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卷七

先醒(連語)

懷王問於賈君曰:“人之謂知道者先生,何也?”

賈君對曰:“此博號也,大者在人主,中者在卿大夫,下者在布衣之士。乃其正名,非爲先生也,爲先醒也。彼世主不學道理,則嘿然惽於得失,不知治亂存亡之所由,忳々然猶醉也。而賢主者學問不倦,好道不厭,惠然獨先乃學道理矣。故未治也知所以治,未亂也知所以亂,未安也知所以安,未危也知所以危。故昭然先寤乎所以存亡矣。故曰‘先醒’,闢猶俱醉而獨先發也。故世主有先醒者,有後醒者,有不醒者。

昔楚莊王即位,自靜三年,以講得失。乃退辟邪而進忠正,能者任事而後在高位,內領國政,闢草而施教,百姓富,民恆一,路不拾遺,國無獄訟。當是時也,周室壞微,天子失制矣,宋、鄭無道,欺昧諸侯。莊王圍宋伐鄭,鄭伯肉袒牽羊,奉簪而獻國。莊王曰:‘古之伐者,亂則整之,服則舍之,非利之也。’遂弗受。乃與晉人戰於兩棠,大克晉人,會諸侯於漢陽,申天子之闢禁,而諸侯說服。莊王歸,過申侯之邑。申侯進飯,日中而王不食。申侯請罪曰:‘臣齋而具,食甚潔。日中而不飯,臣敢請罪。’莊王喟然嘆曰:‘非子之罪也!吾聞之曰:其君賢君也,而又有師者王;其君中君也,而有師者伯;其君下君也,而羣臣又莫若者亡。今我下君也,而羣臣又莫若不穀,恐亡無日也。吾聞之,世不絕賢。天下有賢,而我獨不得,若吾生者,何以食爲?’故莊王戰服大國,義從諸侯,戚然憂恐,聖智在身而自錯不肖,思得賢佐,日中忘飯,可謂明君矣。此之謂‘先寤所以存亡’,此先醒者也。

昔宋昭公出亡至於境,喟然嘆曰:‘嗚呼!吾知所以亡矣!吾被服而立,侍御者數百人,無不曰吾君麗者;吾發政舉事,朝臣千人,無不曰吾君聖者。外內不聞吾過,吾是以至此,吾困宜矣。’於是革心易行,衣苴布,食餕,晝學道而夕講之。二年,美聞於宋。宋人車徒迎而復位,卒爲賢君,諡爲昭公。既亡矣,而乃寤所以存,此後醒者也。

昔者虢君驕恣自伐,諂諛親貴,諫臣詰逐,政治踳亂,國人不服。晉師伐之,虢人不守,虢君出走,至於澤中。曰:‘吾渴而欲飲。’其御乃進清酒。曰:‘吾飢而欲食。’御進腶脯、樑糗。虢君喜,曰:‘何給也?’御曰:‘儲之久矣。’曰:‘何故儲之?’對曰:‘爲君出亡而道飢渴也。’君曰:‘知寡人亡邪?’對曰:‘知之。’曰:‘知之,何以不諫?’對曰:‘君好諂諛而惡至言,臣願諫,恐先虢亡。’虢君作色而怒。御謝曰:‘臣之言過也。’爲間,君曰:‘吾之亡者,誠何也?’其御曰:‘君弗知耶?君之所以亡者,以大賢也。’虢君曰:‘賢,人之所以存也。乃亡,何也?’對曰:‘天下之君皆不肖,夫疾吾君之獨賢也,故亡。’虢君喜,據式而笑,曰:‘嗟,賢固若是苦耶!’遂徒行而於山中居,飢倦,枕御膝而臥。御以塊自易,逃行而去。君遂餓死,爲禽獸食。此已亡矣,猶不寤所以亡,此不醒者也。

故先醒者,當時而伯;後醒者,三年而復;不醒者,枕土而死,爲虎狼食。嗚呼!戒之哉!”

耳痹(連語)

竊聞之曰:目見正而口言枉則害,陽言吉錯之民而兇則敗,倍道則死,障光則晦,無神而逆人則天必敗其事。

故昔者,楚平王有臣曰伍子胥,王殺其父而無罪,奔走而之吳,曰:“父死而不死,則非父之子也;死而非補,則過計也;與吾死而不一明,不若舉天地以成名。”於是紆身而否,乃適闔閭,治味以求親。闔閭甚而安之,說其謀,果其舉,反其德,用而任吳國之政也。民保命而不失,歲時熟而不兇,五官公而不私,上下調而無尤,天下服而無御,四境靜而無虞。然後,忿心發怒,出兇言,陰必死。提邦以伐楚,五戰而五勝,伏屍數十萬。城郢之門,執高庫之兵,傷五藏之實,毀十龍之鐘,撻平王之墓。昭王失國而奔,妻生虜而入吳。故楚平王懷陰賊,殺無罪,殃既至乎此矣。

子胥發鬱冒忿,輔闔閭而行大虐。還十五年,闔閭沒而夫差點即位,乃與越人戰江上,棲之會稽。越王之窮至乎吃山草,飲腑水,易子而食。於是,履甓戴璧,號唫告毋罪,呼皇天,使大夫種行成於吳王。吳王將許,子胥曰:“不可!越國之俗,勤勞而不慍,好亂而無禮,豨徼而輕絕,好詛而倍盟。放此類者,鳥獸之儕徒,狐狸之醜類也,生之爲患,殺之無咎,請無與成。”大夫種拊心嗥啼,沫泣而言信,割白馬而爲牲,指九天而爲證,請婦人爲妾,丈夫爲臣,百世名寶因間官爲積,孤身爲關內諸侯,世爲忠臣。吳王不忍,縮師與成,還,謀而伐齊。子胥進爭不聽,忠言不用。越既得成,稱善累德,以求民心。於是,上帝降禍,絕吳命乎直江。君臣乖而不調,置社稷而分裂,容臺振而掩敗,犬羣嗥而入淵,彘銜菹而適奧,燕雀剖而虺蛇生,食菹而蛭口,浴清水而遇蠆。伍子胥見事之不可爲也,何籠而自投水,目抉而珥東門,身鴟夷而浮江。懷賊行逆,深報而殃不辜,禍至乎身矣!越於是果逆謀負約,襲邦剉夫差,兼吳而拊。事濟功成,范蠡負石而蹈五湖,大夫種{折系}領謝室,渠如處車裂回泉。自此之後,句踐不樂,憂悲薦至,內崩而死。

故天之誅伐,不可爲廣虛幽間,攸遠無人;雖重襲石中而居,其必知之乎!若誅伐順理而當辜,殺三軍而無咎;誅殺不當辜,殺一匹夫,其罪聞皇天。故曰:天之處高,其聽卑,其牧芒,其視察。故凡自行,不可不謹慎也。

諭誠(連語)

湯見設網者四面張,祝曰:“自天下者,自地出者,自四方至者,皆羅我網。”湯曰:“嘻!盡之矣。非桀其孰能如此?”令去三面,舍一面,而教之祝曰:“蛛蝥作網,今之人修緒。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吾請受其犯命者。”士民聞之,曰:“湯之德及於禽獸矣,而況我乎!”於是,下親其上。

楚昭王當房而立,愀然有寒色,曰:“寡人朝飢飠堇時,酒二,重裘而立,猶忄朁然有寒氣,將奈我元元之百姓何?”是日也,出府之裘以衣寒者,出倉之粟以賑饑者。居二年,闔閭襲郢,昭王奔隋。諸當房之賜者,請還,致死於寇。闔閭一夕而十徙臥,不能賴楚,曳師而去。昭王乃復,當房之德也。

昔楚昭王與吳人戰。楚軍敗,昭王走,屨決背而行失之,行三十步,復旋取屨。及至於隋,左右問曰:“王何曾惜一踦屨乎?”昭王曰:“楚國雖貧,豈愛一踦哉?思與偕反也。”自是之後,楚國之俗無相棄者。

文王晝臥,夢人登城而呼己曰:“我東北陬之枯骨也,速以王禮葬我。”文王曰:“諾!”覺,召吏視之,信有焉。文王曰:“速以人君禮葬之。”吏曰:“此無主矣,請以五大夫。”文王曰:“吾夢中己許之矣,奈何其倍之也!”士民聞之,曰:“我君不以夢之故而倍枯骨,況於生人乎?”於是,下信其上。

豫讓事中行之君,智伯滅中行氏,豫讓徙事智伯。及趙襄子破智伯,豫讓劑面而變容,吞炭而爲啞,乞其妻所而妻弗識。乃伏刺襄子,五起而弗中。襄子患之,食不甘味,一夕而五易臥,見不全身。人謂豫讓曰:“子不死中行而反事其讎,何無可恥之甚也?今必碎身靡軀以爲智伯,何其與前異也?”豫讓曰:“我事中行之君,與帷而衣之,與關而枕之。夫衆人畜我,我故衆人事之。及智伯分吾以服衣,餡吾以鼎實,舉袂而爲禮。是以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故曰:“士爲知己者死,女爲悅己者容”,非冗言也,故在主而已。

退讓(連語)

樑大夫宋就者,爲邊縣令,與楚鄰界。樑之邊亭與楚之邊亭皆種瓜,各有數。樑之邊亭劬力而數灌,其瓜美;楚窳而希灌,其瓜惡。楚令固以樑瓜之美,怒其亭瓜之惡也。楚亭惡樑瓜之賢己,因夜往,竊搔樑亭之瓜,皆有死焦者矣。樑亭覺之,因請其尉,亦欲竊往,報搔楚亭之瓜。尉以請,宋就曰:“惡!是何言也!是講怨分禍之道也。惡!何稱之甚也!若我教子,必誨莫令人往,竊爲楚亭夜善灌其瓜,令勿知也。”於是,樑亭乃每夜往,竊灌楚亭之瓜。楚亭旦而行瓜,則此已灌矣,瓜日以美,楚亭怪而察之,則乃樑亭也。楚令聞之大悅,具以聞。楚王聞之,恕然醜以志自惽也。告吏曰:“微搔瓜,得無他罪乎?”說樑之陰讓也,乃謝以重幣,而請交於樑王。楚王時則稱說樑王以爲信,故樑、楚之髈由宋就始。語曰:“轉敗而爲功,因禍而爲福。”老子曰:“報怨以德。”此之謂乎?夫人既不善,胡足效哉?

翟王使使至楚,楚王欲誇之,故饗客於章華之臺上。上者三休,而乃至其上。楚王曰:“翟國亦有此臺乎?”使者曰:“否。翟,窶國也,惡見此臺也?翟王之自爲室也,堂高三尺,壤陛三絫,茆茨弗翦,採椽弗刮。且翟王猶以作之者大苦,居之者大佚。翟國惡見此臺也!”楚王愧。

君道(連語)

紂作梏數千,睨諸侯之不諂己者,杖而梏之。文王桎梏於羑里,七年而後得免。及武王克殷,既定,令殷之民投撤桎梏而流之於河。民輸梏者以手撤之,弗敢墜也;跪之入水,弗敢投也。曰:“昔者,文王鬻常擁此。”故愛思文王,猶敬其梏,況於其法教乎!

《詩》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言輔翼賢正,則身必已安也。又曰:“弗識弗知,順帝之則。”言士民說其德義,則效而象之也。文王志之所在,意之所欲,百姓不愛其死,不憚其勞,從之如集。《詩》曰:“經始靈臺”,“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文王有志爲臺,令近規之,民聞之者,裹糧而至,問業而作之,日日以衆。故弗趨而疾,弗期而成。命其臺曰“靈臺”,命其囿曰“靈囿”,謂其沼曰“靈沼”,愛敬之至也。《詩》曰:“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皜々。王在靈沼,於仞魚躍。”文王之澤,下被禽獸,洽於魚鱉,鹹若攸樂,而況士民乎!

《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言聖王之德也。《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言士民之報也。《》曰:“大道亶亶,其去身不遠,人皆有之,舜獨以之。”夫射而不中者,不求之鵠,而反修之於己。君國子民者,反求之己,而君道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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