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真後史第十八回 全伯通巧處生情 鬱院君夢中顯聖

詩曰:

盲眼庸醫藥最靈,墮胎高價索多金。

夢中不示真消息,險遂陰謀妒婦心。

話說徐媽媽要吹噓那全伯通到瞿家賺錢,轉彎抹角道起古話來,說全伯通不肯在宦家寫藥方,乃是賣藥不賣方的緣故。

做官的帶笑道:“是也,是也!這是我一時不明之故,怪憎得伯通半回不下筆哩。”叫蒼頭收去了筆硯,拿飯來吃。此時全伯通撇下了一挑重擔子,得了性命出門,從此後時常送些盒禮來孝敬,“你道我老人家心腸好麼?”妯娌兩個聽了,笑的個不了。聶氏道:“不識字的郎中,媽媽薦他做甚?”徐媽道:“俗言說:只圖吃個醉飽,那管豬拖狗咬。二位娘子將重事託我,怎敢怠慢?這廝字雖不識,那墮胎絕孕的方子,乃百發百中的。此事尚要縝密,不可泄漏仙機。撞着阿媚姐有三病四痛,接他來診脈,暗通關節,方可下手。若至事露,反成不美。我自求墮胎使者神力,決不誤事。”張氏滿心歡喜,留於房內歇了,次日方去。有詩爲證:

仙住清虛府,何由腹內鑽。

虔婆施詭術,騙盡世間錢。

再說聶氏當夜思量肚仙之言,歷歷有驗,“倘阿媚果然生子,有損於我,怎麼是好?”一連躊躇數日,擺撥不下,就於軒子內供奉妙吉祥如來佛堂求一簽,以卜休咎。焚了三炷香,拜了數拜,暗暗禱祝道:“弟子聶氏爲阿媚懷孕,姆姆張氏與弟子商議,意欲暗生損害,若與他同心並力,日後設有禍端,求一下籤;若覆庇阿媚,生得一男半女,這兩股家業盡歸於我,無有更變,賜一上籤。”祝罷,將籤筒輕輕地搖了數下,忽地裏跳山一條籤來。聶氏急取看時,乃一中平之兆,籤句道:得失皆前定,何須苦用心。

謾誇當局者,窮覷甚分明。

聶氏暗悟道:“籤語不上不下,是令我坐觀成敗。我是落得做好人的,管他則甚!”從此後,兩下有言語時,隨風倒舵,暗瞧他們的破綻。後人看到此間,嘆息這婦人家見淺,救人不到底。一來是見識不到,二來是貪心所使。有詩爲證:

介立錚錚鐵石心,等閒富貴豈能淫。

只因啖利紅顏婦,狐鼠持疑事變更。

且說這阿媚姐驚後得病,將養了十餘日,漸漸平復。這一日早上,因天色晴明,將幾件衣服曬在窗口。亭午時分,忽然狂風驟起,阿媚急急收檢,那衣服被風颳得遠了,阿媚扒上一步,不覺腰胯在窗檻上擦了一下,一會子腹中作痛,忙忙揉按時,急攢攢疼一個不住。這張氏正要尋個釁兒害他,奈沒下手處。忽見丫鬟傳說媚姐腹疼,張氏一天之喜,即到房中探望,口裏唸誦道:“偏是員外與大官人不在家裏,怎生接個醫士看看也好。”阿媚道:“承大娘看覷,這身孕好歹自有定數,請醫人濟得甚事?”張氏道:“你少年人省得什麼?生男育女豈是耍處?倘腰疼不止,做出事來,員外怎不怨恨家內沒人張主?

正是呀,二叔日昨取租回了,快請來酌量。”瞿璇見了,慌道:“請甚醫士好?”張氏道:“城裏城外醫生要千得萬,叔叔豈不相識,只選高明的接來便是。”瞿璇道:“近村安百川專治女症,城門邊李吉庵亦通產科,不知用兀誰好?”張氏道:“我聞得花居橋全伯通內科絕妙,何不接來一看?”瞿璇道:“且慢着,待我去關爺廟裏打一,只選有緣的便請。”張氏道:“二叔差了,這是至緊的事,求甚籤?便將三位先生都請來看。但願阿媚姐十月滿足,身體康健,何在乎這幾貫錢鈔?”

瞿璇道:“大嫂言之最當。”令家僮分頭去接醫士。

這阿媚聞張氏延醫言語,何等感激,反疑聶氏之言虛謬,他兩下原系不睦的,日前所說畢竟是離間之意。少頃,三個醫人皆到,聚於客廳。茶罷,同進來診了脈息,三醫酌議,共撮了兩帖安胎止痛散,各自散了。瞿璇令丫鬟煎藥與阿媚吃。這張氏喚心腹小廝阿曉密地吩咐,又與他數十貫錢,悄悄往全伯通藥鋪裏來。這阿曉識得幾行字,專管出入帳目,乃瞿瑴房中寵用的人。當下領了主母之命,次早五鼓,取路到全伯通店中。

此時全伯通尚未梳洗,阿曉送了銅錢,要買一劑墮胎的藥餌。

全伯通手雖接錢,一面暗想:“這小廝來得蹺蹊,其間必有委曲。”盤問道:“兄尊居何處?取這藥把與兀誰吃的?可與我明說,方好送藥。”阿曉道:“求藥自有用處,問他則甚?”

全伯通道:“兄不知醫家妙訣,『望聞問切』四個字,乃是要緊的關目,兄不明言,難以下藥。”阿曉道:“別樣的病體要診脈看症,這打胎的藥,不過是催他下來便了,有甚望聞問切?”

全伯通笑道:“兄年輕,不知醫家的微妙。大凡墮胎絕孕,事雖一體,用藥對綹不可雷同。比如女眷們爲兒女多了要絕孕的,又有因產育艱難不願保全的,也有那大小妒忌暗行損害的,還有偷情有孕打胎滅跡的,這都要明明白白說的詳細,用藥方有神驗。不然,葫蘆提下藥,豈不誤人性命?”阿曉道:“先生有藥見賜更好,不然乞還藥金,何必絮叨饒舌。”全伯通道:“要我還錢不難,你只令家裏親人同來領去,省得日後言語。”

阿曉道:“這先生卻也多事,既不肯與我藥,還我銅錢便罷,有甚言語?”兩個正在那裏爭論,只見那背藥箱的老子走出來,見了阿曉,問道:“你是毗離村瞿員外小管家,買甚藥哩?”

全伯通道:“莫非是日昨和安、李二先生同下藥的去處麼?”

老子點頭道:“正是,正是。”全伯通笑道:“失敬,失敬。

莫非兄差了色頭,敢來取安胎藥麼?”阿曉道:“非也,是求墮胎藥。就是媚姐爲腹中疼痛難熬,情願打下,以全性命。”

全伯通愈加猜疑,忙起一個頗子道:“兄不必相瞞。我老全頗通大素,預知未來兇吉。昨按員外如夫人脈息,陽脈平和,決生男子,陰脈過於弦芤,似乎以陰欺陽。那腰痠腹痛乃易事耳,其中暗藏陰人妒害之象,兄宜實吐真情,小可不吝藥劑。不然,事屬曖昧,難以奉命。”阿曉聽言,驚得呆了半晌,只得將張氏隱情一五一十的說了。全伯通忙教把大門閉了,目道:“世上有這樣欺心婦人、助惡僮僕,你要圖佔傢俬,損害他人性命,若送到公庭去,爲首爲從的都是一個死罪。恁樣兇徒,怎生容恕!”阿曉慌了手腳,哀求道:“太醫暫請息怒。這事非我張主,是奉主母差遣,無奈而來。錢、藥都不要了,懇求釋放爲感。”全伯通又笑道:“你且莫忙,隨我進來商議一個長策。”將阿曉引入側牆內小閣中坐定,又拿點心茶果相待。阿曉辭道:“這盛情也不敢叨領,懇乞大恩,容小人去罷。”全伯通笑道:“兄且吃幾個粗點心充飢,不須着急。天下沒有走不得的路,幹不得的事。假如你家大娘子用計墮胎,總爲那謀財肥己。區區老全用藥濟人,不過是圖利營身。我看兄青年秀麗,必諳人情世務。今早承下顧,也是小可一日的利市。你看他人求藥,招接誰來?煩兄回見貴主母,道達大意,見惠數百兩白金用用,只消一服藥,穩取成功。這喚做彼此有益;若兄差了念頭,只圖一己之肥,不肯刀口上用錢,我只將這銅錢往縣中出首,惟恐主僕出醜;還有一說,兄若不回家去,一溜煙走了,區區見了員外,求縣官差委緝捕公人,一條繩子捆將來。

咦,只怕渾水中洗澡,也不得潔淨哩!”阿曉沉吟不答。全伯通又道:“自古說:利歸衆人,何事不成;利歸一己,如石投水。兄是千伶百俐的人,須索算一個長便。”阿曉道:“太醫未可出門,且在尊府一候,待小子回見主母,即來複命。”全伯通道:“這卻使得。但一去就來,切莫遲誤,我要往府衙裏看病去。”阿曉飛身出門,徑奔回家,對張氏備言前事。張氏驚惶,跌足自悔。阿曉道:“悔也無用了,速將財帛買來,庶可完事。不然,必激出禍事,怎麼解救?”張氏躊躇不已,無計奈何,兩個又計較一回,夾氣帶苦,收拾散碎銀三十餘兩,遞與阿曉,叮囑用心營幹。阿曉復身奔到全伯通店中,依舊到閣子裏將銀兩交割。全伯通笑道:“這些須之物,濟得何事?”

阿曉再三哀懇,全伯通方纔收了,開箱撮藥,口裏道:“阿彌陀怫!這幾片藥餌,恰似一把潑風刀,佛爺與祖師爺作證,非是我全恃命主謀,冤魂不要索命於我!”又對陶真君神櫥前誦了一卷解冤釋劫經咒,才包藥遞於阿曉,附耳道:“令大娘用心煎藥,不可泄漏玄機。這藥吃下去,立刻見效。但胞胎初落之時,即煎人蔘荊蕙湯與彼吃,以免血崩眩暈之患。不然,血崩不止,母子兩命皆傾。那時罪孽沉重,誰人解得?我老全是念佛的人,怎行那十分損天理的勾當?”阿曉性急如火,那裏耐煩聽這閒話,拿了藥跳出門走了。奔回張氏房中,交了藥帖,細細說了一番,摸到廚房裏吃了些冷飯,放到頭且去尋睡。

話分兩頭,且說這阿媚服下那一劑藥,腹中漸覺寧靜。

次日亭午,正欲打點煎那第二帖藥,只見張氏進房探望,細問病體若何,阿媚道:“服藥之後,幸覺輕可些。”張氏合掌道:“謝龍天。那第二劑可曾吃麼?”阿媚道:“尚未吃,纔要煎哩。”張氏埋怨道:“怎不早煎,等待什麼時候?”忙令丫鬟燒着炭火,蕩洗藥罐。又問:“那一帖放於何處?”阿媚於枕蓆下取出來,遞與張氏。張氏十分溜撒,眨眼間已將那帖藥兒換了,傾在罐裏,將次下水,忽蒼頭來報道:“大官人回來,適聞媚姨有恙失驚,親來探視。”張氏冷笑道:“我先在此看覷,他來怎的?”此時心下已有幾分不然。

只見瞿瑴已進房來了,媚姐忙離牀聲喚。瞿瑴道:“姐姐服誰的藥,可好些麼?”張氏接口道:“不必兄費心,三位高醫共下的藥,病體已平復了。”瞿瑴道:“你且講那三位醫士?”

張氏道:“一位是安百川。”瞿瑴道:“好,好,他是儒醫。”

張氏又道:“一位是李吉庵。”瞿瑴點頭道:“也好。”張氏道:“又一位是全伯通。”瞿瑴頓足道:“阿呀,安胎固孕,怎用這腌臢的草醫,誤殺大事也!”張氏變色道:“這三個醫人是二叔張主請來的,藥已服了一劑,身子掙扎了大半,誰要你假忙做一團,我從來瞧不的恁樣賊勢!”瞿瑴道:“咄,你婦人家省得什麼?那全伯通乃一字不識、半路出家的郎中,只曉得幾個死方子,醫那什麼疝氣、打胎,一蒂好鶻突帳,請他作甚?”隨問丫鬟取藥來看。丫鬟提起藥罐,正欲遞過來,張氏劈手捺住,佯笑道:“好扯淡,你又不是醫生,看他怎地?三個高醫一手撮下的兩劑藥,一劑已見神效,這一帖偏是毒藥不成?”瞿瑴道:“醫所以寄死生,非同兒戲。若有差錯,其害不校我偏要看一看,你便怎麼?”一手來搶藥罐,張氏拿住不放,兩下用得力猛,將罐子扯爲兩塊,將藥傾翻滿地。

瞿瑴曲腰,一件件揀起看時,萬分憤恨。原來那藥共是九味:當歸尾、黑牽牛、穿山甲、青皮、枳殼、麝香、馬兜鈴、雪裏青、車前草。瞿瑴厲聲道:“好藥!好藥!天幸我回家,險些兒弄出禍事。”張氏跳起身道:“好嘴臉!天殺的專會撮軟腳、弄虛頭、着神倒鬼的胡講!奈何媚姐身子尷尬,不和你鬥嘴,你且入房裏來。”喃喃地罵出去了。瞿瑴按着火性,令丫鬟將地上藥片帶溼掃淨,傾於溝內。這都是瞿瑴思前慮後純厚的去處。

看官有所不知,原來瞿瑴正在村外催徵租米,忽夢見亡母鬱氏右手吃茶,左手持一文無眼銅錢,遞與他道:“汝父親被這物陷害,作速回去,遲則休矣!”瞿瑴含糊應允,又忽朦朧。鬱氏復如此吩咐,瞿瑴答道:“我知道了,何必恁地催促!”鬱氏大怒,提起茶罐子劈面打來。瞿瑴驚醒,懷疑不決,坐待天曉,急取路回家。剛遇媚姐坐娠不安,又見渾家在彼煎藥,說及接醫並用全伯通情節,恍悟亡母託夢之異,心中甚疑張氏藏甚機彀。因此執意取藥檢點,果是墮胎的狼虎毒藥。奈何夫妻情分,怎敢聲楊?低頭嘆息,憤憤不悅。媚姐忙問道:“大官人所瞧甚藥,如此煩惱?”瞿瑴支吾道:“此藥乃一片辛熱之劑,孕母服下,日後孩子多生瘡毒,可恨庸醫用藥之妄!姐姐服藥,休得恁地造次。”媚姐也有八九分猜着了,忙應道:“多承大郎吩咐,妾身感戴不盡!”瞿瑴道:“一家人怎講此話?向後切宜謹慎。”吩咐畢,轉出廳外,料理家事。至夜分,進臥室中來。只見房門半開半掩,丫鬟坐於門口杌子上打盹,桌上點着一盞燈,渾家和衣倒在牀上。瞿瑴發放丫鬟先睡,次後脫衣息燈,也上牀來。張氏發恨道:“哦,哦!”這“哦哦”之聲,原系婦人振威的熟套。不知“哦”裏說出甚話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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