誤會,豈不冤枉?”再一回憶江心寺方丈之言,越發心驚,知道自己已入迷途,與以前心志判若兩人,縱令平日任俠好義,濟困扶危,遇上這類事決不袖手,如非文珠生得美貌,也不至於如此情熱。想了一陣,忽然心中一冷,覺着人生百年,宛如春夢,此舉有背初衷,休說對方心性難測,是否投緣尚不可知,即便如願,轉眼也是空花,何必自苦?不過事已至此,欲罷不能,便對關中諸俠也難回覆,決計仍照預定,把文珠護到地頭,不問途中能否相見,事情一完便各分手,不再作那求婚之想。
念頭一轉,心便寧靜下來,正以爲懸崖勒馬,已把情絲斬斷。
辛良見他呻吟不語,只當想念文珠,放心不下,暗中好笑;正要勸解,李善便把當時心事說出,辛良喜道:“恩主此言不差,自來尤物移情,女人禍水,我雖不知關中華山諸俠是何用意,但是浦俠女的爲人好些難測,尤其她那單人獨騎往來江湖,老戴着那粒夜明珠,夜間騎馬飛馳絲毫不知斂跡,平日男女混雜,善惡不分,不論何方,多有來往,人生得那樣美貌,多高本領也易出事。性情又與恩主決不相投,別的不說,即以昨今兩次而論,恩主爲她曾出死力,便我今日與賊黨拼命也由恩主而起,她已聽我說起,仍然不顧而去,也實不近人情。只爲平日仗着師門威名,往來江湖,受慣羣賊恭維,養成剛愎驕做之性。索性剛強也好,偏又不是那樣性情。以我看來,早晚非有亂於不可。
老賊黑天雁也必爲她身敗名裂。以恩主的人品家世、文武才能,何求不得;爲她顛倒,實是不值。以前對她用心還可說是事出無知,不能怪她;方纔聽柳賢弟說,她到泰山以前便聽人言,恩主爲她日夜奔馳,暗中護送,連賊黨都有好些瞭然,她卻照樣剛愎自恃,對恩主的口氣也不甚好。開頭一段故意閃避,並還存有敵念,不是泰山松林內助她脫險,途中相遇也許翻臉都在意中。童家幾位男女小俠爲了此事俱都不平,只不好意思明言罷了。能夠中止前念,再好沒有。方纔柳賢弟便爲此女往探賊寨,因料同行男女三人均是賊黨,怎會如此投契?想聽她背後之言。對於恩主如知感德自無話說,再和三日前口氣一樣,回來便要強勸恩主不再過問,由她自去。我知恩主此時尚難罷手,照樣幫她,原非不可,只不要過於認真罷了。”
李善聞言,想起昨夜林中對敵,文珠明知自己以強敵弱,助她脫險,連話都未說,便不顧而去,越發心涼,帶愧笑道:“我對塵世中功名家室看得本淡,從小便有出世之想,想是前生夙孽,匆匆一見,便自鍾情。家父母爲我不肯娶妻時常懸念,新交幾位良友又想作成此事,再四相勸,因此心中活動,覺着得妻如此,可以無憾,纔有今日之事。
方纔回憶前情,才知身陷情網,不由自主,好些可笑,現已醒悟過來,辛兄不必再提,我只作爲受人之託,量力而行便了。方纔路上已然言明,改過稱呼,如何又呼恩主?”
辛良笑答:“我已答應於先,蒙恩主視若平輩之交,心已不安,如何連這口頭稱謂也非去掉不可?”李善再三相勸,說:“這樣顯得疏遠,途中好些不便,將來見了那位黑衣大俠,我自有話說。”辛良聽李善力勸,方始勉強應諾。
二人正談說間,忽聽壁角老頭哈哈一笑,辛良連忙搖手,故意說道:“這位老人家孤身在外,荒村酒店,喝得如此大醉,店家如是惡人,再要露白,豈不危險?此時夜涼,不知蓋好沒有,我看看去。”忽聽老頭睡夢中喝道:“好大個的蜈蚣,還噴毒煙,我不把你宰了,留在世上豈不害人?”辛良輕輕走過,低呼了一聲“老先生”,老頭身子一翻,又自睡熟,打起呼來。李善見辛良對那老頭十分注意,心中一動,也自趕過,辛良二次搖手,不令開口走近,又朝老頭腳上細看了看,連喊數聲,只聽呼聲震耳,並無迴應,便退了回來。李善見那老頭矇頭大睡,只露兩條小腿在外,腳上的鞋也未脫去,形式甚奇,好似細藤結成,方想這類藤鞋從未見過,辛良已請李善回坐,先用茶水在炕桌上畫字:“請對老頭留意,不可驚動,如其醒來,對他必須恭敬。”隨說:“時已不早,柳青尚未回來。他雖機警,畢竟年幼,膽子又大,好些可慮,請暫候,自往賊巢探看虛實。”李善想要同去,辛良力勸,說:“人情難測,你不比我,和這班江湖中人多少有些拉扯,又是內行,再說雙方素無過節,夜入人家,被其發現,好些不便。以後這類事最好由我前往,非到萬不得已不可出手。”說罷,帶了兵刃暗器匆匆走去。
走了不多一會,金二忽然走進,一見柳、辛二人不在房內,便要退出。李善見他神色慌張,忙追出去,間有何事;金二先不肯說,後才答道:“這位小爺真個膽大,方纔約定,等我兄弟回來,探明虛實,再打主意,我見今日店中無什外客,只有那位老頭,已然睡熟,惟恐兄弟心粗,又藉故親自尋去,仗着寨中好些熟人,有兩個還是昔年夥伴,他們決然料不到我弟兄會是奸細。到了那裏便被留住吃酒,費了好些心機,剛探出一點虛實,惟恐顯露形跡,又坐了一會,方始同回;想尋小爺商計,不料這等膽大,竟會趕去。小爺還說年輕,辛二爺久跑江湖,雖未見過,久已聞名,也會這等冒失,不知厲害,萬一遇險,怎對得起八太爺呢?”李善大驚問故,金二又說:“本來小爺不許我對相公先說,如今一去不歸。方纔回來沿途留意,辛二爺竟未遇見,越想此事越可慮。聽說相公文武全才,也許有法可想。話雖說出,仍須從長計較,不可冒失呢。”隨說經過李善才知寨中惡霸乃是弟兄兩人,一名劉挺,一名劉旺,還有一個妹子劉翠珍,均有一身好武功。去年劉旺又娶了一個女飛賊飛來鳳金針苗四姑,威勢更盛。劉氏弟兄和彌陀寺方丈神力羅漢法朗均是黑天雁的至交,早受重託,和衆賊黨分別下手,生擒文珠,再由老賊來裝好人。原定由泰山起,分成幾路,直到黃河北岸,沿途埋伏,設下好幾層關口,以防文珠突然改道。泰山一戰好謀敗露,老賊得信,本來不會這等快法,只爲一場大雨,耽擱了幾天,文珠雖然因此去了幾個強敵,僥倖脫險,可是老賊派得有人暗中查探,以防同黨背叛,或是走漏機密,事先得知,好打主意。這幾個探子都是老賊心腹,素來腿快,沿途又有專人接應,下雨的第二天便探出宮、田等三個最得力的同黨因和一姓李少年一見投緣,成了朋友,姓李少年卻是文珠一面,因此脫離盜黨,不再過問,估量機密已泄,忙即冒着大雨,用傳牌火箭向老賊報警。
老賊本在黃河北岸分寨等信,接到傳牌又急又怒,因聽姓李的少年英俊,主僕二人騎着兩匹好馬沿途追隨,心疑文珠情人,越發火高三丈,切齒痛恨,一面傳令兩個心腹死黨,授以密計,一面改變以前所用陰謀,專人告知各路賊黨,照着所說相機行事。如遇少年主僕先行殺死,只一發現文珠蹤跡,一面選那素來相識的出面將其留住,或由生臉出場圍困,然後假裝助她,向其賣好,把以前將人擒到威逼凌虐、使先受苦的毒計改掉,一面專人通知,得信立時趕去。劉氏兄弟和文珠雖不相識,苗四姑與文珠以前卻見過幾面,劉旺近年因自己名聲越大,得罪了好些有名鏢師,巴不得多結幾個這樣共機密的死黨。看完來書,還恐法朗先向老賊賣好,仗着賊妻與文珠相識,立照書信行事。正商量下手方法,打算次日起身,今日天明前忽又接到老賊二次飛書,大意是說,人心難測,有兩個朋友全都中途變卦,文珠已然改道黃葉渡,繞往德州,正由張店經過,離賊寨不過二十多裏,途中雖有自己黨羽,但都不是文珠對手,只在途中拖延一點時候,想要擒她決辦不到。好在夜間不能渡河,明日午後必要經過,請其留意。
這封書信原是那兩名心腹賊黨因在途中發現文珠改道,一面傳知左近賊黨沿途作梗,使文珠途中耽延,一面分出一人,拿了老賊事前交與的空白信牌,連夜趕往黃葉渡上游涉水渡河,通知法朗和劉氏弟兄分別戒備。文珠雖然起身在前,一則愛惜馬力,趕上一段必要歇息,將馬餵飽再走;那兩個死黨又極狡猾,知道得信匆促,途中請賊多非文珠對手,又知後面還有能手暗助,恐被迫來,改用軟功誘敵,一個裝着苦人,途中上吊,將文珠誘往偏僻之處,對打了一陣,文珠雖佔上風,卻耽延了不少時候,故比李善晚到些時。等到渡河,賊黨已在天明前得信,算計文珠下午必到,一面傳令鎮上幾處客店,以防萬一走漏,一面背了法朗,由劉旺夫妻兄妹四人帶了幾個得力同黨迎上前去。事有湊巧,文珠爲追老人,把路走岔,被男女諸賊登高望見,連忙趕去。先由同去賊黨上前圍攻,苗四姑人最詭詐,因見姓李少年不曾同來,料定二人不是情侶,也許彼此相識,男的一面情癡,追隨暗護,想要賣好,事前暗告同黨,故意漏出口風,彷彿是受李善所託,假裝強盜,等將文珠圍困,再由他趕來解圍,引使疑心。文珠因見賊黨多是生臉,每遇一個都想生擒自己,互誡同黨不可傷人,想起方纔正受羣賊圍困,辛良明是昨夜敵人,忽然趕來助戰,並代李善賣好,與羣賊所說頗有相符之處,當時只想一面,也沒想賊黨既是李善所差,怎會死傷多人?心正氣憤,男女四賊忽然趕來助戰,將賊黨打敗。
推說出來打獵,無心相遇,請往寨中小住,明日再走。
文珠一則人困馬乏,又見對方馬上掛有野味,情意殷殷,和四姑本是相識,立時應諾,同往賊寨趕去。當地亂山叢雜,迴環曲折,李善上來把路走錯,以致相左,不曾遇上。文珠到了賊寨,談起李善主僕沿途尾隨,早晨過渡時還曾見他立在渡口,自己一向往來江湖,並未得罪什人,就有幾個對頭也都頗有名望,不會命人暗算。昨夜泰山全仗此人解圍,當時忙着上路,又聽同伴良友說起白雲庵老尼居然出手相助,心生感念,欲往拜見,未及回身致謝,還覺失禮,方纔聽賊黨口氣,好似此人指使,雖然此人年紀太輕,又是富貴子弟,以前江湖上從未聽過,急切問未必能有這多黨羽,照他這樣尾隨不捨,也實可疑。四姑便在旁邊進讒,力言李善必是一個會武藝的惡少,仗着財勢,垂涎文珠美貌,暗中跟來,心有邪念。這類紈挎惡少最好將其除去。文珠經衆一說,也覺那姓李的不是好人,又料必要追來,也許落在鎮上,劉氏夫妻本來還要命人查探,後因劉妹勸說,方始作罷。四姑更料李、辛二人難免夜入賊寨窺探,隨下密令,命衆賊黨裏外埋伏,只有外人人寨,不問來意,立時殺死。金氏弟兄深知寨中賊黨衆多,埋伏重重。
先聽柳青說起欲往窺探,恐其失險,連忙趕回,不料人已先走。此時不歸,凶多吉少。
隨又說起,彌陀寺兇僧法朗人更兇險,廟中住有一個同黨,是個採花淫賊,武功極高,只爲作惡大多,到處強敵,因以前救過兇僧的命,成了生死之交,藏伏廟內,已有兩年。
兇僧和他交厚,以前並無人知,只劉氏弟兄知道。方纔兇僧接得密報,文珠已被劉賊偷偷迎去,好生不快,已命人來說,要請劉氏弟兄陪了文珠明日去往廟中一敘,口風十分強硬。兇僧素來兇暴,又有淫賊在內,文珠處境十分兇險等情。
李善聞言,不由愁急起來,便問金二賊寨和彌陀寺途向遠近,意欲趕去。金二雖知李善武功頗好,想起賊黨人多勢盛,恐有失閃,又懸念柳青安危,商量了一陣,便勸李善暫候,由他再往賊寨設詞探詢,如問出柳、辛二人已被擒住,再去不遲。李善因文珠處境兇險,堅欲前往。金二想起柳青前言,再四相勸,力主慎重,並說:“外面大霧迷茫,此去雙雄寨道路崎嶇,甚是難行,如由莊前繞越過去,路雖好走,但要遠出兩三裏,又須由彌陀寺前經過,一個不巧,遇見兇僧門下徒黨,立是禍事。好在我走得快,又不怕遇見他們,往返不過頓飯光景,何必忙此一時?”李善見他不肯說出途徑,話也有理,只得應諾;告以辛、柳二人均是至交,柳青年幼,尤爲可慮,務請速回。說時,隱聞房中冷笑之聲。金二走後,回房一看,炕上老頭仍在打呼,想起前事,正自心煩,忽聽老頭急喊:“你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心中一動,忙趕過去,老頭說了兩句夢話又打起呼來。心想:“此人好些奇怪,先前辛良令我對他留意,此時天已深夜,除說兩句夢話外人並未醒,無法與之交談,不知辛良是否看錯。”忽又想起:“來時簡、李二俠曾說,此行無論遇何艱難危險,只管上前,腰問現有華山弟兄信旗,賊黨決不輕視,如何這等膽小?”想到這裏,膽子一壯,立將寶劍掛好,帶了鏢囊,匆匆走出。剛到門外,便聽老頭喊道:“別的不怕,留神蜈蚣鉤子!”以爲又說夢話,忙着上路,也未理會,悄悄走到轉角,瞥見金四獨坐客堂,對着一盞油燈伏在桌上打盹,恐被攔阻,輕輕繞往房後開門走出。
因聽柳青說過賊寨在鎮的西北,滿天大霧,星月無光,惟恐走錯,仗着練就目力,近處還能稍微分辨,由黑地裏尋到來路小河,縱將過去。縱時,爲了霧重天黑,恐防失足踏空掉在河裏,縱得較遠,用力又猛了一些,不料對面堆着好些乾柴,黑暗中看不出來,一下縱在柴堆上面,唏哩嘩啦響了一片,柴堆也被踏散。如非身法靈巧,一見不妙連忙往旁一翻,幾乎跌倒。驚慌忙亂中,覺着好似被什東西擋了一下,身子才得穩住。
剛想起柴堆右面便是繞往店前的小徑,伸手一摸,離身尺許果是前見小房,知未走錯。
正往前趕,忽聽門內驚呼之聲,料知金四已然驚醒,因腳底道路不平,兩旁又有好些矮樹,只得摸着土牆往前急走。繞道正街之上一看,前途茫茫,昏黑異常,總算目力尚強,離身數尺以內還能分辨,便將寶劍拔出,藉着劍上微光映照照直前馳。心急霧重,途中接連絆了好幾交,幾乎跌倒,不敢走得太快,只聽柳青略說方向,又不認路,勉強把氣沉住,試探前進,居然尋到路口。
李善目力本強,又在黑暗中走了一陣,步法漸穩,目光也看遠了一些,認出鎮口共有兩條歧徑,便朝西北方走了下去。那條路原是野地,還橫着兩條小河溝,並有樹林阻路,先吃一株大樹擋了一擋,幾乎撞上,試出暗中行路沒有燈火好些危險,便把寶劍不時揮動,以防萬一;一面留神對面有無人家燈光。正走之間,忽聽遠遠一聲鐘響,荒野中聽去四面皆起迴應,半晌方息。暗忖:“鐘聲不甚沉悶,也許霧氣減退了些,聽說彌陀寺就在賊寨斜對面,相隔只有裏許來路,鐘聲似由前面傳來,可知離廟不遠。這等大霧,對面不能見人,廟中未必有人走出,只要尋到廟前,便可順路走去,再有裏許便是賊寨後門,豈不好走得多?”心中尋思,略一分神,沒想到前面是一河溝,只有幾塊石板架在上面,事前忘了拿劍探路,一腳踏空,心方一驚,猛覺又有什麼東西撞了一下,身子一偏,就勢收回左腳,穩住身形,重踏實地,心神略定。想起那東西似由橫裏撞來,不像樹木,舉劍一揮,竟是空的,心中驚奇,同時,發現前面腳底橫着一條白影,才知下面有河,沿河試了兩步,才發現有橋可渡,只那一下撞得奇怪,暗中戒備。
剛由橋上走過,忽見前面暗影中又有兩團火光馳過,隱聞步履之聲,看出前有兩人拿着火把並肩急馳,料是賊黨無疑。剛把步履停住,想等二賊走遠跟蹤前進,忽聽“噯呀”一聲,二賊全數跌倒,火把甩跌地上,地上枯草立被點燃,晃眼燃燒了一大片,四外蔓延開去。火光照處,前面不遠右邊山坡上果有一座大廟,倒地的是兩個和尚,已然拔刀縱起,好似有什警兆,先朝四外張望,一見那火蔓延甚速,遍地衰草己被點燃,慌不迭便往右跑,匆促間沒想到落在下風,還未趕到廟前山坡,那火已似狂潮一般由身後卷將過來,四外野麻小樹全被點燃,再想回走,剛往回路逃遁,後面一堆雜草也全着火焚燒起來。二賊衣服全被引燃,急得在火中急呼亂跳,走投無路,好容易連竄帶奔、衝煙冒火縱出重圍。到了無火之處,人已燒傷,周身皆火,一個還慘號了幾聲,就地打了幾滾,將火撲滅,才行死去。另一個縱得太慌,帶着一身火煙拼命往前一縱,一不留神撞在一株大樹上面,當時暈倒。身上餘火又將樹旁一株小樹點燃,跟着挨近小樹的一些樹枝也着了火,晃眼全樹皆火。那是一株半抱多粗的大梧桐樹,本有油質,秋深時分滿樹黃葉,蔓延絕快,晃眼變成一株火塔,殘枝斷梗帶着餘火隨風飛舞,左近林木又被引燃了好些。
李善立處雖在上風,道旁也有不少野草。見此火勢正自心驚,忽然想起此河正與前面的路平行,許能通往賊寨,何不借着火光沿河前進,萬一火勢蔓延過來,縱過河去也較方便。念頭一轉,忙即退回,沿着河邊肢陀往前走去。這時火已成了一片野燒,如非廟前一帶林木均在半山坡上,地勢甚高,下面野草不多,早已蔓延過去。一時火光如海,越來越廣,天都映紅了半邊。方想這等大火廟中和尚怎未警覺?忽聽遠遠嗚鑼之聲由西北方傳來,料知那是賊寨鑼聲,火光照處已然望見前面樹林和一圈城堡,經此大火霧氣也減退了許多。那火又是專往東南方燒,忙朝鑼聲來路飛步急馳,因嫌腳底路不好走,瞥見前面不遠樹林之中路較平整,那火相隔尚遠,照那風向尚不致蔓延過來,連忙飛步趕去。剛到林內,便聽廟中鐘鼓齊鳴,人聲吶喊,西北方樹林內涌出一夥壯漢,各持器械水桶如飛跑來,火光照耀,濃霧已消,光煙飛揚中頭上已現出幾點星光,料知時近中秋,大霧一退,月光定必明亮,賊黨人多,恐被發現,回顧廟中也有許多僧徒開門趕出,一齊搶到坡前,各持器械,搶着鏟那坡前一帶野草矮樹,遇見帶火殘枝下落,立時搶前撲滅。爲首一個身材矮胖的和尚同一短衣少年正在指揮衆人救火。李善朝賊寨那面望了兩望,少年忽然退人廟內,火光之中看得甚真,料是廟中淫賊,忙即繞林前進。初意賊黨必來救火,再往前看,賊黨已全停住,也在前面斫那草樹,知道當地到處草木,又當秋深葉落之際,容易引燃。羣賊身家在此,自是情急。又見內有兩人年貌相仿,爲首指揮,料是劉氏兄弟。賊黨除了女眷空巢出救,此時前往救人正是良機,沿途又有土山樹林掩蔽,不致被人看破。
李善剛由林中掩將過去。到了羣賊之後,眼望林內寨門大開,寨牆也不甚高,可由旁邊繞越。雖有一道壕溝,寬只丈許,足能飛渡。猛瞥見一條人影由斜對面樹林繞來,到了後寨門左近,前後略一張望,急往寨右繞去。穿着一身華美夜行衣,頭戴軟巾,鬢邊插着一朵絨花,正是前見少年,步法絕快,一閃無蹤,料知淫賊乘人不備,暗中入寨,必有詭謀。正待暗中跟去,忽見寨門內又有一個少女帶着一夥年輕女賊各持器械趕將出來。李善因見賊黨忙着救火,不曾留意後面,正想縱出,稍差一步定必撞上,忙即縮退回來。由此起男女賊黨時有進出,忙亂異常,幾次欲行又止。後來想起賊寨是個半圓形,由這面過去也是一樣,在此呆等作什?想到這裏,便順寨牆左面繞將過去。到後一看,寨左河溝較寬,一面盡是叢林灌木,野草過人,無法插足。寨牆下面地勢奇厭,有的地方只剩一點牆基,寬不過尺,中間並有坍塌之處。下面河溝甚深,離岸一丈多高,常人至此決難通行,地勢卻甚僻靜。李善仗着武功精純,貼着牆壁繞牆急馳,不多一會便繞到寨後。擡頭一看,寨牆上面還設有一座望樓,離地約有五六丈高,暗忖:“一路行來,且喜地勢隱僻,又背月光,不曾被人看見。樓上如有賊黨獠望,再往前進仍被發現,莫如就由這裏掩上望樓,先探看無賊黨在內,再打主意比較穩妥。”
當時靈機一動,輕輕一縱,援着寨牆縱了上去,側耳一聽,彷彿有人哼哧和滾地之聲。再一察看地形,當地乃是賊寨花園,亭臺花樹甚多。因寨中男女賊黨已全趕往救火,月光照處到處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望樓在寨東北角上,前面地勢十分空曠,暗幸方纔不曾冒失;否則,無論何方,只一越過寨牆,非被上面賊黨發現不可。耳聽最上層地板不住響動,漸漸聽出有人被什東西堵住口鼻,在彼掙扎。四顧無人,試探着順着木梯盤旋而上。那聲音越聽越真,忽然明白過來,探頭往上一看,果是一個賊黨被人反綁,口中塞滿東西,反剪樓柱之上。心中一動,正往回退,猛瞥見一條黑影由斜對面樓窗下縱落,一路掩掩藏藏,行步如飛,往西北角一座樓房掩了進去。定睛一看,正是方纔在外所見鬢插絨花的淫賊,臉上多了一個面具,跑到樓前,只一縱便到了上面,順着樓外走廊往左繞去。猛想起方纔曾見好些女賊由寨中涌出,並無文珠在內,莫要人就住此樓內?心中一急,忙即縱下,跟蹤追去。相隔不遠,轉眼到達,忽聽樓內男女呼喝之聲,剛聽得“夜明珠”三字,底下還沒聽清,跟着有人倒地之聲,料知文珠在內,越發情急,縱將上去,也順走廊往左繞去,沿途窺探。見那樓房共有好幾大間,內裏陳設華美,好似人家閨閣,只是每間房內不見一人,方纔所聞呼喝之聲已早停止,心中奇怪。
正往前走,忽聽到頭一間房內帳鉤亂響,同時目光到處,發現地上臥倒一人,桌上放着一個七寸多長形似蓮蓬上有許多小孔的金筒,純金製造,十分精巧,急切問也未在意。因那響聲似由裏間傳出,房門業已緊閉,惟恐打草驚蛇,便由外面繞去,隔着紗窗往裏一看,不禁怒火上撞,剛把寶劍鋼鏢取在手內,待要闖進,猛覺手臂被人抓住,心中一驚,未等發作,回顧正是柳青,好生歡喜。同時目光到處,已看出室中赤身臥牀的女子不是文珠,柳青手上拿着方纔所見金蓮蓬,一面搖手,一面把那蓮蓬對準紗窗裏面捏着後面一根銀棍連抽了幾下,立有數十股黃煙暴雨一般隔着紗眼噴射進去。剛看出蓮蓬後面附有銜筒,只一抽動,立有大量黃煙朝前噴射,猛覺鼻端聞到一絲異香,人便有些頭暈,料是江湖盜賊所用迷香之類,由紗窗上激射了一些出來,幸而聞得不多,否則必要暈倒。正自驚退,忽聽柳青低喝:“淫賊,你的報應到了!”話未說完,室中赤裸下身的淫賊已暈倒牀上。柳青見李善驚退,忙道:“大哥聞見香味了麼,這有解藥,聞上一些便可無事。”說罷,取出一個小玉瓶,倒了些白藥粉與李善鼻孔抹上,當時神志清爽。
因憤淫賊姦淫婦女,意欲乘機下手,將其殺死,柳青攔道:“無須,這迷魂香便是淫賊所有,被我偷來。如無解藥,至少七八個時辰才醒,此時劉賊兄弟也必回來,叫他看看活報也好。這樣殺死豈不便宜了他?可恨浦俠女善惡不分,今夜被人困住,如非這場野燒,她頭一個就保不住。辛良方纔來此,幾乎被擒,幸我先到,無意之中得到一個內應,乃是我爺爺昔年所救鏢客之子,名叫潘宏,假作雙方;日友來此看望,白天已在一起。因見主人有事,正宴女客,不曾驚動。當時雖得瞞過,事後難免敗露,這且不去說他。後來外面起了野燒,我和辛二哥想要分人回去送信,免得大哥擔心,又忙着要救浦俠女出險,跟着便見淫賊到處搜尋浦俠女的下落。也是報應昭彰,劉二的婆騎了一天馬,把浦俠女困住以後來此洗澡,被淫賊尋來,先把一主一僕迷倒,再向丫頭喝問,得知浦俠女現在地牢之內,就此殺死,因見這婆娘長得好看,衣服又全脫光,知道後園無人,連他那迷香蓮蓬都忘了收,便抱婆娘上牀。大哥來時,我已掩進房同,先把前房迷香解藥偷來,本意直入內房,就用他這迷魂香將其噴倒,忽想起大哥見淫賊強姦賊婆娘,難免動手,忙又跳窗追來。他這紗窗看是死的,實則一推就開,惟防警覺,隔窗下手,差一點沒將大哥迷倒。聽說黑天雁明日午前必到,浦俠女本困地牢之內,火起以後,辛二哥和我暗人地牢,將防守二賊殺死,將她喚醒。本意她那寶劍十分鋒利,辛二哥已給她盜來,打算把鎖斬斷,救她出險。她知我們是大哥所差,毫不領情,所說的話好些氣人。我看大哥不要太癡,由她去罷。”
李善原是趕到窗下,發現牀上臥着一個少年女子,脫得一絲不掛,只淫賊上身穿着一身短衣,手握女的兩腿正在姦淫。因方纔看見許多婦女趕出,心疑文珠爲淫賊所算,當時怒火攻心,正待拔劍入內,被柳青止住。一聽文珠被困賊牢,恨不得當時趕去,柳青偏是說個不完,幾次想要開口,均被止住。想起來時在店中和辛良所說的話,知道辛、柳二人均不以苦戀文珠爲然,只得罷了。再聽這等說法,料知文珠把他當成浮浪少年,心中更涼,暗忖:“你既不知好歹,我偏助你脫困,等到無事,再行分手,從此更不相見,叫你知道李某是個奇男子,看錯了人。”念頭一轉,心中難過,勉強笑道:“我已受人之託,必須忠人之事,好在我已不想交此朋友,等她脫去此次險難,便不與之再見,賢弟以爲如何?”柳青微笑道:“這樣也好。”李善忙道:“既往救她,事不宜遲。賊黨如回更難辦了。”柳青笑說:“大哥真個多情,可惜此女是個木頭,否則我也不會勸你。實不相瞞,來時她已脫險,只不過見她說話不近情理,由她自去,沒有一路罷了。
這場野火不知何時才完,賊寨四圍樹林大多,風向一轉,全要燒光,因此他和彌陀寺兇僧全都害怕,不分男女老少全出搶救。別的不說,單把這一圈火路隔斷要費多少人力。
如今全莊共只十來個老年婦女和些小孩,有的已睡,都在前面。防守望樓和石牢的幾個賊黨均被我們綁起殺死,劉二的賊婆娘同兩個丫頭又被淫賊迷倒,還殺死了一個。前寨已閉,一個人都沒有,我們只管大大方方由花園旁小門繞出,決可無事。”
二人邊說邊走,到了樓下,忽聽遠遠一聲馬嘶,柳青喜道:“這位黑衣人本領真高,大約連浦俠女那匹馬也給盜走了。”李善雖恨文珠對他輕視,心仍惦念。一聽黑衣人,忙問經過,才知柳青祖父江湖上交情最寬,柳青年紀不大,家學淵源,人又機警靈巧,此行一半爲了少年喜事,一半也因辛、李二人一見如故,斷定文珠必在彌陀寺、雙雄寨兩處被困,知道乃祖威名這兩處賊黨不會不知,何況左近不遠有一新近移居在此的俠盜,乃兩代世交,父子二人全都相識。金氏弟兄也有一點照應。想由李善身上與平日朝夕想望的關中諸俠結交,便向乃祖力請,一同趕來。事前聽一少女說起,李善和文珠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大爲不平。到了鎮店,先尋俠盜安公然、安平父子,見面一說來意,公然父子不特不肯相助,反倒埋怨了幾句。柳青負氣,當時告辭。走在路上,細想安氏父子世交至好,斷無如此薄情,內中必有原因。再一回憶所說和劉家相識的話,忽然醒悟,斷定對方必在暗中相助,膽子越大。劉氏雙雄武藝甚高,素來強做自恃,斷定無人敢於上門,賊黨又多,前寨還設有好些機關埋伏,一有警兆立可發動,設備只管周密,從未出事,未免大意。柳青人小靈巧,容容易易越過寨牆,到了裏面。因內中房屋甚多,所有賊黨全聚居在內,文珠被賊妻請往花園居住,在一高樓之內,因由後寨入內,急切間自難尋見,找了好一會也未找着。
正想擒一賊黨詢問,忽與潘宏相遇,拉往所居客房之內談了一陣。剛談起賊黨要將文珠灌醉,困入牢內,防她明早堅執起身,如其醒來質問,便推彌陀寺兇僧要來劫人,雙方多年近鄰,兇僧本領又高,不願樹敵,故此將她藏入牢內,一面設法拖延,捱到黑天雁明日趕來再作計較。跟着便聽賊黨報警,說有奸細入寨,心疑李、辛二人尋來,剛和潘宏走出,迎頭遇見辛良,忙告潘宏,迎上前去,推說柳、辛二人均是潘宏至交,日問來此,方纔出外解手,把路走錯,致生誤會,隨同回到屋內。彼時劉氏兄弟男女爲首諸賊因把文珠軟困在內,全都興高采烈,潘宏又在寨中住過兩年的朋友:常時有人來訪,就此忽略過去。二人正在房中商量如何去救文珠出險,忽聽窗外有人接口,說了句“要走就走,此時最好。”三人聽出外路口音,忙即追出,已無人影。
爲防賊黨見有生人來此窺探,院門早關。潘宏也是綠林中的高手,忙同二人縱上房去,登高一望,彌陀寺那面忽起野燒,火勢甚大,半天通紅。跟着便聽前寨嗚鍾之聲,男女羣賊聞得火警紛紛趕出。潘宏久住寨中,原知地理,先往後園一探,文珠已然醉臥,被女賊送往石牢之內,忙即回告二人分頭行事。先將望樓防守的賊黨由辛良動手綁起,盜了文珠所用寶劍,尋到石牢,將守牢二賊殺死。辛良上前,隔着鐵門告以中計被困,話未說完,文珠醉夢中驚醒轉來,神志不清,一見辛良,想起黃昏以前所聞,胸有成見,也未尋思,誤認李善又在命人鬧鬼,說了幾句難聽的話。柳青年幼氣盛,固是大怒,辛良當着外人也覺難堪,再吃柳青強着一拉,便同退出。其實文珠只是心急了些,話纔出口,已發現身在牢內,鐵柵堅固,下有重鎖,立時明白過來。無奈方纔話說太滿,柳青答話難聽,無法改口。聞聽三人邊走邊談,說她不知好歹,早晚落入賊手受人侮辱,身敗名裂,此是忘恩負義、不知好歹之報,眼看人已走出地道,正自悔急,拾起地上寶劍,想將鐵柵斬斷,斫得火星亂迸,並無用處。
正自憂惶,忽見一條黑影如飛馳來,到了門前,伸手挽着外面鐵鎖只一扭,那尺許長的大鐵鎖竟被扭斷。牢中原有燈光,認出來人正是泰山所遇殺死兇僧的黑衣蒙面大俠,好生驚喜,方要開口,黑衣人已先說道:“還不隨我快走,出了賊寨,等我將你那馬盜來,連夜上路,免遭毒手。”文珠忙着稱謝。黑衣人已當先馳去,只得隨在身後,由黑衣人引到寨旁小門走出。行約半里來路,樹林之內,遙望前面紅光燭天,火勢甚大。回憶前情,宛如夢寐。黑衣人隨令等候。文珠剛想起自己那馬外人不能近身,想要喚住,人已不見,所行又非原路;隔了一會,忽見黑衣人用布把馬頭綁緊,口中塞滿破布,強拉了來,文珠忙把布套破布取下。黑衣人隨說:“前途小心,我還有事,西北兩面均是山崖,須由東南行走,避開火場。逢廟須要小心,不可被那和尚追上。非越過火場不能上路,越繞遠越好,有人暗助雖然無妨,到底惹厭。”
文珠剛一應諾,黑衣人已如飛馳去,便照所說騎馬前進。本意照着黑衣人所說,繞過那片火場再行上路,誰知當地山嶺雜沓,路甚難行,文珠步行尚可,因騎着馬,好些地方均須迂迴繞越,不能直走。彌陀寺本來不易避過,文珠連日勞頓,匆匆起身,想起前情,又急又恨,加以賊黨衆多,危機四伏,不免心慌意亂,不知不覺把路走錯,無意中繞往廟旁。這時火勢越大,滿天紅光,霧退之後月華尚好,照得左近山石林木無異白晝。文珠只知策馬繞路飛馳,先未見廟,還以爲相隔已遠。等由一條山溝繞出,聞得側面人語喧譁,擡頭一看,忽然發現右側面現出一片廟牆,再往前走便到土坡前面野地,因那大片野燒被沿途山崖擋住,不曾看清,廟前樹林中已發現人影,心中一驚,知一出去必與兇僧師徒撞上,忙把馬勒住,轉身急馳。廟前火路已被廟中僧徒切斷,火由橫裏燒過,離廟漸遠,前面燎原之勢卻越展越寬,隱聞黃昏來路村鎮上嗚鑼犬吠之聲,方想這一帶景物荒寒,除卻鄰近官道小鎮外人煙稀少,如非天降大雨,這數十里野地非被燒光不可,仰望空中濃霧全消,碧空萬里,晴霄一碧,只西北方浮着一片雲影,相隔甚遠,全無雨意。
正在盤算途程和李善黑衣人等來歷,心中煩亂,忽然一陣急風挾一股熱氣由斜刺裏吹過,擡頭一看,乃是一股旋風裹着好些帶有火星的殘枝斷梗由廟前一帶往前面斜飛過去,暗道不好,大蓬火星已蔽空而下,正落馬前,相隔也只一箭多地。那一帶離廟最近,向無行人,野草甚多,風乾物燥,早已枯黃,火星落地,當時點燃,風向忽又旋轉,由逆歸順,衰草着火立成燎原之勢,隨風捲來。那馬不等主人招呼早已轉身,仍朝前路疾馳。文珠大驚回顧,身後來路已成了一條火弄,好些矮樹均被點燃,火和潮水一般由馬後涌來,那馬也和弩箭脫弦一般朝前飛馳。快到出口,忽然想起前面便是賊廟,此去豈不撞上?憑自己的武功,雖然常遇強敵,無如人單勢孤,後面保不住還有追兵。初到劉家,曾聽劉旺說起兇僧是他多年近鄰,彼此本有來往,但是對方性情兇暴,無惡不作,廟中又隱藏着一個採花淫賊香粉蜈蚣一枝花強飛,更是色中餓鬼,遇上難免生事,最好晚走半日,也未說出原因。這類盜賊只管面和心違,一遇上事極易聯合,已是可慮,廟中僧徒如是易與,以黑衣大俠的本領不會那樣着重。事前既加警告,可知厲害,還是避開些好。
文珠心念才動,已離出口只十餘步,後面火勢又猛,環山燒來,如非出口一帶俱是石崖,無什草木,人馬已被火濤追上。急切間正想驟出不意,仗着馬快,猛衝出去,順着前面剛燒光的火場邊界落荒而逃。只要跑出一段,就被兇僧警覺,也難追上。萬一敵人腳程大快,不過少數幾人,憑自己連珠袖箭也能將其打退。剛把弩筒取下,準備應付,回手正握劍柄還未拔出,猛覺眼前一花,喊聲“不好”,寶劍還未出鞘,連人帶馬已被三個繩圈上下套住,一同跌倒在地。知中埋伏,想要拔劍抵禦,耳聽頭上衆聲譁噪,人已離鞍,懸空而起。那索套十分巧妙,上半身全被裹緊,休想掙脫。一會拉到崖頂,隨有多人涌上前來,將文珠全身綁緊。眼看前面愛馬先被敵人套倒,跟着便有兩個和尚搶上前去,將套索解下,拉了就走。剛走不幾步,內中一個搶前跑去,那馬忽然回頭一口將和尚手臂咬住,昂頭一甩,跟着擡腿就踢,只聽一聲急叫,拉馬和尚早已跌出老遠。
那馬甚是靈活,將人踢倒忽又旋身雙腿齊飛,找補了一下,就勢銜了馬繮如飛馳去。和尚只急叫了一聲,便倒地不起,似已死去。餘下僧徒還有多人,一見同伴被馬踢死,同聲怒喝,各持器械朝馬追去,飛鏢弩箭一路朝前亂打,無如那馬跑得太快,晃眼便繞過火場,竄人樹林之中。逃時,中間一段草地火還未減,相隔約有兩丈來寬,那馬一躍而過,羣賊暗器一件也未打中。再看身前敵人有七八個,全身已被綁緊,橫倒在地。
原來那彌陀寺坐北朝南,建在半山坡上,西南兩面均有大片樹林,東面一片斜的崖坡,外觀好似背山而建,實則正對廟後是一崖洞,深約三數十丈。另有小洞兩處,前後相通,密室糧倉均在其內。東面崖坡寬約兩丈,可由洞外繞往後洞。下面危崖壁立,高約十丈。中間另有一片凸崖,離地只兩丈高,上面怪石林立,人伏其內決看不見,正當兩崖相對的出口,形勢奇險。文珠便由下面經過,當初次過時,人馬還隔老遠,便被後洞防守的賊黨發現,見與黑天雁來信所說騎馬少女浦文珠相似,有時馬行暗影之中,頭上並有一點寒光閃動,料是此女無疑,忙即分人趕往廟前報信。兇僧立時傳令,一面分人埋伏山口,爲防文珠馬快,又命準備絆馬繩,先把馬絆倒,一涌齊上,不料文珠行近出口,忽然驚覺,回馬飛馳,馬行太快,追已無及。兇僧看出文珠地理不熟,知道劉氏兄弟受有老賊黑天雁之託,決不至於深夜放她上路,料是乘着劉家救火盜馬逃出。正待命人分頭攔截,忽見後山火起,人又逃回,賊黨中恰有兩個會用繩圈的能手,原是關外馬販子出身,所用套索繩圈百發百中,弟兄二人一名史鴻,一名史清。因聽文珠騎馬逃回,正各拿了繩圈打算沿崖抄近路追去。一見人馬跑回,正好迎上,冷不防當頭罩下,同時埋伏谷口的賊黨見文珠身後己成火弄。歸路已斷,也想迎頭堵截,搶將進來飛索套馬。兩下不約而同,都是又快又準。
這時風狂火猛,轟轟亂響,加上樹木燒裂的爆音,遠近嘈成一片。文珠前有強敵,後有烈火,又是心慌意亂,只顧盤算突圍之策,沒想到上面敵人暗算,那馬跑得又急,等到聞得頭上風生和繩圈影子,連人帶馬已被擒住絆倒,離鞍而起。最氣人是腰間寶劍本甚鋒利,這類繩圈原可切斷,無奈驟出不意,劍拔得晚了一步,劍未拔出,連手也被套緊。正在憤恨喝罵,忽見側面走來一個身材高大。貌相獰惡的兇僧,到了面前,哈哈笑道:“你就是夜明珠麼?我有兩個好友俱都想你。我知你落到劉家,命人往請,竟說人還未到。我知劉氏弟兄不顧朋友義氣,二次命我徒弟前往警告,走出不遠便遇野燒,送了性命。我雖不是真正佛門弟子,葷酒殺人無所不爲,但我人最爽快,自知呆大黑粗,討不得娘兒們的喜歡,我也認定女人全是起禍根苗,越好看的越糟。你對我只管放心,不過我那兩個朋友全都愛你,又都和我有交情,我想一個娘們如何能嫁兩人,方纔想起主意,誰先到手,便是誰的。本定明日請你來此,由你挑選,無奈內中一個太好女色,一聽你在劉家,強要趕去試上一下,怎麼勸他也是不聽。我知劉氏弟兄並非好惹,他孤身前往,人還未回,你卻乘機逃走,其中必有原因。你如自己上門,固應以客禮相待,現我強二弟還未回來,就許受了劉家暗算,如我料中,決不甘休。還有另外一個想你的人,曾費不少心機,並還來信向我重託,不能放走,說不得只好委屈些時,等這兩個愛你的人來此,你只答應肯嫁他們,不是我的嫂子,也是我的弟妹,那時再向你賠罪不遲。”說罷,。便命把文珠綁緊,送往洞中,多加繩索,綁在平日打人的石條之上。
文珠始而急怒攻心,幾乎暈死,及聽這等說法,方想詢問所說兩人是誰,繼一想此時咒罵徒自取辱,只得任其所爲。兇僧說完便走,文珠被人擡往洞內,半臥在一個尺許粗細的石條之上,再加上幾道粗索。人去以後,暗中用力一掙,覺着綁繩十分堅韌,除非快刀寶劍休想掙脫。盜黨似知文珠武功不是尋常,套索並未取下,竟連寶劍鏢囊一齊纏緊,自知身陷絕境,除卻黑衣人二次趕來暗助,凶多吉少。側顧洞口只有兩賊防守,心想:“此時廟中僧徒賊黨忙着救火,防守的人甚少,黑衣人如知我被困在此,必來解救。並且行時曾說有人暗助之言。除他以外,還有何人?此人武功高得出奇,從所未見,何故對我如此出力?如說爲色討好,見面神情又不應那麼冷淡。莫非姓李少年對我情癡,知我此行危機四伏,自己尾隨暗中救護不算,又把這類高人請了出來?起初疑他不是好人,此時回憶前情,泰山盜黨如是對方詭計,怎會沿途均有傷亡?只奇怪辛良明是昨夜盜黨之一,怎會掉頭與之一路?”好生不解。再一想:“方纔被困劉家石牢之內,辛良曾帶長幼二人慾來解救,只爲胸有成見,對他答話難堪,跟着黑衣人便趕了來。既然屢次出力助我脫險,又知彌陀寺兇僧厲害,爲何又不顧而去?萬一這幾個救星全是一路,事後談起,誤認我恩將仇報不知好歹,就此負氣不管,身落賊手,遭了污辱,由此身敗名裂,豈不冤枉?”
正在回憶前情,心亂如麻,苦盼救星不來,愁急萬分。忽聽門外又來一賊,與前二賊交談,大意是說,淫賊一枝花強飛因聽夜明珠美貌,起了淫心,仗着所用迷魂香中人必倒,欲乘劉家忙於救火之際偷入內寨,將人迷倒,姦淫之後,解醒過來。如肯從順,一同回廟成婚;否則,照他慣例,先好後殺。不料夜明珠不曾尋見,正趕劉二婆娘因把夜明珠困入石牢之後回房洗澡,被他撞上,用迷香把人迷倒,還殺了一個”廠頭。正在姦淫,不知怎的,被另一人暗用迷香迷倒在婆娘身上。劉二見風向相反,火路又斷了兩條,知已無害,回房安息,見狀大怒。初意和好夫本要全殺,後來發現死的丫頭,男女二人又都昏迷不醒,這纔看出中了迷藥。跟着又聽人報石牢鎖斷,夜明珠被人救走。因強飛雖在廟中久住,平日不見外人,劉氏弟兄新近纔有耳聞,當時把他腳筋挑斷,費了許多事才用解藥救醒,非刑拷打,死去活來好幾次,始終不肯連累兇僧,只說揹人所爲。
劉氏弟兄自是恨毒,把強飛打得體無完膚,倒吊石牢之內,卻不殺死,一面命人來向兇僧責問。兇僧人最粗野狂做,不知強飛已是受盡慘刑,九死一生,一聽被擒,先自情急,竟把事情攬在身上,說劉氏弟兄擒到夜明珠,偏說假話,相托未見,毫無義氣,爲此才命強飛往探,想把夜明珠尋到,向其理論。是好的,把他放回,定日一分高下。來人聽完,才把強飛採花經過說出,兇僧越發羞惱成怒,如非來人答話巧妙,善用激將之言,幾乎當時殺死。就這樣,也把耳朵削掉,帶了記號回去。如今雙方已然破臉,也許天明前後便有一場惡鬥。並說兇憎和淫賊生死之交,因事由夜明珠而起,大爲憤怒,只等雨下火滅,或是風勢轉小,便要把夜明珠捉去,給她一個厲害等語。文珠才知劉氏弟兄果是陰謀,害人害己,聽去雖覺快意,身落虎口,更是可慮。耳聽二賊互說天明將近,救星久不見到,分明對方心冷,早晚必受兇僧凌辱,死活都難,正自優急。忽聽門外“噯”
得一聲,和人倒地之聲,跟着跑進一人,就着洞中油燈一看,來人正是窮追自己的姓李少年。燈光昏暗,洞中地大,堆着好些怪石糧袋,匆匆走入,自看不真。被綁之處隱僻黑暗,前面又有石頭擋住,由外望內更難發現。少年東張西望,滿臉惶急之容,知爲救己而來,兩次想要開口,均因平日性做,先在石牢又向辛良等三人說了極難堪的滿話,罵得對方分文不值,如今落在危難之中向人救援,怎好意思?欲言又止。
來人正是李善,先聽柳青說完,尋到辛良,別了潘宏,便朝文珠去路追趕下來。因聽辛柳二人說文珠牢中答話可恨,心甚不快,本不似以前心熱,只想追出一段,發現文珠出了險地,避開彌陀寺一面,便各回店,明日仍由文珠去路起身,遇上危難,仍就幫她,但不再爲注重,也不與之相見。辛良回顧四外無人,悄告李善,昨夜小老頭正是泰山所遇黑衣大俠,因所穿藤鞋形制奇特,與泰山所見相同,便留了心。方纔文珠遇救逃出賊寨之後,黑衣人重又趕回,忙搶上前相見。辛良原是心細機警,知道文珠多不好,李善已人情網,決不肯視死不救;到了外面,便拉着潘、柳二人商計,想把牢鎖打開,再行退出,逃否聽便,總算把心盡到,以便回覆李善。柳青還不願意,正爭論間,忽然雲破月來,發現地面上有人頭影子一閃,暗中偷視,身旁不遠假山石上站有兩人,正在低聲說話,內中一個背向自己的正與泰山黑衣人一般打扮,便和潘、柳二人打手勢,改變口風,假作負氣,一同前行。到一山石後面隱身回顧,黑衣人已往牢中馳去,只看到一個背影,另一個頭蒙紗巾似一女子,已然不見,疑是同入牢內救人,忙換地方藏起。
一會,便見黑衣人帶了文珠跑過。辛良見那山石頗高,可看牆外,一同上去藏起,又見黑衣人匆匆趕回\前往盜馬,同時發現淫賊蹤跡。柳青早聽人說過淫賊一枝花的來歷,想起祖父前年曾說,門人子女無論何人遇見淫賊,必須殺死除害,不可放過,並還分了一些專破各種迷香的解藥,行時無意之中帶了一小瓶解藥在身上,竟會無意之中不期而遇。當時便告辛良,說有一要事,匆匆追去。潘宏恐其年幼無知,膽大惹事,尾隨在後。
辛良不知李善業已暗中趕來,覺着黑衣人難得遇到,意欲攔路相見;又想,潘宏同往,當可無事,便未隨去。等其走過,突然出現,黑衣人見他如此機警靈巧,笑說:“李善已來。文珠此行稍一疏忽必與兇僧路遇,可告李善,好人須做到底,不可半途而廢。”
又誇獎了辛良幾句,姓名面目仍未吐露,便自拉馬走去。
辛良說完前事,李善心情本來矛盾,聞言更可藉口,便不聽柳青的勸,一同向前急追。正走之間,猛瞥見文珠那匹愛馬由遠方樹林中狂竄出來,人卻不在馬上,料知文珠出事,由不得情急起來。三人都不認路,又須避開兩處賊黨耳目,好容易繞近廟旁,忽又爲火所阻,無法再進。柳青力言:“此時到處皆火,風向略轉,或遇旋風吹來的火星,當時燃燒起來。這等亂闖實是危險。好在劉家二賊遠未警覺,文珠如其遇險,必在彌陀寺一面,在老賊黑天雁未來以前,至多被人擒住,決不妨事。這類不知好歹的女人吃一點苦也是應該,何必如此心忙?”李善因柳青年紀雖輕,武功甚高,將門之子,頗有見解,所說也頗有理,文珠這等對人難怪不平,強笑道:“老弟不必多心,愚兄一則受人之託,欲罷不能;再則浦女俠對我疑心,無非誤會我是浮浪少年、紈挎惡少,就此袖手,反道我所求無望,坐食前言。不如好人做到底,助她平安到達。脫險之後,再不顧而去,使其有些回味,知道李某並非如她所料,豈不是好?”柳青還未及答,忽聽道旁崖頂上有一少女低聲笑道:“此話果然不差,我也愛惜此女,她被兇僧擒住困人後洞,現留給你做好人。可由右側崖坡上去,再往左轉,越過一條山溝便可尋到。我暗中助你成功便了。”李善忙問:“俠女貴姓?”辛良、柳青已往崖頂援上。那崖離地約四五丈,並不甚高,二人輕功又好,到頂一看,崖上亂石錯列,哪有人影?李善也相繼援了上去。辛良料是黑衣人的同伴,便照所說走去,果然相隔頗近,只有一條火剛燒完的山溝,翻越過去就是彌陀寺後山一帶。
三人均是初來,先只看出那土山與先前遙望所見相同,還拿不準山前是否彌陀寺。
事有湊巧,正走之間,忽見前面兩個短衣僧徒擡一死人走來,忙藏石後,等其走過,突然撲倒,擒住一問,得知此廟以前清規甚嚴,自從兇僧法朗來此佔據,原有和尚死走逃亡。法朗召集徒黨,全數落髮,全是江洋大盜藉此隱身,真正出家的並無一個。常時出外打劫,殺人甚多。近年又來了一個淫賊,更是如虎生翼,無惡不作,一面供出文珠被擒經過,所擡屍首便是方纔被馬踢死的賊黨,奉命掩埋等語。辛、柳二人間完經過,本想殺死,被李善阻住。辛良笑說:“這類惡賊留着害人,恩主心慈,不忍殺死,待我給他點了穴道,再綁樹上,以免後患。此後只一跑動,便氣喘汗流,再做本行是無望了。”
說時李善問出文珠被困之所,已自惶急,不等把人綁好便往前跑。剛過山頂。發現前面還有一座小山,山下有洞,洞旁立着二賊,前面草樹山石皆無,只洞旁不遠有一峯崖,知一現身必被發現。雖然相隔尚近,如用暗器去打,除非雙鏢同發全數打死,只有一個活的,賊黨立被驚動。文珠武功不弱,尚且被擒,賊黨人多勢強,休說孤身一人,便辛、柳二人趕來也非敵手。
正打不起主意,情急之下,方想乘着二賊回身之際,冷不防衝將下去,先用鋼鏢打死一個,人也衝到,再把另一個斫翻,只要洞中無人,賊黨均在前面救火,便有成功之望。猛瞥見斜刺裏飛射出一串寒星,二賊共只“噯”了半聲便各倒地。定睛一看,原來洞左崖石後面有一蒙面青衣少女,身量不高,朝自己正打手勢,意似人在洞內,速往解救。忙即馳下,入洞一看,那洞又高又大,到處堆着糧袋,還有好些原有石堆和各種雜物,凌亂不堪。洞頂雖懸着一盞大油燈,光影昏黃,陰森森暗沉沉的。外面月光甚明,驟人暗處更看不真,心中惶急,忍不住喊了一聲:“浦俠女你在何處?再不隨我出險就來不及了。”文珠正不好意思開口,聞言把臉側向裏面,故作未見,微微“嚶”了一聲。
李善正想朝前洞尋去,循聲趕去,見文珠被綁石條凳上,前面還有山石雜物擋住,只近頭尺許空隙,忙用寶劍割斷綁索,把人放起。文珠被綁多時,手已發麻。李善先恐誤會,又恐誤傷,只將綁扣挑開,不曾伸手。後見綁索層層捆紮,文珠自解似乎爲難,低說:
“我不是浦俠女所料那樣人,可要我來代解?”文珠聞言自是慚愧。李善見她低頭未答,試探着把幾層活釦全行解開,下餘綁索已早挑斷。文珠先把手搓了幾下,擡了擡腿,覺着甚痛,低聲笑說:“多蒙李兄相助。貴友黑衣人現在何處?”李善答說:“這位黑衣大俠屢次暗中出力,始終不知他的姓名來歷。此公宛如神龍見首,行蹤飄忽,不可蹤跡。
此外還有一位蒙面俠女令人可感可佩,如不是她指點,事情還無如此容易。此非善地,請快走吧。”
文珠先後被綁了一個多時辰,賊黨知她武功甚好,綁得極緊,此時周身痠麻,手足更甚,如換常人,早已無法站起,文珠武功雖好,也禁不住,不好意思說自己行走不快,只得咬牙隨同前行。不料血脈還未舒暢,心又發慌,剛走出洞,一不留神,被地上山石絆了一下,幾乎跌倒。二人原是且談且行,李善見文珠走得不快,耳聽賊黨說笑之聲由前面隱隱傳來,心正發慌。想要催快,不料文珠身子一歪,竟往懷內橫倒過來。恐其跌倒,心中越急,連忙伸手抱住,覺着軟玉滿懷,由鬢腳間傳來一股幽香,心方一蕩,猛想起此舉孟浪,忙又扶住,把身離開。文珠先因李善抱持頗緊,心方有些不快,對方手已鬆開,剛朝李善妙目含嗔看了一眼,忽想起此是自己跌倒,事出無心,如何怪人?又猛覺左腿好似轉筋,又酸又麻,又脹又痛,不能舉步。這纔想起方纔連馬跌倒,曾在山石上撞了一下,後被賊黨綁緊,一直不曾理會,一腿已傷,如何行路?耳聽賊黨笑語之聲漸近,似由前洞傳來;再看李善手雖鬆開,因見自己站立不穩,又不再往前走,月光之下神情甚是惶急,雙手微張,似恐自己再跌,又防怪他神氣,暗忖:“此人頗是志誠,怎麼也比落入賊黨手內要強得多。”心念一動,脫口說道:“我左腿受傷,已難行動。”
底下的話還未出口,洞中人聲已更隔近。
李善看出文珠沒有怪他之意,心中一定,暗忖:“此時救人要緊,方纔主意打定,只把人護送到達便即分手,不與再見,心跡久而自明,有何顧忌?”忙道:“賊黨就要追到,事貴從權,幸勿見疑。”說罷,不俟答言,便把身子背朝文珠蹲下去。文珠還在遲疑,忽聽洞中兇僧大喝:“將那該死的婆娘抓來!”知道不妙,又見李善側眼回顧,狀更惶急,寶劍已然拔出,並無勉強之意,暗忖:“此人果然不差。”只得低聲說了“多謝”二字,身子往前一撲,雙腿一蜷。李善立用左手回託文珠雙膝,往對面山頂馳去,晃眼到達。方幸賊黨未追,忽聽洞中人聲譁噪,知已發現,且喜山頂已然越過,未被看出,連忙向前急馳。剛跑人來路樹林之中,耳聽賊黨吶喊與咒罵之聲,回顧來路山頂已有兩賊跑上,正在東張西望。因那樹林揹着月光,未被發現,由內望外,卻甚真切。
兩下相隔不遠,李善恐被追上,只得穿林而逃。文珠見他一手托住自己雙膝,一手握劍,準備迎敵,似頗費勁,附耳低語道:“你將寶劍交我,我此時手已活動,只是腿痛,如有賊來還能抵擋一陣。”頭一句,李善不曾聽清,只覺耳邊癢酥酥的,鶯聲嚦嚦,香澤微聞,忙問:“浦俠女你說什麼?”口中說話,把頭微偏,無意中和文珠的櫻口碰了一下,正覺溫香涼滑,從所未經,背上又似輕盈盈馱着一條軟玉。八月間的天氣,秋衣單薄,只覺柔肌溫軟,舒適非常;再一耳鬢廝磨,吐氣如蘭,由不得周身發燒,心頭怦怦跳動。忙把心神鎮住,二次把話聽明,心想:“我並不累,也許這樣背法她不舒服。”
立把手中寶劍遞過,回手過去,雙手託着文珠兩條玉腿,腳不停步順坡而下。經此一來,果然省力得多,賊黨又未追來,方纔所擒兩賊已被綁向樹上,業已走過,辛、柳二人不知何往,心中奇怪,暗忖:“他二人如若在此,也好接應,爲何不見?”
當夜天色原被烈火衝開,此時相隔天明不遠,月影西斜中,天空中佈滿浮雲,光景時明時暗,頗有雨意。總算賊黨救火得法,前面又有河溝,風勢一止,火已不再蔓延,只是一些着火的樹木仍在焚燒,比起方纔己好得多。李善下坡以後,索性由火場踏着餘燼,徑由廟前出口逃走固是無妨;便往回路,此時兩處賊黨忙了一夜,又各有事,一早還要準備應付同黨火併,門前一帶素無外人經過,只由賊寨後面繞出一二里路也可無事。
李善和文珠畢竟道路不熟,一不留神,走入一條山溝之內。初意這條路徑地勢隱僻,由坡上下望似可遙通官道,互一商量,李善自聽文珠的話。沒想到那條山溝正與土山斜對,賊黨只有一人在上便可望見。等到跑進溝內,回顧來路山頂和洞前一帶站着幾個短衣賊黨,方覺不妙,想要掩藏,已自無及。耳聽衆賊吶喊喝罵之聲,內中一賊手指自己這面正發號令,餘賊己紛紛趕下,有幾個武功高的竟由崖上攀援下縱,來勢更快。再一回顧,賊黨竟分好幾路追來,已快涌入谷口,跟着又聽遠遠鐘聲——,亂打不已,心疑兇僧召集徒黨大舉追趕。
方自愁急,忽見四名賊黨各持刀槍喝罵追來。文珠見狀忙道:“李兄,蒙你相助,深感大德。你揹着一人,早晚必被追上,這等走法終逃不脫。不如放我下地一同對敵,拼得過更好,如其寡不敵衆,你可先逃,免得一同受害。”李善自是不肯,依然背了文珠拼命前奔。耳聽文珠連催放下,賊黨喊殺之聲漸近,人數好似又多了幾個,心更驚惶;又恐文珠自己跳下,帶着腿傷與敵拼命,正想勻出一手去抱文珠纖腰,文珠已縱身躍下,耳聽“暖呀”一聲,大驚回頭,文珠腿傷未愈,縱時用力稍猛,幾乎跌倒,趕忙扶住。
賊黨前後七人已喊殺追來,相隔不過三數丈遠近。文珠一手扶着李善肩膀,怒道:“李兄寡不敵衆,還不快走?”說時腰間弩筒已早取下,揚手便是一點寒星,朝當頭一賊打去。李善見狀提醒,剛把鋼鏢取出,待往外打,文珠頭一箭已自打中來賊面門,跟着又是兩點寒星飛出,心方一喜。月影朦朧中,耳聽崖上連聲大喝,驟出不意,心方一驚,覺出耳音甚熟,同時瞥見兩邊崖上各有寒光飛墜朝羣賊打去,除當頭一賊被文珠一箭打穿腦骨倒地身死外,這七八點寒星飛射之處,又有四賊死於非命,一賊也帶了傷,和另一賊正往回逃,忽見一條人影帶着一道寒光由左崖飛墜,只聽二賊驚呼怒吼之聲,寒光過處,應聲而倒。一個連肩帶頭被來人斬斷,滾出老遠,鮮血噴了一地。另一賊只怒吼半聲,便隨人影仰跌,也未看出怎麼死的。認出來人正是前見青衣蒙面少女,左崖還有兩人縱下,正是柳、辛二人,不禁狂喜,忙喊:“俠女留步,請來相見,容我一言!”
青衣少女連理也未理,殺完二賊,飛身一躍,已上了右崖,更不再見。
辛、柳二人迎面趕來,柳青見面說道:“李兄快走,今夜之事已可無害。雙雄寨賊黨劉氏兄弟因憤淫賊採花,認爲奇恥大辱,現將淫賊釘了門神,來與兇僧論理火併,全寨賊黨差不多傾巢而出。兇僧聞得警報,方纔鳴鐘聚衆準備廝殺,一面分人來追,不料全被那位青衣俠女和我二人殺死。這七個均非弱手,兇僧決想不到,尤其那位青衣蒙面女俠竟是黑衣人的至親。方纔我和辛兄綁完二賊,想往接應,她忽迎頭走來,說兇僧和衆賊黨正在廟前防火,李兄必能成功。即使被擒,兇僧人雖橫惡,卻有信實,對於華山弟兄最是敬畏,一見那面信旗必不敢犯,就被擒住也可無事。但這兩起賊黨實是行旅大害,難得黑衣人在此,李兄又有這面信旗,正可藉此將他除去。說罷,便引我們退往山下埋伏。不料李兄走錯了路,衆賊發現追來,只得繞道趕來將賊殺死。事前曾對我說,淫賊採花將劉氏兄弟激怒,兇僧受過淫賊救命之恩,見他身遭惡報,被人釘在木板之上,宛轉哀號,生死兩難,欲爲報仇,兩下必有一場惡鬥。雙方近年惡跡已被黑衣人查訪明白,決爲人民除害,將劉家這兩個殘害良民坐地分贓的土豪惡霸一齊殺死,只等雙方勝敗一分,便要出場。我們正好擇一高地,隔岸觀火,看個熱鬧。”李善方答:“浦俠女受傷不能走動,她那匹馬不知現在何處,這等熱鬧不看也罷。”辛良悄聲說道:“這位黑衣大俠分明是令那位女俠示意,既出此言,必有原因。”文珠插口說道:“這位姊姊真個飛仙劍俠一流,能借此一見,實是幸事。黑衣大俠更是恩人,我們只要藏處稍好,當可無事。再者妹子此時腿傷更重,寸步難行,再由李兄揹走也實難安。”李善見文珠也是這等說法,只得應了,當下便由辛、柳二人在前引路,觀察形勢,李善仍背文珠隨在後面一同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