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香君卻了妝奩,侯朝宗又當面對着楊龍友拒絕了一番,心中悶倦,思欲觀玩景緻以消鬱結。
適值五月端陽佳節,南京風俗到得此日,無論紳士商賈俱各駕船遊玩,吹彈歌唱。卻說陳定生去約吳次尾,說道:“次尾兄,今日節鬧端陽,你我旅邸抑鬱,何不到秦淮賞節,以伸悶懷?”次尾說:“弟久有此心,方欲訪兄同去,不料兄已先及,正合我意!”二人攜手出門,緩步前行。已到秦淮,定生問說:“如此佳節,怎的不見同社之人?”次尾說:“想必都在燈船會上。”說話之間,見有河房一座,掛燈垂簾,甚是清雅。次尾一看,知丁繼之水榭,向陳定生說:“此是丁繼之水榭,可以登眺。”二人遂同登水榭,喚曰:“丁繼之在家麼?”內有一童走出,認的他二人,說:“陳、吳二相公請坐!俺主人赴燈船會去了,家中備下酒席,但有客來,隨便留坐。”二人聞童子之言,同說:“有趣,可稱主人好事矣!”也不謙讓,一同坐下。定生說:“我們今日雅集,恐有俗人闖入,不免設法拒絕他。”遂命童子取一燈籠來,提筆書上八個大字:“復社會文,閒人免進”,掛在水榭之前。二人方坐下飲灑。正飲之時,只聽鼓吹之聲振耳,知是燈船將近,憑欄觀望,遠遠見一隻燈船,內有一女客歌唱,三個男子吹的吹,彈的彈,向水榭而來。定生留神一看,見是社友侯朝宗,向船上指說:“那來的好似侯朝宗。”次尾說:“正是他!該請入會的。”定生說:“那個女客必是香君,也好請他麼?”次尾說:“香君不受阮鬍子妝奩,竟是復社的朋友,請來何妨!”定生說:“這等說來,那吹彈的柳敬亭、蘇崑生不肯做阮鬍子門客,也是復社朋友,同請上樓來,更是有趣。”遂高聲喚曰:“侯社兄,這裏來!”朝宗聞有人呼喚,望水榭一看,見是陳、吳二位社友,遂向樓上一拱,“二位請了!”定生說:“這是丁繼之之水榭,現有酒席,侯兄可同香君、敬亭、昆生同上樓來,大家賞節!”朝宗等欣然下船,遂吹彈着上樓而來,有詞爲證:
龍舟並、畫漿分,葵花蒲葉泛金樽。朱樓密、紫障勻,吹簫打鼓入層雲。
《排歌子》
且說朝宗四人上得水榭,見燈籠上寫着:“復社會文”,朝宗說:“不知今日會文,小弟來得正好!”敬亭說:“‘閒人免進’,我們未免唐突!”次尾說:“你們不肯做阮鬍子門客,正是復社中朋友。”朝宗說:“香君難道也是不成?”次尾說:“香君卻奩一事,只怕復社朋友還差他一籌哩!”定生說:“以後該稱他社嫂子!”大家鼓掌大笑。遂喚童子斟酒,六人依次而坐,飲酒賞節。正飲之際,忽聽衆人報說:“燈船來了!”六人遂停杯,憑欄同看燈船,只見船上各懸彩燈,繞河競渡,也有飲酒的,也有吹彈的,也有賦詩的,燈船色色不同,人物在在各異。真正是:金波紛紜,競渡銀漠,往來迷津。大家飽看了一會,見燈船將盡,復各依次坐下飲酒。敬亭說:“今日賞節,幸會二位相公,不可空飲,虛過佳節。我與昆生吹彈,香君歌唱,以樂今宵何如?”陳、吳二人說:“只是勞動不當!”柳、蘇二人各顯其能,吹彈的十分幽雅;香君放開喉嚨,歌唱間幾遏行雲。定生與次尾、朝宗三人放懷暢飲。
正在酒酣之時,又聽有人報說:“燈船又來了!”六人復憑欄觀看,見船上吹打的比衆不同,歌唱的較常大異,船頭立着一人,望着水榭緩緩而來。昆生說:“你看那船上象些老白相,我們須仔細領略。”只見船頭一人,擡頭向水榭上一望,說:“丁家河房,爲何此時尚有燈?大小廝們,快去看有何人?”小廝上岸一看,回報說:“燈籠上寫着:‘復社會文,閒人免進’八字。”那人在船頭上一聞“復社”二字,即使歇了笙歌,滅了燈火,悄悄撐船遠避而去。衆人見好三座燈船,“不知何故滅燈、息歌,悄然而去?快着人看來!”敬亭說:“不必去看,我老眼雖昏,早已看真,那個鬍子便是阮大鋮,他買舟載歌,不敢早出,恐有人輕薄他,故半夜方敢出遊。今見三位相公在此飲酒,不敢近前,故此悄避而去耳!”昆生說:“我說歌吹比衆不同!”定生說:“好大膽!這貢院前也許他來混遊?”次尾即欲下榭,趕上採他鬍子。朝宗攔住次尾,說:“他既迴避,我們也不必爲已甚之行,且船已遠去,丟開手罷!”次尾忿忿而止,說:“便宜了這狗子!”香君見天色太晚,對衆人說:“夜色已深,大家散罷!”敬亭說:“香君姐想媽媽了,我們送他回去。”遂同昆生、朝宗、香君辭了定生、次尾,下船搖櫓而去。陳吳二人亦各回寓。正是:
樓臺下去遊人盡,小舟留得一家春。
不知後事何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