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摩斯:冒險史第四篇 斑點帶子案





八年來,我研究了我的朋友夏洛克‧福爾摩斯的破案方法,記錄了七十多個案例。我粗略地翻閱一下這些案例的記錄,發現許多案例是悲劇性的,也有一些是喜劇性的,其中很大一部分僅僅是離奇古怪而已,但是卻沒有一例是平淡無奇的。這是因爲,他做工作與其說是爲了獲得酬金,還不如說是出於對他那門技藝的愛好。除了顯得獨特或甚至於是近乎荒誕無稽的案情外,他對其它案情從來是不屑一顧,拒不參與任何偵查的。可是,在所有這些變化多端的案例中,我卻回憶不起有哪一例會比薩里郡斯托克莫蘭《注:英格蘭東南部一郡。英格蘭東南部一郡。》的聞名的羅伊洛特家族那一例更具有異乎尋常的特色了。現在談論的這件事,發生在我和福爾摩斯交往的早期。那時,我們都是單身漢,在貝克街合住一套寓所。本來我早就可以把這件事記錄下來,但是,當時我曾作出嚴守祕密的保證,直至上月,由於我爲之作出過保證的那位女士不幸過早地逝世,才解除了這種約束。現在,大概是使真相大白於天下的時候了,因爲我確實知道,外界對於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之死衆說紛紜,廣泛流傳着各種謠言。這些謠言使得這樁事情變得比實際情況更加駭人聽聞。


事情發生在一八八三年四月初的時候。一天早上,我一覺醒來,發現夏洛克‧福爾摩斯穿得整整齊齊,站在我的牀邊。一般來說,他是一個愛睡懶覺的人,而壁爐架上的時鐘,纔剛七點一刻,我有些詫異地朝他眨了眨眼睛,心裏還有點不樂意,因爲我自己的生活習慣是很有規律的。


“對不起,把你叫醒了,華生,”他說,“但是,你我今天早上都命該如此,先是赫德森太太被敲門聲吵醒,接着她報復似地來吵醒我,現在是我來把你叫醒。”


“那麼,什麼事,失火了嗎?”


“不,是一位委託人。好像是一位年輕的女士來臨,她情緒相當激動,堅持非要見我不可。現在她正在起居室裏等候。你瞧,如果有些年輕的女士這麼一大清早就徘徊於這個大都市,甚至把還在夢鄉的人從牀上吵醒,我認爲那必定是一件緊急的事情,她們不得不找人商量。假如這件事將是一件有趣的案子,那麼,我肯定你一定希望從一開始就能有所瞭解。我認爲無論如何應該把你叫醒,給予你這個機會。”


“我的老兄,那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失掉這個機會的。”


我最大的樂趣就是觀察福爾摩斯進行專業性的調查工作,欣賞他迅速地做出推論,他推論之敏捷,猶如是單憑直覺而做出的,但卻總是建立在邏輯的基礎之上。他就是依靠這些解決了委託給他的疑難問題。我匆匆地穿上衣服,幾分鐘後就準備就緒,隨同我的朋友來到樓下的起居室。一位女士端坐窗前,她身穿黑色衣服,蒙着厚厚的面紗。她在我們走進房間時站起身來。


“早上好,小姐,”福爾摩斯愉快地說道,“我的名字是夏洛克‧福爾摩斯。這位是我的摯友和夥伴華生醫生。在他面前,你可以像在我面前一樣地談話,不必顧慮。哈!赫德森太太想得很周到,我很高興看到她已經燒旺了壁爐。請湊近爐火坐坐,我叫人給你端一杯熱咖啡,我看你在發抖。”


“我不是因爲覺得冷才發抖的。”那個女人低聲地說,同時,她按照福爾摩斯的請求換了個座位。


“那麼,是爲什麼呢?”


“福爾摩斯先生,是因爲害怕和感到恐懼。”她一邊說着,一邊掀起了面紗,我們能夠看出,她確實是處於萬分焦慮之中,引人憐憫。她臉色蒼白,神情沮喪,雙眸驚惶不安,酷似一頭被追逐的動物的眼睛。她的身材相貌像是三十歲模樣,可是,她的頭髮卻未老先衰夾雜着幾許銀絲,表情萎靡憔悴。夏洛克‧福爾摩斯迅速地從上到下打量了她一下。


“你不必害怕,”他探身向前,輕輕地拍拍她的手臂,安慰她說,“我毫不懷疑,我們很快就會把事情處理好的,我知道,你是今天早上坐火車來的。”


“那麼說,你認識我?”


“不,我注意到你左手的手套裏有一張回程車票的後半截。你一定是很早就動身的,而且在到達車站之前,還乘坐過單輪馬車《注》在崎嶇的泥濘道路上行駛了一段漫長的路程。”


《注:原文爲dogcart,是有背對背兩個座位的雙輪單馬車。》


那位女士猛地吃了一驚,惶惑地凝視着我的同伴。


“這裏面沒什麼奧妙,親愛的小姐,”他笑了笑說,“你外套的左臂上,至少有七處濺上了泥。這些泥跡都是新沾上的。除了單馬車以外,沒有什麼其它車輛會這樣地甩起泥巴來,並且只有你坐在車伕左面纔會濺到泥的。”


“不管你是怎麼判斷出來的,你說得完全正確,”她說,“我六點鐘前離家上路,六點二十到達萊瑟黑德,然後乘坐開往滑鐵盧的第一班火車來的。先生,這麼緊張我再也受不了啦,這樣下去我會發瘋的。我是求助無門,一個能幫忙的人也沒有,除了只有那麼一個人關心我,可是他這可憐的人兒,也是愛莫能助。我聽人說起過你,福爾摩斯先生,我是從法林託歇太太那兒聽說的,你曾經在她極需幫助的時候援助過她。我正是從她那兒打聽到你的地址的。噢,先生,你不也可以幫幫我的忙嗎?至少可以對陷於黑暗深淵的我指出一線光明的吧。目前我無力酬勞你對我的幫助,但在一個月或一個半月以內,我即將結婚,那時就能支配我自己的收入,你至少可以發現,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福爾摩斯轉身走向他的辦公桌,打開抽屜的鎖,從中取出一本小小的案例簿,翻閱了一下。


“法林託歇,”他說,“啊,是的,我想起了那個案子,是一件和貓兒眼寶石女冠冕有關的案子。華生,我想起那還是你來以前的事呢。小姐,我只能說我很樂於爲你這個案子效勞,就像我曾經爲你的朋友那樁案子效勞一樣。至於酬勞,我的職業本身就是它的酬勞;但是,你可以在你感到最合適的時候,隨意支付我在這件事上可能付出的費用。那麼,現在請你把可能有助於對這件事作出判斷的一切告訴我們吧。”


“唉,”我們的來客回答說,“我處境的可怕之處在於我所擔心害怕的東西十分模糊,我的疑慮完全是由一些瑣碎的小事引起的。這些小事在別人看起來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在所有的人當中,甚至我最有權利取得其幫助和指點的人,也把我告訴他的關於這件事的一切看做是一個神經質的女人的胡思亂想。他倒沒有這麼說,但是,我能從他安慰我的答話和迴避的眼神中覺察出來。我聽說,福爾摩斯先生,你能看透人們心中種種邪惡。請你告訴我,在危機四伏的情況下,我該怎麼辦。”


“我十分留意地聽你講,小姐。”


“我的名字叫海倫‧斯托納,我和我的繼父住在一起,他是位於薩里郡西部邊界的斯托克莫蘭的羅伊洛特家族─英國最古老的撒克遜家族之一─的最後的一個生存者。”


福爾摩斯點點頭,“這個名字我很熟悉,”他說。


“這個家族一度是英倫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它的產業佔地極廣,超出了本郡的邊界,北至伯克郡,西至漢普郡。可是到了上個世紀,連續四代子嗣都屬生性荒淫浪蕩、揮霍無度之輩,到了攝政時期《注》終於被一個賭棍最後搞得傾家蕩產。除了幾畝土地和一座二百年的古老邸宅外,其它都已蕩然無存,而那座邸宅也已典押得差不多了。最後的一位地主在那裏苟延殘喘地過着落破王孫的可悲生活。但是他的獨生子,我的繼父,認識到他必須使自己適應這種新的情況,從一位親戚那裏借到一筆錢,這筆錢使他得到了一個醫學學位,並且出國到了加爾各答行醫,在那兒憑藉他的醫術和堅強的個性,業務非常發達。可是,由於家裏幾次被盜,他在盛怒之下,毆打當地人管家致死,差一點因爲這個被判處死刑。就這樣,他遭到長期監禁。後來,返回英國,變成一個性格暴躁、失意潦倒的人。


《注》英王喬治四世皇太子的攝政時期即自1811年至1820年期間。


“羅伊洛特醫生在印度時娶了我的母親。她當時是孟加拉炮兵司令斯托納少將的年輕遺孀,斯托納太太。我和我的姐姐朱莉婭是孿生姐妹,我母親再婚的時候,我們年僅兩歲。她有一筆相當可觀的財產,每年的進項不少於一千英鎊。我們和羅伊洛特醫生住在一起時,她就立下遺囑把財產全部遺贈給他,但附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在我們結婚後,每年要撥給我們一定數目的金錢。我們返回英倫不久,我們的母親就去世了。她是八年前在克魯附近一次火車事故中喪生的。在這之後,羅伊洛特醫生放棄了重新在倫敦開業的意圖,帶我們一起到斯托克莫蘭祖先留下的古老邸宅裏過活。我母親遺留的錢足夠應付我們的一切需要,看來我們的幸福似乎是毫無問題的了。


“但是,大約在這段時間裏,我們的繼父發生了可怕的變化。起初,鄰居們看到斯托克莫蘭的羅伊洛特的後裔回到這古老家族的邸宅,都十分高興。可是他一反與鄰居們交朋友或互相往來的常態,把自己關在房子裏,深居簡出,不管碰到什麼人,都一味窮兇極惡地與之爭吵。這種近乎癲狂的暴戾脾氣,在這個家族中,是有遺傳性的。我相信我的繼父是由於長期旅居於熱帶地方,致使這種脾氣變本加厲。一系列使人丟臉的爭吵發生了。其中兩次,一直吵到違警罪法庭纔算罷休。結果,他成了村裏人人望而生畏的人。人們一看到他,無不敬而遠之,趕緊躲開,因爲他是一個力大無窮的人,當他發怒的時候,簡直是什麼人也控制不了他。


“上星期他把村裏的鐵匠從欄杆上扔進了小河,只是在我花掉了盡我所能收羅到的錢以後,才避免了又一次當衆出醜。除了那些到處流浪的吉卜賽人以外,他沒有任何朋友。他允許那些流浪者在那一塊象徵着家族地位的幾畝荊棘叢生的土地上紮營。他會到他們帳蓬裏去接受他們作爲報答的殷勤款待。有時候隨同他們出去流浪長達數週之久。他還對印度的動物有着強烈的愛好。這些動物是一個記者送給他的。目前,他有一隻印度獵豹和一隻狒狒,這兩隻動物就在他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跑來跑去,村裏人就像害怕它們的主人一樣害怕它們。


“通過我說的這些情況,你們不難想像我和可憐的姐姐朱莉婭是沒有什麼生活樂趣的。沒有外人會願意跟我們長期相處,在很長一個時期裏,我們操持所有的家務。我姐姐死的時候,才僅僅三十歲。可是她早已兩鬢斑白了,甚至和我現在的頭髮一樣白。”


“那麼,你姐姐已經死了?”


“她剛好是兩年前死的,我想對你說的正是有關她去世的事。你可以理解,過着我剛纔所敘述的那種生活,我們幾乎見不到任何和我年齡相仿和地位相同的人。不過,我們有一個姨媽,叫霍洛拉‧韋斯法爾小姐,她是我母親的老處女姐妹,住在哈羅附近,我們偶而得到允許,到她家去短期作客。兩年前,朱莉婭在聖誕節到她家去,在那裏認識了一位領半薪的海軍陸戰隊少校,並和他締結了婚約。我姐姐歸來後,我繼父聞知這一婚約,並未對此表示反對。但是,在預定舉行婚禮之前不到兩週的時候,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從而奪去了我唯一的伴侶。”


福爾摩斯一直仰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睛,頭靠在椅背靠墊上。但是,這時他半睜開眼,看了一看他的客人。


“請把細節說準確些。”他說。


“這對我來說很容易,因爲在那可怕的時刻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已經深深印在我的記憶裏。我已經說過,莊園的邸宅是極其古老的,只有一側的耳房現在住着人。這一側的耳房的臥室在一樓,起居室位於房子的中間部位。這些臥室中第一間是羅伊洛特醫生的,第二間是我姐姐的,第三間是我自己的。這些房間彼此互不相通,但是房門都是朝向一條共同的過道開的。我講清楚了沒有?”


“非常清楚。”


“三個房間的窗子都是朝向草坪開的。發生不幸的那個晚上,羅伊洛特醫生早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可是我們知道他並沒有就寢,因爲我姐姐被他那強烈的印度雪茄煙味薰得苦不勝言,他抽這種雪茄已經上了癮。因此,她離開自己的房間,來到我的房間裏逗留了一些時間,和我談起她即將舉行的婚禮。到了十一點鐘,她起身回自己的房間,但是走到門口時停了下來,回過頭來。


“告訴我,海倫,”她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你聽到過有人吹口哨沒有?”


“從來沒有聽到過。”我說。


“我想你睡着的時候,不可能吹口哨吧?


“當然不會,你爲什麼要問這個呢?


“因爲這幾天的深夜,大約清晨三點鐘左右,我總是聽到輕輕的清晰的口哨聲。我是一個睡不沉的人,所以就被吵醒了。我說不出那聲音是從哪兒來的,可能來自隔壁房間,也可能來自草坪。我當時就想,我得問問你是否也聽到了。


“沒有,我沒聽到過。一定是種植園裏那些討厭的吉卜賽人。


“極其可能。可是如果是從草坪那兒來的,我感到奇怪你怎麼會沒有同樣地聽到。


“啊,但是,我一般睡得比你沉。


“好啦,不管怎麼說,這關係都不大。她扭過頭對我笑笑,接着把我的房門關上。不一會兒,我就聽到她的鑰匙在門鎖裏轉動的聲音。”


“什麼?”福爾摩斯說,“這是不是你們的習慣,夜裏總是把自己鎖在屋子裏?”


“總是這樣。”


“爲什麼呢?”


“我想我和你提到過,醫生養了一隻印度獵豹和一隻狒狒。不把門鎖上,我們感到不大安全。”


“是這麼回事。請你接着說下去。”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一種大禍臨頭的模糊感覺壓在我心頭。你會記得我們姐兒倆是孿生姐妹,你知道,聯接這樣兩個血肉相連的心的紐帶是有多麼微妙。那天晚上是個暴風雨之夜,外面狂風怒吼,雨點劈劈啪啪地打在窗戶上。突然,在風雨嘈雜聲中,傳來一聲女人驚恐的狂叫,我聽出那是我姐姐的聲音。我一下子從牀上跳了起來,裹上了一塊披巾,就衝向了過道。就在我開啓房門時,我彷彿聽到一聲輕輕的就像我姐姐說的那樣的口哨聲,稍停,又聽到匡啷一聲,彷彿是一塊金屬的東西倒在地上。就在我順着過道跑過去的時候,只看見我姐姐的門鎖已開,房門正在慢慢地移動着。我嚇呆了,瞪着雙眼看着,不知道會有什麼東西從門裏出來。藉着過道的燈光,我看見我姐姐出現在房門口,她的臉由於恐懼而雪白如紙,雙手摸索着尋求援救,整個身體就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我跑上前去,雙手擁抱住她。這時只見她似乎雙膝無力,頹然跌倒在地。她像一個正在經受劇痛的人那樣翻滾扭動,她的四肢可怕地抽搐。起初我以爲她沒有認出是我,可是當我俯身要抱她時,她突然發出淒厲的叫喊,那叫聲我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她叫喊的是‘唉,海倫,天啊!是那條帶子,那條帶斑點的帶子。’她似乎言猶未盡,還很想說些別的什麼,她把手舉在空中,指向醫生的房間,但是抽搐再次發作,她說不出話來了。我疾步奔跑出去,大聲喊我的繼父,正碰上他穿着睡衣,急急忙忙地從他的房間趕過來。他趕到我姐姐身邊時,我姐姐已經不省人事了。儘管他給她灌下了白蘭地,並從村裏請來了醫生,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的,因爲她已奄奄一息,瀕臨死亡,直至嚥氣之前,再也沒有重新甦醒。這就是我那親愛的姐姐的悲慘結局。”


“等一等,”福爾摩斯說,“你敢十分肯定聽到那口哨聲和金屬碰撞聲了嗎?你能保證嗎?”


“本郡驗屍官在調查時也正是這樣問過我的。我是聽到的,它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可是在猛烈的風暴聲和老房子嘎嘎吱吱的一片響聲中,我也有可能聽錯。”


“你姐姐還穿著白天的衣服嗎?”


“沒有,她穿着睡衣。在她的右手中發現了一根燒焦了的火柴棒,左手裏有個火柴盒。”


“這說明在出事的時候,她劃過火柴,並向周圍看過,這一點很重要。驗屍官得出了什麼結論?”


“他非常認真地調查了這個案子,因爲羅伊洛特醫生的品行在郡裏早已臭名昭著,但是他找不出任何能說服人的致死原因。我證明,房門總是由室內的門鎖鎖住的,窗子也是由帶有寬鐵槓的老式百葉窗護擋着,每天晚上都關得嚴嚴的。牆壁仔細地敲過,發現四面都很堅固,地板也經過了徹底檢查,結果也是一樣。煙囪倒是很寬闊,但也是用了四個大鎖環閂上的。因此,可以肯定我姐姐在遭到不幸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人在房間裏。再說,她身上沒有任何暴力的痕跡。”


“會不會是毒藥?”


“醫生們爲此做了檢查,但查不出來。”


“那麼,你認爲這位不幸的女士的死因是什麼呢?”


“儘管我想像不出是什麼東西嚇壞了她,可是我相信她致死的原因純粹是由於恐懼和精神上的震驚。”


“當時種植園裏有吉卜賽人嗎?”


“有的,那兒幾乎總是有些吉卜賽人。”


“啊,從她提到的帶子─帶斑點的帶子,你推想出什麼來沒有?”


“有時我覺得,那隻不過是精神錯亂時說的胡話,有時又覺得,可能指的是某一幫人《注》。也許指的就是種植園裏那些吉卜賽人。他們當中有那麼多人頭上戴着帶點子的頭巾,我不知道這是否可以說明她所使用的那個奇怪的形容詞。”


《注:原文band作“帶子”解,亦作“一幫”解。》


福爾摩斯搖搖頭,好像這樣的想法遠遠不能使他感到滿意。


“這裏面還大有文章。”他說,“請繼續講下去。”


“從那以後,兩年過去了,一直到最近,我的生活比以往更加孤單寂寞。然而,一個月前,很榮幸有一位認識多年的親密朋友向我求婚。他的名字叫阿米塔奇─珀西‧阿米塔奇,是住在裏丁附近克蘭浩特的阿米塔奇先生的二兒子。我繼父對這件婚事沒有表示異議,我們商定在春天的時候結婚。兩天前,這所房子西邊的耳房開始進行修繕,我臥室的牆壁被鑽了些洞,所以我不得不搬到我姐姐喪命的那房間裏去住,睡在她睡過的那張牀上。昨天晚上,我睜着眼睛躺在牀上,回想起她那可怕的遭遇,在這寂靜的深夜,我突然聽到曾經預兆她死亡的輕輕的口哨聲,請想想看,我當時被嚇成什麼樣子!我跳了起來,把燈點着,但是在房間裏什麼也沒看到。可是我實在是嚇得魂不附體,再也不敢重新上牀。我穿上了衣服,天一亮,我悄悄地出來,在邸宅對面的克朗旅店僱了一輛單馬車,坐車到萊瑟黑德,又從那裏來到你這兒,唯一的目的是來拜訪你並向你請教。”


“你這樣做很聰明,”我的朋友說,“但是你是否一切全說了?”


“是的,一切。”


“羅伊洛特小姐,你並沒有全說。你在袒護你的繼父。”


“哎呀!你這是什麼意思?”


爲了回答她的話,福爾摩斯拉起了遮住我們客人放在膝頭上那隻手的黑色花邊袖口的褶邊。白晰的手腕上,印有五小塊烏青的傷痕,那是四個手指和一個拇指的指痕。


“你受過虐待。”福爾摩斯說。


這位女士滿臉緋紅,遮住受傷的手腕說:“他是一個身體強健的人,他也許不知道自己的力氣有多大。”


大家沉默了好長時間,在這段時間裏福爾摩斯將手託着下巴,凝視着劈啪作響的爐火。


最後他說:“這是一件十分複雜的案子。在決定要採取什麼步驟以前,我希望瞭解的細節真是多得不可勝數。不過,我們已經是刻不容緩的了。假如我們今天到斯托克莫蘭去,我們是否可能在你繼父不知道的情況下,查看一下這些房間呢?”


“很湊巧,他談起過今天要進城來辦理一些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很可能一整天都不在家,這就不會對你有任何妨礙了。眼下我們有一位女管家,但是她已年邁而且愚笨,我很容易把她支開。”


“好極了,華生,你不反對走一趟吧?”


“絕不反對。”


“那麼,我們兩個人都要去的。你自己有什麼要辦的事嗎?”


“既然到了城裏,有一兩件事我想去辦一下。但是,我將乘坐十二點鐘的火車趕回去,好及時在那兒等候你們。”


“你可以在午後不久等候我們。我自己有些業務上的小事要料理一下。你不待一會兒吃一點早點嗎?”


“不,我得走啦。我把我的煩惱事向你們吐露以後,我的心情輕鬆多了。我盼望下午能再見到你們。”她把那厚厚的黑色面紗拉下來蒙在臉上,悄悄地走出了房間。


“華生,你對這一切有何感想?”夏洛克‧福爾摩斯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問道。


“在我看來,是一個十分陰險毒辣的陰謀。”


“是夠陰險毒辣的。”


“可是,如果這位女士所說的地板和牆壁沒受到什麼破壞,由門窗和煙囪是鑽不進去的這些情況沒有錯的話,那麼,她姐姐莫名其妙地死去時,無疑是一個人在屋裏的。”


“可是,那夜半哨聲是怎麼回事?那女人臨死時非常奇怪的話又如何解釋呢?”


“我想不出來。”


“夜半哨聲;同這位老醫生關係十分密切的一幫吉卜賽人的出現;我們有充分理由相信醫生企圖阻止他繼女結婚的這個事實;那句臨死時提到的有關帶子的話;最後還有海倫‧斯托納小姐聽到的匡啷一下的金屬碰撞聲(那聲音可能是由一根扣緊百葉窗的金屬槓落回到原處引起的);當你把所有這些情況聯繫起來的時候,我想有充分根據認爲:沿着這些線索就可以解開這個謎了。”


“然而那些吉卜賽人都幹了些什麼呢?”


“我想像不出。”


“我覺得任何這一類的推理都有許多缺陷。”


“我覺得是這樣。恰恰就是由於這個原因,我們今天才要到斯托克莫蘭去。我想看看這些缺陷是無法彌補的呢,還是可以解釋得通的。可是,真見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夥伴這聲突如其來的喊叫是因爲我們的門突然被人撞開了。一個彪形大漢堵在房門口。他的裝束很古怪,既像一個專家,又像一個莊稼漢。他頭戴黑色大禮帽,身穿一件長禮服,腳上卻穿着一雙有綁腿的高統靴,手裏還揮動着一根獵鞭。他長得如此高大,他的帽子實際上都擦到房門上的橫楣了。他塊頭之大,幾乎把門的兩邊堵得嚴嚴實實。他那張佈滿皺紋、被太陽炙曬得發黃、充滿邪惡神情的寬臉,一會兒朝我瞧瞧,一會兒朝福爾摩斯瞧瞧。他那一雙兇光畢露的深陷的眼睛和那細長的高鷹鉤的鼻子,使他看起來活像一隻老朽、殘忍的猛禽。


“你們倆誰是福爾摩斯?”這個怪物問道。


“先生,我就是,可是失敬得很,你是哪一位?”我的夥伴平靜地說。


“我是斯托克莫蘭的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


“哦,醫生,”福爾摩斯和藹地說,“請坐。”


“不用來這一套,我知道我的繼女到你這裏來過,因爲我在跟蹤她。她對你都說了些什麼?”


“今年這個時候天氣還這麼冷,”福爾摩斯說。


“她都對你說了些什麼?”老頭暴跳如雷地叫喊起來。


“但是我聽說番紅花將開得很不錯。”我的夥伴談笑自如地接着說。


“哈!你想搪塞我,是不是?”我們這位新客人向前跨上一步,揮動着手中的獵鞭說,“我認識你,你這個無賴!我早就聽說過你。你是福爾摩斯,一個愛管閒事的人。”


我的朋友微微一笑。


“福爾摩斯,好管閒事的傢伙!”


他更加笑容可掬。


“福爾摩斯,你這個蘇格蘭場的自命不凡的芝麻官!”


福爾摩斯格格地笑了起來,“你的話真夠風趣的,”他說。


“你出去的時候把門關上,因爲明明有一股穿堂風。”


“我把話說完就走。你竟敢來干預我的事。我知道斯托納小姐來過這裏,我跟蹤了她。我可是一個不好惹的危險人物!你瞧這個。”他迅速地向前走了幾步,抓起火鉗,用他那雙褐色的大手把它拗彎。


“小心點別讓我抓住你。”他咆哮着說,順手把扭彎的火鉗扔到壁爐裏,大踏步地走出了房間。


“他真像一個非常和藹可親的人,”福爾摩斯哈哈大笑說:“我的塊頭沒有他那麼大,但是假如他在這兒多待一會兒,我會讓他看看,我的手勁比他的小不了多少。”說着,他拾起那條鋼火鉗,猛一使勁,就把它重新弄直了。


“真好笑,他竟那麼蠻橫地把我和官廳偵探人員混爲一談!然而,這麼一段插曲卻爲我們的調查增添了風趣,我唯一希望的是我們的小朋友不會由於粗心大意讓這個畜牲跟蹤上了而遭受什麼折磨。好了,華生,我們叫他們開早飯吧,飯後我要步行到醫師協會去,我希望在那兒能搞到一些有助於我們處理這件案子的材料。”


夏洛克‧福爾摩斯回來時已快要一點了。他手中拿着一張藍紙,上面潦草地寫着一些筆記和數字。


“我看到了那位已故的妻子的遺囑,”他說,“爲了確定它確切的意義,我不得不計算出遺囑中所列的那些投資有多大進項。其全部收入在那位女人去世的時候略少於一千一百英鎊,現在,由於農產品價格下跌,至多不超過七百五十英鎊。可是每個女兒一結婚就有權索取二百五十英鎊的收入。因此,很明顯,假如兩個小姐都結了婚,這位妙人兒就會只剩下菲薄的收入,甚至即使一個結了婚也會弄得他很狼狽。我早上的工作沒有白費,因爲它證明了他有着最強烈的動機以防止這一類事情發生。華生,現在再不抓緊就太危險了,特別是那老頭已經知道我們對他的事很感興趣;所以,如果你準備好了,我們就去僱一輛馬車,前往滑鐵盧車站。假如你悄悄地把你的左輪手槍揣在口袋裏,我將非常感激。對於能把鋼火鉗扭成結的先生,一把埃利二號是最能解決爭端的工具了。我想這個東西連同一把牙刷就是我們的全部需要。”


在滑鐵盧,我們正好趕上一班開往萊瑟黑德的火車。到站後,我們從車站旅店僱了一輛雙輪輕便馬車,沿着可愛的薩里單行車道行駛了五六英哩。那天天氣極好,陽光明媚,晴空中白雲輕飄。樹木和路邊的樹籬剛剛露出第一批嫩枝,空氣中散發著令人心曠神怡的溼潤的泥土氣息。對於我來說,至少覺得這春意盎然的景色和我們從事的這件不祥的調查是一個奇特的對照。我的夥伴雙臂交叉地坐在馬車的前部,帽子耷拉下來遮住了眼睛,頭垂到胸前,深深地陷入沉思之中。可是驀地他擡起頭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對面的草地。


“你瞧,那邊。”他說。


一片樹木茂密的園地,隨着不很陡的斜坡向上延伸,在最高處形成了密密的一片叢林。樹叢之中矗立着一座十分古老的邸宅的灰色山牆和高高的屋頂。


“斯托克莫蘭?”他說。


“是的,先生,那是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的房子。”馬車伕說。


“那邊正在大興土木,”福爾摩斯說,“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村子在那兒,”馬車伕遙指左面的一簇屋頂說,“但是,如果你們想到那幢房子那裏去,你們這樣走會更近一些:跨過籬笆兩邊的臺階,然後順着地裏的小路走。就在那兒,那位小姐正在走着的那條小路。”


“我想,那位小姐就是斯托納小姐,”福爾摩斯手遮着眼睛,仔細地瞧着說,“是的,我看我們最好還是照你的意思辦。”


我們下了車,付了車錢,馬車嘎啦嘎啦地朝萊瑟黑德行駛回去。


當我們走上臺階時,福爾摩斯說:“我認爲還是讓這個傢伙把我們當成是這裏的建築師,或者是來辦事的人爲好,省得他閒話連篇。午安,斯托納小姐。你瞧,我們是說到做到的。”


我們這位早上來過的委託人急急忙忙地趕上前來迎接我們,臉上流露出高興的神色。“我一直在焦急地盼着你們,”她熱情地和我們邊握手邊大聲說道,“一切都很順利。羅伊洛特醫生進城了,看來他傍晚以前是不會回來了。”


“我們已經高興地認識了醫生。”福爾摩斯說。接着他把經過大概地敘述了一番。聽着聽着,斯托納小姐的整個臉和嘴脣都變得刷白。


“天哪!”她叫道,“那麼,他一直在跟着我了。”


“看來是這樣。”


“他太狡猾了,我無時無刻不感到受着他的控制。他回來後會說什麼呢?”


“他必須保護他自己,因爲他可能發現,有比他更狡猾的人跟蹤他。今天晚上,你一定要把門鎖上不放他進去。如果他很狂暴,我們就送你去哈羅你姨媽家裏。現在,我們得抓緊時間,所以,請馬上帶我們到需要檢查的那些房間去。”


這座邸宅是用灰色的石頭砌的,石壁上佈滿了青苔,中央部分高高矗立,兩側是弧形的邊房,像一對蟹鉗似地向兩邊延伸。一側的邊房窗子都已經破碎,用木板堵着,房頂也有一部分坍陷了,完全是一副荒廢殘破的景象。房子的中央部分也是年久失修。可是,右首那一排房子卻比較新,窗子裏窗簾低垂,煙囪上藍煙嫋嫋,說明這裏是這家人居住的地方。靠山牆豎着一些鷹架,牆的石頭部分已經鑿通,但是我們到達那裏時卻沒見到有工人的跡象。福爾摩斯在那塊草草修剪過的草坪上緩慢地走來走去,十分仔細地檢查了窗子的外部。


“我想,這是你過去的寢室,當中那間是你姐姐的房間,挨着主樓的那間是羅伊洛特醫生的臥室。”


“一點也不錯。但是現在我在當中那間睡覺。”


“我想這是因爲房屋正在修繕中。順便說說,那座山牆似乎並沒有任何加以修繕的迫切需要吧。”


“根本不需要,我相信那隻不過是要我從我的房間裏搬出來的一個藉口。”


“啊,這很說明問題。嗯,這狹窄邊房的另一邊是那一條三個房間的房門都朝向它開的過道。裏面當然也有窗子的吧?”


“有的,不過是一些非常窄小的窗子。太窄了,人鑽不進去。”


“既然你倆晚上都鎖上自己的房門,從那一邊進入你們的房間是不可能的了。現在,麻煩你到你的房間裏去,並且閂上百葉窗。”


斯托納小姐照他吩咐的做了。福爾摩斯十分仔細地檢查開着的窗子,然後用盡各種方法想打開百葉窗,但就是打不開。連一條能容一把刀子插進去把閂槓撬起來的裂縫也沒有。隨後,他用凸透鏡檢查了合葉,可是合葉是鐵製的,牢牢地嵌在堅硬的石牆上。


“嗯,”他有點困惑不解地搔着下巴說,“我的推理肯定有些說不通的地方。如果這些百葉窗閂上了,是沒有人能夠鑽進去的。好吧,我們來看看裏邊是否有什麼線索能幫助我們弄明白事情的真相。”


一道小小的側門通向刷得雪白的過道,三間臥室的房門都朝向這個過道。福爾摩斯不想檢查第三個房間,所以我們馬上就來到第二間,也就是斯托納小姐現在用作寢室、她的姐姐不幸去世的那個房間。這是一間簡樸的小房間,按照鄉村舊式邸宅的樣式蓋的,有低低的天花板和一個開口式的壁爐。房間的一隅立着一隻帶抽屜的褐色櫥櫃,另一隅安置着一張窄窄的罩著白色牀罩的牀,窗子的左側是一隻梳妝檯。這些傢俱加上兩把柳條椅子就是這個房間的全部擺設了,只是正當中還有一塊四方形的威爾頓地毯而已,房間四周的木板和牆上的嵌板是蛀孔斑斑的棕色櫟木,十分陳舊,並且褪了色。很可能當年建築這座房子時就已經有這些木板和嵌板了。福爾摩斯搬了一把椅子到牆角,默默地坐在那裏,他的眼睛卻前前後後,上上下下不停地巡視,他觀察細緻入微,對房間的每個細節都注意到了。


最後,他指着懸掛在牀邊的一根粗粗的鈴拉繩問道,“這個鈴通什麼地方?”那繩頭的流蘇實際上就搭在枕頭上。


“通到管家的房間裏。”


“看樣子它比其他東西都要新些。”


“是的,才裝上一兩年。”


“我想是你姐姐要求裝上的吧?”


“不是,我從來沒有聽說她用過它。我們想要什麼東西總是自己去取的。”


“是啊,看來沒有必要在那兒安裝這麼好的一根鈴繩。對不起,讓我花幾分鐘搞清楚這地板。”他趴了下去,手裏拿着他的放大鏡,迅速地前後匍匐移動,十分仔細地檢查木板間的裂縫。接着他對房間裏的嵌板做了同樣的檢查。最後,他走到牀前,目不轉睛地打量了它好一會,又順着牆上下來回瞅着。末了他把鈴繩握在手中,突然使勁拉了一下。


“咦!這只是做樣子的。”他說。


“不響嗎?”


“不響,上面甚至沒有接上線。這很有意思,現在你能看清,繩子剛好是系在小小的通氣孔上面的鉤子上。”


“多麼荒唐的做法啊!我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這個。”


“非常奇怪!”福爾摩斯手拉着鈴繩喃喃地說,“這房間裏有一兩個十分特別的地方。例如,造房子的人有多麼愚蠢,竟會把通氣孔朝向隔壁房間,花費同樣的工夫,他本來可以把它通向戶外的。”


“那也是新近的事。”這位小姐說。


“是和鈴繩同時安裝的嗎?”福爾摩斯問。


“是的,有好幾處小改動是那時候進行的。”


“這些東西實在太有趣了─擺樣子的鈴繩,不通風的通氣孔。你要是允許的話,斯托納小姐,我們到裏面那一間去檢查檢查看。”


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的房間比他繼女的較爲寬敞,但房間裏的陳設也是那麼簡樸。一張行軍牀,一個擺滿書籍的小木製書架,架上的書籍多數是技術性的,牀邊是一把扶手椅,靠牆有一把普通的木椅,一張圓桌和一隻大鐵保險櫃,這些就是一眼就能看到的主要傢俱和雜物。福爾摩斯在房間裏慢慢地繞了一圈,全神貫注地,逐一地將它們都檢查了一遍。


他敲敲保險櫃問道:“這裏面是什麼?”


“我繼父業務上的文件。”


“噢,那麼你看見過裏面的了?”


“僅僅一次,那是幾年以前。我記得裏面裝滿了文件。”


“比方說,裏邊不會有一隻貓嗎?”


“不會,多麼奇怪的想法!”


“哦,看看這個!”他從保險櫃上邊拿起一個盛奶的淺碟。


“不,我們沒養貓。但是有一隻印度獵豹和一隻狒狒。”


“啊,是的,當然!嗯,一隻印度獵豹也差不多就是一隻大貓,可是,我敢說要滿足它的需要,一碟奶怕不怎麼夠吧。還有一個特點,我必須確定一下。”他蹲在木椅前,聚精會神地檢查了椅子面。


“謝謝你,差不多可以解決了。”說着,他站了起來把手中的放大鏡放在衣袋裏。“喂,這兒有件很有意思的東西!”


引起他注意的是掛在牀頭上的一根小打狗鞭子。不過,這根鞭子是卷着的,而且打成結,以使鞭繩盤成一個圈。


“你怎麼理解這件事,華生?”


“那隻不過是一根普通的鞭子。但我不明白,爲什麼要打成結?”


“並不那麼太普通吧,哎呀,這真是個萬惡的世界,一個聰明人如果把腦子用在爲非作歹上,那就糟透了。我想我現在已經察看夠了,斯托納小姐,如果你許可的話,我們到外面的草地上去走走。”


我從來沒有見到過我的朋友在離開調查現場時,臉色是那樣的嚴峻,或者說,表情是那樣的陰沉。我們在草坪上來來回回地走着,無論是斯托納小姐或者是我,都不想打斷他的思路,直到他自己從沉思中恢復過來爲止。


“斯托納小姐,”他說,“至關重要的是你在一切方面都必須絕對按我所說的去做。”


“我一定照辦。”


“事情太嚴重了,不容有片刻猶豫。你的生命可能取決於你是否聽從我的話。”


“我向你保證,我一切聽從你的吩咐。”


“首先,我的朋友和我都必須在你的房間裏過夜。”


斯托納小姐和我都驚愕地看着他。


“對,必須這樣,讓我來解釋一下。我相信,那兒就是村裏的旅店?”


“是的,那是克朗旅店。”


“好得很。從那兒看得見你的窗子?”


“當然。”


“你繼父回來時,你一定要假裝頭疼,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然後,當你聽到他夜裏就寢後,你就必須打開你那扇窗戶的百葉窗,解開窗戶的搭扣,把燈擺在那兒作爲給我們的信號,隨後帶上你可能需要的東西,悄悄地回到你過去住的房間。我毫不懷疑,儘管尚在修理,你還是能在那裏住一宵的。”


“噢,是的,沒問題。”


“其餘的事情就交給我們處理好了。”


“可是,你們打算怎麼辦呢?”


“我們要在你的臥室裏過夜,我們要調查打擾你的這種聲音是怎麼來的。”


“我相信,福爾摩斯先生,你已經打定了主意。”斯托納小姐拉着我同伴的袖子說。


“也許是這樣。”


“那麼,發發慈悲吧,告訴我,我姐姐是什麼原因死的?”


“我倒希望在有了更確切的證據之後再說。”


“你至少可以告訴我,我的想法是否正確,她也許是突然受驚而死的。”


“不,我不認爲是那樣。我認爲可能有某種更爲具體的原因。好啦,斯托納小姐,我們必須離開你了,因爲,要是羅伊洛特醫生回來見到了我們,我們這次行程就會成爲徒勞的了。再見,要勇敢些,只要你按照我告訴你的話去做,你儘可以放心,我們將很快解除威脅着你的危險。”


夏洛克‧福爾摩斯和我沒費什麼事就在克朗旅店訂了一間臥室和一間起居室。房間在二層樓,我們可以從窗子俯瞰斯托克莫蘭莊園林蔭道旁的大門和住人的邊房。黃昏時刻,我們看到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驅車過去,他那碩大的軀體出現在給他趕車的瘦小的少年身旁,顯得格外突出。那男僕在打開沉重的大鐵門時,稍稍費了點事,我們聽到醫生嘶啞的咆哮聲,並且看到他由於激怒而對那男僕揮舞着拳頭。馬車繼續前進。過一會兒,我們看到樹叢裏突然照耀出一道燈光,原來這是有一間起居室點上了燈。


“你知道嗎,華生?”福爾摩斯說。這時,夜幕逐漸降臨。我們正坐在一起談話,“今天晚上你同我一起來,我的確不無顧慮,因爲確實存在着明顯的危險因素。”


“我能助一臂之力嗎?”


“你在場可能會起很重要的作用。”


“那麼,我當然應該來。”


“非常感謝!”


“你說到危險。顯然,你在這些房間裏看到的東西比我看到的要多得多。”


“不,但是我認爲,我可能稍微多推斷出一些東西。我想你同我一樣看到了所有的東西。”


“除了那鈴繩以外,我沒有看到其它值得注意的東西。至於那東西有什麼用途,我承認,那不是我所能想像得出來的。”


“你也看到那通氣孔了吧?”


“是的,但是我想在兩個房間之間開個小洞,並不是什麼異乎尋常的事。那洞口是那麼窄小,連個耗子都很難鑽過去。”


“在我們沒來斯托克莫蘭以前,我就知道,我們將會發現一個通氣孔。”


“哎呀,親愛的福爾摩斯!”


“哦,是的,我知道的。你記得當初她在敘述中提到她姐姐能聞到羅伊洛特醫生的雪茄煙味。那麼,當然這立刻表明在兩個房間當中必定有一個通道。可是,它只可能是非常窄小的,不然在驗屍官的詢問中,就會被提到。因此,我推斷是一個通氣孔。”


“但是,那又會有什麼妨害呢?”


“嗯,至少在時間上有着奇妙的巧合,鑿了一個通氣孔,掛了一條繩索,睡在牀上的一位小姐送了命。這難道還不足以引起你的注意嗎?”


“我仍然看不透其間有什麼聯繫。”


“你注意到那張牀有什麼非常特別的地方嗎?”


“沒有。”


“它是用螺釘固定在地板上的。你以前見到過一張那樣固定的牀嗎?”


“我不敢說見到過。”


“那位小姐移動不了她的牀。那張牀就必然總是保持在同一相應的位置上,既對着通氣孔,又對着鈴繩─也許我們可以這樣稱呼它,因爲顯而易見,它從來也沒有被當作鈴繩用過。”


“福爾摩斯,”我叫了起來,“我似乎隱約地領會到你暗示着什麼。我們剛好來得及防止發生某種陰險而可怕的罪行。”


“真夠陰險可怕的。一個醫生墮入歧途,他就是罪魁禍首。他既有膽量又有知識。帕爾默和契裏查德就在他們這一行中名列前茅,但這個人更高深莫測。但是,華生,我想我們會比他更高明。不過天亮之前,擔心害怕的事情還多得很;看在上帝的份上,讓我們靜靜地抽一斗煙,換換腦筋。在這段時間裏,想點愉快的事情吧。”


大約九點鐘的時候,樹叢中透過來的燈光熄滅了,莊園邸宅那邊一片漆黑。兩個小時緩慢地過去了,突然剛好時鐘在打十一點的時候,我們的正前方出現了一盞孤燈,照射出明亮的燈火。


“那是我們的信號,”福爾摩斯跳了起來說,“是從當中那個房間照出來的。”


我們向外走的時候,他和旅店老闆交談了幾句話,解釋說我們要連夜去訪問一個熟友,可能會在那裏過夜。一會兒,我們就來到了漆黑的路上,涼颼颼的冷風吹在臉上,在朦朧的夜色中,昏黃的燈光在我們的前方閃爍,引導我們去完成陰鬱的使命。


由於山牆年久失修,到處是殘牆斷垣,我們輕而易舉地進入了庭院。我們穿過樹叢,又越過草坪,正待通過窗子進屋時,突然從一叢月桂樹中,竄出了一個狀若醜陋畸形的孩子的東西,它扭動着四肢縱身跳到草坪上,隨即飛快地跑過草坪,消失在黑暗中。


“天哪!”我低低地叫了一聲,“你看到了嗎?”


此刻,福爾摩斯和我一樣,也嚇了一大跳。他在激動中用像老虎鉗似的手攥住了我的手腕。接着,他低聲地笑了起來,把嘴脣湊到了我的耳朵上。


“真是不錯的一家子!”他低聲地說,“這就是那隻狒狒。”


我已經忘了醫生所寵愛的奇特動物。還有一隻印度獵豹呢!我們隨時都有可能發現它趴在我們的肩上。我學着福爾摩斯的樣子,脫下鞋,鑽進了臥室。我承認,直到這時,我才感到放心一些。我的夥伴毫無聲息地關上了百葉窗,把燈挪到桌子上,向屋子四周瞧了瞧。室內一切,和我們白天見到的一樣,他躡手躡腳地走到我跟前,把手圈成喇叭形,再次對着我的耳朵小聲說:“哪怕是最小的聲音,都會破壞我們的計畫。”聲音輕得我剛能聽出他說的是些什麼。


我點頭表示我聽見了。


“我們必須摸黑坐着,他會從通氣孔發現有亮光的。”


我又點了點頭。


“千萬別睡着,這關係到你的性命。把你的手槍準備好,以防萬一我們用得着它。我坐在牀邊,你坐在那把椅子上。”


我取出左輪手槍,放在桌子角上。


福爾摩斯帶來了一根又細又長的藤鞭,把它放在身邊的牀上。牀旁邊放了一盒火柴和一個蠟燭頭。然後,他吹熄了燈,我們就待在黑暗中了。


我怎麼也忘不了那次可怕的守夜。我聽不見一點聲響,甚至連喘氣的聲音也聽不見。可是我知道,我的夥伴正睜大眼睛坐着,和我只有咫尺之隔,並且一樣處於神經緊張的狀態。百葉窗把可能照到房間的最小光線都遮住了。我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等待着。外面偶爾傳來貓頭鷹的叫聲,有一次就在我們的窗前傳來二聲長長的貓叫似的哀鳴,這說明那隻印度獵豹確實在到處亂跑。我們還聽到遠處教堂深沉的鐘聲,每隔一刻鐘就沉重地敲響一次。每刻鐘彷彿都是無限漫長!敲了十二點、一點、兩點、三點,我們一直沉默地端坐在那裏等待着可能出現的任何情況。


突然,從通氣孔那個方向閃現出一道瞬刻即逝的亮光,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燃燒煤油和加熱金屬的強烈氣味。隔壁房間裏有人點着了一盞遮光燈。我聽到了輕輕挪動的聲音。接着,一切又都沉寂下來。可是那氣味卻越來越濃。我豎起耳朵坐了足足半個小時,突然,我聽到另一種聲音─一種非常柔和輕緩的聲音,就像燒開了的水壺嘶嘶地噴着氣。在我們聽到這聲音的一瞬間,福爾摩斯從牀上跳了起來,划着了一根火柴,用他那根藤鞭猛烈地抽打那鈴繩。


“你看見了沒有,華生?”他大聲地嚷着,“你看見了沒有?”


可是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就在福爾摩斯划着火柴的時候,我聽到一聲低沉、清晰的口哨聲。但是,突如其來的耀眼亮光照着我疲倦的眼睛,使我看不清我朋友正在拚命抽打的是什麼東西。可是我卻看到,他的臉死一樣地蒼白,滿臉恐怖和憎惡的表情。


他已停止了抽打,朝上注視着通氣孔,緊接着在黑夜的寂靜之中,突然爆發出一聲我有生以來未聽到過的最可怕的尖叫。而且叫聲越來越高,這是交織着痛苦、恐懼和憤怒的令人可怖的尖聲哀號。據說這喊聲把遠在村裏,甚至遠在教區的人們都從熟睡中驚醒。這一叫聲使我們爲之毛骨悚然。我站在那裏,呆呆地望着福爾摩斯,他也呆呆地望着我,一直到最後的回聲漸趨消失,一切又恢復了原來的寂靜時爲止。


“這是什麼意思?”我忐忑不安地說。


“這意思是事情就這樣了結了,”福爾摩斯回答道。“而且,總的來看,這可能是最好的結局。帶着你的手槍,我們到羅伊洛特醫生的房間去。”


他點着了燈,帶頭走過過道,表情非常嚴峻。他敲了兩次臥室的房門,裏面沒有迴音,他隨手轉動了門把手,進入房內,我緊跟在他身後,手裏握着扳起擊鐵的手槍。


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幅奇特的景象。桌上放着一盞遮光燈,遮光板半開着,一道亮光照到櫃門半開的鐵保險櫃上。桌上旁邊的那把木椅上,坐着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他身上披着一件長長的灰色睡衣,睡衣下面露出一雙赤裸的腳脖子,兩腳套在紅色土耳其無跟拖鞋裏,膝蓋上橫搭着我們白天看到的那把短柄長鞭子。他的下巴向上翹起,他的一雙眼睛恐怖地、僵直地盯着天花板的角落。他的額頭上繞着一條異樣的、帶有褐色斑點的黃帶子,那條帶子似乎緊緊地纏在他的頭上,我們走進去的時候,他既沒有作聲,也沒有動一動。


“帶子!帶斑點的帶子!”福爾摩斯壓低了聲音說。


我向前跨了一步。只見他那條異樣的頭飾開始蠕動起來,從他的頭髮中間昂然鑽出一條又粗又短、長着鑽石型的頭部和脹鼓鼓的脖子、令人噁心的毒蛇。


“這是一條沼地蛇!”福爾摩斯喊道,“印度最毒的毒蛇。醫生被咬後十秒鐘內就已經死去了。真是惡有惡報,陰謀家掉到他要害別人而挖的陷坑裏去了。讓我們把這畜生弄回到它的巢裏去,然後我們就可以把斯托納小姐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再讓地方警察知道發生了些什麼事情。”


說着話,他迅即從死者膝蓋上取過打狗鞭子,將活結甩過去,套住那條爬蟲的脖子,從它可怕地盤踞着的地方把它拉了起來,伸長了手臂提着它,扔到鐵櫃子裏,隨手將櫃門關上。


這就是斯托克莫蘭的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死亡的真實經過。這個敘述已經夠長的了,至於我們怎樣把這悲痛的消息告訴那嚇壞了的小姐;怎樣乘坐早車陪送她到哈羅,交給她好心的姨媽照看;冗長的警方調查怎樣最後得出結論,認爲醫生是在不明智地玩弄他豢養的危險寵物時喪生的等等,就沒有必要在這裏一一贅述了。有關這件案子我還不太瞭解的一點情況,福爾摩斯在第二天回城的路上告訴了我。


“親愛的華生,”他說,“我曾經得出了一個錯誤的結論,這說明依據不充分的材料進行推論總是多麼的危險,那些吉卜賽人的存在,那可憐的小姐使用了“band”這個詞,這無疑是表示她在火柴光下倉皇之間所見到的東西,這些情況足夠引導我跟蹤一個完全錯誤的線索。當我認清那威脅到室內居住的人的任何危險既不可能來自窗子,也不可能來自房門,我立即重新考慮我的想法,只有這一點我覺得可以說是我的成績。正像我已經對你說過的那樣,我的注意力迅速地被那個通氣孔,那個懸掛在牀頭的鈴繩所吸引。當我發現那根繩子只不過是個幌子,那張牀又是被螺釘固定在地板上的時候,這兩件事立刻引起了我的懷疑,我懷疑那根繩子只不過是起個橋樑作用,是爲了方便什麼東西鑽過洞孔到牀上來。我立即就想到了蛇,我知道醫生豢養了一羣從印度運來的動物,當我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時,我感到很可能我的思路是對頭的。使用一種用任何化學試驗都檢驗不出的毒物,這個念頭正是一個受過東方式鍛鍊的聰明而冷酷的人所會想到的。從他的觀點來看,這種毒藥能夠迅速發揮作用也是一個可取之處。確實,要是有哪一位驗屍官能夠檢查出那毒牙咬過的兩個小黑洞,也就算得上是個眼光敏銳的人了。接着,我想起了那口哨聲。當然,天一亮他就必須把蛇召喚回去,以免他想要謀害的人看到它。他訓練那條蛇能一聽到召喚就回到他那裏,很可能就是用我們見到的牛奶。他會在他認爲最合適的時候把蛇送過通氣孔,確信它會順着繩子爬到牀上。蛇也許會咬,也許不會咬牀上的人,她也許有可能整整一週每天晚上都僥倖免於遭殃,但她遲早是逃不掉的。


“我在走進他的房間之前就已得出了這個結論。對他椅子的檢查證明,他常常站在椅子上,爲了夠得着通氣孔這當然是必要的。見到保險櫃,那一碟牛奶和鞭繩的活結就足以消除餘下的任何懷疑了。斯托納小姐聽到了金屬匡啷聲很明顯是由於他繼父急急忙忙把他那條可怕的毒蛇關進保險櫃時引起的。一旦作出了決定,你已知道我採取了些什麼步驟來驗證這件事。我聽到那東西嘶嘶作聲的時候,我毫不懷疑你一定也聽到了,我馬上點着了燈並抽打它。”


“結果把它從通氣孔趕了回去。”


“結果還引起它在另一頭反過去撲向它的主人。我那幾下藤鞭子抽打得它夠受的,激起了它的毒蛇本性,因而它就對第一個見到的人狠狠地咬了一口。這樣,我無疑得對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的死間接地負責。憑良心說,我是不大會爲此而感到內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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