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妄圖蠅利涉邊庭,誰料窮途禍逐身。
失馬塞翁何足據,反攜重橐樂餘生。
話說唐高祖武德九年八月癸亥日,詔傳位於太子,太宗即位於東宮顯德殿,大赦天下,除十惡大逆之外,應有罪犯,盡行赦免。那天使早晚將到辰州,裴大尹聞此消息,喚心腹書吏商議說:“這瞿天民二次救療夫人險疾,前已吩咐候復刑上司來時,令彼母親告狀,救他出獄。不期候久,刑曹並無差委。今幸皇上聖恩,大赦天下,也是一個好機會。奈何人命在於不赦之列,怎麼區處?”書吏道:“老爺筆下超生,有甚難處,將瞿天民招詳換了字眼,踢傷致死的『踢』字改爲『誤』字,則情輕罪減,可入大赦之列。”大尹道:“瞿生招由,各上司皆已申詳定了,怎好改的字眼?”書吏道:“老爺另作文書,申行上司,只說瞿某人命事細訪復鞫,的系誤傷,罪減三等,脊杖八十,發配附近州縣。老爺天斷,誰敢有違?”大尹大喜,星夜改換文書,遍申省院。
不數日,聞齎詔天使已到,裴大尹將瞿天民填入赦冊,呈詳本府,府官轉解京都,所有應赦罪犯,盡行出獄。當下瞿天民遇赦,拜謝縣官回家,母子夫妻相見,抱頭痛哭。備言歷過苦楚,並縣官夫婦特赦之德,婆媳頂禮不盡。次日,親朋鄰族探望賀喜者接踵而至。瞿天民先謝了附近親友,次後進城拜謝劉浣、濮太公、耿憲並日前公差之恩。各處盤桓,不覺天暮,復轉劉浣家裏借宿。閒話間談及往事,瞿天民問皮廿九、裘五福近日何如?劉浣道:“自兄成獄之後,皮、裘二人得耿寡婦若干銀兩。誰想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皮廿九這廝不消數日,賭得罄盡,偶因醉後跌折右足,至今臥牀不起。裘五福娶一渾家,因色慾過度,染成怯症,未知生死若何。今喜仁兄脫離狴犴,善惡之報顯然,誰雲天理不近?”二人歡悅,談至三鼓,同榻抵足而睡。次早,相別出城。
正行到城門口,忽見一人迎住,聲喏道:“瞿相公何處去來?教小人尋得好苦。”瞿天民仔細看時,卻認得這人是楊太尉府中幹辦,答禮道:“老哥何事相尋?”那幹辦道:“太尉爺第四位夫人耽孕十三月,今早臨盆,奈何難產,太尉爺着小人求相公醫治,遍處尋覓不見,今得路遇,造化,造化!”瞿天民暗想,二異人賜我十數片柑瓤,因醫裴爺夫人去了一半,今尚存一半在此,也是前緣相湊。便應道:“學生有妙藥,服之易產。但貴府遠,我若親去診視,惟恐耽遲誤來,今付藥與兄,速去!”幹辦接藥,叫了一聲:“謝相公!”飛也似去了。瞿天民自回家裏。
至晚臨睡時,忽聽叩門聲急。開門問時,卻是近鄰一老媼,爲與兒子爭鬧,得了心疼病症,十分沉重,這兒子慌了,乘夜奔來求藥,瞿天民也將餘下的荔枝核把與他去。次早,鄰媼的兒子親來拜謝,說母親好了,送白米五斗、紵線一斤,以爲藥費。至午後,楊太尉差幹辦齎白銀十兩、黃帝《素問》一部、謝帖一紙,到瞿家酬謝,備說四夫人服了相公妙藥,立刻產下一男、一女,老爺大喜,奉薄禮爲謝。瞿天民收下禮物,留幹辦酒飯,交與謝帖去了。瞿天民暗思:醫道這等妙的,要俺讀書何用?異人所授之物,今已用完,如遇人來求藥,將何按應?不如棄儒就醫,亦成名士。當下晝夜究習醫理,參詳解悟,洞識陰陽造化之妙,凡是疑難病症,藥到即痊,求醫者絡繹不絕,因而大獲利益,家道鉅富,又連生二子,無不稱賀。有詩爲證:
業擅岐黃妙入神,杏林功滿獲聲名。
櫃金囊帛何須羨,更喜趨庭有二英。
話說城內虹玉橋有一富戶,姓商名星,因他做人奸險,爲富不仁,故人起他一個混名喚做天理。年過五旬,生得一子,且是百般伶俐。年登九歲,身染痘症,延請瞿天民治療。瞿天民看了,回覆道:“這痘色晦滯無光,兼且鼎連腳細、血虛火盛之症,多分有變而難治。”商天理叩頭求懇,瞿天民只得下一劑散毒解熱發表的藥,吃下去漸漸痘色紅潤。商天理日日登門,求請瞿天民看視。延至七日,痘發成粒,薄有五分漿意,但是口渴發喘,啼哭不睡。瞿天民道:“天色炎暑,這樓子上甚是悶人,不如將令郎移至樓下軒子中,清涼靜雅,便於調攝。”
商天理信服,即將兒子移下樓來,晚上和妻妾同在軒子內吃酒,三人廝覷着兒子。不期二犬於桌下爭食,咬將起來,搖動那桌子把碗盞都傾翻地上。這孩子吃了一驚,頃刻間痘瘡倒靨漿水乾涸,痰壅發喘,捱至五更,嗚呼哀哉。商天理捶胸跌腳,大哭一場,連曉帶了僮從趕到瞿天民家裏吵鬧。瞿天民看不是勢頭,閃入後邊躲了。商天理一面喊罵道:“好好一個孩子,被你醫壞了,又教我移將下樓,被犬驚嚇,痘變身死,令我絕了後代。打!教你這闖牢洞不死的賊犯筋斷骨折,出我怨氣!”
將店面牌扇桌椅傢伙盡行打碎,衆鄰舍再三勸解,才得住手,一路罵回去了。瞿天民出來,謝了衆鄰,將那打碎牌扇藥櫥藥箱諸樣傢伙盡行燒燬,對天立誓:“永不行醫!”
過了月餘,恰值早秋天氣,瞿天民收買五七百綢緞,往恆州貨賣。當下辭別母、妻,帶了僕人瞿助,出西門,從沅水河下船,徑到黎陽鎮,發貨上岸,覓一店家,僱幾輛車子裝載。
店家相陪飲酒,只見一漢子也在店中倩僱小舟,見了瞿天民,疑問道:“尊駕從何處來?似有半面之識。”瞿天民凝眸熟視,答道:“與君恰是面善,不知甚處會來?”那漢子想了一會,又問:“足下莫非姓瞿麼?”瞿天民道:“然也。”那漢子笑道:“我省着了,昔日曾於敝鄰盧宅相會,因兌銀兩,盛使與敝鄰有言,小子在彼息爭,君憶之否?”瞿天民道:“原來是盧長者高鄰,向承雅愛,相別數年,足下姓字實已忘懷,乞求見教!”那大漢不是別人,就係昔年打劫耿家財物、殺死兔兒的豪士秋僑。當日得了那一行財物,舊性復萌,每年春盡出去做這家道路,一交秋初即回家安坐,數年之間得了若干財寶。當年三月起程,一路尋趁,不能着手。五月盡,在杭家鎮客館中遇着兩個僧人,是五臺山化緣和尚,因往汴京化塑銅佛三尊、羅漢五百尊,騙的銀兩不下千金。這秋僑看上了,隨路尾去。行至僻靜路口,秋僑趕上,一箭射去,射傷了後邊和尚一片頂皮。只指望驚嚇他撇下行囊,不期前面那和尚暗裏回射一箭,射中秋僑右臂,翻身落馬,幸得那和尚不轉來殺害,徑自去了。秋僑暈倒草地上,半晌方得甦醒。掙扎起來,拔出箭鏃,便袋裏取出刀創藥敷上,扎縛定了,上馬迴轉店中,將息月餘,漸次金創收口。出門數日,毫無所得,反賠出己資盤費。
正是乘興而出,敗興而返。當下見了瞿天民,備言姓名,兩下歡喜相邀,同席飲酒。秋僑又問:“向聞相公被劫,兔兒身死,敝鄰盧君不時催併縣官追緝大盜。已經數年,並無下落,不知相公去後,一路事體若何?”瞿天民把那遇二仙逐龍、授藥,及回家因皮氏人命定罪繫獄,遇赦行醫,爲商星打鬧以致爲客一事,細細說了。秋僑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祿。相公正當發跡!”瞿天民遜謝。忽見瞿助來說,店主講車輛未齊,須待明早起行。秋僑道:“正妙,今幸會同宿一宵,明早奉別。”
當晚談至更深,各自歇息。秋僑睡着想起昔日打劫耿家銀兩,一來見財起意,二則因兔兒這廝刁鑽無狀,故行殺害,反累這至誠人坐獄數年,幾喪其命,幸喜遇赦寧家,置貨恆州生殖:“他怎知道北路好漢最多,前途難免艱阻,不如伴彼同去,改邪從正,少贖前過。”以心問心,籌劃定了。
次早起來,梳洗畢,問店主取了僱船的定錢,對瞿天民道:“小子有一舍親,在恆州爲客,久不回家,愚意欲往彼探望,因隻身路遠,躊躇不決。今喜得相公往北生理,敢相附同行,提攜則個!”瞿天民道:“小弟久聞恆州緞匹生理甚獲利息,故銳意一行。只爲路徑生疏,心懷猶豫,若待大駕同往,小弟之福也!”秋僑大喜。二人算還店帳,隨即動身。一路起止,盡憑秋僑張主,要行即行,要止即止。行了數百里路程,早到平山地面。因天色微雨,漸漸昏黑,不能入城,就於郭外客店中投宿。
二人下車,店中後生將車子推入店側空房內安頓。少頃,店主出來相見,問及發緞匹至恆州貨賣,十分欽敬,迎入客廳坐地,點上一支大燭,搬出酒餚果品,敘坐而飲。數杯之後,取出大觥,殷懃勸酒。瞿天民吃得酪酊大醉,秋僑推辭量窄飲少,被店主再三相勸,也吃了十數杯酒,不覺面紅耳赤,倚桌而睡。裏邊搬出飯來,二人搖頭不用。店主令兩個後生攙扶二人上客樓宿歇,瞿助也一步一跌的扒上樓來。
那兩個後生稟道:“奉家主之命,候二位爺睡了纔去。”
瞿天民竟不知東西南北,也不脫衣服巾幘,放倒頭徑自睡了。
瞿助一骨碌睡倒側首鋪裏。秋僑低頭作嘔,含糊道:“去了罷!”
那後生道:“爺酒後請自安睡了,男女們方好下去。”秋僑也和衣滾倒牀上。那兩個後生提着燈將門反拽上,下樓去了。
原來秋僑是個千壺不醉、萬盞不辭的好量,只因當日一進店裏,見店主生得青年雄壯,面有殺氣;次後見說販緞子客商,一時喜盈於色;又見杯盤羅列,酒味香醲,輪流苦勸不輳他是個老江湖,看了這樣景象,怎不生疑?故佯推沉醉,坐立不住;及上樓時,忽聞一陣血腥之氣,隨風撲鼻;又見那兩個後生定要候睡,執燈纔去,心下十分疑惑。當下悄悄起來,坐於牀上側聽:瞿天民主僕二人鼾聲如雷。秋僑暗想:“這瞿生是個初出江湖的嫩漢,不知利害,恁地好睡!”又覷樓下並無燈火,四圍沒一些亮光。秋僑腰下刀鞘裏抽出背厚刃雹二寸闊、尺八長、明晃晃的一柄刀來,這刀因殺的人多,黑夜有光。秋僑拿在手中,跨下牀來,將刀不住搖晃,隨處閃爍生光,在樓上遍處照看,四圍門扇壁上都是端正的,並無一毫罅隙。又掇條杌子,站上去看,牀頂灰塵滿積,亦無門路。次後摸到東壁角看時,只見一隻缸,口在下底向上,倒放在那裏,上面堆着幾領舊草荐。秋僑輕輕提過,卻是一隻無底缸,將手摸看,四圍光溜溜的,望着下面黑洞洞不見分曉。秋僑想道:“是了,此必是賊人出入之處。”移過杌子,坐於缸邊俟候。
等至二鼓,忽聽得樓下腳步響,秋僑執刀在手,只見一人從缸底伸起頭來,被秋僑揪住頭髮,一刀砍去,正砍中脖項,那身子撲地一聲往下倒了,提起那顆頭來放在缸邊。候至三鼓將絕,又聽得樓下有人行動,忙掣刀在手,倏忽間缸底又扒入二個人來,也被秋僑劈角兒揪住,一刀砍中頰腮。那人叫聲“阿呀”,負疼發暈,兩腳墜空,往下亂跳。當不得老秋力大,輕輕的提住,將刀晃亮,照脖子淅刺地砍了一刀,一股鮮血直衝上來,不覺身首異處。只聽得當地一聲響,那屍首連刀墜將下去,秋僑依舊將頭放在缸邊。坐得片時,忽見樓下隱隱有亮光射出來,一個人口裏唸誦道:“這幾個送來鳥男女,不消俺老爺指頭一刺。恁地兩個好漢來了多時,還不了當。”一面說,一面走出來,猛見胡梯邊兩個屍首橫倒在地上,吃了一驚,回身便走。秋僑見了,從缸口踊身跳下,隨後趕去。那漢慌了,口裏喊叫:“有賊!”棄燈地上,奔入中門,秋僑也跨入中門。那漢壁邊搶了一條柴棒,劈頭打來。秋僑眼快,忙用刀隔開,趕進一步,一刀砍中肩膊,那漢撲地便倒,頭顱上又復一刀,眼見得不活了。秋僑正要轉身,門側首搶出兩個後生來,大喊:“捉賊!”皆被老秋砍了,復身奔入內房來,將一家男女盡皆殺了,只有一個披髮丫鬢跪下乞命。秋僑聽是南方聲音,停刀問道:“汝是他家何人?快快講來!”那丫鬟哭道:“奴是揚州人,姓薛小名壽姑,舊歲爹孃將我賣與保定富商爲妾。那商人回北,帶奴到這裏投宿,夜間商人被他家謀死,饒奴不殺,說留下與他家第三個官人爲妻,今年冬底完親。這是真情。乞爺饒命則個!”
秋僑道:“既是南人,我不殺你,不必慌張,且站起講話。這家子男女共有幾人?怎地傷人性命?可與我說知。”女子道:“他家姓仰,嫡親弟兄三個。長兄叫做仰大,第二個叫仰二,結末的叫做仰三,在此招接客商,覷見財貨厚重的,即便下手。那缸子是他們出入之路,倘店內無客時,夜後就出外生理。日間見爺爺有幾車緞匹,便動了心,故夜間大兄弟二人先來謀害。這仰三等了兩個更次,不見動彈,故奔出來瞧看。他家有二嫂子、三個孩子並兩個後生,別無人伴。”
秋僑又問:“他家得的財物,藏於何處?”女子舉手指着西南角小閣裏道:“兀的不是放金寶的去處也!”秋僑向前一步,側首瞧時,恰是一間小小柴房。不知這女子說話虛實若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