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摩斯:冒險史第十篇 歪脣男人





艾薩‧惠特尼是聖喬治大學神學院已故院長伊萊亞斯‧惠特尼的兄弟,他沉溺於鴉片煙,癮癖很大。據我所知,他染上這一惡習是由於在大學讀書時產生的一種愚蠢的怪念頭造成的。當時他因爲讀了德‧昆西《注》對夢幻和激情的描繪,就將菸草在鴉片酊裏浸泡過後來吸,以期獲得夢幻和激情的效果。他像許多人一樣,後來才發覺這樣做上癮容易戒除難,所以他多年來便吸毒成癖不能自拔,他的親屬和朋友們對他既深爲厭惡,同時又不無憐惜之感。他的那副神態我至今還記憶猶新:面色青黃憔悴,眼皮耷拉,兩瞳無神,身體縮成一團蜷曲在一把椅子裏,活現出一副落魄王孫的倒黴相。


《注:Thomas DeQuincey,一七八五─一八五九,英國作家。》


一八八九年六月的一個夜晚,有人在門外撳鈴,那正是一般人開始打呵欠、擡眼望鐘的時刻。我當即從椅子裏坐起身來,我的妻子把她的針線活放在膝蓋上,臉上露出一副不樂意的樣子。


“有病人,”她說,“你又得出診了。”


我嘆了口氣,因爲我忙了一整天,疲憊不堪,剛從外面回來。


我聽到開門聲和急促的話音,然後一陣快步走過地氈的聲響。接着我們的房門突然大開。一位婦女身穿深色呢絨衣服,頭蒙黑紗,走進屋來。


“請原諒我這麼晚來打擾您!”她開始說,隨即剋制不住自己,快步向前,摟着我妻子的脖子,伏在她的肩上啜泣了起來。“噢!我真倒黴!”她哭着說,“我多麼需要能得到一點兒幫助啊!”


“啊!”我的妻子說,同時掀開她的面紗,“原來是凱特‧惠特尼啊。你可嚇着我了,凱特!你進來時我簡直想像不到是你!”


“我不知道怎樣纔好,我就直接跑來找你。”事情總是這樣。人們一有發愁的事,就來找我的妻子,好像黑夜裏的鳥兒飛向燈塔一樣來尋找慰藉。


“我們很高興你的來臨!不過,你得喝一點兌水的酒,平靜地坐一會兒,再跟我們講是怎麼一回事,要不然我先打發詹姆斯去就寢,你看好嗎?”


“哦!不,不!我也需要大夫的指點和幫助呢。是關於艾薩的事情,他兩天沒回家了。我爲他害怕極了!”


對我來說作爲一個醫生,對我妻子來說作爲一個老朋友和老同學,聽她向我們訴說她丈夫給她帶來的苦惱,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們儘量找些類似這樣的話來安慰她,例如,她知道她的丈夫在哪裏嗎?我們有可能替她把他找回來嗎?


看來好像有可能。她得到確切的消息說,近來他的煙癮一發作,就到老城區最東邊的一個鴉片館去過癮。到目前爲止,他在外放蕩從來不超出一天,每到晚上他就抽搐着身體,垮掉了似的回到家裏。可是這次鬼迷心竅已經四十八小時了。現在準是躺在那兒,和在碼頭上的社會渣滓偃臥在一起吞雲吐霧地吸毒。或者竟在酣睡,好從鴉片所起的作用中緩過勁來。到那兒一定會找得到他,這一點她確信無疑。地點是天鵝閘巷的黃金酒店。可是,她可怎麼辦呢?她,一個年輕嬌怯的女人家,又怎能闖進那樣一個地方,把廝混在一羣歹徒中間的丈夫拽走呢?


情況就是如此,而且當然也只有這樣一個辦法。我想是否就由我陪同她去那地方呢?隨着,又一轉念,她又何必去呢?我是艾薩‧惠特尼的醫藥顧問,以這層關係講,我對他有些影響力。我倘若獨自前往,也許能解決得更好些。我答應她,如果他真是在她告訴我們的那個地方的話,我會在兩小時內僱輛出租馬車把他送回家去。於是,在十分鐘內,我就已經離開了我的那張扶手椅和那舒適愉快的起居室,乘了一輛雙輪小馬車,在向東疾駛的途中了。這趟差事,當時我已覺得有點離奇,不過只有到了後來才顯出它是離奇到了何等程度。


但是,在我這探奇之始,倒沒有多大的困難。天鵝閘巷是一條污濁的小巷,它隱藏於倫敦橋東沿河北岸的高大碼頭建築物後邊。在一家出售廉價成衣的商店和一家杜松子酒店之間,靠近有一條陡峭的階梯往下直通一個像洞穴似的黑乎乎豁口,我發現了我要尋訪的那家煙館。我叫馬車停下來等着,便順着那階梯走下去。這階梯的石級中部已被川流不息的醉漢們雙腳踩磨得凹陷不平。門上懸掛着燈光閃爍不定的油燈。藉着燈光,我摸到門閂,便走進一個又深又矮的房間,屋裏瀰漫着濃重的棕褐色的鴉片煙的煙霧,靠牆放着一排排的木榻,就像移民船前甲板下的水手艙一樣。


透過微弱的燈光,可以隱約瞧見東倒西歪的人躺在木榻上,有的聳肩低頭,有的屈膝蜷臥,有的頭顱後仰,有的下頷朝天,他們從各個角落裏以失神的目光望着新來的客人。在幢幢黑影裏,有不少地方發出了紅色小光環,微光閃爍,忽明忽暗。這是燃着的鴉片在金屬的菸斗鍋裏被人吮吸時的情景。大多數人靜悄悄地躺着,也有些人自語,還有人用一種奇怪的、低沉而單調的語聲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種談話有時滔滔不絕,嘟嘟囔囔,盡談自己的心事,而把人家對他講的話都當耳邊風。在遠處一頭,有一個小炭火盆,炭火熊熊。盆旁一隻三足木板凳上坐着一個瘦高的老頭,雙拳托腮,兩肘支在膝蓋上,雙目凝視着炭火。


當我進屋時,一個面無血色的馬來人夥計興沖沖地走上前來,遞給我一杆煙槍和一份煙劑,招呼我到一張空榻上去。“謝謝你。我不是來久待的,”我說,“我有一位朋友艾薩‧惠特尼先生在這裏。我要找他說話。”


在我右邊有人蠕動併發出喊聲。我透過暗淡的燈光瞧見惠特尼面色蒼白,憔悴不堪,邋里邋遢,睜大眼睛盯着我。


“天哪!原來是華生!”他說,他答話的樣子顯得既可憐又可鄙,他的每條神經似乎都處於緊張狀態。“嘿,華生,幾點鐘了?”


“快十一點鐘了。”


“哪天的十一點鐘?”


“星期五,六月十九日。”


“我的天!我一直認爲是星期三。今天是星期三,你嚇唬人幹什麼?”他低下頭,把臉埋在雙臂之間,開始放聲痛哭起來。


“我告訴你,今天是星期五,沒錯。你的老妻一直等你兩天了。你應當感到羞恥!”


“對!我應當感到羞恥,不過你弄錯了,華生,因爲我在這裏只不過待了幾個小時,抽了三鍋,四鍋─我記不得抽了多少鍋了。不過我要跟你回去。我不該讓凱特擔心害怕,可憐的小凱特呀!扶我一下!你僱馬車來了嗎?”


“是的,我僱了一輛,等着呢。”


“那麼,我就坐車走吧。不過,我一定欠了帳。看看我欠了多少,華生。我一點精神也沒有了。我一點也照顧不了自己。”


我走過兩排躺着人的木榻間的狹窄過道,屏息斂氣,免得去聞那鴉片令人作嘔和發暈的臭氣,到處尋找掌櫃的。我走過炭火盆旁的那個高個子時,覺得有一隻手突然猛拉了一下我上衣的下襬,有人低聲說:“走過去,再回頭看我!”這兩句話清清楚楚地落入我的耳鼓。我低頭一看,這話只能是出自我身邊的老頭之口。可是,此時他還是和剛纔一樣,全神貫注地坐在那裏。他瘦骨嶙峋,皺紋滿面,衰老佝僂,一支菸槍耷落在他的雙膝中間,好像是因爲他疲乏無力而滑脫下去似的。我向前走了兩步,回頭看時,不覺大吃一驚。幸虧我極力剋制纔沒有失聲喊叫出來。他也轉過身來,除了我,誰也看不見他。他的身體的形狀已經伸展開了,臉上的皺紋也業已消失,昏花無神的雙眼又炯炯有神。這時,坐在炭火盆邊望着吃驚的我而咧嘴發笑的,不是別人,竟是夏洛克‧福爾摩斯。他暗暗示意叫我到他身邊去,隨即轉過身去,再以側面朝向衆人時,馬上又顯出一副哆哆嗦嗦、隨口亂說的龍鍾老態。


“福爾摩斯!”我低聲說,“你究竟到這個煙館來幹什麼?”


“儘量放低聲些,”他回答說,“我耳朵很靈。如果你肯幫個大忙,打發開你的那位癮君子朋友,我倒很高興能夠和你稍微談幾句話。”


“我有一輛小馬車在外邊。”


“那麼,請讓他坐了回去吧!對他你可以放心,因爲他顯然已經沒有精神再去惹事生非了。我建議你再寫個便條,托馬車伕捎給你的妻子,說咱倆又搭上夥啦。你在外邊等一會,我過五分鐘就出來。”


要拒絕夏洛克‧福爾摩斯的任何請求是很難的,因爲他的請求總是極其明確,又總以這樣一種巧妙的溫和態度提出來的。總之,我覺得,惠特尼只要一登上馬車,我的使命實際上就告完成了。至於餘下的事,能夠和我的老友共同攜手去進行一次非同尋常的探奇涉險那是再好沒有了,而探險對他說來,卻是生活中習以爲常的事情。我用了幾分鐘時間寫好便條,代惠特尼付清了帳,領他出去上車,目送他在黑夜中乘車轔轔而去。不久,一個衰老的人從那鴉片煙館裏出來,這樣我就同夏洛克‧福爾摩斯一起走到街上來了。大約走了兩條街的路程,他總是駝着背,東搖西晃,蹣跚而行。然後,他向四周迅速地打量了一下,站直了身體,爆發出一陣盡情的歡笑。


“華生,我估計,”他說,“你想像我在注射可卡因和其它一些你從醫學觀點來看也並不反對的小毛病之外,又添了一個阿芙蓉癖吧。”


“我當然很感驚奇會在那裏看到你。”


“不過不會比我在那裏發現你驚奇得更厲害。”


“我來找一位朋友。”


“而我是來找一個敵人的。”


“敵人?”


“是的,是我的一個天然的敵人,或者,我將稱之爲我的一個當然的捕獲物。簡單地說,華生,我正在進行一場很不平凡的偵查。我打算從這些煙鬼的胡言亂語中找到一條線索,正如我從前幹過的一樣。倘若在那煙館裏有人認出我來,那麼,頃刻之間,我的性命就會斷送掉了。以前我曾爲自己的目的到那裏去偵查過。那個開煙館的無賴印度阿三就曾發誓要找我報仇。在保羅碼頭附近拐角處那房子的後面有一個活板門,它能說得出一些奇怪的、在月黑風高之夜在那裏經過的東西的故事。”


“什麼!你莫非說的是些屍體?”


“唉,是屍體,華生。如果我們能夠從每一個在那個煙館裏被搞死的倒黴蛋身上得到一千鎊,我們就成爲財主啦。這是沿河一帶最險惡的圖財害命的地方。我擔心內維爾‧聖克萊爾進得去,出不來。可是我們的圈套應當就設在這兒。”他把兩個食指放在上下脣之間,吹出尖銳的哨聲,遠處也迴響起同樣信號的哨聲,不久就聽到一陣轆轆的車輪聲和得得的馬蹄聲。


“現在,華生,”福爾摩斯說。這時一輛高軒的雙輪單馬車從暗中駛出,兩旁吊燈射出兩道黃色的燈光。“你願意跟我一塊去嗎?”


“如果我對你有所幫助的話。”


“噢,靠得住的夥伴總是有用的;記事的人更沒得說的了。我在杉園的房間裏有兩張牀鋪。”


“杉園?”


“是的,那是聖克萊爾先生的房子。我進行偵查時就住在那裏。”


“那麼,它在什麼地方?”


“在肯特郡,離李鎮不遠。我們要跑二十來里路。”


“我可是一無所知啊。”


“當然是嘍,所有的情況,不久你就會明白的。跳上來吧!好了,約翰,不麻煩你了,這是半克朗《注》。明天等着我,大約十一點鐘。放開馬繮繩吧,再見。”


《注:英國帶王冠的舊制五先令硬幣。》


他輕輕抽了那馬一鞭子,馬車就疾馳起來,經過了一條條黑黝黝的寂靜無人的街道,此後,路面漸漸寬闊起來,最後飛馳過一座兩側有欄杆的大橋,橋下黑沉沉的河水緩緩地流着。向前望去,又是一片盡是磚堆和灰泥的單調的荒地,四野闃然。只有巡邏警的沉重而有規律的腳步聲,或者偶爾有某些留連忘返的狂歡作樂者在歸途中縱歌濫喊,才間或打破寂靜。一堆散亂的雲緩緩地飄過天空,這兒那兒一兩顆星星在雲縫裏閃爍着微弱的光芒。福爾摩斯在沉寂中驅車前進。他頭垂胸前,彷彿深思入幻。我坐在他身邊,非常納悶這件新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竟使他耗費如此之大的精力,但又不敢打斷他的思潮。我們驅車走出好幾裏,來到郊外別墅區的邊緣,這時他才搖搖身子,聳聳肩膀,點燃了菸斗,顯出自鳴得意的神氣。


“你有保持緘默的天賦,華生,”他說,“它使你成爲非常難得的夥伴。我向你保證確實是這樣:和別人互相交談,對我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因爲我自己的想法不一定是能令人全都滿意的。我想不出今晚那位可愛的年輕婦人到門口來迎接我時該對她說些什麼。”


“你忘了我是一無所知的。”


“在我們到達李鎮之前,我恰好有時間對你講明本案的情節。看來似乎簡單得出奇,但是,我卻有些摸不着頭腦。毫無疑問,線索很多,但我抓不到個頭緒。現在,我來簡明扼要地把案情講給你聽,華生,也許你能在對我來說是一片漆黑之中看到一線光明。”


“那麼,你就說吧。”


“幾年前,說得更確切些,是在一八八四年五月裏,有位紳士,名叫內維爾‧聖克萊爾,來到李鎮。這個人顯然很有錢。他購置了一座大別墅,把庭園整治得很漂亮,生活得很豪華。他逐漸和鄰近許多人交上朋友。一八八七年,他娶了當地一家釀酒商的女兒爲妻,生下兩個孩子。他沒有職業,但在幾家公司裏有投資。他照例每天早晨進城,下午五點十四分從坎農街坐火車回來。聖克萊爾先生現年三十七歲,沒有什麼不良癖好,堪稱良夫慈父,與人無忤。我可以再補充一句,目前他的全部債務,據我們查明,共計八十八鎊十先令,而他在首都郡銀行裏就有存款二百二十鎊。因此,沒有理由認爲他會爲財務問題而苦惱。


“上星期一,聖克萊爾先生進城比平時早得多。出發前他說過有兩件重要事情要辦,還說要給小兒子帶回一盒積木。說來也巧,在那同一個星期一,他出門後不久,他的太太收到一封電報說有個貴重的小包裹─她一直等着這包裹─已經寄到亞伯丁運輸公司辦事處等她去取。好了,如果你熟悉倫敦的街道,你會知道公司的辦事處是在弗雷斯諾街。那條街有一條岔道通向天鵝閘巷,就是今晚你見到我的地方。聖克萊爾太太吃過午飯就進城了,在商店買了些東西就到公司辦事處去,取出包裹,在回車站走過天鵝閘巷時,正好是下午四點三十五分。你明白了嗎?”


“聽得很清楚。”


“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星期一那天天氣十分炎熱,聖克萊爾太太步伐緩慢,四下張望,希望能僱到一輛小馬車,因爲她發覺她不喜歡周圍的那些街道。正當她一路走過天鵝閘巷時,突然聽見一聲喊叫或哭號,看到她的丈夫從三層樓的窗口朝下望着她,好像在向她招手,她嚇得渾身冰涼。那窗戶是開着的,他的臉她看得很清楚,據她說他那激動的樣子非常可怕,他拚命地向她揮手,但忽然消失於剎那之間,好像他身後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一把將他猛拉回去一樣。她那雙女人所具有的敏銳的眼睛,猛地看到的一個異常的地方是他穿的雖然是他進城時的那件黑色上衣,可是他的脖子上沒有硬領,胸前也沒有領帶。


“她確信他出了什麼事故,便順着臺階飛奔下去─因爲這房子恰恰就是今晚你發現我待過的那個煙館─闖進那棟房子的前屋,當她穿過屋子正想登上通往二樓的樓梯時,在樓梯口,她遇到了我說過的那個印度人,被他推了回來。接着又來了一個丹麥助手,一起把她推到街上。她心裏充滿了無窮的疑慮和震驚,急忙沿着小巷衝了出去,萬想不到非常幸運,在弗雷斯諾街頭,遇見了正在去值崗上班途中的一位巡官和幾名巡捕。那巡官同兩名巡捕隨她回去。儘管那煙館老闆再三阻攔,他們仍然進入了剛纔發現聖克萊爾先生的那間屋子。在那間屋子裏看不出有他在那兒待過的跡象。事實上,在整個那層樓上,除了一個跛腳的、面目可憎的傢伙似乎在那裏住家以外,沒有見到有其他任何人。這傢伙和那個印度人同聲賭咒發誓說,那天下午沒有任何人到過那層樓的前屋。他們矢口否認,使得巡官無所適從,並且幾乎認爲聖克萊爾太太看錯了人;這時,她突然大喊一聲,猛撲到桌上的一個小松木盒前,把盒蓋掀開,嘩地倒出來一大堆兒童玩具積木,這就是他曾答應要帶回家去的玩具。


“這一發現,加上那瘸子表現出明顯的驚慌失措的樣子,使巡官認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所有房間都進行了仔細檢查,結果表明一切都與一件可憎的罪行有關。前屋陳設簡樸,作爲起居之用。這間屋子通向一間小臥室,由小臥室望出去,正對着一段碼頭的背部。碼頭和臥室窗戶之間是一窄長地段,退潮時是乾涸的,漲潮時則爲至少四英呎深的河水所淹沒。臥室的窗戶很寬敞,是由下邊開的。在檢查房間時,發現窗框上有斑斑血跡,還有幾滴滴在臥室的地板上。在前屋中,猛地拉開一條帷幕在它的後面發現有聖克萊爾先生的全套衣服,只缺那件上衣。他的靴子、襪子、帽子和手錶─都在那裏。從這些衣物上都瞧不出有什麼暴行的痕跡,此外也看不到聖克萊爾先生的蹤影。他顯然一定是從窗戶跑出去的,因爲沒有發現有別的出路。從窗框上那些不祥的血跡看來,他想游泳逃生是不大可能的,因爲這幕悲劇發生的時候,潮水正漲到了頂點。


“再說說看來直接與本案有牽連的歹徒們吧。那個印度阿三是個出名的劣跡昭彰的人。不過,根據聖克萊爾太太的說法,她的丈夫出現在窗口以後僅僅幾秒鐘,他就已經在樓梯腳那裏了。這人至多不過是這樁罪案的一個幫兇而已。他分辯說他什麼也不知道,他申明他對樓上租戶休‧布恩的一切行動都一無所知。他對於那位下落不明的先生的衣物出現在那屋子裏的原因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印度阿三老闆的情況就是這些。那個陰險的瘸子住在三層樓上,一定是最後親眼看見聖克萊爾先生的人。他名叫休‧布恩,他的醜惡的面孔,素爲常到倫敦舊城區來的人們所熟知。他以乞討爲生,由於要避免警察的管制,他裝作賣蠟火柴的小販。就在針線街往下走不遠,靠左手一邊,可能你已注意到有一個小牆角,他每天就坐在那裏,盤着腿兒,把少得可憐的幾盒火柴放在膝上。由於他有着一副令人哀憐的樣子,佈施給他的小錢就猶如雨點般地落進放在人行道上他身邊的一頂油膩的皮革帽子裏。在我想到必須對他的以乞討爲生的情況進行了解以前,我也曾不止一次地觀察過這個傢伙;但只有在瞭解他的乞討情況之後,我纔對他在一會兒工夫收穫之多深感吃驚。你知道他的形象是那麼異常,沒有一個由他面前路過的人能不看他一眼的。一頭蓬鬆的紅頭髮;一張蒼白的面孔被一塊可怕的傷疤弄的更加難看,這塊傷疤,一經收縮就把上脣的外部邊緣翻卷上去了;一副叭兒狗似的下巴;一雙目光銳利的黑眼睛,這兩隻眼睛和他的頭髮的顏色形成鮮明的對照;這一切都顯示出他和一般乞丐不同。而且,他的智力也顯然是超羣的,因爲過路人投給他無論是什麼破爛東西時,他都有話可說。現在我們知道他就是那個在煙館裏寄宿的人,並且也正是最後目睹我們想尋找的那個紳士的人。”


“可是,一個瘸子!”我說,“他單獨一個人能把一個年輕力壯的男子怎麼樣?”


“就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這點來說,他是個殘廢人;但是,在其它方面,他顯然是有勁兒和營養充足的人。當然你的醫學經驗會告訴你,華生,一肢不靈的弱點,常常可由其它肢體的格外健壯有力而得到補償。”


“請繼續說下去。”


“聖克萊爾太太一見窗框上的血跡就暈了過去,由一位巡捕用車伴送她回家,因爲她留在現場無助於偵查。巴頓巡官負責本案,將房屋全部仔細察看過了,但沒有發現對破案有所啓發的東西。當時犯了一個錯誤,就是沒有把休‧布恩立刻逮捕起來,使他得到了可能和他那印度朋友互相串供的幾分鐘的時間。不過,這個錯誤很快就得到了糾正。他被拘捕並受到搜查,可是並未發現任何可以將他定罪的證據。的確,他的汗衫右手袖子上有些血斑,但他指着他的左手第四指靠近指甲被刀割破的地方,說血是從那裏流出來的;還說不大功夫以前他曾走到窗戶那邊去過,那裏被發現的血斑無疑也是這麼來的。他堅決否認曾見過聖克萊爾先生,並且發誓說,至於在他的房間裏發現的衣物,他和警方同樣感到是個謎。而對聖克萊爾太太所說她確實看到她丈夫出現在窗前這一點,他說她一定是發瘋了,否則是在做夢。後來儘管他大聲抗議,還是把他帶到警察局去了。另一方面,巡官就留在那所房裏,希望在退潮後能找到一些新的線索。


“居然找到了,雖然在那泥灘上他們沒找到他們生怕找到的東西。因爲找到的不是內維爾‧聖克萊爾本人,而是他的上衣。這件上衣無遮蓋地遺留在退潮後的泥灘上。你猜想他們在衣袋裏發現了些什麼?”


“我想像不出。”


“是的,我想你是猜不到的。每個口袋裏都裝滿了便士和半便士─四百二十一個便士和二百七十個半便士。無怪乎這上衣不曾被潮水捲走。可是人的軀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那房子和碼頭之間的退潮,水勢洶涌。看來很可能是這沉甸甸的上衣留了下來,而被剝光了的軀體卻進河裏去了。”


“不過,據我所知,他們發現所有別的衣服都在屋子裏,難道他身上只穿着一件上衣不成?”


“不,先生,可是這件事也許能自圓其說。假定布恩這個人把內維爾‧聖克萊爾推出窗外─可是沒有人親眼看見此事─那時他會再幹什麼呢?當然他馬上就會想到要消滅那些泄露真情的衣服了。這時他會抓起衣服來,拋出窗外去。而在他往外拋的當兒,他會想到:那件上衣要隨水起浮,沉不下去。他的時間已經很少了,因爲他已聽到那位太太爲要搶上樓而在樓下吵鬧,也許他已從他的印度同夥那裏聽說有一批巡捕正順着大街朝這個方向急忙跑來。這時已刻不容緩。他一下子衝到密藏他從乞討中積累起來的銀錢的地方。看到那些硬幣,他能抓起多少,儘量往衣袋裏塞,這樣爲的是確保上衣能夠深沉水底。他把這件上衣拋了出去以後,還想用同樣的方法處理別的衣服,如果不是已聽到樓下匆促的腳步聲的話。可是這時巡捕已經上樓來了,他僅僅來得及把窗戶關上。”


“聽起來確實可能是這樣。”


“喏,咱們就權且當它是個有用的假定吧,因爲還沒有比這更好的假定。我已經說過,休‧布恩被捕了並被關到警察局裏去,可就是拿不出什麼東西來證實他以往有什麼罪嫌。多年以來他是盡人皆知的專門以乞討爲生的人。他的生活似乎是十分安靜和無害於人的。現在事情就這樣擺在面前,應該解決的問題像過去一樣還遠遠沒得到解決。這些問題是:內維爾‧聖克萊爾在煙館裏幹什麼?他在那裏發生了什麼事?他現在在哪裏?休‧布恩和他的失蹤有什麼關係?我承認:在我的經驗中,我想不起有哪一個案件,乍一看似乎很簡單,可是卻出現了這麼許多困難。”


當夏洛克‧福爾摩斯細說着這一連串奇怪的事情的時候,我們的馬車正飛快地駛過這座大城市的郊區,直到最後把那些零零落落的房子甩在後面。接着馬車順着兩旁有籬笆的鄉間道路轔轔前進。他剛一講完,我們正從兩個疏疏落落的村莊之間駛過,有幾家窗戶裏燈光閃爍着微光。


“現在已經到了李鎮的郊區,”我的夥伴說,“在我們短短的旅途中,一路上竟接觸了英格蘭的三個郡縣,從米德爾賽克斯出發,經過薩里的一隅,最後到達了肯特郡。你看到了那樹叢中的燈光了嗎?那就是杉園。在那燈旁坐着一位婦女,她憂心如焚,靜聆動靜的耳朵無疑已經聽到我們馬蹄得得的聲音了。”


“可是你爲什麼不在貝克街辦這件案子呢?”


“因爲有許多事情要在這裏進行偵察。聖克萊爾太太已經盛情地安排了兩間屋子供我使用。你可以放心,她一定對我的朋友兼夥伴表示熱烈歡迎。華生,在我還沒有得到她丈夫的消息以前,我可真怕見她。我們到啦。”


我們在一座大別墅前停車,這座別墅坐落在庭園之中。這時一個馬僮跑了過來,拉住馬頭。我跳下車來跟着福爾摩斯走上了一條通往樓前的、小小彎曲的碎石道。我們走近樓前時,樓門洞開,一位白膚金髮的小婦人立在門口,穿着一身淺色細紗布的衣服,在衣服的頸口和腕口處鑲着少許粉紅色蓬鬆透明的絲織薄紗邊。她在燈光輝映下,亭亭玉立,一手扶門,一手半舉,情極熱切。她微微彎腰,探首向前,渴望的目光凝視着我們,雙脣微張欲語,好像是在提出詢問的樣子。


“啊?”她喊道,“怎麼樣?”隨後,她看出我們是兩個人,起先還充滿了希望地喊着;可是看到我的夥伴搖頭聳肩,就轉而發出痛苦的呻吟了。


“沒有好消息嗎?”


“沒有。”


“沒有壞消息嗎?”


“沒有。”


“謝天謝地!請進來吧!你們一定很辛苦了,足足累了這麼一整天。”


“這是我的朋友,華生醫生。在過去的幾個案件裏,他對我的幫助極大,我很幸運能把他請來和我一同進行偵查。”


“我很高興見到您,”她說,熱烈地和我握手,“如果您考慮到我們所受到的打擊是來得多麼突然的話,我相信您會原諒我們有什麼招待不週的地方的。”


“親愛的太太,”我說,“我是經過多次戰役的老戰士,即使不是如此,請您也不必跟我客氣。對您或者對我的老朋友,如果我能夠有所幫助的話,那麼,我真是太高興了。”


“福爾摩斯先生,”聖克萊爾太太說,這時我們已經走進了一間燈光明亮的餐室,桌上擺好了冷餐,“我很想問您一兩個直截了當的問題,求您給一個坦率的回答。”


“當然可以,太太。”


“您別擔心我的情緒。我不是歇斯底里的,也不會動不動就暈倒。我僅僅想聽聽您的實實在在的意見。”


“在哪一點上?”


“您說真心話,您認爲內維爾還活着嗎?”


夏洛克‧福爾摩斯似乎被這問題窘住了。“說老實話,說啊!”她重複着,站在地毯上目光向下直盯着他,這時他正仰身坐在一張柳條椅裏。


“那麼,太太,說老實話,我不這麼認爲。”


“你認爲他死了?”


“是的。”


“被謀殺了?”


“我不這樣認爲。或許是。”


“他在哪一天遇害的?”


“星期一。”


“那麼,福爾摩斯先生,也許您願意解釋一下我今天接到他的來信,這又是怎麼一回事?”福爾摩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好像觸了電一樣。


“什麼?”他咆哮道。


“是的,今天,”她微笑地站着,高高地舉起一張小紙條。


“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可以。”


他急切地抓住那張紙條,在桌子上把它攤開,挪過燈來,專心地審視。我離開座椅,從他背後注視那張紙。信封的紙很粗糙,蓋有格雷夫森德地方的郵戳,發信日期就是當天,或者說是前一天,因爲此時已過了午夜很久了。


“字跡潦草,”福爾摩斯喃喃自語,“肯定這不是您先生的筆跡,夫人。”


“是的,可是信卻是他寫的。”


“我還覺得,不管是誰寫的信封,他都得去問地址。”


“您怎能這麼說?”


“這人名,您看,完全是用黑墨水寫的,寫出後自行陰乾。其餘的字呈灰黑色,這說明寫後是用吸墨紙吸過的。如果是一起寫成,再用吸墨紙吸過,那麼有些字就不會是深黑色的了。這個人先寫人名,過了一會兒,才寫地址,這就只能說明他不熟悉這個地址。這自然是件小事,但是沒有比一些小事更重要的了。現在讓咱們來看看信吧。哈!隨信還附了件東西呢!”


“是,有一隻戒指,他的圖章戒指。”


“您能認定這是您丈夫的筆跡麼?”


“這是他的一種筆跡。”


“一種?”


“是他在匆忙中寫的一種筆跡。這和他平時的筆跡不一樣,可是我完全認得出來。”


親愛的:


不要害怕。一切都會變好起來的。已經鑄成一個大錯,這也許需要費些時間來加以糾正。請耐心等待。


內維爾


“這信是用鉛筆寫在一張八開本書的扉頁上的,紙上沒有水紋。嗯!它是由一個大拇指很髒的人今天從格雷夫森德寄出的。哈!信封的口蓋是用膠水黏的,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封這封信的人還是一直在嚼菸草的。太太,您敢肯定這是您丈夫的筆跡嗎?”


“我敢肯定。這是內維爾寫的字。”


“信物還是今天從格雷夫森德寄出的。喏,聖克萊爾太太,烏雲已散,雖然我不應該冒險地說危險已經過去了。”


“可是他一定是尚在人間了,福爾摩斯先生。”


“除非這筆跡是一種巧妙的僞造,來引誘我們走入歧途的。那戒指,歸根到底,證明不了什麼。它可以是從他手上取下來的嘛!”


“不,不,這是他的親手筆跡啊!”


“很好。不過,它或許是星期一書寫的,而到今天才寄出來的。”


“那是可能的。”


“照這樣說,在這段時間裏也可能發生許多事。”


“哦,您可別淨給我潑冷水,福爾摩斯先生。我知道他準沒出事。我們兩人之間,有一種敏銳的同感力。萬一他遭到不幸,我是應當會感覺到的。就在我最後見到他的那一天,他在臥室裏割破了手,而我在餐室裏,心裏就知道準是出了什麼事,所以馬上跑上樓去。您想我對這樣一樁小事還會反應得這麼快,而對於他的死亡,我又怎能毫無感應呢?”


“我見過的世面太多了,不會不知道一位婦女所得到的印象或許會比一位分析推理家的論斷更有價值。在這封信裏,您確乎得到一個強有力的證據來支持您的看法。不過,倘若您的丈夫還活着,而且還能寫信的話,那他爲什麼還待在外面而不回家呢?”


“我想像不出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不可理解的。”


“星期一那天,他離開您時,沒說什麼嗎?”


“沒有。”


“您在天鵝閘巷望見他時是不是大吃一驚?”


“極爲吃驚。”


“窗戶是開着的嗎?”


“是的。”


“那麼,他也許還可以叫您了?”


“可以。”


“據我所知,他僅僅發出了不清楚的喊聲。”


“對。”


“您認爲是一聲呼救的聲音嗎?”


“是的,他揮動了他的雙手。”


“但是,那也可能是一聲吃驚的叫喊。出他意料之外地看到您所引起的驚奇也可能會使他舉起雙手,是嗎?”


“這是可能的。”


“您認爲他是被人硬拽回去的嗎?”


“他是那樣突然地一下子就不見了。”


“他可能是一下子跳回去了。您沒有看見房裏還有別人吧?”


“沒有,但是那個可怕的人承認他曾在那裏,還有那個印度阿三在樓梯腳下。”


“正是這樣。就您所能看到的,您的丈夫穿的還是他平常那身衣服嗎?”


“可是沒有了硬領和領帶。我清清楚楚地看他露着脖子。”


“他以前提到過天鵝閘巷沒有?”


“從來沒有。”


“他曾經露出抽過鴉片的任何跡象嗎?”


“從來沒有。”


“謝謝您,聖克萊爾太太。這些正是我希望弄得一清二楚的要點。讓我們來吃點晚飯,然後去就寢,因爲明天我們也許要忙碌一整天呢。”


一間寬敞舒適的房子,放着兩張牀鋪,供我們使用。我很快就鑽到被窩裏去了,因爲在這一夜的奔波之後已經精疲力盡了。可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卻是這樣一個人:當他心中有一個解決不了的問題時,他就會連續數天、甚至一個星期,廢寢忘食地反覆思考,重新梳理掌握的各種情況,並從各個角度來審查那問題,一直要到水落石出,或是深信自己蒐集的材料尚不充分時才肯罷休。我很快就知道:他正要準備通宵達旦地坐着。他脫下了上衣和背心,穿上一件寬大的藍色睡衣,隨後就在屋子裏到處亂找,把他牀上的枕頭以及沙發和扶手椅上的靠墊收攏到一起。他用這些東西鋪成一個東方式的沙發。他盤腿坐在上面,面前放着一盎斯強味的板煙絲和一盒火柴。在那幽黯的燈光裏,只見他端坐在那裏,嘴裏叼着一支歐石南根雕成的舊菸斗,兩眼茫然地凝視着天花板一角。藍色的煙霧從他嘴邊盤旋繚繞,冉冉上升。他寂靜無聲,紋絲不動。燈光閃耀,正照着他那山鷹般的堅定面容。我漸入夢鄉,他就這樣坐着。有時我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他還是這樣坐着。最後,我睜開雙眼,夏日的煦陽正照進房來。那菸斗依然在他的嘴裏叼着,輕煙仍然繚繞盤旋,冉冉上升。濃重的煙霧瀰漫滿屋,前夜所看到的一堆板煙絲,這時已經蕩然無存了。


“醒了麼,華生?”他問道。


“醒了。”


“早上趕車出去玩玩如何?”


“好的!”


“那麼,穿上衣服吧。誰都還沒起牀哪,可是我知道那小馬僮睡覺的地方,我們很快就會把馬車弄出來的。”他邊說邊咯咯地笑了起來,兩眼閃爍着光芒,似乎和昨夜那個苦思冥想的他判若兩人。


我穿衣時看了一下表。難怪還沒有人起身,這時才四點二十五分。我剛剛穿好衣服,福爾摩斯就回來說馬僮正在套車。


“我要檢驗一下我小小的理論,”他說,拉上他的靴子,“華生,我認爲你現在正站在全歐洲的一個最笨的糊塗蟲面前!我該被人們一腳從這兒踢到查林克羅斯去!可是我想我現在已經找到了開啓這個案子的這把鎖的鑰匙了。”


“在哪裏?”我微笑着問道。


“在盥洗室裏,”他回答道,“哦,我不是開玩笑。”他看見我有點不相信的樣子,就繼續說下去。“我剛到那裏去過,我已經把它拿出來了,放進格拉德斯通製造的軟提包裏了。走吧,夥計,讓咱瞧瞧鑰匙對不對得上鎖。”


我們儘量放輕腳步走下樓梯,出得房來,沐浴在明媚的晨曦之中。套好的馬車停在路邊,那個衣服尚未穿好的馬僮在馬頭一旁等着。我們兩人一躍上車,就順着倫敦大道飛奔而去。路上有幾輛農村大車在走動,它們是運載蔬菜進城的,可是路旁兩側的一排排別墅仍然寂靜無聲,死氣沉沉,猶如夢中的城市。


“有些地方顯得這是一樁奇案,”福爾摩斯說着,順手一鞭催馬向前疾馳,“我承認我曾經瞎得活像鼴鼠。不過學聰明雖晚,總還是勝於不學。”


當我們驅車經過薩里一帶的街道時,這城裏起牀最早的人也剛剛睡眼惺忪地望望窗外的曙光。馬車駛過滑鐵盧橋,飛快地經過威靈頓大街,然後向右急轉彎,來到布街。福爾摩斯是警務人員所熟識的,門旁兩個巡捕向他敬禮。一個巡捕牽住馬頭,另一個便引我們進去。


“誰值班?”福爾摩斯問。


“佈雷茲特里特巡官,先生。”


“啊!佈雷茲特里特,你好!”一位身材高大魁偉的巡官走下石板坡的甬道,頭戴鴨舌便帽,身穿帶有盤花鈕釦的夾克衫。“我想同你私下談一談,佈雷茲特里特。”


“好的,福爾摩斯先生。到我的屋子裏來。”


這是一間小小的類似辦公室的房間,桌上放着一大本厚厚的分類登記簿,一架電話凸出地安在牆上。巡官臨桌坐下。


“您要我做點什麼,福爾摩斯先生?”


“我是爲了乞丐休‧布恩而來的。這人被控與李鎮內維爾‧聖克萊爾先生的失蹤有關。”


“是的,他是被押到這裏來候審的。”


“這我已知道了。他現在在這裏嗎?”


“在單人牢房裏。”


“他規矩嗎?”


“哦,一點也不搗亂。不過這壞蛋髒透了。”


“髒得很?”


“對,我們只能做到促使他洗了洗手。他的臉簡直黑得像個補鍋匠一樣。哼,等他的案定了,他得按監獄的規定洗個澡。我想,您見了他,您會同意我所說的他需要洗澡的看法。”


“我很想見見他。”


“您想見他嗎?那很容易。跟我來。您可以把這提包撂在這裏。”


“不,我想我還是拿着它好。”


“好吧,請跟我來!”他領着我們走下一條甬道,打開了一道上閂的門,從一條盤旋式的樓梯下去,把我們帶到了一處牆上刷白灰的走廊,兩側各有一排牢房。


“右手第三個門就是他的牢房,”巡官說,往裏瞧了一瞧。


“他睡着了,”他說,“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們兩人從隔柵往裏瞧,那囚犯臉朝我們躺着,正在酣睡,呼吸緩慢而又深沉。他中等身材,穿着和他的行當相稱的粗料子衣服,貼身一件染過色的襯衫從破爛的上衣裂縫處露了出來。他的確像巡官說的那樣,污穢骯髒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可是他臉上的污垢還是掩蓋不了他那可憎的醜容:從眼邊到下巴有一道寬寬的舊傷疤,這傷疤收縮後把上脣的一邊往上吊起,三顆牙齒露在外面,像是一直在嗥叫的樣子,一頭蓬鬆光亮的紅髮低低覆蓋着兩眼和前額。


“帥吧,是不是?”巡官諷刺的說。


“他的確需要洗一洗,”福爾摩斯說,“我想了個他可以洗一洗的主意,還自作主張地帶了些傢伙來。”他一邊說,一邊打開那個格拉德斯通製造的軟提包,取出了一塊很大的洗澡海綿,使我吃了一驚。


“嘻,嘻!您真是個愛開玩笑的人!”巡官輕聲地笑着。


“喏,如果您肯做件大好事,悄悄打開這牢門,咱們很快就會讓他現出一副更體面的相貌。”


“行,那又有何不可?”巡官說,“他這樣子不會給布街看守所增光,是嗎?他把鑰匙插進門鎖裏面,我們都悄悄地走進牢房。那睡着的傢伙側了側身子,重又進入夢鄉。福爾摩斯彎腰就着水罐,蘸溼了海綿,在囚犯的臉上使勁地上下左右擦了兩下。


“讓我來給你們介紹介紹,”他喊道,“這位是肯特郡李鎮的內維爾‧聖克萊爾先生。”


我一輩子從沒見過這種場面。這人的臉就像剝樹皮一樣讓海綿剝下一層皮。那粗糙的棕色不見了!在臉上橫縫着的一道可怕的傷疤和那顯出一副可憎的冷笑的歪脣也都不見了。那一堆亂蓬蓬的紅頭髮在一揪之下也全掉了。這時,在牀上坐起來的是一個面色蒼白、愁眉不展、模樣俊秀的人,一頭黑髮,皮膚光滑。他揉搓雙眼,凝神打量着周圍,睡眼惺忪,不知所以。忽然他明白事已敗露,不覺尖叫一聲撲在牀上,把臉埋在枕頭裏。


“天啊!”巡官叫道,“真的,他就是那個失蹤的人。我從相片上認出他。”


那囚犯轉過身來,擺出一副聽天由命、不在乎的架勢說,“就算這樣吧,”他說,“請問,能控告我犯了什麼罪?”


“控告你犯了殺害內維爾‧聖……哦,除非他們把這案件當做自殺未遂案,他們就不會控告你犯了這個罪。”巡官咧嘴笑着說,“哼,我當了二十七年的警察了,這次可真該得獎了。”


“如果我是內維爾‧聖克萊爾先生,那麼,顯然我就沒犯什麼罪。因此,我是受到非法拘留。”


“不犯罪,卻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福爾摩斯說,“你要是信得過你的妻子的話,你就會幹得更好些。”


“倒不是我的妻子,而是我的兒女,”那囚犯發出呻吟的聲音說,“上帝保佑,我不願他們爲他們的父親所做的事而感到恥辱。天哪!講出去多麼難堪啊!我可怎麼辦呢?”


福爾摩斯在牀上坐在他身邊,和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果你讓法庭來查清這件事情,”他說,“當然那就難免要宣揚出去。可是,只要你能使警務當局相信,這不是一件足以向你提出控告的事情,我想沒有什麼理由必須把你案子的詳情公諸於報紙。我相信佈雷茲特里特巡官是會把你說給我們聽的記錄記下來提交給有關當局的。這樣,這案子就根本不會提到法庭上去了。”


“上帝保佑您!”那囚犯熱情洋溢地高喊起來,“我寧願忍受拘禁,唉,甚至處決,也不願把我的令人感到痛苦的祕密作爲家庭的污點,留給孩子們。


“你們是唯一聽到我的身世的人。我父親是切斯特菲爾德的小學校長,在那裏我受過極爲良好的教育。我青年的時候酷愛旅行,喜歡演戲,後來在倫敦一家晚報當了記者。有一天,總編輯想要一組反映大城市裏的乞討生活的報導,我自告奮勇來提供這方面的稿件。這就成了我一生歷險的開端。我只有客串充扮乞丐才能收集到寫文章所需的一些基本材料。我當過演員,自然學到了一些化裝的祕訣,並曾以我的化裝技巧而聞名於劇場後臺。這時我利用了這種本領。我先用油色塗臉,然後爲了儘量裝成最令人憐憫的樣子,我用一小條肉色的橡皮膏,做出一個惟妙惟肖的傷疤,把嘴脣一邊向上扭捲起來,戴上一頭紅髮,配上適當的衣服,就在市商業區選定一個地方,表面上是火柴小販,實際上是當乞丐。我這樣幹了幾個小時,晚上回到家中,發現我竟得到二十六個先令零四個便士,這使我大吃一驚。


“我寫完了報導,這些事也就置之腦後不再去想了。直到後來有一天,我爲一位朋友背書擔保了一張票據,後來竟接到一張傳票要我賠償二十五鎊,我因拿不出這麼多錢,急得走投無路,這才忽然計上心來。我央求債主緩期半月讓我去籌款,又請求僱主給我幾天假。然後我就化起裝來,到城裏去乞討。過了十天,我湊起了錢,清了這筆債。


“哦,這麼一來,你們可以想見,當我已懂得:只要我在臉上抹上一點油彩,把帽子放在地上,靜靜地坐着,一天就能掙兩英鎊的時候,再要我安心地去做那一星期只能掙這麼多錢的辛苦工作,是多麼不容易了。是要自尊心還是要錢,我想起背書。鬥爭了很久。最後是金錢佔了上風,我拋棄了記者生活,日復一日地坐在我第一次選定的那條街的拐角,藉着我那一副可怕的面容所引起的惻隱之心,銅板兒塞滿了我的口袋。只有一個人知道我的隱祕。這就是我在天鵝閘巷寄宿的那下等煙館的老闆。在那裏我能夠每天早晨以一個邋遢乞丐的面目出現,到晚上又變成一個衣冠楚楚的浪蕩公子。這個印度阿三收了我高價的房租,所以他會爲我保密。


“不久,我就發現我已積起大筆錢財。我不是說:任何乞丐在倫敦的街頭,一年都能掙到七百英鎊(這還夠不上我的平均收入),但我有巧於化裝和善於應付的特殊才能,而這兩方面又越練越精,這就使我成爲城裏爲人所賞識的人物。整天都有各種各樣的銀幣流水般地進入我的囊中,如果哪天收入不到兩英鎊,那就算是運氣不濟的了。


“我越發財,野心越大。我在郊區買了所房子,後來結婚成家。沒有任何人懷疑我的真正職業。我的愛妻只知道我在城裏做生意,她卻不知道我究竟乾的是些什麼。


“上一個星期一,我剛結束了一天的營生,正在煙館樓上的房間裏換衣服,不料向窗外一望,忽見我妻子站在街心,眼睛正對着我瞧,這使我惶恐萬狀。我驚叫一聲,連忙用手臂遮住臉,接着立即跑去找我的知交─那個印度阿三,求他阻止任何人上樓來找我。我聽見她在樓下的聲音,但知道她一時還上不來。我飛快地脫下衣服,穿上乞丐的那一身裝束,塗上顏色,戴上假髮。這樣,甚至於一個妻子的眼睛也不能識破這僞裝。不過馬上我又想到也許在這屋子裏要進行搜查,那些衣服可能會泄露我的祕密。我忙把窗戶打開,由於用力過猛,竟又碰破我清晨在臥室裏割破的創口。平常我要來的錢都放在一個皮袋裏,這時我剛把其中的銅板掏出來塞在上衣兜裏。我抓起因裝滿銅板而沉甸甸的這件衣服,扔出窗外。它掉在泰晤士河裏不見了。其它的衣服本來也要扔下去,但是就在此轉瞬之間,有些警察正衝上樓。我承認,使我感到欣慰的是,一會兒,我就發現我未被認出是內維爾‧聖克萊爾先生,而是把我當作謀殺內維爾‧聖克萊爾的嫌疑犯被逮捕起來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還有些什麼別的需要我解釋的地方。我當時下定決心長期保持我那化裝的樣子,所以我寧願臉上髒一點也沒關係。我曉得我的老婆一定焦急萬分,我就取下戒指,乘警察不在意的時候,託付給那印度阿三,還匆匆寫了幾行字,告訴我的妻子不必害怕。”


“那封信昨天才寄到她的手裏,”福爾摩斯說。


“我的天!這一個星期可真夠她熬的!”


“警察看住了那個印度阿三,”佈雷茲特里特巡官說,“我很瞭解:他會覺得要想把信寄出去而不被發現是困難的。大概他把信又轉託給某個當海員的顧客,而那傢伙又把它一股腦兒地忘了幾天。”


“就是這麼一回事,”福爾摩斯說,點點頭表示同意,“我相信就是這樣。可是你從來沒有因爲行騙而被控告過嗎?”


“有過多次了,但是,一點罰款對我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


“不過事情必須到此爲止,”佈雷茲特里特說,“如果要警察局不聲張出去,必須是休‧布恩不再存在了。”


“我已經最鄭重地發過誓了。”


“要是這樣,我想大概也就不會再深究下去了。可是,你如下次再犯,那我們就要全盤托出。福爾摩斯先生,我得說我們非常感謝您幫助我們澄清這個案件!我希望知道您又是怎樣得出這個答案來的呢?”


“這個答案,”福爾摩斯說,“是全靠坐在五個枕頭上,抽完一盎斯板煙絲得來的。我想,華生,如果我們坐車去貝克街,正好趕上吃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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