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卷八 自然

老子〔文子〕曰:清虛者,天之明也;無爲者,治之常也。去恩慧,舍聖智,外賢能,廢仁義,滅事故,棄佞辯,禁奸僞,則賢不肖者齊於道矣。靜則同,虛則通,至德無爲,萬物皆容,虛靜之道,天長地久,神微周盈,於物無宰。十二月運行,周而復始,金木水火土,其勢相害,其道相待。故至寒傷物,無寒不可;至暑傷物,無暑不可,故可與不可皆可。是以,大道無所不可,可在其理,見可不趨,見不可不去,可與不可,相爲左右,相爲表裏。凡事之要,必從一始,時爲之紀,自古及今,未嘗變易,謂之天理。上執大明,下用其光,道生萬物,理於陰陽,化爲四時,分爲五行,各得其所。與時往來,法度有常。下及無能,上道不傾,羣臣一意。天地之道,無爲而備,無求而得,是以,知其無爲而有益也。

老子〔文子〕曰:樸,至大者無形狀;道,至大者無度量。故天圓不中規,地方不中矩。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道在其中而莫知其所,故見不遠者,不可與言大;知次博者,不可與論至。夫稟道與物通者,無以相非,故三皇五帝法籍殊方,其得民心一也。若夫規矩勾繩,巧之具也,而非所以爲巧也;故無弦雖師文不能成其曲,徒銜則不能獨悲,故弦悲之具也,非所以爲悲也;至於神和,遊於心手之間,放意寫神,論變而形於弦者,父不能以教子,子亦不能受之於父,此不傳之道也。故肅者,形之君也;而寂寞者,音之主也。

老子〔文子〕曰:天地之道,以德爲主,道爲之命,物以自正。至微甚內,不以事貴。故不待功而立,不以位爲尊;不待名而顯,不須禮而莊,不用兵而強。故道立而不教,明照而不察。道立而不教者,不奪人能也;明照而不察者,不害其事也。夫教道者,逆於德,害於物,故陰陽四時,金木水火土,同道而異理,萬物同情而異形。智者不相教,能者不相受。故聖人立法,以導民之心,各使自然,故生者無德,死者無怨。“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夫慈愛仁義者,近狹之道也。狹者入大而迷,近者行遠而惑。聖人之道,入大不迷,行遠不惑,常慮自守,可以爲極,是謂天德。

老子〔文子〕曰:聖人天覆地載,日月照臨,陰陽和,四時化,懷萬物而不同,無故無新,無疏無親。故能法天者,天不一時,地不一材,人不一事,故緒業多端,趨行多方。故用兵者,或輕或重,或貪或廉,四者相反,不可一也。輕者欲發,重者欲止,貪者欲取,廉者不利非其有也。故勇者可令進鬥,不可令持堅;重者可令固守,不可令凌敵;貪者可令攻取,不可令分財;廉者可令守分,不可令進取;信者可令持約,不可令應變。五者,聖人兼用而材使之。夫天地不懷一物,陰陽不產一類,故海不讓水潦以成其大,山材不讓枉撓以成其崇,聖人不辭其負薪之言以廣其名。夫守一隅而遺萬方,取一物而棄其餘,則所得者寡,而所治者淺矣。

老子〔文子〕曰: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之所照,形殊性異,各有所安。樂所以爲樂者,乃所以爲悲也;安所比爲安者,乃所以爲危也。故聖人之牧民也,使各便其性,安其居,處其宜,爲其所能,周其所適,施其所宜,如此即萬物一齊,無由相過。天下之物,無貴無賤,故不尚賢者,言不放魚於木,不沈鳥於淵。昔堯之治天下也,舜爲司徒,契爲司馬,禹爲司空,后稷爲田疇,奚仲爲工師。其導民也,水處者漁,林處者採,谷處者牧,陵處者田,地宜其事,事宜其械,械宜其材,皋澤織網,陵阪耕田,如是則民得以所有易所無,以所工易所拙。是以,離叛者寡,聽從者衆,若風之過蕭,忽然而感之,各以清濁應。物莫不就其所利,避其所害。是以,“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而足跡不接於諸侯之境,車軌不結於千重之外,皆安其居也。故亂國若盛,治國若虛,亡國若不足,存國若有餘。虛者,非無人也,各守其職也;盛者,非多人也,皆徼於末也;有餘者,非多財也,欲節而事寡也;不足者,非無貨也,民鮮而費多也。故先王之法,非所作也;其禁誅,非所爲也,所守也,上德之道也。

老子〔文子〕曰:以道治天下,非易人性也,因其所有而條暢之,故因即大,作即小。古之瀆水者,因水之流也;生稼者,因地之宜也;征伐者,因民之慾也。能因,則無敵於天下矣。物必有自然而後人事有治也,故先王之製法,因民之性而爲之節文。無其性,不可使順教;有其性,無其資,不可使遵道。人之性有仁義之資,其非聖人爲之法度,不可使向方,因其所惡以禁奸,故刑罰不用,威行如神,因其性即天下聽從,拂其性即法度張而不用。道德者則功名之本也,民之所懷也,民懷之則功名立。古之善爲君者法江海,江海無爲以成其大,窳下以成其廣,故能長久。爲天下溪谷,其德乃足,無爲故能取百川,不求故能得,不行故能至。是以,取天下而無事。不自貴故富,不自見故明,不自矜故長,處不有之地故爲天下王,不爭故莫能與之爭,終不爲大故能成其大。江海近於道,故能長久,與天地相保。王公修道,則功成而不有,不有即強固,強固而不以暴人,道深即功名遂成。“此謂玄德。深矣!遠矣!其與物反矣!”天下有始,莫知其理,唯聖人能知所以,非雄非雌,非牝非牡,生而不死,天地以成,陰陽以形,萬物以生。故陰與陽,有圓有方,有短有長,有存有亡,道爲之命。幽沉而無事,於心甚微,於道甚當,死生同理,萬物變化,合於一道。簡生忘死,何往不壽。去事與言,慎無爲也。守道周密,於物不宰。至微無形,天地之始,萬物同於道而殊形。至微無物,故能周恤;至大無外,故爲萬物蓋;至細無內,故爲萬物貴。道以存生,德以安形。至道之度,去好去惡,無有知故,易意和心,無以道迕。夫天地專而爲一,分而爲二,反而合之,上下不失;專而爲一,分而爲五,反而合之,必中規矩。夫道,至親,不可疏;至近,不可遠。求之遠者,往而復反。

老子〔文子〕曰:帝者有名,莫知其情。帝者貴其德,王者尚其義,霸者通於理。聖人之道,於物無有,道狹然後任智,德薄然後任刑,明淺然後任察。任智者中心亂,任刑者上下怨,任察者下求善以事上即弊。是以,聖人因天地之變化,其德乃天覆而地載,道之以時,其養乃厚,厚養即治;雖有神聖,夫何以易之。去心智,省刑罰,反清靜,物將自正。道之爲君如屍,儼然玄默,而天下受其福,一人被之不褒,萬人被之不褊。是故,重爲慧,重爲暴,即道迕矣。爲惠者佈施也,無功而厚賞,無勞而高爵,即守職者懈於官,而遊居者亟於進矣。夫暴者妄誅,無罪而死亡,行道者而被刑,即修身不勸善,而爲邪行者輕犯上矣。故爲惠者即生奸,爲暴者即生亂,奸亂之俗,亡國之風也。故國有誅者,而主無怒也;朝有賞者,而君無與也。誅主不怨君,罪之當也;賞者不德上,功之致也。民之誅賞之來,皆生於身,故務功修業,不受賜於人。是以,朝廷蕪而無跡,田[楙土]闢而無穢。故“太上,下知而有之。”王道者,“處無爲之事,行不言之教”,清靜而不動,一度而不徭,因循任下,責成而不勞,謀無失策,舉無過事,言無文章,行無儀表,進貴應時,動靜循理,美醜不好憎,賞罰不喜怒。名各自命,類各自以,事由自然,莫出於己。若欲狹之,乃是離之;若欲飾之,乃是賊之。天氣爲魂,地氣爲魄,反之玄妙,各處其宅,守之勿失,上通太一,太一之精,通合於天。天道嘿嘿,無容無則,大不可極,深不可測,常與人化,智不能得;轉輪無端,化遂如神,虛無因循,常後而不先。其聽治也,虛心弱志,清明不暗。是故,羣臣輻輳並進,無愚智賢不肖,莫不盡其能。君得所以制臣,臣得所以事君,即治國之所以明矣。

老子〔文子〕曰:知而好問者聖,勇而好問者勝。乘衆人之智者即無不任也,用衆人之力者即無不勝也。用衆人之力者,烏獲不足恃也;乘衆人之勢者,天下不足用也。夫權不可爲之勢,而不循道理之數,雖神聖人不能以成功。故聖人舉事,未嘗不因其資而用之也。有一功者處一位,有一能者服一事。力能其任,即舉者不重也;能勝其事,即爲者不難也。聖人兼而用之,故“人無棄人,物無棄材。”

老子〔文子〕曰:所謂無爲者,非謂其引之不來,推之不去,迫而不應,感而不動,堅滯而不流,卷握而不散,謂其私志不入公道,嗜慾不掛正術,循理而舉事,因資而立功,推自然之勢,曲故不得容,事成而身不伐,功立而名不有;若夫水用舟,沙用□,泥用輴,山用樏,夏瀆冬陂,因高爲山,固下爲池,非吾所爲也。聖人不恥身之賤,惡道之不行也;不憂命之短,憂百姓之窮也。故常虛而無爲,抱素見樸,不與物雜。

老子〔文子〕曰:古之立帝王者,非以奉養其欲也。聖人踐位者,非以逸樂其身也。爲天下之民強陵弱,衆暴寡,詐者欺愚,勇者侵怯。又爲其懷智詐不以相教,積財不以相分,故立天子以齊一之。爲一人之明,不能遍照海內,故立三公九卿以輔翼之。爲絕國殊俗,不得被澤,故立諸侯以教誨之。是以,天地四時無不應也。官無隱事,國無遺利,所以衣寒食飢,養老弱,息勞倦,無不以也。神農形悴,堯瘦瞿,舜黧黑,禹胼胝,伊尹負鼎而幹湯,呂望鼓刀而入周,百里奚傳賣,管仲束縛,孔子無黔突,墨子無暖席,非以貪祿慕位,將欲事起天下之利,除萬民之害也。自天子至於庶人,四體勿勤,思慮不困,於事求贍者,未之聞也。

老子〔文子〕曰:所謂天子者,有天道以立天下也。立天下之道,執一以爲保,反本無爲,虛靜無有,忽恍無際,遠無所止,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是謂大道之經。

老子〔文子〕曰:夫道者,體圓而法方,背陰而抱陽,左柔而右剛,履幽而戴明,變化無常,得一之原,以應無方,是謂神明。天圓而無端,故不得觀其形;地方而無涯,故莫窺其門。天化遂無形狀,地生長無計量。夫物有勝,唯道無勝。所以無勝者,以其無常形勢也。轉輪無窮,象日月之運行,若春秋之代謝,日月之晝夜,終而復始,明而復晦,制形而無形,故功可成;物物而不物,故勝而不屈。廟戰者帝,神化者王。廟戰者法天道,神化者明四時。修正於境內,而遠方懷德;制勝於未戰,而諸侯賓服也。古之得道者,靜而法天地,動而順日月,喜怒合四時,號令比雷霆,音氣不戾八風,詘伸不獲五度。因民之慾,乘民之力,爲之去殘除害。夫同利者相死,同情者相成,同行者相助,循己而動,天下爲鬥。故善用兵者,用其自爲用;不能用兵者,用其爲己用。用其自爲用,天下莫不可用;用其爲己用,無一人之可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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