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王大夫往腳下看時,卻系半根紫竹,冉冉自地面起,飄到書院前墜落下來。老翁、童子並無形影,門上藤蘿滿布,苔蘚漫遮。四邊眺望,詫異驚奇。從人陸續俱到,仔細視道:“外面系這般光景,其中如何有人?”王大夫道:“必須入內審視,方能覆命。”從人撥去藤蘿,推開門扇,只見荊榛藪裏,突起兩隻皁雕,翩翩而去。踏倒蓬蒿,行上綠苔,堂上正中坐着一人,冠朽衣敝,兩肩畢露。面前藤鞋,一隻在地,一隻穿通,掛於朴樹幹上,左旁橫着一個白骨屍海王大夫命將御爐擺於面前,獻出石火,焚起妙香。忽見那人舉頭開眼,正系小木。視王大夫,慌起身道:“纖微細事,寸已辦妥,何勞大夫遠涉?”王大夫道:“先生學貫天人,小生奉命不虔,望爲曲宥!”木寸道:“大夫誼正道明,天人欽敬,不必過謙。”以足蹴白骨道:“起!起!勿貪睡,嘉賓至矣。”只見那屍骸顏色漸轉,肌膚驟盈,氣脈來複,軲轆起立,是個小童,雙手揉着眼睛道:“有何使令?”木寸道:“供餐待客。”童子應道:“有。”走向神座下,捧出一個篩大的白蓮蓬來。木寸道:“荒野苑中,無物可敬,大夫勿怪!”王大夫道:“得賜蟠桃,三生有幸。謹領帶回,以供祖先。請先生作速命駕,以免主上懸望。”木寸道:“大夫朝門焚香時,學生知之,即往都中,當夜業經拘到各魂,立成定案。大夫不信,現有二物,請帶回去啓奏主上,諒無疑議。”王大夫道:“系何物件,乞並指明!”木寸於袖內取出天露果一盤,又於蒲團下取出冊子一本道:“此御宴所賜,並各犯贓數、姓名全冊。”王大夫道:“主上仰慕,先生何不勉爲都中之行?”木寸道:“學生避跡於此數年,今忽有人饒舌。彼聞妙香時即欲遷避,因素仰清閉。勉爲從事。事既了矣,虛行何爲?學生從此出漩渦圍外去矣,免得將來饒舌者又饒舌也。”王大夫知不可屈,乃收二物,告別回都。木寸亦命童子拾起蒲團,送王大夫下玉筍峯,分東、西路而去。王大夫回望嘆息。只見嶺下軒車人衆上來,內中端坐一位霜髯老叟,早到跟前,連忙下車,拱手招呼道:“表兄如何在此眺望?”王大夫再看時,卻系平大夫無累,因答道:“公幹至此,賢弟佐輔公鎮鐵圍,因何歸國?”平大夫道:“奉武侯移文致輔公,令弟回都奏明,往金蓮島察看形情。”王大夫道:“如此偕行,甚不寂寞。”乃同車前進,互問風土人情近事。
數日到都。入朝禮畢,王大夫呈上珊瑚盤、天露果、贓犯清冊,奏道:“臣奉命到玉筍峯書院外,見門封臺蘚,人則地滿荊榛,有異人養息於內。臣焚香,宣命再三,那人力辭,事已辦竣。臣不肯信,乃於袖內取出盤果,說是殿上帶上去的,又出清冊以爲證據。那人似厭塵囂,說將避出漩渦圍,已往東去矣。”島主嗟嘆。再看那盤如舊,惟果倍覺新鮮。展冊看時,問司寇大夫朱邑道:“各犯自首正法,匯冊可曾造成?”朱邑奏道:“現在邊遠地方,昨日仍來不絕。雖俱謄清,須待無有來者,方可匯呈。”島主道:“平大夫父子赤心,鐵圍政績爲最大,武侯又奏差往金蓮島。皓首猶勤勞國事,遠涉山海,其進爵庶長。”平無累辭道:“臣草茅賤士,得居顯要,含愧多矣。今未有寸功而蒙上賞,益增羞慚。如果託主上洪福,看出破賊機宜,羣邪授首之後,受恩未晚。”島主依允。命侍衛二名、禁軍二百名護往金蓮島。平無累拜辭出朝,帶領前去。
島主將木子冊內犯員名數算過,共九百九十名。問朱邑道:“草冊共名若干?”朱邑查複道:“連今日共九百九十名。”島主道:“二冊相符,案全不少矣。”原來,自木寸於雙烈廟去後,次日即有附近牧令持冊至武門外自首。放下冊子,自將貪婪事件細訴清楚,後便撞石腦裂而死。從此,接踵至者或自斷首,或自刳腸,或自支解,繹絡不絕。司城大夫令拋棄於北邙山內。
數日之間,蛆蟲滿地,蒼蠅遮天。所使探聽各巡軍歸報,某邑宰於某日將久新定案悉行更轉,杖斃若干吏役暨行賄原人,後即不知去向。當時室內回祿,毫釐無存。各巡軍所報,大略相同。白嗣廣奏上,島主命匯成冊,令同木子呈冊覈對,名實相同,絲毫不差。島主不勝驚異。再查受犯員賂賄諸人,除已誅死外,仍有逃去,金蓮島作亂者。其餘朝中大小文武,並無姓名在內。島主大喜道:“朝野絕無邪佞之臣,此亙古所少!”其大赦國內,命將雙烈廟旁靜室地基擴開,建造真君殿。三旬完竣,封木寸爲昭冥掃奸保國真君。殿宇高峻崇赫,侍從形象威嚴。
平大夫察看情形,回奏道:“臣視金蓮島勢,上有懸巖覆蓋,下有莫測深淵,除飛上與斷石莖,更無他策可破。今君聖臣賢,彼即猖狂,亦不足爲患,請主上置之度外可也。”島主道:“似此無可奈何,寡人於心終不得慊。大夫其勉爲寡人仍往鐵圍。”平無累道:“臣自二十五歲御武侯平四鎮,至今食祿五十年,年七十五歲矣,齒牙盡脫,眼目昏花,手足不利,食少疾多,如仍戀棧,必於政務有損無益。懇賜免休,以保餘年。”島主道:“前聞安太醫言,卿過於勞憊,寡人實不能餘。然猶以事相累,心又難安,其以庶長品職俸祿致仕,其勿再辭!卿既休致,應薦賢才自代。何人可用,據實奏明。”平大夫道:“中大夫曙珠明敏精詳,朱邑沉靜廉明,谷裕謀深慮遠,皆可使用。”島主道:“曙珠迴天印省疾,可着谷裕升補。”平無累謝恩歸休不提。
浮石自此,朝無佞臣,野無曠士,君安其分,臣盡其職,盜賊絕跡,囹圄草滿,數年之間,真成雍熙氣象。不覺島主百九歲了。島主召輔公、武侯、廣望君暨三公主來朝賜宴惟危殿,大小諸臣侍陪。宴畢,島主道:“召請先生、駙馬共議,來年寡人百有十歲,授政與太子一切事宜。”武侯等同奏道:“主上神氣康健,命太子監國最爲合適。”島主道:“寡人賴先生指教及諸卿竭力,政無疵稗,惟羣奸逃匿未滅,終屬斬草留根。先生、駙馬爲寡人籌之。”廣望君掐指道:“此其時矣,臣請視之!”島主大喜,命強弩都尉武略帶三百軍士護衛前往。
廣望君辭出,方珠稟武侯、二公主道:“孩兒願隨叔父視賊。”武侯依允。方珠出朝,追着廣望君稟明隨行,回府駕車備馬起程。廣望君命往烏楓嶺進發,方珠道:“應取路落鵬山。”廣望君道:“課利東北。”方珠乃不敢言。
數日到烏楓嶺,過柘藤林,直抵新沙,望着汪洋浩瀚,氣象萬千。只見衆人紛奔若狂,遠看似雪如潮一匹白練,自北往南飛跑不休。方珠策馬驟到前邊,詢問旁人,答道:“昨日洋裏躍起一匹馬,岸邊軍民趕捉不祝偏偏盤旋只在境內,又不遠去。今早用漁網四邊圍籠,已將獲住,忽然衝破奔出,帶網而跑,衆人追逐不着。”方珠聽罷,加鞭向前。那馬見趕得緊急,就地一滾,四蹄及身上之網俱經脫去,只套在項上,拖垂前胯,不便奔馳,將頭兩邊亂擺。方珠趕到,於此鞍上縱身躍過,跨着那馬。那馬也顧不得有網礙事,撒開四蹄,如風馳電掣向前飛跑。方珠用兩腿夾緊,彎身挽起敗網,即於項下復繞上來,如繮繩般執着,任其超騰。只見山岡、城市、樹林、屋宇,接連飛到身旁,倒向後去。忽然一片赤霞又壓下來。仔細看時,卻是丹鼎的城牆。驚道:“如何恁的快!”便掣轉敗網,那馬便旋身,撥刺刺的跑回舊路。未及半個時辰,已到新沙埠頭。新沙守將西星正在船邊伺候。其時,廣望君已經舍車上船,方珠便挽定破網下騎。那馬兀自收勒不住,方珠用右膊夾定馬項,有家將名喚常淑,趕來上了勒口、轡兜,放好鞍鞽,扣緊肚帶,掣定繮繩,脫去破網,方珠始與西星作禮。再看馬時,從頭至尾,足長一丈,並無雜毛,渾如水晶,雪片般白,西星稱讚不迭。方珠便囑將馬養好遣送往都,交駙馬府司僕收管。
西星應允,乃同下船。廣望君命回城,不必遠送,西星遵命過船。
武略傳令拽篷往北開行,真正風順篷高,速如弩箭。當晚因風止霧興,長空漫滿,泊於鯤魚灣。次早霧收,風仍如昨,薄暮已到白頻洲。龍街等接到,上船參畢。四邊將官聞信都來請安,廣望君逐人慰勞。次日開船往金蓮島來,遠看形勢寬闊雖不及天印,而高聳過之。駛到跟前,纜定下錨,見石壁有光,如青銅顏色,命方珠道:“試以錘擊之。”方殊使錘輕敲,分毫不動,用力擊下,只見火光迸散,錘柄折斷,錘頭翻高,再落下洋,石壁全無損傷,方珠大驚。廣望君命解纜,周圍巡視,處處相同。乃令每船取黃豆二石、荷莖三十斤、鹿角木三十斤、綠蔥十斤、爬山虎二十斤、菖蒲二十斤、鯪鯉一尾,各碎成末,又研松香二十斤、桐油二百斤,調如麪糊,令尋石壁陷低處,方可徑尺,黏糊堊塗於上。逾時審視油幹藥縮,乃燃火焚之。
煙焰四出,次後漸漸斂收。片時煙盡,藥亦成灰。令以巨鑽力斲面上寸許,堅如檀木,屑碎紛紛,其下仍堅似鐵,覆上料油焚之。如此反覆兩晝夜,共焚二十餘次,鑽深三尺有零。因令實蘄艾於中,量口寬大,斲石如蓋,再焚蘄艾,火着煙起,以石掩口,蠟封交縫,無煙外溢。令巡船十隻,四圍審察,有煙出處,即速報來,探軍得令而去。
次日清晨,有巡船飛也似棹來,報道:“離此西去約十餘里,石壁上面不見縫隙,有煙如雲,嫋嫋而生。”廣望君令移船往看,果然如蒸籠氣出,根株漫漫,聚成一縷。廣望君大喜,令用藥照塗,橫直俱寬六尺,候幹吸緊,燃火焚燒,煙消則去枯燼,另上新藥。凡經三次,用斧斲去松石,約有一尺深淺,內裏仍堅。如前,隨煙出處,上藥焚斲,加以錘鑿。藥艾應焚盡,去灰易艾,焚着掩封,使煙不斷。如此閱月,攻進一里有餘。裏邊石色漸淡,體質漸鬆,十日攻進半里。又經兩月,約深入二十餘里。
這日焚過,用斧砍去,嘩啦聲響,倒去石壁二尺有餘,露出一個空缺,煙頃息了。複用斧鑿照六尺寬大,四邊盡行擊去,只見石落,不聞響聲。再細看時,約有裏許寬圓一個空窟,上通於頂,下入於底,俱不可測量。霧氣漸漸蒸起,冷風颼颼,衆軍慌跑出來,上船稟報,只聞滑滑之聲。回首看時,洞內一派青水涌出。船已移開,水勢漸如傾盆,瀉峽衝出,懸空數十丈,方垂頭入洋。
廣望君大喜。次日,水勢即弱。到第三日,只見溪澗流泉,不似衝涌形狀。令武略取箭三百枝,寫“罪首惡,赦挾從”六字於幹上,開船用梯於駑向着垂崖上四面發去。第五日更鼓時候,有人縋練下來,正落龍街船上。龍街審道:“你姓甚名誰,因何送款?”那人道:“小人姓鬱名周,系鬱廷族人。今島上三十六池之水全涸,蓮實在腹,無水不能消化,俱發脹作懣。往年,鐵鷲引牛達等來島躲避,牛達等陡起殺心,將伍彩人衆及鬱廷家口殺荊鐵鷲不忿,大數其罪,自剄而亡。小人力孤,不敢與敵,欲密送款,惟恐玉石不分。昨日拾得弩箭,因同心腹商議,特來報信,預備指使。”龍街帶到大船上,稟明情由,廣望君道:“你可仍上去,多放金鍊以引我軍。”鬱周道:“往年大軍圍島,石中盡將金鍊收回。其時小人用砂土掩埋,只得此條,其餘的都繳回了。”廣望君道:“你可帶繩上去,垂下接引軍將,擒賊之日,定授上賞。”鬱周道:“國賊家仇,時刻切齒,不須君侯囑咐。請將巨索雙結成梯,小人盤上去,將金鍊放下,引上軟梯,以引將士接踵而登。”廣望君喜道:“甚善!你可速去。”
龍街帶回,付以綆梯,鬱周仍盤上去。龍街令結繩梯數十道,再稟廣望君道:“金蓮形勢,上下皆難,鬱周之心未知真僞。”廣望君道:“無妨。使有過將士先上,多引軟梯,建功以免前罪。次着龍峯、韓繼祖帶狼頭軍五百名隨上。方珠、武略帶餓虎軍五百名接應。”四將領命而去。
龍街問道:“君侯初時燃艾閉穴,聞煙出而大喜,何也?”廣望君道:“煙出則知水脈不遠,是以喜耳。”龍街道:“不得水脈,將中止乎?”廣望君道:“胡可已也。焚功多費時日耳。”龍街道:“後見水出又大喜,得毋頂上池水因此而盡泄涸乎?”廣望君道:“然。”龍街道:“然則,鬱周之降多分真矣?”廣望君道:“雖知其真,亦不可不防。”龍街道:“小將願領軍士上島。”廣望君道:“將軍老矣!有龍峯之捷,韓繼祖之藝居於前,方珠之勇力,武略之應變居於後,不得上則已,得上則必成功。”畲佑道:“恐萬一不濟,再上殊難。”廣望君道:“水既涸矣,寇無能爲。”龍街得令回船。查明將士,守到二更,方令飽餐上去。只見數十記過將士,帶定練繩,盤上島腰,垂下繩梯。龍峯腰插雙錘,率精銳由梯先登。韓繼祖令家將道:“取我革囊來。”家將取到革囊,韓繼祖帶於右肩,垂於左肋,短戟二隻,懸於兩腕,雙手挽着金鍊,盤旋而上。方珠等隨後亦上。見諸人猶在峯腰,問道:“如何不上去?”龍峯道:“昏黑,不能分別彼此,待天色微亮,按次而進。”武略道:“此地難以久佇,恐賊知覺,擠壓下來,如何支撐?豈不失此難得機會?”龍峯道:“說得也是。”令鬱周引路,迤邐曲折,漸到頂上。賊黨守口將士已經知覺,發起喊來。大衆盡起,火把照耀如同白日。龍峯使錘,繼祖發戟,率領銳卒齊進。數百賊兵如湯潑雪。方珠、武略到頂,寇衆已荊商議分作兩路剿殺,方珠、武略往南,龍峯、韓繼祖往北。
且說方珠、武略正行之間,忽見火光繚亂,賊衆大隊趕來。
方珠立定看時,石中使獨頭球,衛斯使渾金棒,當先殺到。武略使兩柄如意斧,敵二將不住,方珠向前,揮錘自石中肩後擊下,正中石中左臂,大叫連聲,棄球飛跑。方珠哪裏肯舍,放步趕追。見石中往前傾側,忽然不見。只道跌倒在地,大喜,趕奔向前,那知失腳墜入蓮池。這裏衛斯見石中受傷而逃,料難招架,撥開如意斧,回身便走。武略領得勝之兵隨後趕殺,猶如風吹敗葉,雨打殘花。看看將次趕着衛斯,忽聞隱隱有人喊道:“仲謀、仲謀!”武略停步聽時,正系方珠聲氣。令持火把隨聲尋去,卻在蓮池底下。池深岸陡,不能得上。武略問道:“將軍追石中,如何失足墜入此內?石中哪裏去了?”方珠道:“要石中容易。。”道聲未了,只見如雨般泥水過去,嗒嗒聲響,落下大塊池泥,再照看時,卻系石中,已跌半死。武略大喜,另接繩救起方珠,隨捆石賊。方珠登岸,將甲冑衣履脫下,赤足領兵向前。
再說龍峯、韓繼祖同鬱周前進,昏黑不分西東,走入箐林之內,悉悉亂響,無數搭鉤攢來,龍峯見無亮光,難於辨認,急令退出箐林。鬱周已爲鉤去。搭拗鉤鏈卷地趕到,韓繼祖雙戟使發,直入鉤鏈隊裏挑撥,賊衆披靡,始退入箐林內去。龍峯道:“軍將疲勞半夜,且令加餐養足精神,天明方好破賊。”韓繼祖道:“雖得賊之糧餉,奈蓮池盡涸,何處得水?”龍峯道:“我先已令軍士各備竹筒,帶得水來。”韓繼祖大喜,令互相資濟。衆軍各尋鍋竈造飯。正炊熟時,賊衆大至。龍峯道:“我先帶二百兵士迎敵,將軍同衆飯畢即來相換。”繼祖答應。
龍峯不問好歹,揮錘直擊。向前看時,槍刀如麻,衝殺恐多傷軍士,乃靠牆列陣,挺身在前,拒而不攻。霎時間,韓繼祖喊道:“吾來也!”發戟領兵,出於陣前接戰。龍峯率衆食畢隨出,分頭迎擊。無奈敵人衆多,前者敗去,後者又來。龍峯使發雙錘,分開各般兵器,闖入賊中,奮力擊殺。韓繼祖領兵隨入,將士拼命鏖戰多時,賊衆抵擋不住,始行退回。
天色微亮,乃同韓繼祖率衆追逐,殺敗箐林餘賊,奪回鬱周,直趕向前,天已大亮。但見路徑歧雜,池巨塘寬,花垂葉萎。韓繼祖道:“幸虧晚間昏黑,爲賊所阻。若是乘銳進追,鮮有不失誤者。”鬱周指道:“前面隱隱樓臺,便系賊衆巢穴,須要小心。我去引後兵接應。”龍峯依允,鬱周往後邊去。
龍峯等前進轉過樹林,只見前面路口依林扎有大營,並無聲息。韓繼祖道:“此勁敵也,不可輕視。”龍峯道:“我二人雖不倦,其如將士通宵竭力何?且暫於林中加餐養息,以侍彼至。軍士屯紮方定,對面營中忽然炮起,開門齊殺前來。韓繼祖令軍士各吃根餱,待將近時,始行迎出。
須臾,賊衆奔到。當先三人卻是陳英傑、郎堂皇、巴桑椿。
陳英傑使長刀,郎堂皇使耙,巴桑椿使鋼叉。韓繼祖先出,迎着陳英傑,郎堂皇使耙趕到助戰。龍峯領衆飛錘而出,郎堂皇便來戰龍峯。巴桑椿橫叉觀戰,見陳英傑戰韓繼祖正是敵手,郎堂皇抵不住龍峯,便舞叉來夾攻。龍峯兩柄金錘並無絲毫滲漏。鬥到深處,方將叉撥開,耙已飛到面前,龍峯側身閃過,將耙擊下。郎堂皇收回不及,恰好碰着巴桑椿手背,打得稀爛。
巴桑椿大喊,棄叉逃回。郎堂皇驚惶失措,錘到不能抵當,從頭刮下,額、眼、鼻、口颳去半邊,跌倒在地。陳英傑見韓繼祖武藝高強,又折二將,料無勝理,虛晃一刀,跳出圈子,拼命飛跑。龍峯、韓繼祖率衆隨後追殺,賊兵分散逃竄。趕出林表,只見陳英傑如脫兔般往前奔跑。又聽得遠遠有喊殺之聲,韓繼祖道:“此必方珠叔叔等已到賊巢,我們快趕前去接應。”龍峯催令將士前進。
且說方珠、武略獲住石中,方珠渾身淋漓,盡行脫去,只着皮褲一條,率衆同武略飽食,趕奔向前。無奈地下竹樁石嘴,腳底難當,乃令四卒擡之而進。天亮時已到重樓寨外。牛達率衆倉惶殺出,武略揮斧迎入,衛斯領衆賊將圍裹將來。方珠正到,見武略抵敵不住,乃下地揮錘殺入。牛達望見,便舍武略來斗方珠。賴大豸揮鑌鐵棍照武略頭蓋下,武略隔開,便戰賴大豸。一邊將士思量建功,一邊賊匪憤怒奪命,只見喊殺連天,爭聲盈耳。方珠等將士雖勇,賊黨拼命更兇,各負重傷,始終寡不敵衆。正在危急之際,恰好龍峯、韓繼祖齊到。龍峯率衆當先,繼祖後進。斜刺裏,賊將佟通工挺槍刺來,韓繼祖左戟勾住槍,右戟迎面掃去,佟通工棄槍而走。韓繼祖趕上,攔腰夾入陣中,擲於地下墊腳以視敵將。見龍峯雖來,賊衆四面奔集,氣勢猶盛,乃左手持住雙戟,右手向革囊內取出青錢,旋足轉身,看賊將之兇勇者,向五官擊去,無不應聲而倒。片時間,賊目盡喪。牛達、衛斯等亦俱受傷被擒,餘衆亂竄。武略道:“只誅有名匪首,餘蓋不論。”賊兵聞言,盡行拜伏。方珠問降兵道:“賊黨盡在此乎?”降兵道:“有苟新、郎費、杭琮、何海出巡,不在此內。”武略令道:“可將賊犯踵筋割斷。”方珠道:“龍峯、韓繼祖可各領未傷兵士分搜餘黨。”二將去訖。
只見鬱周領得兵士上島道:“小人下去請兵接應,廣望君道:不須添兵。可着三百軍士帶水上去應用。今止領三百軍士負水前來。”方珠道:“島上賊所儲水亦都用盡,正愁乾渴,來得大妙!”令備辦筵席。龍蜂等搜得婦女孩童,先後俱到。乃款待將士傷重者先飲,再將賊衆積聚珍寶分作五股:三股解下島,一股派給將士,一股視將士受傷之輕重與之,以酬其苦。
宴畢,令負水軍士先將賊犯負去系下,然後搬運珍寶,二天而畢。池中漸漸有水,蓮葉蓮花又漸豎立起來。方珠乃令鬱周同傷重各將士在上島調養,自同諸將高唱凱歌下島。
且說廣望君見賊已破,即令用絮團堵塞穴內流水,再壘石塞口,蠟粉固封,所以島上有水,蓮花復活。當下,方珠等繳令,廣望君令按簿查驗,賊目少卻六名。武略道:“有四名在逃,搜尋無獲。”廣望君道:“內有陳英傑,乃極要之犯。所逃四名,昨晚見降兵內有四人神色異常,因令穿鎖,已經拿祝所未獲之陳英傑、何海二犯,只訊四名便知。”武略領命去訖。
乃令將受青錢傷之各賊犯,用鉗取出青錢。斯須時候,漸漸哼哼喊叫,肢體動遙只見武略慌來稟道:“昨穿鎖之四犯,連人帶船無蹤。”廣望君怒道:“守將是誰?如何連船開逃都不知得?”龍峯跪下稟道:“是小將地界。”廣望君道:“因公離汛,姑寬免罰。可同韓繼祖務追獲來。”方珠稟道:“西南系本國境界,賊犯諒必逃往東北。”廣望君道:“可帶船十隻,由東北追尋。”二將領命而去。再令將衆犯穿鎖,分置各船,又使醫官送藥料上島,同鬱周調治受傷將士。心內因六犯逃脫,甚爲惱怒,想龍峯、韓繼祖雖追向前,知不能擒得否?掐指算時,拍案大怒道:“賊匪果然狡猾,六賊同船逃去,並不往東北,反往西南。我今帶武略前去追擒,方珠可解各犯回都。龍街同諸將待五日後島上將士痊癒下來,留軍三百名交鬱周權守金蓮,龍街領軍回都。”龍街等遵令。
武略上快船,帶十隻隨行。正系東北風,絞足帆篷,如飛如驟,二鼓時分到得豪豬洲,要折回西北,卻系頂風,令下錨停祝次早開行,武略令水卒分班踏輪,每船八輪六十四槳,二卒運一輪,輪旋槳轉,前進如馳。第三日行到中時至五沙島,望見坡上人衆叢集,岸邊許多船泊。武略稟道:“人船集聚,必有事故。”廣望君道:“且同上去看來。”武略令水卒牽過腳船,扶廣望君坐下,軍士划動,片刻到望樓邊,上岸分開人衆看時,卻是一位官員,衣冠異樣,坐在地上哭泣,左手懷抱着個小孩子,右手持着一塊白玉。廣望君問土民道:“這系何人?”土民答道:“這系硬水圍外滾入來的,不知是哪國人氏。早晨有許多木料板漂下,這個人抱着嬰孩睡在柁上,隨流淌落。看時已係死的,推他下水,卻又作怪,並不沉沒。因撈上岸,吐去腹內積水,漸漸哭的坐起來。”廣望君令取薑湯飲之,那人睜開眼睛,審視孩子已死定了,放聲大號。將手內物件拋去,放死孩子於地上,俯伏慟哭不起。
廣望君見所拋者卻是白玉,若玉形狀,令武略取來看時,上面鎸的“大宋受命之寶”六個篆字。廣望君道:“真傳國璽也。此公形容不俗,必非凡人。”乃近前挽起道:“先生休矣!事當從長計較。若徒傷悲,哭死亦於事無濟。”那人收淚,定睛視廣望君道:“此處系何地?足下系何人?”廣望君道:“不佞姓韓名速,此地系浮石國之五沙島。足下系何國卿相?姓甚名誰?”那人驚道:“聞歸墟之上有浮山,可到不可返,是此地否?”廣望君道:“正是此地。”那人氣擗踊大哭,不勝悲慘。廣望君待其哭定,乃問道:“足下爲何如此傷痛?”那人道:“國亡君喪,如何不慟!”廣望君道:“足下國主何人?君因何喪?國因何亡?”那人道:“寡君姓趙,國號大宋。因元人背盟,恃強侵奪,土地盡失。泛海舟覆。”雙手拱指死孩子道:“此幼君也。”廣望君驚道:“姓趙,莫非香孩兒之子孫麼?”那人道:“然也。”廣望君大笑,那人詫異不解。廣望君笑了又拍手大笑。那人待廣望君笑定,始問道:“足下聞人國亡君喪而大喜若狂,其意何居?”廣望君道:“另有道理,不佞說來,先生聽了苦惱俱無。先生可將趙氏立國之後以至於亡,先詳告於不佞。”那人拭淚,細細自陳橋兵變直到杭州三日不潮,逐次告訴。廣望君聽畢,又鼓掌大笑。笑畢,問道:“足下知中華有閭丘仲卿、韓速乎?”那人想道:“此國初人韓子郵,焚燒歌苑,殺死功臣將士無數。苗軍師定計,於湖中擒置開封獄內。仲卿先生設計救去,路過浦口遭擒,覆被解脫,嗣後搜尋無獲。太宗徵幽州時,想起二公,高將軍懷亮啓奏,曾晤於銅陵。太宗命高將軍密訪,並無蹤跡,此事三百餘年矣,足下從何知之?”廣望君嘆息道:“不佞即韓速也。”那人不信,道:“聞子郵先生目有六瞳,腦有九骨。足下道系子郵先生,閱歷高年,或三百餘歲,亦古來所有。至九骨六瞳,諒無變易。”廣望君道:“請足下驗之!”那人近前細看,復向腦後升起便帽,看得真切,旋身拜倒道:“求先生助一臂之力!”廣望君答禮道:“請起!如有力可助,我久不在此地矣。且請到國中見仲卿兄,再作計較。”那些看的人都聽呆了。當有五沙長聽得系廣望君,忙轉過來磕頭道:“五沙長民望叩頭。”廣望君令起,又向那人道:“先生貴姓尊字?”那人道:“學生姓陸,名秀夫。”廣望君道:“陸先生,不佞仍有公幹未了,不能奉陪,今使五沙長帶伕役十名,送先生往都中見亞公兄。不佞完了事務即來都相晤。”陸秀夫道:“願以禮葬亡君,再往都請亞公先生教。”廣望君吩咐五沙長道:“凡有費用,俱如陸大夫命備辦。開支島庫,報明於都中會還。”五沙長領命。廣望君拱手道:“暫違!”陸秀夫泣道:“國喪在體,不克從隨。”廣望君道:“把臂不久,請勿傷悲!”乃同武略回船,大笑道:“窺孤兒而奪之,復有奪於孤兒者。天道好旋,於茲益信。曾幾何時,冰消泡釋,往取千載不義之名!”說罷又笑。
武略稟道:“適間問望樓汛兵,據說昨晚見有大船向西而去。”廣望君道:“可選將校十六名添此船上,不佞先行。將軍可將後九船水卒、錢糧器用,並於四船之上,隨後趕來。其五船令舵工、水手駕回。”武略得令,先選將校十六名,上廣望君船,不說如飛追去。
再說武略將五船健卒並上四船,錢糧食用物件俱照人數分來,令五船舵工、水手駕回本部。隨即揚帆上,直趕到晚,不見蹤影。甚喜水光如燈火一般,遠處亦隱隱可見。健卒分班踏輪,向前奔去。奇怪,船頭卻只繞往南邊,不肯向西。次日,盡力迎西冒進,人力勇猛,水勢剛強,輪傾槳斷,櫓折楫摧。
忽然,座船如身在高樓墜下一般迅速,武略大驚。只見無數船猛競來爭搶,武略認得是汛地,令水卒呵叱,衆人知系本國官船,始行散走。武略令倩工購料修造,匠人來道:“五沙島有現成各件物料可以選用。”武略道:“路途多遠?”匠人道:“前面海中那帶平山就是。”武略驚道:“昨在五沙開船行了半日通夜,今朝打回不過片刻,比髮腳處更遠,實在難解。”匠人道:“老爺們莫非闖入硬水圍被衝回來的?船未碎沉,便算難得!”武略道:“且往五沙島購傢伙去。”衆卒搖着折櫓,咿咿啞啞,不多時到了五沙口,見那陸秀夫仍在坡上哭,武略等上岸,到前邊向五沙島民回購物料,動工修理,半日,仍舊完好。只見匯源城文武都在那裏助葬,守城大夫蘇立,乃舊中岡城大夫蘇於之子,蘇子於中岡城外被寇殺害,島主訪其遺孤廕襲上士。因其勤謹,數次升遷爲匯源城大夫,卻系武備之婿,乃武略侄婿。當日見過,連忙向前行禮,問道:“大人緣何到此?”武略將隨廣望君,船被硬水沖壞緣故與蘇立知道,囑代具文詳樞機閣。蘇立領命,與武略仍上船趕去追尋。
再說島主自廣望君往金蓮島後,朝夕與武侯商榷國政,議論古今。一日接到本章題奏:“羣兇就擒,令方珠檻解回都。猶有脫逃賊犯,分頭追拿。”島主大喜。數日後,西部匯源城大夫奏道:廣望君追賊過五沙島,遇漂下中華大宋宰相陸秀夫懷抱其主屍首並玉璽一顆,命葬於五沙島,令五沙長護送陸秀夫來都,廣望君復去追賊。島主道:“抱主帶璽而來,必是忠臣,可命延入上賓館。”武侯道:“中華人氏與臣同鄉,臣往視而探訪之。”島主允奏。
武侯出朝行到館中,陸秀夫聞知,迎出拜見,泣訴元兵兇暴欺凌,懇求良策,復國報仇。武侯即道:“此地只有來的,並無去的。不佞經營五十餘載,未得一策。先生且放心安居。”乃將天時、地利、人事及所經歷,大略說知。陸秀夫嘆息道:“似此亦無可如何。明公於茲土五十餘載,中華已是三百餘年,學生今惟請往五沙島終喪守陵,以盡報國未盡之心。”武侯道:“且過數日,奏明島主可也。此處未免弧寂,請移榻於敝寓,詢詢故土近事如何?”陸秀夫依允,武侯攜手共車載回,互相諮詢,嗟嘆不已。
次日,島主召問,武侯別了陸子入朝。島主笑道:“今據蘇立奏稱,有大船自上水湍下,汛長使查,那船不受,將兵殺傷。汛長乃令勾拽上坡,舵工、篙師、水手等人俱爭拜伏,只有六人拼命格鬥。後蘇立領軍全部抓獲,正系陳英傑等六名,隨即檻解來都。”武侯拜賀。島主道:“反賊正法,應有首從之分,命墨珠會司寇妥議。”武侯道:“臣有愚見。昨與宋相陸秀夫盤桓,觀其學問洽博,天性忠厚,大可任用。請命司寇將各犯名下注清,使墨珠持往,請伊擬,以觀意見。”墨珠道:“適在朝房,見冊內俱註明白。”島主道:“汝即捧去。”墨珠遵命,捧冊出朝。島主道:“連年耆老凋喪,相臣燮理,責任匪輕,殊難付託。今與先生枚卜,先生請勿隱。”武侯道:“臣受恩深重,敢不竭素所知,以報涓埃?”島主道:“石仁如何?”武侯道:“色厲內荏,信道不篤,無相德也。”島主道:“尹合如何?”武侯道:“德有餘而纔不足,非相器也。”島主道:“已往之最賢者、將來之可託付者,先生爲寡人言其大略。”武侯道:“臣未見者,臣不敢道。所見已故最賢者,莫如器缺、顧復、西山。現在存者,平無累老而多病,後進之可託付者,中大夫谷裕、下大夫華留爲之冠,陸秀夫亦系相才。”島主道:“王右泉何如?”武侯道:“疾惡太甚。相者,相其才其德,制服而安布驅使之,若盡求全責備,國內幾乎無人。”島主道:“善哉,人才之難得也!谷裕、華留善道願聞。”武侯道:“谷裕精明內韞,臨事虛心,將相器也。華留情性光明,始終不易,百僚表也。”島主道:“先生及韓駙馬諸子,皆英俊可喜。”武侯道:“臣同韓速,富貴已極,勢位非輕,願主上不必以“『將相』二字爲榮寵,永着爲令。”島主正欲再問,只見墨珠捧冊回來。島主道:“辭未擬乎?”墨珠對道:“奉命傳諭,陸子初辭道:『流離顛沛之人,何堪與軍國大事?』臣言:『父親事務不遑,轉託代擬。』始接冊子展閱,定爲三等。”島主道:“牛達定擬極刑?”墨珠道:“牛達雖罪在不赦,仍有可原,定在三等。”島主訝道:“必有確論。”墨珠道:“所論亦是:言牛達等一干,天性兇頑,處於無可自新之地,又遇不法之徒團聚爲夥。若國中無暇,亦奚從猖獗?既有吏虐民貧可乘之釁,乃突然竊發,不盡誅夷,難爲允當。石中等一干人犯,世居國土,食國祿,惟知依權附勢,營求貴顯,事敗而反,爲賊股肱。非加賊一等,不足以盡其辜,何海等一干人犯皆職掌生民,自應愛民如子,乃視爲魚肉,百計以竭其脂膏矣。夫國以民爲本,民窮則國壞。偶逢歲凶,民即流離,其罪已不勝誅。及賊未至,迎降送款之不暇,此豈有倫理者?應加石中等爲一等。”島主喜道:“此皆誅心之論,依擬施行。”武侯道:“其餘俱可依擬,惟牛達應從重論。世受國恩,父爲叛臣,雖正國法,恩赦其身,不思精忠報國,乃煽結首亂,實與內臣之叛逆無異。”島主道:“先生所論極是。賴大豸、石中等盡行梟戮,牛達及何海等盡行磔戮。命司寇辦理,來朝告廟,再命司天卜吉,命司禮將向年百島貢到奇珍異寶昭告太廟。”三部奉命去訖。
原來,自廣漠洲屏風島破後,牛達等逃避金蓮島時,浮金使上大夫燭光天特來聘賀,饋送香珠、玉筆、達心箋、包羅硯四樣國寶。那香珠產不夜湖,徑寸如荔枝大,平常並五香馨,惟逢污穢時行不正之氣,則香味噴發,邪氣闢除。那玉筆是軟玉造成,放之可爲徑尺大字,收之可於芥子上畫像鬚眉,千年不禿。那達心箋,系浮金東南峻谷名曰朝華谷,谷後產細藤,生五色垂絲海棠,收其花瓣,於氤氳河漂造成箋,用水書字,以傳信息。惟所與者看得明白,他人則見箋不見字。那包羅硯,產於懸巖城潭內,任濃磨五色,悉行收入,無跡無影。凡取用財,惟將各色舊筆舔取,要紅即紅,要黑即黑,青、黃、白皆然,每年只須磨一次。四件皆浮金之寶,因修好多年,且叛賊內亦多浮金犯臣,所以格外恭敬,遣使饋來。因而八方有名遠近島嶼洲沙,不下數百,盡來進貢,多有舊時寶史未載者。其中最難得的曰祥光屏。此寶乃尾閭峯上神蚌殼,雖每年退落一次,俱系碎細粉屑。惟君聖臣賢,風淳俗美,始有全殼脫下。
本年九獅島撈得一塊,不敢收藏,遣首領進來,長計七尺,寬計四尺,厚計三尺。其陽面光明如鏡,夜則百步之內雪亮如晝。
照人卻有影無形,面目不分,肢體不辨,惟五臟六腑顯然,疾病皆見;其陰四面黝黑,凡山川草木、花卉鱗介、禽獸蛇蟲之類,奇形怪狀,無不備具,過於九鼎。其間最怪者曰百物備,又名百味備,產無葦島上,體圓如甕,有五角,分五方,凡百房,每房各得一物之味,任憑多刳,隨即長復。惟百房兼取,則隨風消化。僅有心存,置於島頂,受風雨精華十年復原,又可刳齲相傳是伯公所化,上天因其讒殺忠臣,喪君滅國,一沉不足以蔽其辜,故罰永遠受凌遲之罪。其餘返魂香、消愁樹、還少藤、易筋草之類有益於人者,不勝屈指。
當時,島主欣然道:“寡人並無大德遠被島嶼,今鹹來庭。寡人慾昭告於太廟,諸卿以爲何如?”太史獨孤中立道:“八方嶼島各將夙昔求而不得之寶進上,臣竊謂各寶系稀罕之物,然非如仁、義、禮、智、信之不可須臾離失。今遐邇各處,鹹盡其悅服之誠,爭趨進獻,實德政仁聲遠被廣播所致。自立國以來,未有之事。但歲謹飢,民戶未復,寇亂瘡痍未平,諸匪犯尚未授首,昭告之後,必布示遠近,須無毫末未協。觀之此時,尚未可行也。”島主聞言而止。今國泰民安,風調雨順,諸犯盡擒,島主記其前言,是以一併命行。再問武侯道:“寡人慾爵陸相公,不識可否?”武侯道:“秀夫忠貞才幹,俱可託付,但此刻心神未定。昨日臣誘之,彼以曾與廣望君訂定,待來都時晤過,則回五沙守陵。”島主道:“此事另有辦法。寡人使太監召見,以慰思慕。”武侯道:“臣去召之。”島主喜道:“又勞先生。”武侯出朝。回府到書房內見陸秀夫道:“主上思慕甚切。”陸秀夫道:“凡入親友之室,尚請其尊長拜見。豈有踐其土而不朝其君乎?但身有重孝,心亂如麻,殊爲不便。”武侯道:“見面議之,應無不從,先生其毋吝步。”陸秀夫道:“明公之命,安敢有違!”武侯乃攜手共載入朝。陸秀夫見着島主,哭拜於地,島主慌來扶起,慰道:“相公之苦,寡人盡知。武侯、廣望君皆上國來者,其志相同,其事相類,寡人皆暫屈辱,相公其肯降格同寡人遊乎?”秀夫泣道:“忠臣不事二君。主上不棄外臣,外臣何顏貪祿辱身,以貽先人羞乎?”島主道:“如武侯、廣望君,寡人俱不敢以臣位屈。虛其名號,有政則諮,平居皆如友朋。後因以公主妻二子,始有尊卑之別,武侯初到尊爲客卿,今相公不棄,敢亦以客卿相屈?另於五沙島建造陵寢,立名哀陵,設太監二名,灑掃小監十名,護守軍士百名,歲時遣祭,以代相公之勞可乎?”武侯道:“主上愛恤體諒培植遠臣,可謂至矣!”陸秀夫道:“臣蒙恩撫卹,豈敢再辭!願守陵三年,然後從事,此其一也。客卿名號,斷不敢當!武侯學貫天人,明如皓月,臣乃螢火之光,相懸奚止天壤,此名何敢妄居?”武侯道:“先生不屑居此,可另議名位。守陵三載,雖儘先生之心,然何若內監、軍士歲時遣祭之永遠不替乎?計此地三年,中華十五載;中華三載,當此地七月六日耳。先生其以七月六日終喪可乎?”陸秀夫道:“既在此地,安敢又較中華月日?”島主道:“寡人另有調停。南城門外,左有山莊,舊爲行宮,後始移去。莊內頗靜,且多逸景。南邊樓臺宏敝,猶存有殿。宋主死社稷,禮當尊崇。”今設宋主神位於中,相公於彼守喪,暇時修正國史。有所召問,入朝則以常服,往彼則以喪服,如何!”武侯道:“主上曲爲周旋,可謂極矣,先生亦不必辭矣。”陸秀夫謝道,“受恩高厚,捐軀莫報!”島主大喜,命司禮大夫,于山莊依古禮儀制備辦。武侯同陸秀夫辭出。
司禮、司寇二部大夫呈上告廟儀注、寇犯罪由二冊。島主展閱儀注冊,即批如議。閱寇犯冊,問道:“各犯名下注『受錢傷被擒』,何也?”墨珠奏道:“冰珠之長子繼祖,天生矯健,幼時武藝深通,欲求廣望君傳授飛丸,廣望君見其帶有青錢,戲道:『汝能用錢於五十步打沒門環獸眼,百無一失,彼時告知。』繼祖遵命,退回即立竿於十步內習練。日視竿節,夜燃香頭,遂步而移。載半工夫,能於五十步內標打眉目,無分毫差錯。請廣望君看驗。廣望君道:『此亦無敵矣!何用他爲?』並不傳授飛丸。繼祖加意習練,使擊樹木,錢盡釘沒,名曰飛錢入木。後以藥水煮錢,標中見血,人俱麻倒。今賊匪面注受傷,定系金蓮瓣子爲甲,身上不得擊入,乃專取面部耳。”島主喜道:“技至此乎?來日察驗,便知真假。”島主正欲退朝,只見黃門官呈上本章,奏道:“有韓繼祖追擒逸犯,船到西偏,知已全獲,回朝見駕。又有強弩將軍武略自匯源城飛章上奏。”島主命韓繼祖入朝見畢,島主展看武略本章,驚道:“據武略奏,廣望君不知逸犯擒獲,向前窮追,多天未返。武略使校駕船,分頭四處追尋,俱未得遇。現在飛檄沿邊員弁尋報,先此奏聞。寡人想,海洋茫茫,設有覆舟,將何以處?可急召延武侯商議。”侍衛值班烏修,奉命飛奔駙馬府,召武侯入朝。島主將武略本章交看。武侯掐指道:“據數看來,韓速已登彼岸,不在水中矣。無煩聖慮!”西青道:“墨珠卜《易》,判斷無差,請命卜知!”島主命墨珠道:“汝試呈其繇詞。”墨珠退於朝房,焚香布卜,將繇詞呈上,島主看道:滔滔巖巖,胡危胡安。一時渙釋,千載金蘭。
乃交武侯看道:“據此繇詞,系水而陸,危而後安。想繫住於嶼島,散而復聚之兆。”武侯道:“誠如聖諭。”島主道:“寡人命大臣追尋,何人可去?”武侯道:“諸臣各有職事,臣甚閒散,應往追尋。”島主道:“國事皆賴先生贊定。寡人覺近日親炙,胸懷益加爽朗,欲於來年令太子監國。之後,先生亦令青珠監雙龍,韓駙馬亦令火珠監天櫻留先生、駙馬、公主在都,朝夕盤桓,徜徉山水。今見墨珠繇詞,有『渙釋』字面,駙馬歸與不歸,尚未可料,豈可又任先生遠去?”武侯道:“臣等此去,可晤韓速,不久一同來國。若他人去,俱屬無用。”島主道:“墨珠可將朝內諸臣盡數卜之,待寡人定奪。”墨珠道:“逐次而卜,恐費時刻。主上久坐勞頓,請焚清香,將諸臣姓名各寫方寸紙上,置玉瓶於香案中。主上卷折入瓶,祝告彼蒼,用竹箸拈取是何名字,則着前往。”島主喜道:“如此更爲虔誠便捷,汝可寫來。”墨珠回到朝房,照廷臣名冊分寫,寶庫司取出玉瓶、竹箸,太祝焚起清香,墨珠呈上各名,島主驗過,折迭投入瓶中,虔誠禱畢,用竹箸伸下夾起一個,展開看時,卻系仲卿名字。復行探取,竹箸出瓶,卻是空的,不勝驚異。再把瓶內衆卷傾出,將仲卿名紙同入瓶中,又下箸夾出看時,仍然是仲卿摺子。島主大笑,將名字與諸臣看。武侯亦笑道:“可見數不可逃。”只見內監奏道:“三公主後宮見駕。”島主攜着瓶繇詞、本章,道:“武侯可同入宮。”武侯隨進。三公主朝見島主,武侯朝見廉妃娘娘,又與非霞公主見禮。娘娘道:“公主聞繼祖回府說,邊將奏駙馬因追賊匪,日久無有音信,是以着慌,入宮詢問。”島主道:“寡人料道公主系問此事,本章並繇詞皆在這裏。”宮娥接去,三公主同看畢,非霞公主道:“據此看來,駙馬無恙,但有渙釋字樣,雖不死別,亦應生離。”鎮國公主道:“幸有『一時』二字,猶不至此。”非霞公主道:“『渙釋一時』,則可無憂。今系『一時渙釋』,乃聚結既久,頓然解散之義。”島主道:“武侯欲去追尋。”非霞公主道:“何不另命大夫前去?”島主乃將對天虔禱、竹箸三夾虛實的話,細細說與三公主聽。
非霞公主垂淚道:“數已着定,事非偶然。”安國公主道:“生離究竟勝於死別。既知數定,不必傷悲。”島主道:“吾兒勿悲!
武侯此去,定有分曉。”非霞公主道:“所悲者非止一人也。”廉妃娘娘問武侯道:“武侯,尋着駙馬速回,以免諸人懸望。”武侯道:“臣選駿馬前去,省得車船遲緩。尋着急歸,不致有誤。就此告辭。”安國公主道:“君侯可佩寶劍,以防不測。”武侯道:“數理不須武備,可無庸帶。”鎮國公主道:“外日西大夫送到白馬一匹,說系方珠於新沙地方捉獲,囑彼送回。君侯欲求駿馬,何不乘之?”武侯道:“且回去看驗。”島主道:“已將薄暮,明早起程可也。”武侯遵命,出宮回府。鎮國、安國隨後亦到。問道:“馬在何處?”鎮國公主道:“現養後廄。”武侯同二公主往看。到得苑門,便聞嘶聲清越。武侯喜道:“真駿騎也!”安國公主道:“此馬飲水,不食草料,未知何故?”武侯道:“想因不潔耳。”入苑看那馬,超躍復嘶,昂起頭來,足高九尺,渾身如毫光一般,毛盡卷團,鏡光似白,並無雜色。只是瘦骨如柴。武侯令以潔淨水、粟飼之,頃盡粟一石。武侯大喜。墨珠持雕鞍錦韉、玉勒金鑣施上,始同出苑,回府飲宴。
次早起來洗畢,墨珠稟道:“《浮山統志》已經告成,國史亦俱修竣,孩兒無事,願隨父親前往。”武侯道:“此馬迅速,無騎可及,汝不必去。”墨珠含淚退下。
武侯出門,二公主、墨珠、韓繼祖等送出西郊,武侯揚鞭道:“公主可回府罷。”說畢,帶轉馬頭,那馬張開四足,如閃電流星,超空騰驟,耳邊如潮水乘風,眼內似高巔墜地。直至中時,未曾步止。已到盡邊,一派大水,洋洋無際。正欲勒馬下來,哪裏勒得住!向海中直竄。武侯大驚道:“呵呀!”那馬早已馳到洋內。正是:淵水不慎羞曾子,禍福難分信塞翁。
未知入海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