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蓮島爲西北大島,周圍百有餘裏,出水三千丈。上聚,中寬,下束,聳矗攢簇,儼若蓮華。頂中平坦,有三十六池,俱產金色蓮花,每孕結實,可得八升,兩月開花一次。凡莖一花,即爲歉產。兩花、三花,乃爲常年。花上生莖,復起花二三座,則爲大有。其葉盈丈,蔥翠不枯,可以爲瓦、爲篷。其室與莖皆有素絲,可織爲衣,且除寒卻暑。其實,食之耐飢除煩,壯精神,益容顏。池內之水,淡而香冽,破愁懣,消積痞。
旋渦圍內淡水只有三處:一是天井關,一是上池峯,一是金蓮島。惟金蓮之水寒冽。所以居民單傳者多,有二子便爲丁口茂盛,三子者則稱人端。然絕者亦少。凡產必男女並生,從無夭折。婚配以出腹七千日爲期。七千日未足不婚配,七千二百日必配定。未產育者不離家。凡下島,必夫婦偕行,裝束一樣,無男女之別。死則同死,以瓣爲棺,以葉爲槨,或葬於島下洲嶼,或葬於金蓮隙中。島上居民,各事不求於外,亦無官吏凌虐、強豪欺壓等事。
起初,原非人境。有十峯嶼卜氏,泛舟過此,愛其奇特而不能上,料度頂巔必非尋常,乃用微繳引堅線,繫着馴鶴於東放之,使飛過西,以引粗索,複用船收鶴,掣得粗索,以提竹籠。卜氏乘坐而登,見形勢殊異,乃帶親族移來居祝因上下不便,熔金作鏈六十道,分鎖四面峯頭。自卜氏移居以來,浮石碧沙嶼、雙丁洲荒歉。邊州大夫喻常、邑大夫史泰,遭荒不報,已赦之糧復行催徵。島主訪知洲嶼饑荒,發下賑濟,史泰悉行侵漁,與喻常入橐。百姓上訴,又俱受辱。怨不得舒,發憤祖呼,半日聚有五千餘人,將喻常、史泰拿出齧盡,妻子家人悉行打斃,囊橐分給而散。島主接得邊報,遣大夫樊光前帶兵五千巡察北邊,誅首惡,賑百姓。光前有子名嗣昌,年幼而勇冠三軍。亂民聞知,只道是來征剿,素識光前守法嚴整,嗣昌智勇無雙,料不能敵,連夜齊集,各帶家眷,逃上金蓮。推正直者爲首,而羣遵之,將金鍊一概收上。相延數十餘年,並不改移。島首鬱廷因廣望君歸,深自悔過。十餘年後得病而死,衆人共尊伍彩爲首。伍彩因父兄從兵,爲金粟傷歸而死,痛切於心,是以童據仁來投,慨然收入。童據仁等敗死,立催鐵鷲引兵復仇。及牛達兵敗,令陳英傑帶眷屬細軟,將書先來相懇。
伍彩得知,便令盤上。陳英傑訴說父親被殺,痛哭流涕,伍彩想起先世,亦爲嗚咽,指示安頓。
話說牛達等到,鐵鷲射起鳴鐘,島腰縋下金鍊,鐵鷲盤上,與伍彩說明,始將六十道金鍊盡行放垂,衆人陸續登上。
衛斯看着形勢,以目視石中,石中暗與陳英傑道:“此天府也,素知各事,無仰於外,何不取之?”陳英傑道:“我昨已有此意,閒暇可同牛將軍計議。”及夜間,心腹敘集,牛達稱讚金蓮島天險,可以放心安居。當下,苟新道:“據老夫看來周圍廣百餘里,沒有一人異心,敵即可上,何爲天險?”石中、衛斯、陳英傑齊聲道:“老將軍之慮是也!請教防衛久安之計。”郎費道:“有何難事?雖役衆我寡,然彼弱我強。密往而盡擒之,患既可除,島復獨有。豈不爲妙?”牛達道:“我亦知之,其如人心不服何?”苟新道:“此計正爲人心不服耳。若全島軍民相憐保固,又何必爲此也?”牛達道:“然則不宜太遲。”令軍士飽餐銜枚,使陳英傑同先來的兵土爲首引路,各用短兵前去。可憐伍彩等並將士人衆俱在夢中,盡被殺死。
次日,鐵鷲早起,聞知大驚,忿然來責牛達道:“逃命得所,反戕恩人,何也?”牛達道:“亦爲將軍計。彼等與浮石無怨,非如我們不共戴天。彼苦暗引浮石兵上,我們死無所矣!”鐵鷲道:“伍彩因父從鬱廷爲浮石所傷,刻思復仇,何謂無怨?若非彼借金蓮容身,此刻豈有死所,狼子野心,恩將仇報,天豈容汝!我不能同汝作累囚也。我負金蓮、伍彩矣!”說罷痛哭,拔劍自剄而亡。
再說龍街,次晨令將士飽餐,以備鏖戰。只見巡軍報道:“賊兵全營遁矣。”龍街問道:“船可在否?”巡軍道:“仍泊如故。”龍街笑道:“宿於船內,以佚待我勞耳。”畲佑道:“未必然也,立陣而壓之,去存即見。”龍街恍然道:“伯護其慮蓮瓣乎?”畲佑道:“然。”龍街道:“我先往視,伯護結陣後來可也。”畲佑道:“遵命!”龍街領百騎馳到港邊,不見動靜。令軍士以蘆葦縛石燃火,擊於船上,艙篷焚着,亦無人出。龍街悔道:“便宜羣賊,俱逃走了。”畲佑在後趕到,道:“不必着惱,追往金蓮島便知。”龍街乃回船,拽滿各篷追來,仰望島形,挺然直立,其半腰間有垂崖懸出如蓋。船到周圍巡視,四面皆然,西、南、北水流湍急,東邊又系回渦,殊難下錨。龍街道:“似此,如何攻取?”畲佑道:“攻既不能,誘亦難致,惟有分隅圍而困之,役內或變,自有降而效力者。其時方可得志。”龍街道:“殊爲曠日持久也。只有如此。。”乃派諸將士周環分方,依洲傍嶼,泊船伺察。再將始末奏上,並申詳廣望君。島主命下,鐵柱等諸盡節陣亡將官悉賜封贈廕襲屏風島使牛忠嗣鎮守,晉中大夫之職,所獲賀德、廉能、苟新、郎費四犯家口資產悉賜忠嗣。其餘有功將官,俟寇平再定升賞。士卒給餉一年。將土無不歡呼,益加切望寇賊困憊,投降收功。
且說牛達等奪得全島,分派軍士,每隊令三名於瓣峯隙內架蓋荷葉爲篷、爲室,替換了守。諸將練習武藝,安然無慮。
過了月餘,與衆商議道:“龍街等久居無事,必然懈怠,船可劫而焚之,亦奇道也。”衛斯道:“西、南、北皆不可行,以其水勢不順也。”石中道:“衆船大營,似泊芙蓉嶼,正在東邊,須候風順燒之殊易。”牛達道:“如何燒法?”石中道:“在蓮瓣內貯炸藥蒺藜炮,扎走線於香尾,置盤香於罐中,黑夜認清風頭下島,對定方向放去,自漂入泊船邊,並無響動,敵人不覺,香盡線走,藥燃炮炸,各件飛碰,黏刺著者,無不焚燒。”牛達喜道:“可即辦就,待時而行。”陳英傑笑道:“若不辦就,他們如何得知?”牛達道:“今日天色要漆黑方好。”石中道:“此刻正是東風,晚間天色如何得黑?”衛斯道:“東風已起三日,晚間應轉,且待黃昏看勢可也。”陳英傑仰視道:“什麼黃昏,而今已轉動南風了。”牛達道:“須由南而西,務必趕備夜間定系西風。”衆人遵命,收拾齊全,擡到島邊,天色已黑。照定風鳥,看其尾羽漸對東邊,始令軍士縋下,三十蓮舟爲一排,共有百排分列放去。又令勇士八十名,駕着蓮瓣,派作十處,各帶短棹,隨後保護。牛達等在峯隙中守待。去有半時,遠望火發炮炸,衆人大喜,須臾俱熄。石中驚道:“檣桅都照得明白,難道不曾着船麼?奇怪!奇怪!”陳英傑道:“且待隨去的士卒歸來便知。”牛達同衆將回營,直到五更,方有了軍報道:“隨去的回來了。”牛達令進。只見五十餘名軍士垂頭喪氣入帳,牛達問道:“如何失去二十餘名?”軍士泣道:“若非二十餘人,小的們性命俱休矣!”牛達道:“二十餘人如何救得汝等?”軍士道:“小的們八十人乘風隨往,不期敵船外邊有木關攔,阻住炮瓣,意欲砍斷木關,恐有聲響,爲敵驚恐,乃扶炮瓣跨入。方纔過得三排,哪知走線一時俱着,關內關外藥發炮炸,照得明亮,勝於燈火。那料裏面復有浮木將已入炮排悉行隔住,不得近船。浮木雖俱燒燬,奈火炮發盡無遺。不防敵人箭矢蜂到,小的們返棹趕回,在後者已受重傷,倒下立死。小的們只得四人划槳,餘者將死屍負着,以護遮身體。各軍屍首現在邊上。”陳英傑道:“且去調養。”又令將衆屍掩埋。
諸人退出,陳英傑道:“今晚西風仍盛,可照樣備造,令每炮着一卒,乘蓮瓣隨行,遇關扶過,復將所乘蓮瓣翻入,隨前燃着走線便趁風飛進,速行退回,炮無不着船,船無不着矣。”石中道:“須使兩卒各捆蓮甲,隨往互扶,更爲妥貼。”牛達道:“所謀誠善,飛速備就,即便行之。”陳英傑又製造百炮,當夜令二百水軍隨往。天色黑暗如舊,直到關邊,共扶過去,復同翻蓮舟入內,隨近浮木,見裏面約隔三尺,仍有浮木一道,又擡炮跨過,忽覺瓣底俱如腐爛,隨手破損,藥溼漸沉,衆兵大驚,知中暗計。有的急急返棹,翻出逃回,有的仍在浮木邊觀望。忽聽得梆響,箭矢如雨,雖俱有蓮瓣包裹,哪知箭箭入肉,著者盡倒,二百水軍逃回無幾。
你說這系什麼緣故?原來官軍分泊之時,恐遭暗算,令造叉竿浮木以護船,外造浮關,用長竿叉之,以擋來寇,前頭複用水絮擋遮。所以蓮甲內火燃炮發,蒺藜飛花、火蜂火蝗等件,紛紛亂竄,多着於水絮之上,雖不成害,水絮俱被焚穿。當夜見火發,便令救護,並令強弩迎面認着黑影子發機,直見船去無人方止。龍街道:“曾聞金蓮華瓣可以爲舟,今再見之,實爲深患,須要加意防備。”冰珠道:“家君昔用油布煙破金蓮甲,思蓮舟亦畏桐油,應於浮木之外,加用浮木一道,中虛三尺以貯桐油,油浮水面,水上有油,司保無虞。蓮瓣過此,遭油自敗。”龍街令如法造辦。果然賊寇又到,先入遇桐油者皆損壞溺沉;其來入者,又俱遭弩矢蘸浸桐油射斃。惟在後面數船,見機逃去,未曾喪命。
龍街等仍向遠望,忽聞喊道:“不好了,木船燒着了!”大衆回頭看時,龍街的坐艦船內噴出火來,乃系蓮瓣炮發,竄入之火。龍街忙令兵將俱上鄰船開去,丟下任其燒燬,片時即盡,幸未傷人。龍街怒道:“衣甲兵器俱不足惜,有祖遺獅筋鷹爪天罡鉤亦遭燒燬,殊爲可惱。天明往島下細看,可有上去之法,便可殺賊,以泄此恨。”衆將齊道:“遵令!”谷裕道:“武侯昔巡四鎮有獅筋鉤,用擒牛市,鉤之妙處,願悉其詳。”龍街道:“聞當年西邊簸箕島下狂風驟雨,騰起紅赤雲霧,直上天空,經國內至浮金之無量潭落下,火光數裏,三日方息。
後民往視,見一金毛大獅、赤白二龍,又有二蛟,縱橫倒斃潭邊,只有赤龍身體未直,漸漸活動,翻沒水中,後即名此潭曰赤龍潭。附近居民剝獅,屠龍,斬蛟。我祖施公出使浮金,聞得此異,用重價購獅。可惜皮骨俱已售去,只得其筋。此筋晶瑩輕軟,有質無形,遇堅愈堅,映物同色。獅食五金,故筋着五金則膠黏吃緊,一鉤着,三十六鉤盡着。雖離婁之明,無所措手。”冰珠道:“有如此好處,真可惜也!”畲佑道:“西風猶緊,可令軍士分班安歇。待天明看風勢開船。”龍街道:“伯護之言是也。令諸將士歇息,末將與小將軍、畲將軍共待天亮如何?”冰珠道:“甚善。”畲佑道:“借杯酌閒談,以消長夜,庶免寂寞。”乃命上酒。就在畲佑船上,並值夜將佐三十餘人計議破島奇謀。
不覺漸漸天亮,大小將士收拾齊備,只待烏轉拽篷。無奈西風勢猶勁盛,畲佑道:“何不折戧前往?”衆將得令,齊解纜起錨,折戧而前,兩個時辰方進得四五里。次後風漸轉頭,片刻便到。分南北兩路而行,迴環察看,畲佑諮嗟,龍街嘆息,無策可施,令俱下錨,奈停泊不祝冰珠道:“且用長金鍊周圍箍轉。”將士得令,便俱轉柁回到洲邊,令每伍安爐,煅金成鏈,接聯長條,每條長五十丈。七日俱齊,復開船到島下,運槳馳篷,棹挽並使,傍石依巖,各相聯接。匝轉頭來,絞關絞起,結成大箍,終日成就。衆船下錨纜於鏈上,方纔得泊。
再鑿石壁,鑽斷斧缺,錘俱碰回,其堅無比。龍街令道:“無論將士人等,有奇謀上島,算平寇第一功。”令出三日,並無獻策者。龍街道:“非不盡心竭力,奈遇此險隘,智力全無所用。只好仍泊沙洲,將實情奏明,請廣望君指示耳。”畲佑與衆將齊道:“將軍所見極是。”話說廣望君自接龍街詳文,見羣兇皆逃於金蓮島,向來雖知峻險,尚未悉其詳,乃問墨珠金蓮島上風土人情。墨珠檢冊呈圖,廣望君細閱道:“似此上有懸巖,下深無量,破之殊難。”正思良策,忽聞島主命召,隨入朝見。島主道:“駙馬免禮。今據西部水曹大夫奏稱,西邊自去歲久旱,河道淺涸,船隻斷絕。因查當年西老庶長制度,畜水盤駁,糧儲始得挽運,今漢河俱幹,有何水放往下河,百貨不能得上,無計可施。又據徵北將士奏道,隅於金蓮島。寡人想金蓮隘塞,爲諸島之冠,先王曾傳遺訓:『如有緩急,金蓮可避。』蓋謂其巔風土民情,糧草充足,不必外求。五年、十年俱可無慮也。今逆黨盡往,既莫能仰攻,又無由得上。收兵則彼竊發,出兵彼又還伏。圍之費耗,無有盡期。寡人熟籌二事,正乏善策。昨朝方珠奏武侯命到,奏鎮國公主患疾已痊。寡人之意,欲召武侯面議,駙馬高見,以爲如何?”廣望君道:“以臣愚見,金蓮事緩,運河事急。臣先往視運河,且請批諭龍街等小心謹慎,分佈停泊,毋許懈怠,致有疏虞。臣視運河回朝,便往金蓮島看形度勢,如不能了,再召武侯商量。”島主道:“武侯病虐愈未多時,正宜調養,殊不願勞之。駙馬親往,寡人無憂矣。可帶方珠於無逸殿便宴。”廣望君辭道:“宵旰之時,不敢領宴。臣即動身往視運河。”島主喜道,“駙馬如此急公,績自可銘。回來給汝洗塵罷。”廣望君稱謝。
出朝回府,方珠隨後亦到,請安,呈上武侯手書,稟道:“侄昨日午刻到都,朝見主上、娘娘,即欲前來叩請叔父金安,因娘娘賜宴,出宮時已簿暮,乃往墨珠哥哥史館告說父母病俱痊可。今晨前來,途中恰遇勞公公奉命召侄入朝,主上問雙龍各事,所以此朝纔到座下。望叔父恕宥!”廣望君道:“罷了!汝父親善飯麼?”方珠道:“父親平素食少,近年如常。惟心事觸發,則長吁不食,兩母亦然。”廣望君道:“聞鎮國公主有疾,系何病症?”方珠道:“因夢見外祖,哭慟而醒,竟日傷悲,頓致怔忡損瘠。”廣望君道:“原來如此。吾今奉命往視河道,未及修函,汝回雙龍可說我平安。”方珠道:“侄子欲隨叔父去看看西偏。”廣望君道:“習練習練也是好事。我修書致汝父親,並言隨我西去。汝可使備車騎。”方珠領命。
須臾回來,廣望君將書交從人帶回,同方珠出門,問道:“汝系車系騎?”方珠道:“聞當年父親巡視四鎮,得平大夫爲御,今叔父巡視四河,侄子亦願爲御。”廣望君點首登車道:“可帶從人?”方珠道:“恐其羈遲,追趕不及。”廣望君依允,方珠發軔,咯咯出城。
第三日,中時到西流關,又行四十里,由汊河過渡,廣望君左顧右盼,就下汊河鎮坊子。次日循河塘行,只見深處有水,淺處俱涸。午刻到古壩,見已經照舊挖開。行看下河,一路俱系乾涸,底泥龜裂,沿河十里篷舍及口堵塞,仍然如故。途中村莊俱全,人煙斷絕,直到春水河口,築壩依然。食惟餱糧,飲無處所。乃進新邑,寂寞人稀,晚餐米麪俱無,得買水如泥漿。當日宿於邑內。次早回車,方珠問道:“聞《御荒策》內有興大工一條,看此河形勢,非大挑不可。”廣望君道:“戶口懼散,食水全無。都中望此糧餉以販各荒州邑,豈能待河挑成而後運耶?當更思其策。”方珠道:“濟急,惟有斷西流之水,使盡歸汊河,始得放下耳。”廣望君道:“下水僅五州,所運惟糧,上河數十州,通衢百物往來之處,安可斷耶!當再思其盡善者。”方珠熟籌,無有奇策。
午後又到汊河鎮,廣望君仍下車進坊子,令方珠道:“天色尚早,汝可看看西流情形。”方珠到河邊,見各船止泊不行,問其緣故,水手回道:“此刻關已閉了,各船停泊,待明早開關。”方珠恍然大悟。算計已定,跑回坊子。廣望君笑道:“得策了麼?”方珠道:“因見大關朝開夕閉,擬得規模。”廣望君點頭。
方珠正欲告訴計策,外面馬嘶到門,乃系關政大夫吳洪,聞都中報廣望君巡視河道,趕訪而來。入坊參見,請進關城公館。廣望君道:“不必大夫費心。煩撥軍士五百名,辦大駁船四十隻、巨綆兩條、中木樁八十根,並備盛二石雙層苧麻布袋四千口、長五丈拇指粗棕繩四千條、長二尺木桴四千根,繩兜袋底,桴貫繩頭,限來日午刻齊全,五分發往西流河口,五分發來鐵牛灣,不得有誤!”吳洪領令辭出,上馬飛去。須臾,家人呈上酒席,廣望君道:“可系吳大夫送的?”家人跪稟道:“正是。”廣望君道:“可將回去。言今奉命來西視民災困,若此美酒佳餚,何能下嚥?”家人不敢違令,叩頭收去。
次早,吳洪已將各件辦齊送到,稟明仍有五分送往大河口,廣望君喜道:“有勞大夫。可令軍士取砂土裝於袋中,將口緊扎,入駁船內。”吳洪傳諭衆軍同時囊砂,扎口上船。廣望君問方珠道:“汝知之乎?”方珠道:“可系關閉堵堰,關開掣去乎?”廣望君道:“汝同吳大夫於大河口辦來。”方珠、吳洪奉命而去。便令軍土於汊河口西下樁,用巨綆攔河纜於鐵牛項上,申刻關閉,令將駁船內砂袋排拋填河,桴木括於巨綆樁上,河內遏住不流,堰下水即必減。堰上積水漸高,轉入漢口內動淌。派軍士日夜守候。次日卯末,令將砂袋掣入船內,駁轉填塞汊河口中,以防內水回出。須臾,方珠、吳洪策馬到來稟道:“大河口砂袋盡掣,堆垛岸上,讓船行矣。”廣望君道:“且往汊河下河察看。”二人上馬加鞭前去,未刻即返,稟道:“水已至新邑壩,沿路大勢深處三尺有零,淺處盈尺不等。壩下大小諸船,現在拉拽入春水河,以備長水盤駁。”廣望君道:“吳大夫回關理事,申刻可仍往大河口堵塞。”吳洪道:“敢問大河口堵塞何爲?”廣望君道:“前見河口下勢低,多停泊船隻。若此處堰水,彼處不瀦蓄以之,則水泄河干,多淺擱之虞。”吳洪拜服道:“君侯慮無不周。”說罷辭出。到申刻仍掣汊河口內砂囊於口下堵塞。如此三夜,方珠御往新邑看視,大小船隻驛絡駁運,水足船浮,挽行迅速。前日所探盈尺之處,現深三尺。回車視壩南支河,水俱通暢,重載無礙。返至汊河口,駁運已到,又系申時,令軍士照舊堵囊過水。次早,令將大河口砂囊駁來,於汊河口內下樁堆堵,又將河口木樁砂囊移加於上,令吳洪道:“如下河水不敷浮船隻,灌溉田畝,則照前辦理;若水足用,則將砂堰毀去。”吳洪領令。
次日,廣望君同方珠過渡,上車回都。第二日進城,已是黃昏時候,入府安歇。第三日五更入朝,禮畢,島主賜坐,問道:“見報知作活堰,引水進汊河,入下河,未知可到新邑地方否?”廣望君奏道:“新邑糧儲已過下壩,照西庶長當年制度挽運,前日薄暮已有船抵上河口,五日約可運竣。”島主問道:“下河中段五州數十邑,可能播種?”廣望君道:“臣已照會關政大夫吳洪,如水不足灌溉,仍照辦理。”島主道:“論及灌溉,則能播種。可知駙馬此出,糧餉運通,收成有望。足見有治人,無治法,與文侯、武侯媲美於先後矣!昨見火珠奏到,知公主病篤,駙馬可曾接有稟啓?”廣望君凝神道:“志得前日火燭有稟啓到,因聞命召,置靴筒內,未曾拆看。”島主道:“今在何處?”廣望君於靴筒內摸出拆看,始知因冰珠之子天花險極,後雖病癒無虞,公主受了驚駭風寒,初時不覺,及至臥牀難起,始召太醫診視。久藥罔效,今氣息奄奄,請急回島。廣望君看畢,顏色驟變。島主慌道:“寡人已悉知之,駙馬即回國調治。前時已差西星替曙珠,龍峯替冰珠,回國省問公主,日內亦當先後到矣。”廣望君道:“且住,金蓮島近日若何?”島主道:“猖獗之至,仍連乘風縱火,龍街坐船全被焚燬,亦繫心腹之患。”廣望君道:“請主上於靜樓拈香,臣虔卜之。”島主道:“敬天閣最爲潔靜,命司禮太監備辦,請御香伺候!”杜崇領命去了。
島主同廣望君步上敬天閣,盥洗拈香。廣望君於旁牒蓍數次,牒畢道:“賊未可殄,公主之疾雖不能痊,然壽算尚早。臣且先視公主,回來再往金蓮。”島主道:“繇詞云何?”廣望君道:“賊之繇詞曰:虎狼結朋,負隅踞蹲。十祀之後,氣脈流通,厥祿永終。”島主道:“氣脈流通須十祀之後,則此時未可得滅也。今命安太醫同駙馬往天印若何?”廣望君道:“安太醫老矣,涉海風濤有所不便。請安太醫之徒任權同往足矣。”島主依允。
廣望君請朝見娘娘,辭行出宮,延請任權同往。任權欣然,帶得僕從行李到駙馬府,廣望君迎入,便宴動身。方珠稟道:“侄子意欲隨叔父去,問嬸母安,以便回雙龍對二位母親說,未知可否?”廣望君應允,同時起程不題。
島主在朝,見廣望君去後,慨然嘆息,召集百官問道:“寡人於民,蠲免賑恤,宵肝勤勞,未嘗稍倦,何外寇侵邊,百姓不但不能捍禦,反有附從而爲之鄉導者?其咎安在?--在寡人乎?在廷臣乎?在牧令乎?在百姓乎?諸大夫直言不諱!”太史西白道:“附賊之咎在於,而使民飢寒,根由則在於君。”島主正容道:“可盡其詳。”西白道:“歲荒民亂者,貧民無恆產,而富民貧也。使富民貧者,牧令侵奪之也;使牧令侵奪之者,權幸之臣貪所使也。使倖臣得專權而施奸者,則主上也。”島主道:“大夫過矣!寡人何嘗使餘、包之徒專權?諸大夫何爲不涑?”西白道:“餘大忠代玉砂岡下大夫握稻進《彩玉三山圖》,中大夫江一鶴以爲雕文刻鏤,傷農無益,請亟毀之而免握稻,主上未依。一鶴告終養,主上即準。顧庶長奏一鶴忠直博洽,實柱石之臣,請留再三,主上又未允行。即此一端,足見倖臣權奸使下誅求牧令以奉上,牧令非戕害詐取富民,則資無從出。富民資產既盡,貧民飢謹無所倚賴,飢寒迫身,或地方知而不奏,或奏而恤不及時,遇以衣食誘惑之寇,得延殘喘,從敵若歸,雖父母亦不能禁止。間有大夫、牧令耿介不隨流俗轉者,輕則遷調,重則降免矣。”島主道:“此寡人之過也。然自《彩玉三山圖》之後,於茲數年,並未復收貢獻,而荒亂在數年之後,未必由於此。”西白道:“主上一次賞收,臣下則定爲年例。主上後不賞收,臣下卻藉以爲名,仍系依舊誅求。”島主道:“甚哉,爲君之不可有玩好也!”中大夫獨孤中立道:“凡人玩物喪志,玩色喪身。人君於二者有一,即爲亂國之由。以邪佞從茲百般迎合而蠱惑侈蕩君心也。”島主道:“誠哉,是言!百姓苦矣。寡人自荒年以來減膳撤樂至於今日,猶不免百姓流離溝壑,而牧令乃肥囊豐橐,寡人慾盡置法,恐其賢愚不等。太史暨諸大夫其爲寡人籌之?”中大夫顧行道:“惟上正心絕欲以清其源;核戶口,察田疇,以省其職;重出身,慎舉選,以整將來也。”島主道:“貪鄙之夫,仍任安居於民上乎?必盡破其好,誅其身,沒其家,始可以謝溝壑冤魂。”
上大夫西青道:“臣昔奉命隨鎮鐵圍,訪求巖穴,築館迎延遠近至者,異人其尤奇者姓木名於岑,行止怪僻,能使鬼驅神,日無難事。今主上欲別盡邪正,須得此君。”上大夫樊理道:“木於岑名寸,人稱小木先生,道號平平居士。昔以術散餘、廉家資者也。大忠囚之於獄,不食不飢。到第七日清晨,禁子進內查點,只見鐐銬在地,圍着亭亭一朵黃菊。禁子驚喊,衆人往視,只見那朵黃菊花冉冉升高,入於霄漢。司獄報與司城,廣捕蹲緝,至今未獲。確係奇人。但行跡難知,恐非旬月所能延得。”安太醫道:“問黃赤湖便知。”島主道:“黃赤湖者爲誰?”西青道:“黃先生雁也。亦山林中人,道號泡上生,江抱一翁薦與輔公爲友者。”島主道:“原來系黃先生。聞久離鐵圍矣,而今在何處?”安太醫道:“因得笑病,來都就臣醫治,現館輔公府內。”島主道:“可召來詢問。”安太醫道:“未必肯來,臣去問之。”島主道:“太醫可乘車前去。”太醫道:“臣有車在午門外,乘去便了。”出朝片刻,欣然而回。
島主道:“小木先生今在何處?”太醫道:“在雲平嶺玉筍峯書院內養靜。”島主道:“可用弓旌召之。”太醫道:“弓旌未必肯來。臣問赤湖召請禮數,據云須用御爐焚七寶香,使正直之臣齎往玉筍峯,定然可至。”島主道:“御爐七寶香易耳,正直之臣,須命江友鹿往迎。”西青道:“一鶴爲武侯延往雙龍國學掌教,途遙不可急至。”島主道:“更思其次。”上大夫顧言道:“下大夫王右泉當爵。餘大忠之初,切諫不聽,即辭官教授,屢召莫起。今大忠等皆伏誅,其願足矣,召之以延高士,應無不遵。”島主道:“嗟乎!有先知明哲之臣如此而不能用,寡人之愆大矣!”安太醫道:“王右泉受業於樊嗣昌,爲中大夫樊靜之世兄弟,樊靜亦以正直著稱,使之召右泉,應無不至也。”島主命樊靜道:“寡人悔悟,大夫通知王大夫,可先爲寡人謝過,後行宣召。”樊靜奏道:“邪誅正進,國家昌隆,右泉豈敢憚煩不出!”島主道:“大夫速去,寡人擺宴於遷善殿待王大夫。”樊靜去後,命諸臣隨往遷善殿。年逾六十者,悉行賜坐。
問樊理道:“小木先生如何以術散餘、廉家資?”樊理將案件暨如何役鬼移魂等事,細細從頭至末說完,島主大笑,羣臣掩口。
島主道:“妙哉!深奸隱惡,非如此處治,不足以落其膽。”說罷,只見樊靜同王右泉上殿。右泉朝見,島主出座扶起道:“失卿五十餘年,寡人之過也!”右泉道:“臣彼時年輕學淺,不足感動主上,臣着愧之。”島主道:“卿今春秋幾何?而須鬢如漆,顏色如童。”王右泉道:“臣馬齒八十二矣。告歸時兩鬢斑白,當日疾邪太急,抵家半月,目昏齒搖,發髯皆白。後來心中漸漸冷淡,連疾邪之心俱覺寂然。四十後目明,五十後齒堅,六十後須鬢皆黑。”島主道:“果哉,心思之禍人也!今煩老大夫延請小木先生,未知可否?”右泉道:“臣已聞樊大夫傳命,敢不奉詔前往!”島主大喜,加庶長俸祿。右泉堅辭,島主不允。擺上御宴,島主持盞賜酒,右泉謝恩,就宴罷而散。
次日五更三點,王右泉隨班上朝,島主親手將七寶香艾納匣交王大夫,安於香案上,再三叮嚀。王大夫領命出朝。島主與諸臣在殿論金蓮島勢局,廷臣皆無籌策。退朝後,只見值殿將軍奏道:“午門外有民人帶着童子,口稱『草莽野臣木寸見駕』,理合奏明。”西青驚道:“木寸即小木先生也,來何太速?”島主喜道:“大夫爲寡人迎之。”西青遵命出朝,見一老者,手拄紫竹杖,葛衣草履,白髮垂眉。西青作揖道:“木老先生,學生迎遲,望宥!”木寸道:“大夫國事勤勞,野人一介細民,安敢屈枉!”西青道:“主上在朝恭候。”
木寸直至丹墀,島主早下龍座。木寸舞蹈,島主扶起賜坐。木寸奏道:“草野臣寸,毫無知識,蒙主上眷賜寶香,慚愧無地。”島主道:“先生學術通神,正當消受,請爲寡人湔滌前愆以謝百姓。”木寸道:“主上何愆,願聞其略。”島主道:“寡人不明,信任邪佞,容留貪鄙,吞噬百姓,以致抗謹,匪寇猖狂。若非正直維持,祖宗社稷幾不國矣!今邪佞久誅,其羽黨負隅,亦將受戮。惟虐民之羣小,無由辨驗清查,屈先生治之!”木寸道:“此事不難,野臣竊有鄙見,請定爲例。”島主道:“願聞。”木寸道:“主上於臣下,俸祿之外,復倍加之,使其不外營求,廉潔供職,實爲恩渥澤溥。但諸臣下入多,出自不少。起而退閒之日,廉潔者依然空匱,是以臣下遠慮,難免營私。今請定例,將所加倍之項存貯府庫,待不供職之日,如非因貪而他事斥退者,俱照存數給之身,故俱紿其子孫。若此,國家不加費,而臣下無閒散空匱之虞,供職自多矢公。如仍貪婪,則嚴刑之,死亦無怨矣。”
島主恍然道:“甚善!命地官註冊,定爲永例。”木寸道:“究治羣小,願得新鬼爲監,方免諸神賣法。”島主驚道:“宴人安得新鬼?諸神何由賣法?”木寸道:“主上不知,羣小祖宗或有好善者,現其子孫以敗聲名,必懇之諸神寬宥。諸神念其祖宗行善,難免無縱。故必欲得新鬼以爲監,諸神則有以辭之矣。”島主道:“新鬼何由而得?”木寸道:“凡忠烈之士死而未久者,皆爲新鬼,或得其形像,或得其生辰八字,皆可得而使也。”島主沉吟。顧言道:“雙烈廟平、駱二將軍有像可觀,未知可用否?”木寸道:“最妙。二子爲誅邪而死,今所行者,亦二子未了之志也,庶可搜剔無遺,應於廟中設壇查辦。”島主大喜,命太祝常慈管理。常慈道:“雙烈廟香火甚盛,須出示禁止,以免繁雜。”木寸道:“不必。只須一靜室,於晚間行事可也。”常慈乃去。
島主問道:“先生用葷用素?”木寸道:“野臣不食煙火五十年矣,食則水果,飲則清露。”島主命太監楊際向宮中御廚查取鮮果,並賜羣臣筵宴。片刻擺出各種貢果並天花露一盤。這天花露,乃天花開時,盛露滿足,外瓣包籠爲皮,內瓣含瓤結合如萍實之狀,內外瑩徹,漿水沁心冷齒,名天花露,又名露花果,產於擎拳島。木寸謝過就席,諸廷臣同謝恩飲宴。
三爵之後,看看天色漸漸黃昏,常慈回奏道:“雙烈廟後左邊靜室幽潔,帳幕臺案俱經齊全。”木寸將天花露藏於袖內,出席謝道:“臣請往廟去矣!”島主道:“可容看否?”木寸道:“王侯卿相及爵祿未艾者不便,陰人俱可。”島主道:“內監可乎?”木寸道:“可。”島主命太監民誼、棣恭、冒溫、曹亙四名隨往。
木寸進廟,於香案前半揖,便入靜室。解下腰間絲縧,使童子圈布地下,令四太監伏於幕後,乃上座默誦真經法語。移時只見西南邊火光衝入,隨後現出兩位縧袍執劍神將,齊到案前,打恭道:“平絡、駱守義願領法令。”木寸道:“請候着。”復閉目密誦。忽見紅光滿檐,現出尊神五位,降到座前打恭道:“財神候令。”木寸道:“請了!浮石島主意欲究盡贓官,小可有所不決,敬問尊神:夫財者,民之命也。曾聞天富善人,胡爲安分樂道者常貧,兇狡貪墨者常富?得毋諸神黨惡乎?”財神道:“小神等雖菅天下萬國萬姓億兆之財,然繫上奉天廷,所付確冊,照冊給予,並無毫釐出入,彼此偏受淆混。至於廉潔者雖貧,固可免身敗名裂,亦緣命內未注多財。然後世必昌。其貪狡者,雖暫得富,每多傾家喪命,亦緣冊內數豐,後代不絕亦賤。”木寸道:“可將得贓案件,逐員逐數冊籍借閱?”財神道:“小神等只按冊支給,數盡則止,不計其善取惡取也。給數有冊,案件之底裏難稽。”木寸道:“只須案件清楚,方好究辦。”財神道:“其惡取者,地獄自有證據,各犯員祿盡歸陰,閻王按件究治,輕重無差,莫人可無需辦處。”木寸道:“據尊神所論,雖是定例,但地獄懲治究竟不同於人間,貧污各犯不見不聞,誰知畏懼,改膽更心?必須懲治於其身,始可以爲炯戒。”財神道:“若須清楚詳盡,只有另問得知之神,方免遺漏。”木寸道:“何神得知?”財神道:“凡行賄賂,任其祕密,總須經門由路,斷不能瞞過門神、路神。請傳國內諸門、路神,詢問自悉。”木寸道:“承教。請便。”諸神復由檐端而去。
木寸再誦真言,只見旋風捲入,風定,現出兩位尊神:一位金甲,一位皁袍,率領着無數大大小小金甲皁袍神祗齊到壇下,打恭道:“門、路各神聽候法令。”木寸道:“尊神免禮。茲敬請者:浮石蠹國大奸已除,羣從之殃民害物看尚未伏法。尊神可將版圖內各員枉法受賄,以及貪墨由門經路者,不得隱瞞。平、駱二將軍可同前去,盡將犯魂拘來嚴究,不得有誤!”四神齊聲遵令,轉身向南。絳袍神將呼道:“衆將士何在?”道聲方止,只見滿室火光,檐端、樑間、壁上、柱裏、地內、空中,紅鎧綠巾力士紛紛走落出來,齊到神將前,叉手躬身道:“有何號令?”絳袍神將道:“可各隨各門、路請神,分頭將各犯官生魂拘來,毋得遺漏!”衆力士管應聲畢,寂然不見。
其時已起更鼓,四個太監在後,抖得搖動帳幕。約半個時辰,早有力士將犯魂擒到:長不盈尺,如醉如癡。木寸命拋入皁縧圈內,隨後接續繹絡而來,一般吩咐,魂不縮小,而縧圈寬綽有餘。門神、路神齊來打恭道:“現在未死衆貪墨犯員生魂,在職在閒,悉行拘到,並無脫漏,匯有清冊呈覽。”木寸道:“有勞尊神!已故者自有地獄究治,不必拘也。”乃斜着紫竹根杖子,於圈內擊下,聲如洪鐘,魂盡震醒,赤身露體,奔跑走竄,詢問商量,終出不得皁縧。須臾困憊,號啕慟哭。
木寸用紫竹根於圈上畫個“寶”字,只見地面採光煥發,磊磊隆起,貝寶珍珠,無一不備。這衆貪魂止淚定睛:凡心所欲者,莫不堆具跟前。轉苦爲歡,頓忘所以,恣意取羅,得此奪彼。奈赤身無所收藏,或坐於寶上,或抱於胸前,多者則伏蓋於身下,惟恐彼奪。木寸用斜紫竹根於圈上畫個“寒”字,只見陰風凜冽,冷氣襲體,萬般珍貝,生冰透骨,驚起衆魂,環手抱肩,曲腿遮臍。急奈百寶黏體,猶如釘定,拔除不去,顫縮成團,齒牙相擊,蹲伏在地。恰如癩蝦蟆一般,極其悽慘。
聽更漏時,已係二鼓,衆魂先後凍死,枕藉滿地。木寸又用紫竹根於圈上畫個“暑”字,寒威潛失,薰風習習。衆魂舒腿伸腰,翻身起立,奪珍捧貝,喜笑顏開,雖然滾熱,亦不肯釋手。木寸斜着紫竹根,加個“酷”字,乍見手內、身上、地下萬種珍貝赤氣炎炎,煙焰漸起。衆魂連忙丟手,如生成一般,丟不下,抹不去。滿圈之內紅如炭爐。衆魂搖頭側足,咂嘴舐脣,立住烙腳更痛,坐上臀炮難當,眠倒渾身燒矣。皮脫肉焦,益加苦楚。只有跑跳不休,倒則翻滾漸斃,哀怨形聲,不忍見聞。有困倒者,衆趨提登,此上彼下,不得立定。諸魂漸次盡成枯炭。
其時,已是三更,木寸用紫竹根於圈內擊下,熱氣暗散,枯魂漸蘇。又畫個“飢”字,衆魂愁眉苦臉,捧腹彎腰,嗚咽啼泣。木寸斜着紫竹根畫個“噬”字,衆魂持珍拾貝,用力咬啃,齒脫牙落,脣碎舌爛,莫想得動分毫。膩蟲肆毒,餓得更狠,渴得更兇。木寸叱道:“汝等吞吸百姓,脂竭髓幹,難道己身的血肉充不得飢、解不得渴麼?”衆魂仰視,連忙磕頭懇求救命。木寸道:“汝等高據案臺,冤枉百姓,傾家喪命,情急哀求,汝等憫饒誰來?”衆魂涕泣,齊自噬其指臂腕肘,互相啃嚼,胸腹腿腳鮮血淋漓,爭吮解渴。肌肉易盡,饞焰難消。又俱倒地,啼哼漸絕。
至四鼓時,又用紫竹根擊地。衆魂復醒,叩頭懇求。木寸道:“飢寒酷暑,汝等雖略嘗之,而捶楚鞭樸之味尚未知也。”乃用紫竹根於西南圈邊點去。只見一道黑煙涌出,佈散開來,如珠亂滾。漸滾漸大,須臾長至二尺,豎眉睜目,狀貌猙獰,各帶錘耙叉棍,見着貪犯擒拿擊撲。可憐衆魂大約虛弱嬌養者受過寒威,又遭熱毒,飢渴內攻,膚肉外剝,如何經得起這般惡鬼行兇,力摧狠打!只見血肉橫飛,筋骨折散,俱倒在地,哀號慘泣,愴地呼天。
木寸道:“撲擊之味雖知,貪饕之心未厭。珍貝寶貨,皆汝等素所喜多愁少者也,今當使汝等儘量受用。冥役可將萬寶堆垛犯魂身上。”鬼卒同聲稱:“遵法旨!”將各樣珍寶,小者輕者手捧,巨者重者扛擡,聚於衆魂體上,壘積成山。衆魂起初被壓,嗚咽哀求,漸漸加重,承受不住,肉裂骨斷,聲息俱無。木寸用紫竹根於圈內戳下,寶山傾卸,衆魂壓扁,猶如包鴨。紫竹根再戳,又慚還原,哀啼怨泣,涕淚滿面。木寸道:“汝等爲此寶物,倚勢凌壓,已受報過,然坑陷多人,也應償還。冥役可豎埋之!”鬼卒齊聲遵旨,立時將萬寶搬耙,挖成無數深坑,便把衆魂各豎坑內,將寶貝層層砌築,連頭沒入,再用巨重之件數層封頂,柔啼啞泣,情狀慘悽。木寸用紫竹棍斜於堆上一按,便齊坐在底裏,衆魂骨糜筋爛,纖聲不聞。再用紫竹根向圈內一撥,萬寶散開,衆魂壓如柿餅。又用紫竹棍向上一挑,衆魂餅漸漸隆飽起高,覆成人像,片刻俱蘇,伏地泣懇。
木寸道:“汝等爲着此珍貝,每每不顧天理,喪盡良心,百計營求。今日怕懼,卻太遲了!這原系身外之物,汝等時刻置之心中。而今身上雖然備嘗,尚未到得心裏。再當如汝等素願,使心內得有飽足。冥役可代入腹。”鬼卒稱:“遵法旨!”持住貪魂,擠開血口,各將寶貨用錘柄棍頭推搗下嚥。衆魂牙齒先俱脫落,兩頰又遭擠定,被逼下嚥,不能稍緩。肚內受足,腸破胃裂,塞得腑臟成糜,漸次倒下。
木寸用紫竹棍揮道:“冥役可退!”鬼卒俱倒,相逐滾流,大而縮小,合成團塊,如流水般,仍歸西南地府去了。木寸用紫竹根於圈內擊下,衆魂漸蘇,腹內膨脹,不可忍耐,挖不出,屙不下,只有用力嘔吐,弄得心翻膽覆,肺反肝傾,仍然無濟,苦楚較前尤甚。木寸見衆魂困頓,倒下不安,又復立起,亂跌亂爬,始用紫竹根於圈上畫個“破”字,衆魂腹自爆裂,內中百貨,有突出的,有涌出的,有墜出的,有淌出的。衆魂趁勢或以兩掌擠腰,或以單手入腹,無奈存留之寶黏腸帶胃,撕得痛徹心脾,倒地亂滾。
只見門神、路神前來,打恭道:“已經五鼓時分,衆魂拘放,應請法令。”木寸道:“今俱放去,起鼓時分仍按名追來。”衆魂叩頭道:“犯員等罪該萬死,情願變產退贓,甘受國法!”木寸道:“當百姓求生無路、求死不得之時,汝等肯轉念否?汝等不肯忠君愛民,最喜媚權賄要,今日誰來庇護?汝等平素營得寶貨,此刻可有用處?汝等看百寶是寶麼?”衆魂看去,俱是珍寶。木寸道:“現形!”只見各寶旋轉,化作蛇、蠍、螫、蠆等百種毒惡物件。衆魂驚懼欲逃,木寸道:“不須驚懼。寶之爲害,較此更甚。”乃用竹根畫個“消”字,備毒物復化爲寶,倒地澌滅。衆魂頭已磕破,血流滿面,仍然哀求不肯起去。木寸道:“也罷!汝等如能各將同惡吏胥人等擊斃,赴都自首,則不須來此。否則,逐夜拘至,不能寬耍!”衆魂叩謝,稱願遵行。木寸道:“原獲力士,各押貪魂還殼。如有違誤,則復拘來。諸位尊神請退,匯造贓賄清冊,毋遲!”諸力士仍各提生魂而去,四神打躬告退。
東方漸白,木寸下座,令童子收起皁縧,再去帳幕,四個太監倒地磕頭道:“小人等肉眼不識上仙!”木寸道:“誰是上仙?不過小術而已。汝等俱無子孫,貪得賄,求賂謝,護奸黨惡,退忠害良,竟有金穴銅山,究與何人?雖多裝神塑佛,造寺立觀,即有神靈,亦只算得代破財人民修積陰曹,不能爲汝改轉已喪之天良,則罪業愈大,豈可禱禳!莫若學做好人。汝看這些吃苦受罪的鬼魂,都係爲子孫計,受罪時,可有子孫來代替的?”四太監道:“上仙珍玉之言,敬謹恪遵!”木寸道:“汝等可回奏島主,我今去也。”四個太監欲向前攀留,八隻腿卻動彈不得,看着木寸帶了童子,拄着紫竹根杖而去。及至天大亮,才喊得出聲。室外伺候各色人役,聞時趨進,看不見二人,問道:“壇上作法的哪裏去了?”太監道:“你等在外伺候者,法師、童子出門都不曉得?”衆人道:“門仍未開,從何處去?”民誼等移步到外邊看時,果然門緊閉,牆高宇峻,四處無蹤。衆人驚訝,民誼等慌入宮奏明。島主問:“如何拘取處治?”民誼等又逐細奏上。島主點頭道:“既有力士押往,定有形跡發露。傳命司馬大夫白嗣廣,着巡軍內撥五百名,分於本國四境內外打探宰令牧守動靜。”民誼傳召白嗣廣入殿領命,交樞機閣辦理不題。
再說王大夫出得朝門,先焚香於御爐內,再令起程。只見香菸凝結不散,路上香盡而煙仍存。數日上得雲平嶺,下車登玉筍峯,看見書院門前有個老翁帶着童子在那裏眺望。王大夫勉力趨走間,腳下忽然浮泛,不能自主,心內大驚。往下看時,正是:兩腳夷猶如地震,隻身騰起似雲升。
不知看得何物,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