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摩斯:冒險史第八篇 博斯科姆比溪谷祕案





一天早上,正當我和我的妻子在一起進早餐的時候,我們的女僕送來了一封電報。那是夏洛克‧福爾摩斯打來的,電報內容是這樣的:


能否抽暇數日?頃獲英國西部爲博斯科姆比溪谷慘案事來電。如能駕臨,不勝欣幸。該地空氣及景緻極佳。望十一時十五分從帕丁頓起程。


“親愛的,你看怎麼樣?”我的妻子隔着餐桌看着我說,“你想去嗎?”


“我真不知道怎麼說纔好。我現在要做的事情多得很。”


“噢,安斯特魯瑟會替你把工作做了的。你最近臉色有點蒼白。我想,換換環境對你是有好處的,何況你又總是對夏洛克‧福爾摩斯偵查的案件那麼感興趣。”


“想想我從他辦案中得到的教益,我要不去,那就太對不起他了。”我回答道,“但是,如果我要去的話,就得立即收拾行裝,因爲現在離出發的時間只有半個小時了。”


我在阿富汗度過的戎馬生涯,至少使我養成了行動敏捷、幾乎可以隨時動身的習慣。


我隨身攜帶的生活必需品不多,所以在半小時內我就帶着我的旅行皮包上了出租馬車,車聲轔轔地駛向帕丁頓車站。夏洛克‧福爾摩斯在站臺上踱來踱去。他穿着一件長長的灰色旅行斗篷,戴着一頂緊緊箍着頭的便帽;他那枯瘦細長的身軀就顯得更加突出了。


“華生,你能來真是太好了,”他說道,“有個完全靠得住的人和我在一起,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地方上的協助往往不是毫無價值,就是帶有偏見。你去佔着那角落裏的兩個座位,我買票去。”


在車廂裏,除了福爾摩斯隨身帶來的一大卷亂七八糟的報紙外,只有我們兩個乘客。他在這些報紙裏東翻西找,然後閱讀,有時記點筆記,有時沉默深思,直到我們已經過了雷丁爲止。接着,他忽然把所有報紙捲成一大捆,扔到行李架上。


“你聽說過有關這個案子的任何情況嗎?”他問道。


“一無所聞。我有好幾天沒有看報紙了。”


“倫敦出版的報紙的報導都不很詳細。我一直在看最近的報紙,想掌握一些具體情況。據我推測,這件案子好像是那種極難偵破的簡單案件之一。”


“這話聽起來有點自相矛盾。”


“但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真理。異常現象幾乎總是可以爲你提供線索。可是,一個越是毫無特徵和平平常常的罪行就越是難以確實證明它是某個人所犯的。然而,這個案件,他們已經認定是一起兒子謀殺父親的嚴重案件。”


“這麼說,那是個謀殺案了?”


“唔,他們是這樣猜想的。在我有機會親自偵查這個案件之前,我絕不會想當然地肯定是這樣。我現在就把我到目前爲止所能瞭解到的情況,簡短地給你說一下。


“博斯科姆比溪谷位於赫裏福德郡《注》,是距離羅斯不很遠的一個鄉間地區。約翰‧特納先生是那個地區的一個最大的農場主。他在澳大利亞發了財,若干年前返回故鄉。他把他所擁有的農場之一,哈瑟利農場,租給了也曾經在澳大利亞待過的查爾斯‧麥卡錫先生。他們兩人是在那個殖民地互相認識的。因此,當他們定居的時候,彼此儘可能親近地結爲比鄰是很自然的。顯然特納比較富有,所以麥卡錫成了他的佃戶。但是,看來他們還是和過去常在一起時一樣,是完全平等的關係。麥卡錫有一個兒子,是個十八歲的小夥子,特納有個同樣年齡的獨生女。他們兩個人的妻子都已不在人世。他們好像一直避免和鄰近的英國人家有任何社交往來,過着隱居的生活。麥卡錫父子倆倒是喜歡運動的,因此經常出現在附近舉行的賽馬場上。麥卡錫有兩個僕人,一個男僕和一個侍女。特納一家人口相當多,大約有五六口人。這就是我儘可能瞭解到的這兩家人的情況。現在再說些具體事實。


《注:英格蘭中西部的一個郡。》


“六月三日,即上星期一下午三點鐘左右,麥卡錫從他在哈瑟利的家裏外出,步行到博斯科姆比池塘。這個池塘是從博斯科姆比溪谷傾瀉而下的溪流彙集而成的一個小湖。上午,他曾經同他的僕人到羅斯去,並對僕人說過,他必須抓緊時間辦事,因爲下午三點鐘有一個重要約會。從這個約會之後,他就沒有再活着回來。


“哈瑟利農場距離博斯科姆比池塘四分之一英哩,當他走過這地段時,曾有兩個人目睹。一個是個老婦人,報紙沒有提到她的姓名,另一個是特納先生僱用的獵場看守人威廉‧克勞德。這兩個人證都宣誓作證說,麥卡錫先生當時是單獨一個人路過的。那個獵場看守人還說,在他看見麥卡錫先生走過去幾分鐘後,麥卡錫先生的兒子詹姆斯‧麥卡錫先生腋下夾着一支槍也在同一條路上走過去。他確信,當時這個父親確實是在尾隨在他後面的兒子的視程之內。在他晚上聽說發生了那慘案之前,他沒有再想過這件事。


“在獵場看守人威廉‧克勞德目睹麥卡錫父子走過直至看不見了之後,還有別人見到他們。博斯科姆比池塘附近都是茂密的樹林,池塘四周則是雜草和蘆葦叢生。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博斯科姆比溪谷莊園看門人的女兒佩興斯‧莫蘭,當時在那周圍的一個樹林裏採摘鮮花。她說,她在那裏的時候看見麥卡錫先生和他的兒子在樹林邊靠近池塘的地方;當時他們好像正在激烈爭吵,她聽見老麥卡錫先生在大罵他的兒子;她還看見那兒子舉起了他的手,好像要打他的父親似的。她被他們暴跳如雷的行爲嚇得趕快跑開,回家後便對她母親說,她離開樹林時麥卡錫父子兩人正在博斯科姆比池塘附近吵架,她恐怕他們馬上要扭打起來。她的話音剛落,小麥卡錫便跑進房來說,他發現他父親已死在樹林裏,他向看門人求助。他當時十分激動,他的槍和帽子都沒有帶,在他的右手和袖子上都可以看到剛沾上的血跡。他們隨他到了那裏,便發現屍首躺在池塘旁邊的草地上。死者頭部被人用某種又重又鈍的武器猛擊,凹了進去。從傷痕看,很可能是他兒子甩槍托打的,那枝槍扔在草地上,離屍體不過幾步遠。在這種情況下,那個年輕人當即遭到逮捕,星期二傳訊時被宣告爲犯有蓄意謀殺罪,星期三將提交羅斯地方法官審判,羅斯地方法官現已把這個案件提交巡迴審判法庭去審理。這些就是由驗屍官和違警罪法庭對這個案子處理的主要事實經過。”


我當即說:“我簡直難以想像能有比這更惡毒的案件了。如果可以用現場作爲證據來證明罪行的話,那麼現在正是這樣一個案子。”


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地回答說:“拿現場做證據是很靠不住的。它好像可以直截了當地證實某一種情況,但是,如果你稍爲改變一個觀點,那你就可能會發現它同樣好像可以明確無誤地證實迥然不同的另一種情況。但是,必須承認,案情對這個年輕人十分不利。他可能確實就是殺人犯。在附近倒有幾個人,其中有農場主的女兒特納小姐,相信他是清白無辜的,並且委託雷斯垂德承辦這件案子,爲小麥卡錫的利益辯護,─你可能還記得雷斯垂德就是同血字的研究一案有關的那個人─但是,雷斯垂德感到這個案子相當難辦而求助於我。因此,這就是兩個中年紳士以每小時五十英哩的速度飛奔而來,而不在吃飽早餐以後留在家裏享享清福的緣故。”


我說:“我看這些事實太明顯了,恐怕你從處理這個案子中得不到多大的好處。”


他笑着回答說:“沒有比明顯的事實更容易使你上當的了。況且我們也許碰巧可以找到其他一些在雷斯垂德看來並不明顯的明顯事實。我說,我們將用雷斯垂德根本沒有能力使用甚至理解不了的方法來肯定或推翻他的那一套說法。你對我很瞭解,我這樣說你不會認爲我在吹牛吧。隨便舉個例子吧,我十分清楚地看到你臥室的窗戶是在右邊,而我懷疑雷斯垂德先生連這樣一個不言自明的事實是不是注意到了。”


“那你怎麼能知道─”


“我親愛的夥伴,我對你很瞭解,我知道你有軍人所特有的那種整潔的習慣。你每天早上都刮鬍子,在現在這個季節裏,你藉着陽光刮。你刮左頰時,越往下就越刮不乾淨,這樣刮到下巴底下時,那就很不乾淨了。很清楚,左邊的光線沒有右邊的好。我不能想像你這樣愛整潔的人,在兩邊光線一樣的情況下,把臉刮成這個樣子。我說這個小事是拿它作爲觀察問題和推理的例證。這是我的專長,這很可能對我們當前正在進行的調查有所助益。所以,對在傳訊中提出的一兩個次要問題值得加以考慮。”


“那是什麼?”


“看來沒有當場逮捕他,而是回到哈瑟利農場以後才逮捕的。當巡官通知他被捕了的時候,他說,他對此並不奇怪,這是他罪有應得。他的這段話自然起了消除驗屍陪審團心目中還存在的任何一點懷疑的作用。”


我禁不住喊道,“那是自己坦白交代。”


“不是,因爲隨後有人提出異議說,他是清白無辜的。”


“在發生了這麼一系列事件之後纔有人提出異議,這起碼是十分使人疑心的。”


福爾摩斯說:“正相反,那是目前我在黑暗中所能看到的最清楚的一線光芒。不管他是多麼天真,他不可能愚蠢到連當時的情況對他十分不利這一點都茫然無知。如果他被捕時表示驚訝或假裝氣憤,我倒會把它當作十分可疑的行爲來看待,因爲在那種情況下表示驚訝和氣憤肯定是不自然的,而對一個詭計多端的人來說,這倒像是個妙計。他坦然承認當時的情況,這說明他要不是清白無辜,那就是很能自我剋制的堅強的人。至於他說罪有應得的話,如果你考慮一下就會覺得同樣並非是不自然的,那就是:他就站在他父親的屍體旁邊,而且毫無疑問恰恰在這一天他忘記了當兒子的孝道,竟然還和他父親吵起嘴來,甚至正如那個提供十分重要的證據的小女孩所說的,還舉起手好像要打他似的。我看他那段話裏的自我譴責和內疚的表示,是一個身心健全的人而不是犯了罪的人的表現。”


我搖頭說,“有許多人在遠比這個案子的證據少得多的情況下就被絞死了。”


“他們是這樣被絞死的。但是許多被絞死的人死得冤枉。”


“那個年輕人自己是怎麼交代的?”


“他自己的交代對支持他的人們鼓舞作用不大,其中倒有一兩點給人一些起示。你可以在這裏找到,你自己看好了。”


他從那捆報紙中抽出一份赫裏福德郡當地的報紙,把其中一頁翻折過來,指出那不幸的年輕人對所發生的情況交代的那一大段。我安穩地坐在車廂的一個角落裏專心致志地閱讀起來。其內容如下:


死者的獨生子詹姆斯‧麥卡錫先生當時出庭作證如下:


“我曾離家三天去布裏斯托爾,而在上星期一(三日)上午回家。我到達時,父親不在家,女傭人告訴我,他和馬車伕約翰‧科布驅車到羅斯去了。我到家不久就聽見他的馬車駛進院子的聲音,我從窗口望去,看見他下車後很快從院子往外走,我當時並不知道他要到哪裏去。於是我拿着槍漫步朝博斯科姆比池塘那個方向走去,打算到池塘的那一邊的養兔場去看看。正如獵場看守人威廉‧克勞德在他的證詞所說的我在路上見到了他。但是他以爲我是在跟蹤我父親,那是他搞錯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我前面。當我走到距離池塘有一百碼的地方的時候我聽見‘庫伊’的喊聲,這喊聲是我們父子之間常用的信號。於是我趕快往前走,發現他站在池塘旁邊。他當時見到我好像很驚訝,並且粗聲粗氣地問我到那裏幹什麼。我們隨即交談了一會,跟着就開始爭吵,並且幾乎動手打了起來,因爲我父親脾氣很暴。我看見他火氣越來越大,大得難以控制,便離開了他,轉身返回哈瑟利農場,但是我走了不過一百五十碼左右,便聽到我背後傳來一聲可怕的喊叫,促使我趕快再跑回去。我發現我父親已經氣息奄奄躺在地上,頭部受了重傷。我把槍扔在一邊,將他抱起來,但他幾乎當即斷了氣。我跪在他身旁約幾分鐘,然後到特納先生的看門人那裏去求援,因爲他的房子離我最近。當我回到那裏時,我沒有看見任何人在我父親附近,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麼受傷的。他不是一個很得人心的人,因爲他待人冷淡,舉止令人望而生畏;但是,就我所知,他沒有現在要跟他算帳的敵人。我對這件事就瞭解這些。”


驗屍官:“你父親臨終前對你說過什麼沒有?”


證人:“他含糊不清地說了幾句話,但我只聽到他好像提到一個‘拉特’。”


驗屍官:“你認爲這話是什麼意思?”


證人:“我不懂它是什麼意思,我認爲他當時已經神志昏迷。”


驗屍官:“你和你父親最後一次爭吵的原因是什麼?”


證人:“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驗屍官:“看來我必須堅持要你回答。”


證人:“我真的不可能告訴你。我可以向你保證,這和隨後發生的慘案毫無關係。”


驗屍官:“這要由法庭來裁決。我無須向你指出你也該明白,拒絕回答問題,在將來可能提出起訴時,對於你的案情將相當不利的。”


證人:“我仍然要堅持拒絕回答。”


驗屍官:“據我瞭解,‘庫伊’的喊聲是你們父子之間常用的信號。”


證人:“是的。”


驗屍官:“那麼,他還沒有見到你,甚至還不知道你已從布裏斯托爾回來就喊這個信號,那是怎麼回事呢?”


證人(顯得相當慌亂):“這個,我可不知道。”


一個陪審員:“當你聽到喊聲,並且發現你父親受重傷的時候,你沒有看見什麼引起你懷疑的東西嗎?”


證人:“沒有什麼確切的東西。”


驗屍官:“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證人:“我趕緊跑到那空地的時候,思想很亂,很緊張,我腦子裏只是想到我的父親。不過,我有這麼一個模糊的印象:在我往前跑的時候,在我左邊地上有一件東西。它好像是灰色的,彷彿是大衣之類的東西,也可能是件方格呢的披風。當我從我父親身邊站起來時,我轉身去找它,但它已經無影無蹤了。”


“你是說,在你去求援之前就已經不見了?”


“是的,已經不見了。”


“你不能肯定它是什麼東西?”


“不能肯定,我只感到那裏有件東西。”


“它離屍體有多遠?”


“大約十幾碼遠。”


“離樹林邊緣有多遠?”


“差不多同樣距離。”


“那麼,如果有人把它拿走,那是在你離開它只有十幾碼遠的時候。”


“是的,但那是在我背向着它的時候。”


對證人的審訊到此結束。


我一面看這個專欄一面說:“我覺得驗屍官最後說的那幾句話對小麥卡錫相當嚴厲。他有理由來提醒證人注意供詞中相互矛盾的地方,那就是他父親還沒有見到他時就給他發出信號;他還要求證人注意,他拒絕交代他和他父親談話的細節,以及他在敘述死者臨終前說的話時所講的那些奇特的話。他說,所有這一切都是對這個兒子十分不利的。”


福爾摩斯暗自好笑。他伸着腿半躺在軟墊靠椅上,說:“你和驗屍官都力圖突出最有說服力的要點,使之對這個年輕人不利。可是難道你還不明白,你時而說這個年輕人想像力太豐富,時而又說他太缺乏想像力,這是什麼意思呢?太缺乏想像力,因爲他未能編造他和他父親吵架的原因來博得陪審團的同情;想像力太豐富,因爲從他自己的內在感官,發出了誇大其詞的所謂死者臨終前提及的‘拉特’的怪叫聲,還有那忽然間不見了的衣服。不是這樣的,先生,我將從這個年輕人所說的是實情這樣一個觀點出發去處理這個案子,我們看看這一假設能把我們引到哪裏。這是我的彼特拉克《注》詩集袖珍本,你拿去看吧。我在親臨作案現場之前,不想再說一句關於這個案子的話了。我們去斯溫登吃午飯。我看我們在二十分鐘內就可以到那裏。”


《注:專寫十四行詩的意大利著名詩人。》


當我們經過風景秀麗的斯特勞德溪谷,越過了河面很寬、閃閃發光的塞文河之後,終於到達羅斯這個風景宜人的小鄉鎮。一個細長個子、貌似偵探、詭祕狡詐的男人正在站臺上等候我們。儘管他遵照周圍農村的習慣穿了淺棕色的風衣和打了皮綁腿,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他是蘇格蘭場的雷斯垂德。我們和他一道乘車到赫裏福德阿姆斯旅館,在那裏已經爲我們預約了房間。


當我們坐下來喝茶的時候,雷斯垂德說:“我已經僱了一輛馬車。我知道你的剛毅的個性,你是恨不得馬上就到作案的現場去的。”


福爾摩斯回答說:“你實在太客氣了。去不去全取決於晴雨表多少度。”


雷斯垂德聽了這話爲之愕然。他說:“我沒有聽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水銀柱上是多少度?我看是二十九度。沒有風,天上無雲。我這裏有整整一盒等着要抽的香菸,而這裏的沙發又比一般農村旅館討厭的陳設要好得多。我想今晚我大概不用馬車了吧。”


雷斯垂德放聲大笑起來。他說:“你無疑已經根據報紙上的報導下了結論。這個案子的案情是一清二楚的,你愈是深入瞭解就愈是清楚。當然,我們也確實是不好拒絕這樣一位名副其實的女士的要求。她聽說過你的大名,她要徵詢你的意見,雖然我一再對她說,凡是我都辦不到的事,你也是辦不到的。啊,我的天呀!她的馬車已經到了門前。”


他的話音剛落,一位我有生以來見到過的最秀麗的年輕婦女急促地走進了我們的房間。她藍色的眼睛晶瑩明亮,雙脣張開,兩頰微露紅暈,她當時是那麼激動,那麼憂心忡忡,以致把她天生的矜持也拋到九霄雲外了。


她喊了聲:“噢,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同時輪流打量我們兩個人,終於憑着一個女人的機敏的直覺凝視着我的同伴,“你來了我很高興,我趕到這裏來是爲了向你說明,我知道詹姆斯不是兇手。我希望你開始偵查時就知道這點,不要讓你自己懷疑這一點。我們從小就互相瞭解,我對他的缺點比誰都清楚;他這個人心軟的很,連個蒼蠅都不肯傷害。凡是真正瞭解他的人都認爲這種控告太荒謬了。”


福爾摩斯說:“我希望我們能夠爲他澄清。請相信我,我一定盡力而爲。”


“你已經看過了證詞。你已經有了某一些結論了吧?你沒有看出其中有漏洞和毛病嗎?難道你自己不認爲他是無辜的嗎?”


“我想很可能是無辜的。”


她把頭往後一仰,以輕蔑的眼光看着雷斯垂德大聲地說:“好啦!你注意聽着!他給了我希望。”


雷斯垂德聳了聳肩。他說:“我看我的同事結論下得太輕率了吧。”


“但是,他是正確的。噢!我知道他是正確的。詹姆斯決沒有幹這種事。至於他和他父親爭吵的原因,我敢肯定,他之所以不願意對驗屍官講是因爲這牽涉到我。”


福爾摩斯問道:“那是怎樣牽涉到你的呢?”


“時間已不允許我再有任何隱瞞了。詹姆斯和他父親爲了我的緣故有很大分歧。麥卡錫先生希望我們趕快結婚。我和詹姆斯從小就像兄妹一樣相愛。當然,他還年輕,缺乏生活經驗,而且……而且……唔,他自然還不想現在馬上結婚。所以他們吵了起來。我肯定這是吵架的原因之一。”


福爾摩斯問道:“那你的父親呢?他同意這門親事嗎?”


“不,他也反對。贊成的只有麥卡錫先生一個人。”


當福爾摩斯表示懷疑的眼光投向她時,她鮮豔的、年輕的臉忽然紅了一下。


他說:“謝謝你提供這個情況。如果我明天登門拜訪,我可以會見你父親嗎?”


“我恐怕醫生不會同意你見他。”


“醫生?”


“是的,你沒有聽說嗎?可憐的父親健康不佳已經多年了,而這件事使他身體完全垮了。他不得不臥病在牀,威羅醫生說,他的健康受到極度損壞,他的神經系統極度衰弱。麥卡錫先生生前是往日在維多利亞唯一認識我父親的人。”


“哈!在維多利亞!這很重要。”


“是的,在礦場。”


“這就對啦,在金礦場;據我瞭解,特納先生是在那裏發了財的。”


“是的,確實這樣。”


“謝謝你,特納小姐。你給了我有重要意義的幫助。”


“如果你明天得到任何消息的話,請即告訴我。你一定會去監獄看詹姆斯的。噢,如果你去了,福爾摩斯先生,務必告訴他,我知道他是無辜的。”


“我一定照辦,特納小姐。”


“我現在必須回家了,因爲我爸爸病得很厲害,而且我離開他的時候他總是很不放心。再見,上帝保佑你們一切順利。”她離開我們房間的時候,也是同進來時那樣的激動而又急促。我們隨即聽到她乘坐的馬車在街上行駛時轔轔的車輪滾動聲。


雷斯垂德在沉默了幾分鐘以後嚴肅地說:“福爾摩斯,我真替你感到羞愧。你爲什麼要叫人家對毫無希望的事抱希望呢?我自己不是個軟心腸的人,但是,我認爲你這樣做太殘忍了。”


福爾摩斯說:“我認爲我能想辦法爲詹姆斯‧麥卡錫昭雪。你有沒有得到准許到監獄裏去看他的命令?”


“有,但只有你和我可以去。”


“那麼,我要重新考慮是否要出去的決定了。我們今天晚上還有時間乘火車到赫裏福德去看他嗎?”


“時間有的是。”


“那麼我們就這麼辦吧。華生,我怕你會覺得事情進行得太慢了,不過,我這次去只要一兩個小時就夠了。”


我和他們一道步行到火車站,然後在這個小城鎮的街頭閒逛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回到了旅館。我躺在旅館的沙發上,拿起一本黃封面的廉價的通俗小說,希望從中得到一些趣味,以資消遣。但是那微不足道的小說情節同我們正在偵查的深奧莫測的案情相比顯得十分膚淺。因此,我的注意力不斷地從小說虛構的情節轉移到當前的現實上來,最後我終於把那本小說扔得遠遠的,全神貫注地去考慮當天所發生的事件。假定說這個不幸的青年人所說的事情經過完全屬實,那麼,從他離開他父親到聽到他父親的尖聲叫喊而急忙趕回到那林間空地的剎那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怪事,發生了什麼完全意想不到和異乎尋常的災難呢?這是某種駭人聽聞的突然事故。但是這可能是什麼樣的事故呢?難道我不能用我醫生的直覺從死者的傷痕上看出點問題嗎?我拉鈴叫人把縣裏出版的週報送來。週報上載有逐字逐句的審訊記錄。在法醫的驗屍證明書上寫道:死者腦後的第三個左頂骨和枕骨的左半部因受到笨重武器的一下猛擊而破裂。我在自己頭部比劃那被猛擊的位置,顯而易見,這一猛擊是來自死者背後的。這一情況在某種程度上對被告有利,因爲有人看見他是和他父親面對面爭吵的。不過,這一點到底說明不了多大問題,因爲死者也可能是在他轉過身去以後被打死的。不管怎麼樣,提醒福爾摩斯注意這一點也許還是值得的。此外,那個人死的時候特別喊了一聲‘拉特’。這可能意味着什麼呢?這不可能是神志昏迷時說的囈語。一般來說,被突然一擊而瀕臨死亡的人是不會說囈語的。不會的,這似乎更像是想說明他是怎麼遇害的。可是,那它又能說明什麼呢?爲了找到言之成理的解釋,我絞盡了腦汁。還有小麥卡錫看見灰色衣服的事件。如果這一情況屬實,那麼兇手一定是在逃跑時掉下了身上穿的衣服,也許是他的大衣,而且他居然膽敢在正當小麥卡錫跪下來的一瞬間,也就是在他背後不過十幾步的地方把掉下的衣服取走。這整個案情是多麼錯綜複雜,不可思議啊!對於雷斯垂德的一些意見,我並不覺得奇怪。但是,由於我對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洞察力有很大信心,所以,只要不斷地有新的事實來加強他認爲小麥卡錫是無辜的這一信念,那麼我認爲不是沒有希望的。


夏洛克‧福爾摩斯回來得很晚。因爲雷斯垂德在城裏住下了,他是一個人回來的。


他坐下來的時候說:“晴雨表的水銀柱仍然很高,希望在我們檢查現場之前千萬不要下雨,這事關重大。另一方面,我們去做這種細緻的工作必須精神十分飽滿、十分敏銳才行。我們不希望由於長途跋涉而疲勞不堪的時候去做這個工作。我見到了小麥卡錫。”


“你從他那裏瞭解到什麼情況?”


“沒有了解到什麼情況。”


“他不能提供點線索嗎?”


“他一點線索也提供不了。我一度有過這樣的想法:他知道那是誰幹的,而他是在爲他或她掩蓋。但是,我現在確信,他和別人一樣對這件事迷惑不解。他不是一個很機敏的青年,雖然相貌很漂亮,我倒覺得他心地還是忠實可靠的。”


我說:“如果他真的不願意和像特納小姐這樣十分有魅力的年輕姑娘結婚的話,那我認爲他真太沒有眼力了。”


“噢,這裏面還有一樁相當痛苦的故事哩。這個小夥子愛她愛得發了瘋似的。但是,大約兩年前,那時他還不過是個少年,也就是在他真正瞭解她以前,她曾經離家五年,在一所寄宿學校讀書。這個傻瓜在布裏斯托爾被一個酒吧女郎纏住,並在婚姻登記所和她登記結婚,你看他有多傻?誰也不知道有這件事,而你可以想像他幹了這件傻事之後是多麼着急,因爲他沒有做他顯然應該做的事,而是做了他自己明知是絕對不應該做的事。這樣他是要受責備的。當他父親在最後一次和他談話中亟力勸他向特納小姐求婚的時候,他就是因爲曾幹了那件十足瘋狂的蠢事而急得雙臂亂舞的。而且,他無力供養自己,而他的父親爲人十分刻薄,如果他知道實情,肯定會徹底拋棄他的。前三天他是在布裏斯托爾和他的那個當酒吧女郎的妻子一起度過的。當時他父親對他身在何處,全無所知。請注意這一點。這是很重要的。但是,壞事變成了好事。那個酒吧女郎從報上看到他身陷囹圄,案情嚴重,可能被處絞刑,於是乾脆將他拋棄了。她寫信告訴他,她原是有夫之婦,此人在百慕達碼頭工作,所以在他們之間並沒有真正的夫妻關係。我想這一消息對備受苦難的小麥卡錫是一種告慰。”


“但是,如果他是無辜的,那又是誰幹的呢?”


“哦!是誰嗎?我要提醒你特別注意兩點。第一,被謀殺者和某人約定在池塘見面,這個人不可能是他的兒子,因爲他的兒子正在外面,他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第二,在被謀殺者知道他兒子已經回來之前,有人聽見他大聲喊‘庫伊’。這兩點是能否破案的關鍵。現在,如果你樂意的話,讓我們來談談喬治‧梅瑞秋斯《注》吧。那些次要的問題我們明天再說吧。”


《注:英國著名文學家。》


正如福爾摩斯預言的,那天沒有下雨,一清早就是晴空萬里。上午九時,雷斯垂德乘坐馬車來邀我們。我們隨即動身到哈瑟利農場和博斯科姆比池塘去。


雷斯垂德說:“今天早上有重大新聞。據說莊園裏的特納先生病勢嚴重,已經危在旦夕。”


福爾摩斯說:“我想他大概是個老頭兒吧。”


“六十歲左右,他僑居國外時身體就已經弄垮了,他健康衰退已有年月了。現在這件事使他深受不良影響。他是麥卡錫的老朋友了,而且我還可以補充說一句話,他同時還是麥卡錫的一個大恩人呢,因爲我瞭解到,他把哈瑟利農場租給麥卡錫,連租金都不要。”


福爾摩斯說:“真的!這倒很有趣。”


“噢,是的!他千方百計地幫助他,這一帶的人無不稱道他對他的仁慈友愛。”


“真的是這樣?那麼這個麥卡錫看來本來是一無所有的,他受了特納那麼多的恩惠,竟然還說要他的兒子和特納的女兒結婚,而且這個女兒可想而知是全部產業的繼承人,而且採取的態度又是如此的驕橫,好像這不過是一項計畫,只要一提出來,所有其他的人都必須遵循似的。你們對這一切不感到有點奇怪嗎?尤其是,我們知道特納本人是反對這門親事的,那不是更奇怪了嗎?這些都是特納的女兒親口告訴我們的。你沒有從這些情況中推斷出點什麼來嗎?”


雷斯垂德一面對我使了個眼色一面說:“我們已經用演繹法來推斷過了。福爾摩斯,我覺得,不去輕率地空發議論和想入非非,專門去調查覈實事實就已經夠難辦的了。”


福爾摩斯很有風趣地說:“你說得對,你確實覺得覈實事實很難辦。”


雷斯垂德有點激動地回答說:“不管怎麼樣,我已經掌握了一個你似乎難以掌握的事實。”


“那就是……”


“那就是麥卡錫死於小麥卡錫之手,與此相反的一切說法都是空談。”福爾摩斯笑着說,“唔,月光總比迷霧要明亮些《注》。左邊不就是哈瑟利農場了嗎,你們看是不是?”


《注:原文moonshine既可當空談講,也可當作月光講。這裏是雙關語。》


“是的,那就是。”


那是一所佔地面積很大、樣式令人感到舒適愜意的兩層石板瓦頂樓房,灰色的牆上長着大片大片的黃色苔蘚。然而窗簾低垂,煙囪也不冒煙,顯得很淒涼的樣子,彷彿這次事件的恐怖氣氛仍然沉甸甸地壓在它的上面似的。我們在門口叫門,裏面的女僕應福爾摩斯的要求,讓我們看了她主人死的時候穿的那雙靴子,也讓我們看了他兒子的一雙靴子,雖然不是他當時穿着的那雙。福爾摩斯在這些靴子上的七八個不同部位仔細量了一量之後,要求女僕把我們領到院子裏去,我們從院裏沿着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走到博斯科姆比池塘。


每當福爾摩斯這樣熱切地探究細索的時候,他變得和原來判若兩人。只熟悉貝克街那個沉默寡言的思想家和邏輯學家的人,這時將會是認不出他來的。他的臉色一會兒漲得通紅,一會兒又陰沉得發黑。他雙眉緊蹙,形成了兩道粗粗的黑線,眉毛下面那雙眼睛射出剛毅的光芒。他臉部朝下,兩肩向前躬着,嘴脣緊閉,他那細長而堅韌的脖子上,青筋突出,猶如鞭繩。他張大鼻孔,完完全全像渴望捕獵物的野獸一樣;他是那麼全神貫注地進行偵察,誰要向他提個問題或說句話,他全當作耳邊風,或者充其量給你一個急促的不耐煩的粗暴回答。他靜靜地迅速沿着橫貫草地的這條小路前進,然後通過樹林走到博斯科姆比池塘。那裏是塊沼澤地,地面潮溼,而且整個地區都是這個樣子,地面上有許多腳印,腳印還散佈於小路和路畔兩側長着短草的地面上。福爾摩斯有時急急忙忙地往前趕,有時停下來一動也不動。有一次他稍微繞了一下走到草地裏去。雷斯垂德和我走在後邊,這個官方偵探抱着一種冷漠和蔑視的態度,而我呢,當時興致勃勃地注視着我的朋友的每一個行動,因爲我深信他的每個行動都是有一定目的的。


博斯科姆比池塘是大約五十碼方圓、周圍長滿蘆葦的一小片水域,它的位置是在哈瑟利農場和富裕的特納先生私人花園之間的邊界上。池塘彼岸是一片樹林,我們可以看到聳立於樹林上面的房子的紅色尖頂,這是有錢的地主住址的標誌。挨着哈瑟利農場這一邊池塘的樹林裏,樹木很茂密;在樹林的邊緣到池塘一側的那一片蘆葦之間,有一片只有二十步寬的狹長的溼草地帶。雷斯垂德把發現屍首的準確地點指給我們看,那裏地面十分潮溼,我可以清楚地看見死者倒下後留下的痕跡。而對福爾摩斯來說,我從他臉上的熱切表情和銳利的目光可以看出,在這被衆人腳步踐踏過的草地上他將要偵查出許許多多其他的東西來。他跑了一圈,就像一隻已嗅出氣味來的狗一樣,然後轉向我的同伴。


他問道:“你跑到池塘裏去過,幹什麼來着?”


“我用草耙在周圍打撈了一下。我想也許有某種武器或其他蹤跡。但是,我的天呀……”


“噢,得啦!得啦!我沒有時間聽你扯這個!這裏到處都是你向裏拐的左腳的腳印。一隻鼴鼠都能跟蹤你的腳印,腳印就在蘆葦那邊消失了。唉,要是我在他們像一羣水牛那樣在這池塘裏亂打滾以前就已經到了這裏,那麼事情會是多麼簡單啊。看門人領着那幫人就是從這裏走過來的,屍體周圍六到八英呎的地方都佈滿了他們的腳印。但是,這裏有三對與這些腳印不連在一起的、同一雙腳的腳印。”他掏出個放大鏡,在他的防水油布上趴下來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在全部時間裏,與其說他是同我說話,還不如說他是在自言自語。“這些是年輕的麥卡錫的腳印。他來回走了兩次,有一次他跑得很快,因爲腳板的印跡很深,而腳後跟的印跡幾乎看不清。這足以證明他講的是實話。他看見他父親倒在地上就趕快跑過來。那麼,這裏是他父親來回踱步的腳印。那麼,這是什麼呢?這是兒子站着細聽時槍托頂端着地的痕跡。那麼,這個呢?哈,哈!這又是什麼東西的印跡呢?腳尖的!腳尖的!而且是方頭的,這不是一般普通的靴子!這是走過來的腳印,那是走過去的,然後又是再走過來的腳印─當然這是爲了回來取大衣的腳印。那麼,這一路腳印是從什麼地方過來的呢?”他來回巡視,有時腳印找不到了,有時腳印又出現了,一直跟到樹林的邊緣;跟蹤到一棵大山毛櫸樹─附近最大的一棵樹─的樹蔭下。福爾摩斯繼續往前跟蹤,一直跟到那一邊,然後再一次臉朝下趴在地上,並且發出了輕輕的得意的喊聲。他在那裏一直趴了好久,翻動樹葉和枯枝,把在我看來像是泥土的東西放進一個信封裏。他用放大鏡不但檢查地面,而且還檢查他能檢查到的樹皮。在苔蘚中間有一塊鋸齒狀的石頭,他也仔細檢查了,還把它收藏了起來。然後他順着一條小道穿過樹林,一直走到公路那裏,在那裏任何蹤跡都沒有了。


他說:“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案件。”這時,他才恢復了常態。“我想右邊這所灰色的房子一定是門房,我應當到那裏去找莫蘭說句話,也許寫個便條給她。完了我們就可以坐馬車回去吃中飯了。你們可以先步行到馬車那裏,我跟着馬上就來。”


我們大約走了十分鐘便到馬車那裏,然後我們便乘馬車回羅斯,福爾摩斯帶着他在樹林裏撿來的那塊石頭。


他取出這塊石頭對雷斯垂德說,“雷斯垂德,你也許對這個感興趣。這就是殺人的兇器。”


“我看不到有什麼標誌。”


“是沒有標誌。”


“那,你怎麼知道呢?”


“石頭底下的草還活着。說明這塊石頭放在那裏不過幾天功夫。找不到這塊石頭是從哪裏來的痕跡。這塊石頭的形狀和死者的傷痕正好相符。此外沒有任何其他武器的蹤跡。”


“那麼兇手呢?”


“那是一個高個子男子,他是左撇子,右腿瘸,穿一雙後跟很高的狩獵靴子和一件灰色大衣,他抽印度雪茄,使用雪茄煙嘴,在他的口袋裏帶有一把削鵝毛筆的很鈍的小刀。還有幾種其他的跡象,但是,這些也許已足以幫助我們進行偵查。”


雷斯垂德笑了。他說,“我看我仍然是個懷疑派。理論總是可以說得頭頭是道,但是和我們打交道的英國陪審團是講求實際的。”


福爾摩斯冷靜地回答說,“我們自有辦法。你按你的方法辦,我按我的方法辦好了。今天下午我將是很忙的,很可能乘晚班火車回倫敦。”


“讓你的案子懸而不決嗎?”


“不,案子已經結束了。”


“可是,那個疑團呢?”


“那個疑團已經解決了。”


“那麼罪犯是誰?”


“我所描述的那個先生。”


“可是,他是誰呢?”


“要找出這個人來肯定是不難的。住在附近這一帶的居民並不太多。”


雷斯垂德聳了聳肩說:“我是個講求實際的人。我可不能負責在這一帶滿處亂跑去尋找一個慣用左手的瘸腿先生。那樣我會成爲蘇格蘭場的笑柄的。”


福爾摩斯平靜地說:“好吧,我是給了你機會的。你的住處到了。再見,在我離開以前,我會寫個便條給你的。”


我們讓雷斯垂德在他的住處下車後,便回到了我們住的旅館,我們到達旅館時,午飯已經給我們擺在桌上了。福爾摩斯默不作聲,陷於沉思之中,臉上露出一種痛苦的表情,這是處境困惑的人的那種表情。


在餐桌已經收拾完畢之後,他說:“華生,你聽我說,你就坐在這把椅子上,聽我嘮叨幾句。我還不能十分肯定怎麼辦好,我想聽聽你的寶貴意見。點根雪茄吧,讓我闡述我的看法。”


“請說吧。”


“唔,在我們考慮這個案子的案情時,小麥卡錫所談的情況中,有兩點當時立即引起你我兩人的注意,儘管我的想法對他有利,而你的想法對他不利。第一點是:據他的敘述,他的父親在見到他之前就喊叫了‘庫伊’。第二點是:死者臨死時說了‘拉特’。死者當時喃喃地吐露了幾個詞,但是,據他兒子說,聽到只有這個詞。我們必須從這兩點出發去研究案情,我們開始分析的時候不妨假定,這個小夥子所說的一切都是絕對真實的。”


“那麼這個‘庫伊’是什麼意思呢?”


“唔,顯然這個詞不可能是喊給他兒子聽的。他當時只知道他的兒子是在布裏斯托爾。他兒子當時聽到‘庫伊’這個詞完全是偶然的。死者當時喊庫伊是爲了引起他約見的那個人的注意。而庫伊顯然是澳大利亞人的一種叫法,並且只是在澳大利亞人之間用的。因此可以大膽地設想,麥卡錫想要在博斯科姆比池塘會晤的那個人是一個曾經到過澳大利亞的人。”


“那麼‘拉特’這個詞又是什麼意思呢?”


夏洛克‧福爾摩斯從他口袋裏掏出一張摺疊的紙,把它在桌上攤開。他說:“這是一張維多利亞殖民地的地圖。我昨天晚上打電報到布裏斯托爾去把它要來的。”他把手放在地圖的一個地方上說:“你念一下這是什麼?”


我照念道:“阿拉特。”


他把手舉起來說:“你再念。”


“巴勒拉特。”


“這就對了。這就是那個人喊叫的那個詞,而他的兒子只聽清這個詞的最後兩個音節。他當時是使勁想把謀殺他的兇手的名字說出來。巴勒拉特的某某人。”


我讚歎道:“妙極了!”


“那是很明顯的。好啦,你看,我已經把研究的範圍大大地縮小了。現在姑且承認那兒子的話是正確的,那麼這個人有一件灰色大衣這件事就是完全可以肯定的第三點。對於一個有一件灰色大衣的來自巴勒拉特的澳大利亞人,我們原先只有一種模糊的概念,現在就明確了。”


“那是當然。”


“他是一個熟悉這個地區的人,因爲要到這個池塘來必須經過這個農場或經過這個莊園,這個地方,陌生人幾乎是進不來的。”


“確實是這樣。”


“所以我們今天長途跋涉到這裏來。我檢查了場地,瞭解到了案情的細節,我已經把這個罪犯是個什麼樣的人告訴了低能的雷斯垂德。”


“你是怎樣瞭解到這些細節的?”


“我的方法你是知道的。那就是靠從觀察細小的事情當中瞭解到的。”


“我知道你可以從他走路步子的大小約略地判明他的高度。他的靴子也是可以從他的腳印來判明。”


“是的,那是一雙很特別的靴子。”


“但是他是個瘸子是怎麼看出的呢?”


“他的右腳印總是不像左腳印那麼清楚。可見右腳使的勁比較小。爲什麼?因爲他一瘸一拐地走路,他是個瘸子。”


“那麼,他是一個左撇子呢?”


“你自己已注意到在審訊中法醫對死者傷痕的記載。那一擊是緊挨着他背後打的,而且是打在左則。你想想看,如果不是一個左撇子打的,怎麼會打在左側呢?當父子兩人在談話的時候,這個人一直站在樹後面。他在那裏還抽菸呢。我發現有雪茄灰,我對菸灰的特殊研究,所以能夠斷定他抽的是印度雪茄。我爲此曾經花過相當大的精力,我還寫過些專題文章論述一百四十種不同的菸斗絲、雪茄和香菸的灰,這你是知道的。發現了菸灰以後,我接着在周圍尋找,就在苔蘚裏發現了他扔在那裏的菸頭。那是印度雪茄的菸頭,這種雪茄和在鹿特丹卷制的雪茄差不多。”


“那麼,雪茄煙嘴呢?”


“我看出菸頭沒有在他嘴裏叼過。可見他是用菸嘴的。雪茄煙末端是用刀切開而不是用嘴咬開的,但切口很不整齊,因此我推斷是用一把很鈍的削鵝毛筆的小刀切的。”


我說:“福爾摩斯,你已在這個人周圍佈下了天羅地網,他逃脫不了啦,你還拯救了一個清白無辜的人的性命,確實就像你把套在他脖子上的絞索斬斷了一樣。我看到了這一切都是朝這方向發展。可是那罪犯是……”


“約翰‧特納先生來訪。”旅館侍者一面打開我們起居室的房門,把來客引進來,一面說道。


進來的這個人看上去很陌生,相貌不凡。他步履緩慢,一瘸一拐,肩部下垂,顯得老態龍鍾,但是他那皺紋深陷、堅定嚴峻的臉和粗壯的四肢,使人感到他具有異常的體力和個性。他的彎曲的鬍鬚、銀灰的頭髮和很有特色的下垂的眉毛結合在一起賦予了他尊貴和權威的風度和儀表,但是他臉色灰白,嘴脣和鼻端呈深紫藍色。我一眼就能看出,他患有不治之症。


福爾摩斯彬彬有禮地說:“請坐在沙發上。你已收到我的便條了?”


“是的,看門人把你的便條交給我了。你說,你想在這裏和我見面以避免流言蜚語。”


“我想如果我到你的莊園裏去,人們是會紛紛議論的。”


“你爲什麼想要見我呢?”他以疲倦、絕望的眼光打量我的同伴,彷彿他的問題已得到回答似的。


福爾摩斯說:“是的。”這是回答他的眼色,而不是回答他的話。“是這樣的,我瞭解麥卡錫的一切。”


這個老人把頭低垂,兩手掩面。他喊道:“上帝保佑我吧!但是,我是不會讓這個年輕人受害的。我向你保證,如果巡迴審判法庭宣判他有罪,我會出來說話的。”


福爾摩斯嚴肅地說:“我很高興聽你這麼說。”


“要不是爲了我親愛的女兒着想,我早就說出來了。那會使她十分痛心的─當她聽到我被捕的消息時,她是會很痛心的。”


福爾摩斯說:“也許不至於要逮捕吧。”


“你說什麼?”


“我不是官方偵探。我明白,是你女兒要求我到這裏來的,我現在是替她辦事。無論如何必須使小麥卡錫無罪開釋。”


老特納說:“我是個瀕臨死亡的人了。我患糖尿病已有多年。我的醫生說,我是否還能活一個月都是個問題。可是,我寧可死在自己家裏也不願死在監獄裏。”


福爾摩斯站起身來走到桌子旁邊坐下,然後拿起筆,在他面前放着一沓紙。他說:“只要告訴我事實真相,我把事實摘錄下來,然後你在上面簽字,這位華生可作見證人。以後我可能出示你的自白書,但只是在爲了拯救小麥卡錫的萬不得已的時候。我答應你,除非絕對必要,否則我不會用它的。”


那老人說:“這樣也可以。我能不能活到巡迴審判法庭開庭的時候還是個問題,所以這對我沒有多大關係,我只是不想引起艾麗斯的震驚就是了。現在我一定向你直說,事情經過的時間很長,我講出來倒用不了多長時間。


“你不瞭解這個死者麥卡錫。他是個魔鬼的化身。我這是說實話。願上帝保佑你可千萬不要讓他這樣的人抓住你的把柄。這二十年來,他一直抓住我不放,他把我這一生都毀了。我首先告訴你我是怎樣落到他手裏的。


“那是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初在開礦的地方。那時我是個年輕小夥子,很容易衝動,也不安分守己,什麼都想幹;我和壞人結成了一夥,飲酒作樂,在開礦方面失利,以後當了綠林強盜。我們一夥共有六個人,過着放蕩不羈的生活,不時搶劫車站和攔截駛往礦場的馬車。我當時化名爲巴勒拉特的黑傑克,現在在那個殖民地,人們還記得我們這一夥叫巴勒拉特幫。


“有一天,一個黃金運輸隊從巴勒拉特開往墨爾本,我們埋伏在路邊襲擊了它。那個運輸隊有六名護送的騎兵,我們也是六個人,可以說是勢均力敵,不過我們一開槍就把四個騎兵打下馬來。我們也有三個小夥子被擊斃才把那筆錢財弄到手。我用手槍指着那馬車伕的腦袋,他就是現在的這個麥卡錫。我向上帝禱告,如果我當時開槍打死了他,那就謝天謝地了,但是,我饒了他一條命,雖然我當時看到他那雙眯縫着的鬼眼睛一直盯着看我,好像要把我臉部的所有特徵都牢牢記住似的。我們安然地把那筆黃金弄到了手,成了大富翁,並來到了英國而沒有受到懷疑。在英國,我和我的老夥計們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我下決心從此過安分守己的正當生活。我買了當時正好在標價出售的這份產業,親自用我的錢做點好事,這樣來彌補一下我在大發橫財時的所作所爲。我還結了婚,雖然我的妻子年紀輕輕的就逝世了,卻給我留下了親愛的小艾麗斯。甚至當她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她的小手就似乎比過去的任何東西都要更加有效地指引我走上正道。總之,我悔過自新,盡我自己的最大能力來彌補我過去的過失。本來一切都很順利,但麥卡錫的魔掌一下把我抓住了。


“我當時是到城裏去辦一件投資的事,我在攝政街遇見了他,他當時是衣不蔽體,還光着腳。


“他拉着我的胳膊說:‘傑克,我們又見面了。我們將和你親如一家人。我們只有父子兩人,你把我們收留下吧。如果你不幹……英國這裏可是個傑出的奉公守法的國家,只要喊一聲隨時都可以叫到警察。’


“唔,他們就這樣來到了西部農村,以後我怎麼也擺脫不了他們,從此以後,他就在我最好的土地上生活,租金全免。從此我不得安生,家無寧日,老是忘記不了過去,不管我走到什麼地方,他那狡詐的獰笑的面孔總是跟隨着我。艾麗斯長大以後情況更糟,因爲他也很快就看出,我怕她知道我的過去,甚至比警察知道我的過去更怕得厲害。不管他想要什麼,他都非要弄到手不可,而不管是什麼,我都毫不遲疑地給他,土地、金錢、房子什麼都給,直到最後他向我要一件我不能給人的東西爲止。他要我的艾麗斯。


“你看,他的兒子已經長大成人,我的女孩子也長大成人了,因爲大家都知道我身體不好,讓他的小子插手於整個財產,對他來說是很得計的。但是,這件事我堅決不幹。我絕不同意讓他那該死的血統和我們家的血統混到一塊去,並不是我不喜歡那個小夥子,而是因爲他身上有他老子的血,這就夠受的了。我堅決不答應。麥卡錫威脅我。我對他說,即使把他最毒辣的手段使出來我也不在乎。我們約定在我們兩所房子之間那個池塘會面以便談出個結果來。


“當我走到那裏的時候,我發現他正在和他兒子談話,我只好抽支雪茄煙在一棵樹後面等待,等到他單獨一個人在那裏時再過去。但是,當我聽着他的談話的時候,憤激的情緒簡直達到了極點。他正在極力促使他兒子和我女兒結婚,根本不考慮她本人可能有什麼意見,好像她是馬路上的妓女似的。一想到我和我所心愛的一切竟然受這樣一個人主宰,我簡直氣得發瘋。我能不能衝破這個束縛呢?我已經是一個快要死去和絕望了的人。雖然我頭腦還清醒,四肢還相當強壯,但我知道自己這一生已經完了。可是,我記憶中的往事和我的女兒啊!只要我能使這條邪惡的舌頭保持沉默,那麼,我記憶中的往事和我的女兒兩者都得以保全。福爾摩斯先生,我是這樣做了,要我再來一次我都做得出來。我是罪孽深重,爲了贖罪而過一輩子活受罪的生活是應該的。但是把我的女孩也捲進束縛我的羅網之中,這個我可受不了。我把他打翻在地猶如打擊一頭十分兇惡的野獸一樣,心中毫無不安的感覺。他的呼喊聲使他兒子趕了回來;這時我已跑到樹林裏躲起來了,我倒是不得不再跑回去取我那件逃跑時丟下的大衣。先生,這就是所發生的全部真實情況。”


那老人在寫好了的那份自白書上籤了字。福爾摩斯當即說:“好啦,我無權審判你。但願我們永遠不會受到這樣一種誘惑而無法控制自己。”


“先生,我也很願如此。你打算怎麼辦呢?”


“考慮到你的身體情況,不打算做什麼。你自己也知道,你不久就要爲你幹過的事在比巡迴審判法庭更高一級的法院受審訊。我一定能把你的自白書保存好。如果麥卡錫被定罪我就不得不用它。如果麥卡錫不被定罪,它就永遠不會爲任何人所見。不管你是活着還是死去,我保證爲你保密。”


那老人莊嚴地說:“那麼,再見了。當你自己臨終之際,想到曾經讓我安然死去,你會感到更加安寧的。”這個身軀龐大的人搖搖晃晃地慢步從房間裏走了出去。


福爾摩斯沉默了很久,然後說:“上帝保佑我們!爲什麼命運老是對貧困窮苦而又孤立無援的芸芸衆生那麼惡作劇呢?我每當聽到這一類的案件時,我都想起巴克斯特的話,並說,夏洛克‧福爾摩斯之所以能破案還是靠上帝保佑。”


詹姆斯‧麥卡錫在巡回法庭上被宣告無罪釋放,因爲福爾摩斯寫了若干有力的申訴意見,這些意見提供給了辯護律師。在和我們談話以後,老特納還活了七個月,現在已經去世了;很可能會出現這樣的前景:那個兒子和那個女兒終於共同過着幸福的生活,他們根本不知道,在過去的歲月裏,他們的上空曾經出現過不祥的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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