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摩斯:冒險史第三篇 身份案





我同福爾摩斯兩人對坐在貝克街他寓所的壁爐前。他說:“老兄,生活比人們所能想像的要奇妙何止千百倍;真正存在的很平常的事情,我們連想也不敢想。假如我們能夠手拉手地飛出那個窗戶,翱翔在這個大城市的上空,輕輕地揭開那些屋頂,窺視裏邊正在發生的不平常的事情:奇怪的巧合、密室的策劃、鬧彆扭、以及令人驚奇的一連串的事件,它們一代一代地不斷髮生着,導致稀奇古怪的結果,這就會使得一切老一套的、一看開頭就知道結局的小說,變得索然無味而失去銷路。”


我回答說:“可是,我並不信。報紙上發表的案件,一般地說,都十分單調,俗不可耐。在警察的報告裏,現實主義到了極點,必須承認,結果是既不有趣,也無藝術性。”


福爾摩斯說道:“要產生實際的效果必須運用一些選擇和判斷。警察報告裏沒有這些,也許重點放到地方長官的陳腔濫調上去了,而不是放在觀察者認爲是整個事件必不可少的實質的細節上。毫無疑問,沒有什麼像司空見慣的東西那樣不自然的了。”


我笑着搖搖頭說:“我十分理解你這種想法。當然,由於你所處的地位,是整個三大洲每一個陷於困境的人的非正式顧問和助手,你就有機會接觸到一切異乎尋常的人和事。可是在這兒,我從地上撿起一份晨報,讓我們作一次實驗,這兒是我看到的第一個標題:《丈夫虐待妻子》。這條新聞佔了半欄篇幅,可是我不看就完全明白裏邊說的是什麼。當然囉,其中牽涉到另一個女人、狂歡濫飲、推推搡搡、拳打腳踢、傷痕累累以及富有同情心的姊妹或者房東太太等等。哪怕最拙劣的作者也想不出比這更粗製濫造的東西了。”


福爾摩斯拿過報紙,粗略地掃視了一下,開口道:“其實,你所舉的例子,對你的論點來說是很不恰當的。這是鄧達斯家分居的案子,發生的時候,我正在把同此案有關的一些細節弄清楚。丈夫是絕對的戒酒主義者,沒有別的女人;被控的行爲是,他養成了一種習慣,在每餐結束時,總是取下假牙,向他的妻子扔去。你將認爲,這件事在一般講故事者的想像裏是不會發生的。大夫,來一點鼻菸,你得承認,從你所舉的例子來看,我贏了。”


他伸手拿出他的舊金鼻菸壺,壺蓋的中心嵌上了一顆紫色水晶。它的光彩奪目同他的樸素作風和簡單生活成爲鮮明的對照,於是我不得不加以評論。


“呵,”他說,“我忘記有幾星期沒見你了。這是波希米亞國王爲酬謝我在艾琳‧艾德勒相片案中幫了他的忙而贈送的小小紀念品。”


“那個戒指呢?”我看了看他手指上光輝奪目的鑽石戒指問道。


“這是荷蘭王室送給我的,由於我給他們破的案件非常微妙,即便是對你這麼一位一直誠誠懇懇地把我的一兩件小事蹟都記述下來的朋友,我也不便透露。”


“那末,目前你手頭上有什麼案件嗎?”我很感興趣地問他。


“有那麼十一二件,但是沒有一件是特別有趣的。它們是重要的,你瞭解,但是並不是有趣的。的確,我發現在通常不重要的事件裏倒有觀察和可以機敏地分析因果關係的餘地,這樣的調查工作就很有興味了。罪行越大,往往越簡單;因爲罪行越大,一般地說,動機就越明顯。這些案件中,除了從馬賽來要我辦的那個案件頗爲複雜以外,其它就沒有一件特別有趣了。不過,也許再過一會兒,就會有更有趣的案件送上門來的,因爲如果我不是大錯而特錯的話,現在又有位委託人來了。”


他從椅子上起身,站到拉開了窗簾的窗前,往下看着那灰暗而蕭條的倫敦街道。我從他的肩上往外看去,對面人行道上站着一個高大的女人,頸上圍着厚毛皮圍巾,插着一支大而捲曲的羽毛的寬邊帽子,以德文郡公爵夫人賣弄風情的姿態,歪戴在一隻耳朵上面。在這樣盛裝之下,她神情緊張、遲疑不決地向上窺視着我們的窗子,同時身體前後搖晃着,手指煩躁不安地撥弄着手套的鈕釦。突然,像游泳者從岸上一躍入水那樣,她急遽地穿過馬路,我們聽到了一陣刺耳的門鈴聲。


福爾摩斯把菸頭扔到壁爐裏,說:“這種徵兆,我以前看見過。在人行道上搖搖晃晃經常是意味着發生了色情事件。她想要徵詢一下別人的意見,但是又拿不定主意是否應把這樣微妙的事情告訴別人。就在這點上也要加以區別。當一個女人覺得一個男人做了很對不起她的事的時候,她不再搖晃了,通常的徵兆是急得把門鈴線都給你拉斷了。現在這個我們可以看作是一樁戀愛事件,不過這個女子並不怎麼憤怒,而只是迷惘或憂傷。好在目前她親自登門造訪,我們的疑團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他正說着,有人敲門,穿著號衣的男僕進來報告說瑪麗‧薩瑟蘭小姐來訪。話音未落,這位女客就出現在他那穿着黑色號衣的矮小身材後面,彷彿隨着領港小船揚帆而來的一艘商船。福爾摩斯以他落落大方而又彬彬有禮的非凡態度歡迎她,他隨手推上門,微微鞠躬,請她在扶手椅上坐下,片刻之間,就以他特有的那種心不在焉的神態把她打量了一番。


他說道:“你眼睛近視,要打那麼多字,不覺得有點費勁嗎?”


她回答道:“開始確實有點費勁,但是現在不用看就知道字母的位置了。”突然,她體會到他這問話的全部含義,感到十分震驚,擡起頭來仰視着,她的寬闊而性情和善的臉上露出害怕和驚奇之色。她叫道:“福爾摩斯先生,您聽說過我吧,不然,怎能知道這一切呢?”


福爾摩斯笑着說道:“不要緊,我的工作就是要知道一些事情。也許我已把自己鍛鍊得能夠了解別人所忽略的地方。不然的話,你怎麼會來請教我呢?”


“先生,我是從埃思裏奇太太那裏聽說到您纔來找您的。警察和大家都認爲她的丈夫已經死了而不再去找了,而您卻毫不費力就找到了。哦,福爾摩斯先生,我盼望您也能這樣幫助我。我並不富裕,但是除了打字所得的那一點點錢之外,憑我自己繼承的財產,每年還有一百英鎊的收入。只要能知道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消息,我願意全部拿出來。”


福爾摩斯問道:“你爲什麼這樣匆匆忙忙地離開家來找我呢?”他手指尖頂着手指尖,眼睛望着天花板。


瑪麗‧薩瑟蘭小姐的有些茫然若失的臉上又一次出現了驚訝的神色。她說:“是的,我是突然地出來的。因爲看到溫迪班克先生─就是我的父親─對這事漠不關心,使我非常氣憤。他不肯去報告警察,也不肯到您這裏來,最後,由於他什麼都不幹,只是不斷地說,‘沒事,沒事’,使我十分冒火,我穿上外衣,就立即趕來找您。”


“你的父親,”福爾摩斯說,“一定是你的繼父,因爲不是同姓。”


“不錯,是我的繼父。我叫他父親,儘管聽起來很可笑,因爲他比我只大五歲零兩個月。”


“你母親還健在嗎?”


“是的,我母親還健在。福爾摩斯先生,在父親剛死不久,她就重新結婚了,而且男的比她幾乎年輕十五歲,這使我很不高興。我父親是在托特納姆法院路做管子生意的。他遺留下來一個相當大的企業,這個企業由母親和工頭哈迪先生繼續經營。可是,溫迪班克先生一來就迫使母親出賣了這個企業,因爲他是個推銷酒的旅行推銷員,地位很優越。他們出賣商譽連同利息,共得四千七百英鎊。假如父親還活着,他得到的錢數會比這個多得多。”


我本以爲福爾摩斯對於這樣雜亂無章和沒頭沒腦的敘述會感到厭煩,豈知相反,他卻聚精會神地傾聽着。


他問道:“你自己這一點兒收入是從這個企業裏得來的嗎?”


“啊,先生,不是。那是一筆另外的收入,是在奧克蘭的奈德伯父遺留給我的。是紐西蘭股票,利率是四分五釐。股票金額是二千五百英鎊,但是我只能動用利息。”


福爾摩斯說:“我對你說的深感興趣。你既然每年提用一百英鎊那樣一筆鉅款,加上你工作所掙的錢,不成問題你可以旅行,過着舒適的生活。我相信,一位獨身的女士大約有六十英鎊的收入就可以生活得很好了。”


“哪怕比這個數目小得多,福爾摩斯先生,我也能過得很好。不過,您可以想見,只要我住在家裏,就不願意成爲他們的負擔,所以當我同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就用我的錢,當然,這只不過是暫時的。溫迪班克先生每季度把我的利息提出來交給母親,我覺得我光用打字所掙的那點錢就能過得很好。每打一張掙兩便士,一天往往能打十五到二十張。”


福爾摩斯說:“你已經把你的情況對我說清楚了。這位是我的朋友華生大夫,在他面前可以同在我面前一樣,談話不必拘束。請你把同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關係全部告訴我們吧。”


薩瑟蘭小姐的臉上泛起了紅暈,緊張不安地用手撫弄短外衣的鑲邊。她說:“我第一次遇見他是在煤氣裝修工的舞會上。我父親在世的時候,他們總要送票給他。此後,他們還記得我們,把票送給我母親。溫迪班克先生不願意我們赴舞會。他從來不願意我們到任何地方去。甚至我想去教堂做禮拜,他也會很生氣的。可是這一次我下定決心前往。我就是要去,他有什麼權利阻止我去呢?他說,父親的所有朋友都會在那裏,我們結識那些人不合適。他還說,我沒有合適的衣服穿。而我的那件紫色長毛絨衣服,幾乎還從來沒有從櫃子裏取出來穿過。最後,他沒有別的辦法,爲了公司的公事而到法國去了。母親和我兩個人,就隨同從前當過我們工頭的哈迪先生一起去了。正是在那裏我遇到霍斯默‧安吉爾先生。”


福爾摩斯說:“我想,溫迪班克先生從法國回來後,對你去過舞會的事一定很惱火。”


“啊,可是他的態度倒很不錯。我記得他笑笑,聳聳肩膀,還說不讓女人做她願意做的事是沒有用的,她總是愛幹什麼就會幹什麼。”


“我明白了。我想你是在煤氣裝修工舞會上遇見一位叫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


“先生,是的。那天晚上我遇見了他。第二天他來訪,問我們是否都平安無事地回到家裏。在此以後,我們會見過他─福爾摩斯先生,我是說,我同他一起散過兩次步,但是此後我父親又回來了,而霍斯默‧安吉爾先生就不能再到我家來了。”


“不能嗎?”


“對啊,您知道我父親不喜歡那樣的事情。要是辦得到,他總是極力不讓任何客人來訪,他總是說,女人家應當安於同自己家裏的人在一起。不過我卻常常對母親說,一個女人首先要有她自己的小圈子,而我自己還沒有。”


“那麼霍斯默‧安吉爾先生又怎麼樣了呢?他沒有設法來看你嗎?”


“噯,父親一星期內又要去法國了,霍斯默來信說,在他走之前最好彼此不要見面,這樣更保險。在這期間我們可以通信,而且他總是每天都有信來。我一早就把信收進來了,沒有必要讓父親知道。”


“你這時候和那位先生訂婚了沒有?”


“啊,是訂了婚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在第一次散步後就訂了婚。霍斯默‧安吉爾先生─是萊登霍爾街一家辦公室的出納員,而且─”


“什麼辦公室?”


“福爾摩斯先生,最大的毛病就出在這裏,我不知道。”


“那麼,他住在哪裏呢?”


“就住在辦公室。”


“你竟不知道他的地址?”


“不知道─只知道萊登霍爾街。”


“那麼,你的信寄到哪裏呢?”


“寄到萊登霍爾街郵局,留待本人領取。他說,如果寄到辦公室去,其他辦事員都會嘲笑他和女人通信。因此,我提出用打字機把信打出來,像他所做的那樣,但是他又不肯,因爲他說,我親筆寫的信就像同我直接往來,而打字的信,總覺着我們倆中間隔着一部機器似的。福爾摩斯先生,這正好表明他多麼喜歡我,哪怕一些小事情他也想得很周到。”


福爾摩斯說:“這最能說明問題了。長期以來,我一直認爲,小事情是最重要不過的了。你還記得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其他小事情嗎?”


“福爾摩斯先生,他是一個非常靦腆的人。他寧可同我在晚上散步,也不願在白天散步,因爲他說他很不願意受人注意。他舉止文雅,態度悠閒,甚至說話的聲音都是柔和的。他告訴我,他幼年時患過扁桃腺炎和頸腺腫大,以後嗓子一直不大好,說起話來含含糊糊、細聲細氣。他對衣着總是很講究,十分整潔素雅,但是他的視力不好,同我一樣,所以戴上淺色眼鏡,遮擋眩目的亮光。”


“好,你繼父溫迪班克先生再去法國以後又怎樣呢?”


“霍斯默‧安吉爾先生又來我家裏,並且提議,我們在父親回來前就結婚。他非常認真,要我把手放在聖經上發誓,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要永遠忠實於他。母親說,他要我發誓是十分對的,這是他的熱情的表示。母親從一開始就對他大有好感,甚至比我更喜歡他。這樣,當他們談論要在一星期內舉行婚禮時,我就提起父親來。但是他們兩人都說,不用擔心父親,只要事後告訴他一聲就可以了。母親還說,她會把這件事同父親談妥的。福爾摩斯先生,我並不喜歡這樣一種做法。由於他不過比我大幾歲,卻一定要得到他的允許,說來未免可笑,但是我不想偷偷摸摸幹任何事情,所以我寫封信給父親,寄往公司駐法國辦事處所在地波爾多,但是就在我結婚那天早晨,這封信退回來了。”


“那麼,他沒有收到這封信?”


“是的,先生;因爲這封信寄到時,他剛好已經動身回英國來了。”


“哈哈!那纔不巧呢。那麼,你的婚禮是安排在星期五。是預定在教堂舉行的嗎?”


“是的,先生,但是靜悄悄的,一點也不張揚。我們決定在皇家十字路口的聖救世主教堂舉行婚禮。婚禮後到聖潘克拉飯店進早餐。霍斯默乘了一輛雙輪雙座馬車來接我們。但是我們是兩個人,他就讓我們兩個登上這輛馬車,當時街上剛巧有另外一輛四輪馬車,他自己就坐上那一輛馬車。我們先到教堂,四輪馬車隨後到達時,我們等待他下車,卻沒有見他走出車廂來。當馬車伕從趕車的座位上下來看看,人已經是無影無蹤、不翼而飛了!車伕說他沒法想像人到哪裏去了,因爲他親眼目睹他坐進車廂的。福爾摩斯先生,那是上星期五,從此以後,我就再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


福爾摩斯說:“看來這樣對待你,是對你的極大侮辱。”


“啊,不,不,先生。他對我太好了,太體貼了,不會這樣離開我的。您瞧,他一早就對我說,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要忠於他;哪怕發生預料不到的事情而把我們分開,我也永遠要記住我對他已經有了誓約,他遲早會有一天要求我實踐這誓約的。在結婚當天早晨,說這樣的話似乎有點不可思議,但是從以後發生的事情來看,這是有含義的了。”


“可以十分肯定這是有含義的。那麼,你本人也認爲他遇到了出乎意料的飛來橫禍?”


“可不是嗎,先生。我相信他預見到某些危險,否則他不會講這樣的話。之後,我想他所預見的事終於發生了。”


“不過,你沒有想過可能發生什麼事情嗎?”


“沒有。”


“還有一個問題。你母親是怎樣對待這件事的呢?”


“她很生氣,並且對我說,永遠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還有你父親呢?你告訴他了嗎?”


“告訴了,他似乎同我想法一樣,是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將會重新得到霍斯默的消息的。照他的說法,把我帶到教堂門口就丟了,不管對任何人來說會有什麼好處呢?好,如果他借了我的錢,或者同我結了婚而我把財產轉讓給他,也許有點理由可說,但是霍斯默在錢這個問題上是完全不依賴他人的,對我的錢,哪怕是一個先令,也是從來不屑一顧的。既然如此,還會發生什麼事呢?爲什麼連信也不寫一封呢?唉,想起來真把我逼得半瘋半癲、通宵不能閤眼。”她從皮手籠裏抽出一塊手帕,蒙着臉開始痛哭起來。


福爾摩斯邊站起來邊說道:“我要爲你辦這件案子,我們一定會得到結果的,這點毫無疑問。現在讓我來挑起這副擔子吧,你就用不着再操心了。尤其重要的是,讓霍斯默先生從你的記憶中消失吧,就像他從你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樣。”


“那麼,您想我不會再見到他了嗎?”


“恐怕不會了。”


“那麼,他出了什麼事呢?”


“你把這個問題交給我好了。我願意得到關於這個人的準確的描述,還要你現在保留的他的信件。”


她說:“我在上星期六的《紀事報》上登過尋找他的廣告。這就是這條廣告,這裏還有他的四封來信。”


“謝謝你。你的通信地址呢?”


“坎伯韋爾區,里昂街31號。”


“我知道你從來沒有過安吉爾先生的地址,那麼,你父親的工作地點在哪裏呢?”


“他是芬丘彼特的法國紅葡萄酒大進口商韋斯特豪斯‧馬班克商行的旅行推銷員。”


“謝謝你。你已經把情況說得很清楚。請你把這些文件留下來,記住我給你的勸告。這整個事件就這樣了結了,不要讓它影響你的生活。”


“福爾摩斯先生,你對我太好了,可是這個我做不到。我要忠實於霍斯默。他一回來我就要和他結婚。”


我們的客人,儘管戴着一頂可笑的帽子,顯得茫然若失。但是她那純樸的忠誠之心帶有一種高尚的情操,使我們不得不肅然起敬。她把一小束文件放在桌上就離開了,答應需要她的時候,當即再來。


福爾摩斯沉默了幾分鐘,他的手指尖仍然頂着手指尖,兩腿向前伸展,眼睛朝上盯着天花板。然後,他從架子上取下使用年久、滿是油膩的陶製菸斗,這菸斗對他好像是一個顧問。點燃菸絲以後,他朝後靠在椅子上,那濃濃的藍色煙霧嫋嫋縈繞,臉上現出無限沉思的神情。


他說:“那個姑娘本身就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研究對象。我發現她本人比她小小的問題更有意思。順便說一下,她的問題不過是一個很平常的問題。如果翻閱一下我的案例、一八七七年安多弗索引的話,就能找到同樣的例子,而且去年在海牙也發生過一些類似事件。那都是些老主意,我看其中有一兩個情節倒是新鮮的。可是這位姑娘本人卻是最發人深省的。”


我說:“你似乎能在她身上看出很多我看不出來的東西。”


“不是看不出,華生,而是不注意。你不知道該看哪裏,所以忽略了所有重要的東西。我從來沒有使你認識到袖子的重要性,從大拇指指甲中看出問題,或者在鞋帶上發現大問題。好,你從這個姑娘的外表看到了什麼呢?你描述一下吧。”


“唔,她頭戴一頂藍灰色的寬邊草帽,帽上插着一根磚紅色羽毛。她的短外套是灰黑色的,上面縫綴黑色珠子,邊緣鑲嵌小小的黑玉飾物。她的上衣是褐色的,比咖啡色深,領部和釦子上鑲着窄條紫色長毛絨。手套是淺灰色的,右手食指已經磨破。她穿的什麼鞋我倒沒有注意觀察。她稍微有點發胖,戴着下垂的金耳環,總的氣派看來是相當富裕的,神態是平平常常、舒舒服服、自由自在的。”


福爾摩斯輕輕地拍着掌,抿嘴微笑。


“華生,我不是奉承你,你進步很大。你的這番描述確實很好。你固然忽略了所有重要的東西,但是已經掌握了方法。你觀察顏色的眼睛很敏銳。老弟,你絕不可依靠一般印象,而要集中注意細節。我首先着眼的總是女人的袖子。看一個男人,也許以首先觀察他褲子的膝部爲好。像你看到的那樣,這個女人的袖子上有長毛絨,這是透露痕跡的最有用的材料。手腕再往上一點的兩條紋路是打字員壓着桌子的地方,看來十分明顯。手搖式的縫紉機也留下類似的痕跡,不過是在左臂上,離開大拇指最遠的一邊,而不是像打字痕跡那樣正好橫過最闊的部分。我然後看一看她的臉,見鼻樑兩邊都有夾鼻眼鏡留下的凹痕,我大膽提出近視和打字這兩種說法,這似乎使她感到驚奇。”


“這使我也感到驚奇。”


“可是一點不錯,這是很明顯的。我接着往下看去,很驚奇、又很感興趣地觀察到,儘管她所穿的兩隻靴子,並不是彼此不同的,而實際上卻不是一對。一隻靴尖上有帶花紋的皮包頭,另一隻卻沒有。一隻靴子的五個釦子中只扣了下面兩個,而另一隻則扣上第一、第三和第五個釦子。喏,當你看見一位青年婦女,穿戴得很整潔,但出門時卻穿着不配對的靴子,靴上釦子只扣上一半,那說明她離家時非常匆忙,這不能算是一個什麼了不起的推論吧。”


“還有呢?”我問道,我的朋友透徹的推理,經常引起我強烈的興趣。


“順便說一說,我注意到她在走出家門之前寫了一張字條,但是這張紙條是在穿戴好了之後寫的。你觀察到她右手套的食指那個地方破了,不過你顯然沒有看到手套和食指都沾了紫色墨水。她寫得很匆忙,蘸墨水時筆插得太深了。事情一定發生在今晨,否則墨跡不會清晰地留在手指上,這一切雖然都很簡單,但卻很有趣。不過我得回到正題上來,華生,給我念一念尋找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那個啓事好嗎?”


我把那一小張印刷的字條湊到燈前。


“(啓事寫道):十四日晨,一個名叫霍斯默‧安吉爾的先生失蹤。此人身高五英呎七英吋,體格健壯,膚色淡黃,頭髮烏黑,頭頂略禿,留有濃密漆黑的頰鬚和脣髭,戴淺色墨鏡,講話低聲細語。失蹤前身穿絲鑲邊黑色大禮服,黑色背心,哈里斯花呢灰褲,褐色綁腿,兩邊有鬆緊帶的皮靴。背心上掛一條艾伯特式金鍊。此人曾在萊登霍爾街的一個事務所任職。若有人─”


“行了,”福爾摩斯說,“至於那些信件,”他看了一眼,繼續說:“很一般。除了一次引用過巴爾扎克的話以外,其中沒有任何關係到霍斯默先生的線索。不過有一點很值得注意,它無疑會使你大吃一驚。”


“這些信件是用打字機打的。”我說。


“不僅如此,連簽名也是打字的。請看信末打得工工整整的這幾個小字:‘霍斯默‧安吉爾。’有日期,但是地址除了萊登霍爾街外,別無其他,這是十分含糊的。這個簽名很說明問題,事實上,我們可以說它是決定性的。”


“關於哪方面的?”


“我的好夥伴,難道你還沒看出這個簽名與本案的重要關係嗎?”


“我不敢說我已看出來了,也許他想在一旦有人對他的毀約行爲提出起訴時藉以否認是自己的簽名。”


“不,這不是問題所在。不過,我要寫兩封信,這樣就能解決問題。一封給倫敦的一個商行;另一封給那位年輕小姐的繼父溫迪班克先生,請問他明晚六點鐘能否跟我們在此見面。我們不妨跟男親屬打打交道。好吧,醫生,在未收到這兩封信的迴音之前,我們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我們可以把這小小的問題暫時放一放。”


我有很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朋友在行動中是推理細緻、精力過人的,所以他對於人家請他偵察這個彼特的疑案的那種胸有成竹、從容不迫的態度,我想必定是很有根據的。我知道他只失敗過一次,就是波希米亞國王和艾琳‧艾德勒照片案;但是當我回顧四簽名那種怪事以及與血字的研究聯繫在一起很不尋常的情況時,我覺得如果連他都解決不了的話,那真是十分奧祕的疑案了。


我離開他時,他還仍然在抽着那支黑色的陶製菸斗,我相信明晚再來時就能發現,他已掌握了最終確證瑪麗‧薩瑟蘭小姐的失蹤新郎到底是何許人的所有線索。


當時,我正忙於治療一個病情嚴重的患者,第二天我在病牀邊又忙碌了一整天,將近六點鐘時我纔得到空暇,於是跳上一輛雙輪小馬車直駛貝克街,有些擔心去晚了會趕不上爲了結這樁奇案助一臂之力。我見到夏洛克‧福爾摩斯時,他獨自一人在家,瘦長的身子蜷縮在深陷下去的扶手椅中,處於半睡半醒狀態。令人望而生畏的一排排燒瓶和試管散發出清新而刺鼻的鹽酸氣味,說明他整天埋首於他酷愛的化學試驗。


“喂,解決了嗎?”我邊問邊走進門。


“解決了,是硫酸氫鋇。”


“不,不,我說的是那個謎啊!”我叫道。


“呵,那個!我想到的是我一直在做試驗的這種鹽。雖然我昨天說過,這個案子毫無任何神祕之處,但是有些細節還是饒有趣味的。唯一的缺憾是我擔心沒有哪一條法律可以懲處那個惡棍。”


“他是誰呢?他拋棄薩瑟蘭小姐的目的何在?”


問題剛從我口中說出,福爾摩斯還沒來得及開口作答,我們就聽到樓道里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嗒嗒嗒有人敲門。


“是那位姑娘的繼父詹姆斯‧溫迪班克先生。”福爾摩斯說道,“他給我寫信說,將於六點鐘前來。請進吧!”進門的男人身體結實,中等身材,三十來歲,鬍鬚颳得乾乾淨淨,膚色淡黃,一副殷勤的、曲意奉承的樣子,一雙銳利逼人的灰色眼睛。他詢問地掃視了我們倆一眼,把那頂有光澤的圓式帽子擱在帽架上,微微鞠了個躬,側身坐在就近的椅子上。


“晚安,詹姆斯‧溫迪班克先生,”福爾摩斯說道,“我想這封打字的信是出自你的手吧,你在信中約定六點鐘和我們見面,是嗎?”


“是的,先生。我怕是稍微來遲了,不過我身不由己啊。我很抱歉薩瑟蘭小姐拿這種微不足道的事情來麻煩你,我覺得還是不要家醜外揚的好。她來找你們,這是違背了我的意願的。你們也已看到了,她是個好發脾氣、容易衝動的姑娘,她一旦決定幹什麼就難以自制。當然我對你們倒是不太介意,因爲你們與官廳警察沒有聯繫;不過讓這種家庭的不幸張揚到社會上去卻也不是令人高興的事。而且,這是徒勞無益的,因爲你怎麼可能找到霍斯默‧安吉爾這個人呢?”


“恰恰相反,”福爾摩斯平靜地說,“我很有理由相信我會找到霍斯默‧安吉爾先生。”


溫迪班克先生聽了身子猛然震動了一下,手套掉在地上,他說道:“聽到你這番話,高興極了。”


“奇怪的是,”福爾摩斯說,“打字也像手書一樣表現出一個人的個性。除非打字機是新的,否則兩臺打字機打出來的字是不會一模一樣的。有的字母比別的字母磨損得更厲害些,有的字母只磨損了一邊。溫迪班克先生,請看你自己打的這張短箋,字母e總是有點模糊不清,字母r的尾巴總有點兒缺損。還有其它十四個更加明顯的特徵。”


“我們的來往信函都是使用事務所裏的這臺打字機打的,當然它有點兒磨損了。”我們的客人說着,發亮的小眼睛迅速地瞥了一下福爾摩斯。


“溫迪班克先生,現在我要告訴你什麼是真正有趣的研究,”福爾摩斯繼續說,“我想在這幾天再寫一篇短的專題論文來闡述打字機以及打字機與犯罪的關係。這是我目前注意的一個題目。我手邊有四封寫明是來自失蹤的那個男人的信,全是打字的。不僅每封信中字母e都是模糊的,字母r都是缺尾巴的,而且你如果願意使用我的放大鏡看一看,那麼我提到的那其餘十四個特徵也是歷歷在目的。”


溫迪班克先生從椅上跳了起來,撿起帽子,說:“福爾摩斯先生,我不能浪費時間聽這類無稽之談。假如你能抓到那個人,就抓住他好了,抓到他時,請告訴我一聲。”


福爾摩斯跨步上前,把門鎖鎖上,說:“那麼我就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抓到他了。”


“什麼,在哪裏?”溫迪班克先生喊道,嚇得連嘴脣都發白了,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像掉進了捕鼠籠裏的老鼠那樣。


“啊,你嚷嚷有什麼用,一點用處也沒有,”福爾摩斯溫和地說,“溫迪班克先生,那是根本不可能賴掉的。事情再清楚不過了。你說我解決不了如此簡單的問題,實在是太不客氣了。那確是個簡單的問題!請坐下,我們來談談吧。”


客人整個癱在椅子上,臉色蒼白,額上汗水涔涔,結結巴巴地說着:“這……這還不到提出訴訟的程度。”


“確實,恐怕是還不到這程度。但是,溫迪班克先生,就你我二人來說,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最自私、最殘酷、最喪心病狂不過的鬼把戲了。讓我先把事情從頭到尾敘說一遍,說得不對你可以反駁。”


這個人縮成一團坐在椅子中,腦袋耷拉到胸前,是副徹底被打垮了的模樣。福爾摩斯把腳擱在壁爐臺的壁角上,手插在口袋裏,向後仰着身子,自言自語似地開始說起來。


“那個男人爲了貪圖金錢而跟一個年齡遠比他大的女人結了婚,”他說道,“只要女兒跟他們一起生活,他就可以享用她的錢。就他們所處的地位來說,這筆錢財相當可觀。失掉這筆錢,境況將大不相同。所以值得去拚命保住它。女兒爲人心地善良和藹,個性溫柔多情。顯而易見,有她這樣品貌和收入的姑娘是不會空守閨房的。如果她嫁人的話,這當然將意味着每年損失一百英鎊的收入,那麼她的繼父怎樣才能防止這樁親事?他顯然是想設法把她關在家中,禁止她和同樣年紀的朋友們交往。不久,他發現這樣做不是長久之計。她變得不那麼聽話了,堅持自己的權利,最後竟然聲稱一定要赴舞會了。這麼一來,她那個詭計多端的繼父怎麼辦呢?他想出了一個毒辣的妙計。在妻子的默許和協助之下,他把自己僞裝起來,給敏銳的眼睛戴上墨鏡,給自己的臉戴上假髭和毛蓬蓬的假絡腮鬍子,把自己清晰的說話裝作柔聲媚氣的耳語,由於女兒近視,他的僞裝就更顯得萬無一失。他以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名義出現。他自己向女兒求愛,免得她愛上別的男人。”


“我當初只不過是跟她開玩笑,”客人哼哼唧唧地說,“我們根本沒有想到她會那麼癡情。”


“根本不可能是開玩笑。不過,那位年輕姑娘確實是被衝昏了頭腦,一心以爲她的繼父是在法國,從來不懷疑她自己是上了大當。她因受到那位先生的殷勤奉承而高興。而她母親的一片讚揚聲使她更加高興。於是安吉爾先生開始來訪,因爲一旦奏效,事情就要繼續進行下去。會過幾次面,訂了婚,這就最後保證了姑娘的心不會轉向別人。但是牌局不能永遠繼續下去,裝着去法國出差也相當麻煩,所以就乾脆把事情來一個戲劇性的收場,以便在年輕姑娘的心上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象,這樣來防止她有朝一日可能會看上其他求婚的男子。於是,就出現了手按聖經發誓白頭偕老,舉行婚禮那天的早晨暗示可能發生某種事情的把戲。詹姆斯‧溫迪班克希望薩瑟蘭小姐對霍斯默‧安吉爾忠貞不渝,而對他的生死則難以肯定,總而言之,可使她在以後的十年裏不會去聽從別的男人的話。霍斯默陪她到了教堂門口,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他耍起了老花招,從四輪馬車的這扇門鑽進去,又從那扇門鑽出來,悠哉遊哉地溜走了。我認爲這就是整個事情的經過,溫迪班克先生!”


在福爾摩斯敘說的時候,我們的客人恢復了一點自信,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蒼白的臉露出譏誚的神態。


“也許是真,也許是假,福爾摩斯先生,”他說道,“你聰明過人啊,你應該更加聰明一點纔好,這樣你就會看到是你在侵犯法律,而不是我。我始終沒有幹下什麼足以構成起訴的事情,但是你把門鎖上,只這件事就足夠使你因攻擊人身和非法拘留而受到起訴。”


“就算像你所說的,法律奈何不得你,”福爾摩斯說着打開鎖,推開門,“可是再沒有誰應該比你受到更大懲罰的了。假如這位年輕姑娘有兄弟或朋友的話,他們應當用鞭子抽你的脊樑!真該打!”看到那男人臉上刻薄的冷笑,他憤怒得漲紅了臉接着說:“這不是我對我的委託人所要承擔的責任,但是手邊正好有條獵鞭,我想我還是好好地抽……”他快步走去取鞭子,但是鞭子還未到手,樓梯上就沒命地響起了乒乒乓乓的腳步聲,沉重的大廳門彭地響了一聲,我們從窗子裏看見詹姆斯‧溫迪班克先生拚命地在馬路上飛跑。


“真是個冷酷的惡棍!”福爾摩斯邊說邊笑,重新一屁股坐進他的扶手椅,“那傢伙屢次犯罪,總有一天罪大惡極被送上斷頭臺。從幾個方面來看,這個案件並不是索然無味的。”


“我現在還不能全部明瞭你的推理步驟。”我說。


“唔,顯然第一步應該想到的是:這個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奇怪行爲必定是有所企圖的,同樣清楚的是,我們看到唯一能夠從這事件中真正得到好處的人只有這個繼父。然後看這個事實:兩個人從來沒有在一起過,而總是當一個人不在時另一個人出現。這是很有啓發性的。墨鏡和奇異的話聲,跟毛蓬蓬的絡腮鬍子一樣都暗示着僞裝。這些也是有啓發性的。他用打字來簽名,從此可以推想她是如此熟悉他的筆跡,以至於哪怕看到一點最小的筆跡她也認得出是他寫的字。這個奇怪的做法更加深了我的懷疑。你看到,所有這些孤立的事實和許多細節湊在一起,都指向同一個方向。”


“你怎樣證實它們呢?”


“一旦認出了犯人,就很容易證實罪行。我認識這個人工作的商行。我一接到那份印刷出來的尋人啓事,我就從那啓事描述的外貌特徵中除掉可能是僞裝的結果的部分─絡腮鬍子啦、眼鏡啦、聲音啦─然後把這份尋人啓事寄給商行,請他們告訴我去掉了僞裝部分的外貌特徵是否同他們商行裏哪位出外旅行的人相像。我已注意到打字機的特點,我寫信到他的辦公地點給他本人,請他是否來這裏一趟。如我所料,他的回信是用打字機打的,從回信中可以看出打字機的種種同樣細微的但有特徵的毛病。同一個郵局給我送來了一封來自芬丘彼特街韋斯特豪斯‧馬班克商行的信,信中說,外貌描述與他們的僱員詹姆斯‧溫迪班克的各個方面完全相符。全部情況,就是這樣。”


“那麼,薩瑟蘭小姐呢?”


“假如我把事情告訴她,她將不會相信的。”你也許還記得有句波斯諺語:“‘打消女人心中的癡想,險似從虎爪下搶奪乳虎。’哈菲茲《注1》的知識跟賀拉斯《注2》一樣豐富,哈菲茲的人情世故也跟賀拉斯一樣深刻。”


《注1:能夠背誦全部可蘭經的穆斯林教徒。》


《注2:古羅馬抒情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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