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培塋恩澤遍枯骸,避害辭君救疫災。
仁智兩全人莫及,留芳千載頌奇才。
話說瞿琰因印戟大廳之內黑氣盤結,仰天祝罷,又見那一股黑氣隨風飛出堂門之外,化作數百道青煙,奔入牆裏去了,案上燭光依然明亮。瞿琰令左右遍處點燭,劉仁軌、盧承慶聚坐一處笑說。盧承慶道:“小弟向來不信邪鬼,今夜見此異風怪氣,賴瞿先生安慰而散,足徵鬼神之事,非妄誕也。”劉仁軌道:“小弟亦然。但三弟何故知其是鬼,祝以善言,一鬨而散,實是一副好膽。”瞿琰袖手而笑。三人互相談論,不覺雲際月低,林梢鴉起,又早天色微明。將校傳報:聖上差四位中貴爺到於門首。三人急整冠迎入。中貴口傳懿旨:宣三位先生進朝面駕,令某等監解印犯財物入宮交割。瞿琰把金銀、緞匹、珠玉、雜物等項,交與整理擡運;將冕旒、袞服、寶劍、符印犯禁之物,令軍校們齎捧,三人隨身帶入朝來,見武后舞蹈畢,盧承慶先將單目呈上。近侍官接了,展於龍案之上。武后從頭至尾細細看了,微笑道:“好一個大膽侈靡的監兒,官家兀自不如!”盧承慶復奏陳:“印奸犯禁法物,己畀至五鳳樓外,伏候聖旨。”武后即令取進來瞧。衆宮官於朝門外接了,傳入金鑾寶殿。武后逐一細細看過,沉吟道:“這閹奴辦此袞冕、劍印,妄圖叛逆,其間豈無同謀預事者?須着三法司嚴刑拷問這廝,追出餘黨,一併剿戮,以免肘腋之變!”瞿琰奏道:“娘娘究問黨惡,固是斬草絕根的聖慮。然印戟利口雄心,陰險奸黠,自料反形畢露,族滅何辭。娘娘加以重刑拷掠,彼必攻陷仇家,株連良善,展轉扳害,以暢其意。此際不惟禍及無辜,抑且有傷聖德。依臣愚悃,只將印戟家屬誅夷,現獲黨惡竄戮,不必深究其餘,庶幾內外奠安,人心悅服,諒無他變,伏乞聖裁。”武后大喜道:“卿言良是,足見至公爲國之心,依此而行,朕不復究矣。”瞿琰又奏陳:“夜間黑氣盤旋,陰風繞激,滿庭嚎哭之聲。臣諒來必是衆孩童們冤魂鬱結,已用善言慰散。乞聖恩給地,埋其骸骨,以免暴露之慘,庶使存歿沾恩,臣等無任感戴。”武后道:“卿言那孩子們冤魂不散,給地埋葬,大是美事。然不知其屍骸在於何所?”瞿談道:“臣見那一股怨氣散爲數百道青煙,奔入巍牆之內,臣諒牆外必是深坑隙地,諸童骸骨多分拋棄於此,待臣看明覆旨。”武后皆允其奏。瞿琰等三臣退出朝外,復往印戟宅第周圍牆外看時,前面臨街西首是一條小弄,東首是一帶官房,靠後是河,四圍並無一些骨殖。瞿琰又進宅裏重重牆垣看入去,都是天井、廊房,亦無蹤跡。劉仁軌等一齊詫異。瞿琰道:“今日若不檢出骸骨,難免欺君之議。”盧承慶道:“不如提取印戟拷問,他自然招出。”
瞿談道:“我諒衆孩骸骨將及四百餘人,此賊慮人窺見,決不敢拋棄於外。後面園子裏遍地草色青潤,又無坎坷坑阱之地;況兩處池子,水已乾涸;一口大井,其泉清澈;此數處似非堆骨者。以我度之,牆中必有緣故,上去一觀,便知分曉。”盧。承慶道:“牆垣聳峙,離屋尚有數丈之高,一時怎能飛上?”
劉仁軌道:“喚匠人搭起鷹架,方可上去看其詳細。”此時瞿琰性急如火,大吒一聲,飛步上牆。衆人急看時,瞿琰已行過屋脊。盧承慶大驚道:“奇、奇異人也。”五個字未及說畢,瞿琰早站於牆頂,往下一看,慘然道:“可憐,可憐,這孩子們死得好苦也!”說罷,不覺淚流盈頰。下面看的人戰簌簌把身不定,替瞿司理耽着干係,惟恐他跌將下來。少頃,瞿琰緩步走落牆下。盧承慶施禮道:“先生真仙品也。不然,何以能飛行若是?”瞿琰答應道:“晚生從幼年戲耍中習成,乃末技耳,何足掛齒?”劉仁軌道:“我觀賢弟長嘆垂淚,莫非孩子們屍骸果在牆內麼?”瞿琰道:“這賊奸險異常,非辱弟則衆骨焉能露跡?原來牆系內外兩層,中間一條長路,寬僅三尺,兩頭收狹,竟與一重牆相似。孩子們屍骸堆積於牆弄之中,重重迭迭,枕藉如山。其中亦有面貌身軀不壞者,使人見之,寧不傷心墮淚也!”劉仁軌等亦覺悽慘。當下瞿琰上馬,趨入內庭,恰值武后退朝,瞿琰就於候班閣子中寫成表章,送入宮內。
此時印戟財物盡行解到內帑,戴平章等回衙候旨。
數日後,朝廷發下旨意道:
印戟謀叛食人,現存童骨、禁物,情真罪實,不必再行審鞫。方士莫角求,挾至愚至惡、詭祕不仁之方,誘畜監妄害三百九十七童之命。二犯乃亙古及今未見之惡,俱凌遲處死。逆裔印星、樂彰,助惡不仁,欺君罔上,腰斬於市。其家屬黨羽,不分男女,一概處斬。聖鶴寺僧人,盡行發配邊地爲軍。除現獲叛黨人等已外,不許株連一人。所有衆犯入官田產,着戶部官均派給散與衆屈死孩童親屬外,量撥郭外餘地,埋其骸骨,併爲一冢。復平章戴至德照舊供職,釋放韓相、駱籜出獄寧家,升劉仁軌爲樞密府左僕射,盧承慶爲吏部尚書,瞿琰爲侍中大夫,各賜赤金十錠、白銀三十錠、綵緞十端、袍帶一襲。
劉仁軌、戴平章、盧承慶、瞿琰各各上表謝恩。聖旨復差盧尚書、瞿侍中爲監斬官。當下撥御林軍三千,擺圍於通衢,刀斧手族擁印戟家屬並遊僧方士兇徒共二百三十三人,綁縛列於市口。先將印戟、莫角求行刑,照孩童們三百九十七人之數,碎剮其肉,其餘人犯盡斬於市。滿城士庶,無不撫掌稱快。有詩爲證:
規求無厭復戕生,雲擾蕍騰勢莫禁。
稔惡滿盈機泄露,致令三族受非刑。
再說瞿琰奉旨差官揀擇郊外餘地,直看至曲江西北有十餘畝官田,可以爲墳。即將印家夾牆拆倒,取出孩子們屍骸,埋葬已畢,堆土成墓。衆百姓等感德,韓相、駱籜二人爲首,募化錢糧,造一生祠於墓側,裝塑劉樞密、戴平章、盧尚書、瞿侍中四人渾身,四時祭祀不絕。至今小兒墳尚存。此時各官互相慶賀,共賞太平。
只有瞿琰旦夕心緒不寧,每懷憂鬱。看官你想,瞿廷柏以一介弱冠之童,官爲司理,復蒙聖恩升授侍中大夫之職,何等顯耀!正該輕裘肥馬,選妓徵歌,使勢假權,恣行快樂,何苦恁地抱悶?其中有一段隱情,不好明言,只可默會。這都是瞿廷柏素有來歷源頭的妙處。不似當今少年子弟,倚着父兄勢利,便穿綾着錦,縱性妄行,居家暢飲高歌,出外乘車帶僕,人面前多少裝作,若倒提起來,傾不下一點墨水,也不枉了,可憐,可憐!箇中也有識得幾行字的,將那舉人、進士穩穩地揪在手裏,仰腰坦腹,睨視狂言,宛似那博古通今、飽學多才的氣象,及其到老無成,空留下一場話靶。還有那青年進步的,自覺身在青雲之上,覷得人不在眼裏,徒知傲物輕世,那分齒德之尊?揖不過膝,拱不離胸,兀自出入公門,夤。緣作法。這樣輕浮子弟,若使爲官出仕,必然貪婪無厭,擅行威福,恃才任性,誤國害民,拽起滿帆風,不至那覆溺的地位不止。怎如這瞿廷柏,年雖弱冠,智識老成,只數年間幹下許多功績,並不曾矜誇妄誕,釣譽沽名。日前入京都時,不過將印戟謀叛情跡訴明於朝,然後赴東都司理之任。豈料武后一見,便欣然愛慕,暗存呢狎之心,故升他爲侍中大夫,使朝暮可以親近。不想瞿廷柏自那撫弄臂膊裏,也自參透其意,待欲辭官,猶慮涉疑致禍,只得勉強就職,故心下屢懷不樂。
當下在樞密院中悶坐,忽見山東官吏齎本奏陳:十餘州瘟疫大行,百姓死者甚多,乞朝廷特恩,蠲免本年糧稅,暫蘇民困。瞿琰候奏疏送入內廷,即上本願往山東施捨藥餌,以救黎民瘟疫之害。武后見此奏章,好生不悅,對天子道:“瞿侍中在朝未及月餘,即欲奉差遠出,別樣公務猶可,這瘟疫流行,關係大數,豈能禁遏?況此生小小年紀,焉知醫家玄妙?若使他去,妄害生靈!”
天子道:“卿言是也。”忽一中貴官俯伏道:“以奴婢論之,瞿侍中儘可去得。”武后道:“汝何以知之?”中貴官道:“奴婢前奉玉旨,往印戟家監轄入官財物。劉尚書、盧太常因那孩侍中緣牆而上,才知分曉。”武后道:“何爲緣牆而上?”
中貴官道:“彼時見瞿侍中從牆下平步而行,倏忽間已至牆頂。奴婢想,瞿侍中若非異人,焉能如此神捷?娘娘差其普施藥餌,多分保全黎庶之命。”武后聽了,不覺悚然驚駭,暗思:“留此人入宮親暱,亦不爲難。設或真是異人,內廷難以駐足,不如乘機使之遠出,實爲便事。”即對天子道:“瞿生既有如此神技,決精岐黃之術,使其施藥救濟,百姓庶得全生。”天子首肯。武后代批聖諭,發下樞密院來,授瞿琰爲侍中大夫兼攝御醫院正使,前往山東州縣普施藥餌,救民危疾,待寧靜之日,另行升擢。瞿琰接旨。無限歡喜,辭朝別兄,帶隨行軍校,趣路往山東來,不題。
且說山東博平州崇武縣有一山,名爲石鳴山,巖約有百丈之高,叩之其聲清響,巖下有一道者,皤髯皓髮,顏色如童,無分冬夏,身上只穿一件白布衲衣,未嘗見其洗濯,潔白如故。人不知其姓名,但呼爲白衲道人。修行于山巖之下,將及百載。
於大唐幹封元年除夜間,正於蒲團上打坐,忽見山下燈光亂明,腳步聲響,白衲道人疑惑道:“夜靜更闌,況兼歲畢之宵,爲何山僻中有人行過?”急起身往外一覷,果然駭膽,實是驚心。
還幸喜這老者是個得道的高人,不爲動色。若是那平常膽怯之人見了,豈不唬死!看官你猜:除夜中有人從山岩下行過,卻是兀誰?原來前面一人,身長丈餘,臉生三眼,紅須赤發,尖嘴獠牙,身上披着一領紫衫,右手執一火輪,閃爍之光照耀如同白日,左臂上掛一紅色葫蘆。中間一人,也身長丈餘,黑臉大頭,短鬚環眼,身上穿一領皁袍,兩手捧着一面皁旗,項上掛一黑色葫蘆。末後一人,身材雖覺矮小,面貌分外希奇,尖頭闊額,碧眼黃髯,腳短手長,背高腹大,身上着一件黃衫,兩手揪昝着一個黃囊,腰繫一個黃色葫蘆,從南首行來,廝趕着徑往北去。白衲道人見了,大是詫異,忙趕上喝道:“汝三位是什麼人,半夜三更,從此行過?”那三人急回頭見了,忙稽首道:“不知道者在此,失於迴避,萬罪,萬罪!”白衲道人道:“我瞧汝三人服色不一,面貌猙獰,兼且手中所執之物更是奇異,諒來決非凡品。乞道其詳,免人疑愕。”紅髯的道:“予是火神,這皁衣者水神,黃衣者瘟神。皆奉上帝玉旨,降禍於人世者。”白衲道人道:“既奉天帝差遣,何以三人並行?”
紅髯者道:“予等前至博州,即分投地境而去。”白衲道人道:“請問三人所往者何地?所害者何家?所降者何禍?”紅髯的道:“天機深祕,焉可輕泄?”白衲道人道:“靜夜中,況臨。山僻去處,舉目間只爾我四人,言之何害?”紅髯者道:“上帝因臨淄官民合犯回祿之劫,故委我至彼行事。”白衲道人道:“遭劫之家可有數乎?其時日有定期否?”紅髯者道:“玉旨批定日期,於正月十五日辰時三刻,州前貞節坊下龐待詔家起火,至十八日未時即刻火熄,共焚燬官民屋宇九千三百七十一家。”白衲道人合掌道:“善哉!百姓遭此大幼,豈不城內爲之一空?其間善惡賢愚不類,亦有分別麼?”紅髯者道:“大劫已定,一例施行,豈分善惡?”白衲道人嘆息道:“上天既有一定之數,修身積德何爲?還有一件,尊神手中火輪、臂上葫蘆,有何用處?”紅髯者道:“火輪乃起焰之種,葫蘆藏熒惑之精,變化無窮,誰能解悟?”白衲道人又問那皁服之人。
皁衣者道:“予奉天帝之命,往淮河涌波作浪,覆溺來往船隻。”
白衲道人又問是甚日期,覆沒船隻幾何,手內皁旗、黑囊是甚施展?皁衣者道:“天地間無風焉能起浪?予之黑旗,直豎風生,橫招浪涌,亂拂則魚龍迭至,靜執則波定風輕。玉旨批下,二月初一日卯時初刻,淮河內覆沒大小舟船二百一十五隻,溺死良賤男女老幼共五千三十四人。”白衲道人道:“其間亦可解救否?在劫人數豈無一二越數得生者?”皁衣者道:“天庭限定,纖毫不能更動。無分好歹,一例施行!”白衲道人長嘆道:“既無善惡之殊,要此天曹何干!”復問那黃衣者是何神鬼,一色葫囊,何所施設,黃髯者笑道:“予等奉上帝之旨,降災於人間。公系隱逸道者,有甚干預,何必逐一細加詢察?”
白衲道人道:“天理至公,福善禍惡。今聞二君之言,似乎善惡相混,災禍並施,予心甚覺不平。水、火二變,已蒙見論。但不識此君葫囊服色皆黃,未審是何神異,敢不委曲求教?”
不知那黃衣者怎生回答,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