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真後史第四十六回 俠士戮奸伸大義 簿司移釁詐平民

詩曰:

綺城百雉若金湯,羣虎縱橫勢莫當。

進退自如誰敢逆,素飡寧不愧琴堂。

話說潘嶼因潘三澼要往三水縣代他報仇雪憤,問其住居備細,當下答道:“寒家住在西門外柳葉街,聞陰陽間壁高牆裏便是。獸伯號爲敬庵,父子四人,一樣矮胖身材,紫膛面色,現開客館,招接南北雜貨商人,住宅與某草舍相連。”羊雷、潘三澼暗暗記了,又叮囑潘嶼管守山寨,拘鎖解人。又撥遣百名嘍囉,分作四隊,隨路埋伏接應,逐一調遣已定。潘三澼等十人取路下山,第三日平明已到三水縣地方,前後陸續進城。

羊雷領四個嘍囉,徑往東首縣衙前來,潘三澼率四個嘍囉,自到西邊柳葉街去。暗暗約定傍晚動手,同至西門下取齊莫誤,兩下分投而去。

且說潘有廉家下當日正遇金陵一夥收香料客人新到,排設酒席洗塵,將及脯刻時分,賓主方纔就座。正談笑飲酒間,忽門外有人叫喚:“潘敬庵在麼?”潘廁忙出外看時,恰是一條長大漢子,問道:“足下何人,因甚事下顧?”那漢子道:“。敬庵就是尊駕麼?”潘廁道:“非也,敬庵乃家尊賤號。”那漢子道:“令尊可在麼?”潘廁道:“老父雖然在家,但有客,未及接見。”那漢子道:“小可乃清遠公役,奉差至貴縣送禮,於東莞大奚山行過,見溪口一少年?頭跣足,面中兩槍,睡於樹下捱命。見某走到,問是何處去的,某言往三水公幹。少年哀訴道:“我喚潘嶼,三水人氏,住於西門柳葉街內,乃人命成獄的罪人。因本縣大爺解某等十五人往清海州去,被嶺上一夥強盜衝下山來,殺傷了十餘人,得命的四散奔走,某傷重難行,疼痛怎忍?煩公到家下與娘子報說一聲,千萬做些道場功德,超度亡魂,不受陰司苦楚。』說罷,腰下取出一個銀包,放於樹下,對我道:“有些散碎銀子送公,聊作謝禮。』彼時我未及答言,只聽得撲通地一聲響,那少年鑽下水裏去了。我急欲撈救,奈溪水深急,一時難以措手。但聽的淙淙之聲,水花亂滾,那屍首不知氽於何處打住哩,故小可特來報知消息。”

潘廁聽了,又驚又喜,叫一聲“請坐”,踅轉身往裏面便走。

少頃,一家子男女都出來瞧看。潘有廉當先道:“老朽便是潘敬庵,煩兄遠來報信,但無實據,那死者未必是老朽之侄。”

那漢子道:“現存實據在此,只要令侄娘子一見,老丈喬梓們面證,便好奉上。”潘有廉指着中門口站的婦人道:“這就是亡侄的渾家,今日寒舍有酒,接過在此。”又指着潘廁等道:“這三個是老朽的兒子。亡侄有何遺蹟,便求交與。”那漢子舉目四下裏一瞧,便大喊道:“孩兒們何在?”急飛起左腳,將潘有廉踢倒。三子見風勢不好,急欲走時,奈男婦們慌了,捱擠做一堆,壅塞定了。門外又擁入四條勇漢來,一齊動手,排頭兒亂砍。有幾個奔入腰門內的,也被潘三澼趕上搠倒。這五條猛虎殺入中堂來,那酒席上客夥倉猝裏無處藏身,都跪下哀求乞命。潘三澼聽他聲音各別,又見衣幘不同,已知是外境。客商,不行殺害,盡喝出躲避,只將潘家男女殺個盡絕,纔出街口,取路往西門來。一路上行人竄避,店鋪關門。潘三澼奔至城門之下,不見羊雷,復翻身殺轉縣衙前來,只見縣門緊閉,裏面喊聲大起。

原來是羊雷闖入獄囚,救出卞心泉,已殺出二門口,早被弓兵、民快、皁甲、火夫、獄卒、牢頭併力圍住。卞心泉驚倒地上,不能移動。羊雷只得棄下,率嘍囉衝突,故此兩下吶喊。

潘三澼等五人忙奮力砍門,奈門扇高厚,一時砍不入去。

潘三澼激怒,急擊碎門板,兩手攥定橫木,望上一聳,左首門笱已離樞寸餘,又復將肩膊拄定,盡力一推,豁刺一聲響亮,門已撲地倒了。潘三澼涌身先入,嘍羅隨後擁進,只見羊雷與衆役殺做一堆,那四個嘍囉都身帶重傷,兀自抵死相敵。

潘三澼大吼一聲,殺將入去。羊雷見了,愈加膽壯力生,奮威格鬥。弓兵等衆役大半着傷,怎能抵敵得住?各各抽身,四散走了。潘三澼、羊雷見日色已斜,不敢戀戰,急令嘍囉簇擁卞心泉先走,潘、羊二人斷後,殺出縣衙,數裏城市地面,並無一人攔阻,潘三澼等一行人徑出西門去了。

這三水縣知縣見報說白日有盜劫獄,口喊合縣人役併力擒拿,兩隻腳往衙裏便走,把幾重門扇緊緊閉上,領了家眷往牆外藏頓。及後聞報賊人已去,纔敢出廳,接縣尉、簿司等商議。

簿司道:“適才賊徒初出獄時,卑職催併衆役阻截,窺彼勢孤,易於擒獲。誰想又有強徒砍門而入,勢不可當,已致脫逃而去。”

大尹道:“量這夥賊徒去亦不遠,煩二位先生率精勇軍健,乘夜急追,或可就擒。”縣尉道:“青天白日,被他衝殺,幾番得勝,劫獄而去,進退縱橫,如入無人之境。今已去遠,追之何益?請看弓兵等多被殺傷,晚生一時驚迫,從樓上跌下胡梯,矬閃了腰胯,這會子卻似錐刺一般疼痛,莫想追賊幹功。”簿司道:“天色已瞑,軍役不齊,況賊徒勇悍,虛實難測,不如消停過夜,明早申明州道,查訪賊人巢窟,然後起兵剿之,庶無失誤。”正說間,柳葉街保正率領地鄰人等報稱:“潘有廉家被賊殺死男婦二十餘人,今呈明爺臺,乞檢驗屍傷,以便收殮。”大尹即批:“着地方好生看守,待檢明發落。”衆人散訖不題。

再說潘三澼等十一人當下奔出西門,又早一鉤月露,一齊趁着月色,連夜奔走。半夜後過了昆都山口,已有嘍囉備下酒飯接應。衆人都吃得醉飽,一齊取路又走。次日已牌時分,那伏路嘍囉迎着,獻上酒食,吃罷又行。一路上飲酒食肉,竟似遊山作樂一般,也不見後面一人一騎趕來。潘三澼等從容緩步回山,潘嶼下嶺迎接入寨。此時卞心泉因嘍囉扶掖兩夜,將兩邊脅肋都挾傷了,不能施禮,且扶入後寨帳中將息。潘三澼、羊雷、潘嶼合禮坐下,合寨嘍囉聲喏畢,潘嶼道:“適聞捷報,不覺狂喜。二位寨主勞神,慚無銖兩之報。”潘三澼笑道:“足下不恨我等已爲萬幸,何敢望報?”潘嶼錯愕,請問其故。

潘三澼把那用計騙出潘敬庵父子併合家男女盡皆殺死的手段,說了一番。潘嶼不勝感激,拜倒在地。潘三澼扶起,依然坐下。

又問劫獄一事,羊雷道:“我自入城,一路人皆瞧我。及進縣門,瞧我的更多。踅到大獄門首,節級等攔住。這時候銀子盡有些妙處,我暗度錢與他,說要見押司一面,他便把獄門開了。我入內看時,卞家哥哥正在小閣中下棋,見我撞到,反吃一驚,我喝『快行』!兀自呆瞧不動,只得強拖而走。獄卒、牢頭一面將門扇閉上,各執器械,四圍攢攏。我又怕傷了哥哥,且撇下一旁,挺刀接戰。向前者都被我搠倒,誰敢近身?只聽的一派喊聲振地,獄中鼎沸起來。我奮勇砍開獄門,嘍囉等已衝入來接應,復翻身殺轉,救了哥哥,才跨出門口,後面又槍棒亂。戳將來,我回身殺入去,砍倒數人,才得退去。比及殺到二門,士兵、軍卒不計其數,圍繞大殺。單爲着哥哥掣肘,難以十分衝突,故嘍囉等皆被重傷。若非潘寨主殺來救援,我等兇吉未保。”潘三澼道:“潘官人之仇已報,羊大哥令兄保全,雖系人爲,實賴天。”三人歡笑,一壁廂整酒慶賀,不題。

且說三水縣大尹,因遭賊寇白晝劫獄殺人,又被保全而遁,檢看弓兵、獄卒等殺死十一人,帶傷者五十三人;委簿司檢驗潘家被殺者正主潘有廉,其子潘廁、潘廒、潘廈,妻齊氏,二媳康氏、褚氏、侄媳平氏,孫男二人,孫女一人,義男潘成、潘鹿,廚子二人,小廝、丫鬟等共二十七人,那男婦死屍堆棧滿地,此時未買貨物的商人卻自散了,尚有五、七個放帳未曾取貨之客守定行囊未去。簿司檢罷屍傷,又親自進兩家內室客房看了一遍,令左右將衆客商鎖了,取出封條,把潘家箱籠櫥櫃盡行封了,委地方保正等辦棺收殮一家屍首,令士兵數十人擊梆更番巡邏,把潘家左右前後排鄰亦行吊了,並前客商,一同帶入縣衙。先進公廳,對堂尊附耳說了一番,然後將屍單呈上。大尹看罷,即委簿司把一干人犯審明開報。簿司帶客商、排鄰等四十餘人進側衙,審鞫潘有廉閤家致死根由。衆客商道:“商人等俱系金陵人氏,年規到爺臺貴治收買香料胡椒。誰想貨少客多,現錢亦難交易,只得放帳,陸續收貨,日昨大小數人殺害潘家良賤,客商等系是外境初到者,倉猝間不知來歷,怎好救應?”簿司喝道:“胡講!那強盜偏只認的潘家一門,剿滅無遺,留出汝等,毫無傷損,箇中決有情弊!莫非汝等通同一路,大行劫殺之事?”客商道:“某等雖系外境商人,都頗頗有些家資。千山萬水來作經營,都指望賺錢獲利,養活家口,怎幹這殺人放火的大孽?自古說:鳥投林,人投主。只有店家謀害客商,焉有客商反害店家之理?”薄司道:“爾等金。陵地面,貼近揚子江中,正是大盜出沒之處,怎說那客商不傷店主之話?我老爺也好做方便的,則要汝等舉出殺人之賊,便放爾等歸家。”衆客商一齊喧嚷不息。簿司令左右把衆商帶在一旁,又喚潘有廉排鄰保正問道:“爾等都是潘家比鄰,他家上盜,何故不行救應?使彼一門受害,必系知情,故而坐視!”

排鄰道:“老爺這衙門乃人煙輳聚之處,士兵軍健人等不下千人,兀自敵賊不過,也遭傷害,放他走了,小人等怎敢出頭,自送其命?”簿司道:“你不見士兵衆役將那賊徒殺傷而去麼?”

衆鄰道:“賊人雖帶重傷,兩足尚能行走。爺臺人役縱勝,可惜仰面向天。”簿司大怒道:“我這裏單問縱盜殺人、不行救應之罪,誰許你利口喋喋,大膽觸犯官長?本待一頓竹片,姑且記下這次打罷。”喝左右將客商、排鄰人等押出,逐名討保,俟候查點。這夥人出了縣門,互相商議:“衙官恁般做作,分明是索詐財物。若不如意,終日價隨衙聽候,何以了結?”只得鬥出銀兩,乘夜送入衙裏,簿司才方罷手。

有詩爲證:

避盜若虎,食民如蠶。

罔思公議,惟利是貪。

再說簿司賺那心事入手,次日進見大尹,備說“衆商人實系無辜,地鄰等見賊勢兇猛,一時又無兵器,難於救應,昨已審明,保領在外,候堂尊大人發落。”大尹道:“賊徒勢甚猖獗,百姓們怎敢相敵,這也罷了。但商人俱系富戶,怎可輕輕放去?”簿司道:“晚生細加研審,衆商皆金陵大族,若苦苦相逼,恐生外議,故只得從寬釋放。”大尹明知其意,難以詢究,且打點十餘道申文,差公人分投附近州道,求發軍馬。一。壁廂又撥緝捕,探聽大盜羊雷巢穴,以候征剿。又將潘有廉、潘嶼二人財產,均收入官公用。

話分兩頭。再說潘三澼、羊雷二好漢自救卞心泉回寨之後,終日飲酒作樂。數日後,哨探嘍囉擒捉一人,綁縛瞭解入山寨裏來。潘三澼親自審問。那人口稱是三水縣緝捕,“奉大爺差遣,往大王爺這裏探聽路徑,不期冒犯,伏求饒命。”潘三澼道:“我不殺汝,不必慌張,且講縣官差爾探路,莫非起軍馬來尋我廝殺麼?”緝捕道:“縣主已頒鈞示,待各州兵馬聚集時,即往大王爺山寨來也。”潘三澼令嘍囉將緝捕發下,解入冷室中,一併監禁,與羊雷商議道:“官兵到時,怎生區處?”

羊雷道:“水來土掩,兵至將迎。官兵既欲前來,只索整備迎戰!以我二人武藝,誰敢交鋒?”潘三澼道:“不然。彼一時不敢輕犯吾寨,直待州縣軍馬聚時,然後徵進,其謀亦善。我想此山險峻,前面關口儘可堅守,雖有數萬官兵,亦難攻破。但慮後臨大海,只倚一重岡子遮蔽,倘官軍駕大舟從後圍繞急攻,我與你實難措手,設有差池,必無生路。今幸外州諸縣人馬一時未集,我等及早殺進,先取三水縣,次攻連州,以及新倉、新安、清遠、龍門、岡州、從化等縣,得了根本,再行進齲此乃迅雷不及掩耳之計,管取馬到成功。若待彼四遠兵集,則我等束手就斃,雖身生兩翅,亦不能飛出矣!”羊雷大喜,即刻點起嘍囉三百餘人,便欲動身。潘三澼令刀斧手押出解子十人並緝捕一人,跪於街下。潘三澼道:“汝等欲留性命,還待尋死,及早明言,勿貽後悔!”解子一齊道:“螻蟻微物,尚且貪生,小人們怎不畏死,求大王爺饒命。”潘三澼道:“我老爺欲往三水縣一樂,爾等能引導進城,不惟留命,抑且有賞。若推辭不允,就此開刀!”解子等暗窺寨中動靜,已知其意,同聲答應道:“大王爺欲往三水縣遊玩,小人等願充嚮導,只求重賞。”潘三澼大喜,皆得一餐醉飽,率領嘍囉取路下山。

不知此一去破得三水縣城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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