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事勢)
竊料匈奴控弦大率六萬騎,五口而出介卒一人,五六三十,此即戶口三十萬耳,未及漢千石大縣也。而敢歲言侵盜,屢欲亢禮,妨害帝義,甚非道也。陛下何不使能者一試理此,將爲陛下以耀蟬之術振之。爲此立一官,置一吏,以主匈奴。誠能此者,雖以千石居之可也。陛下肯聽其事,計設令中國日治,匈奴日危。大國大富,匈奴適亡。吒犬馬行,理勢然也。將必以匈奴之衆,爲漢臣民,制之令千家而爲一國,列處之塞外,自隴西延至遼東,各有分地以衛邊,使備月氏、灌窳之變,皆屬之置郡。然後罷戎休邊,民天下之兵。帝之威德,內行外信,四荒悅服,則愚臣之志快矣。不然,帝威不遂,心與嘿嘿。竊聞匈奴當今遂羸,此其示武昧利之時也,而建隆義渠、東胡諸國又頗來降。以臣之愚,匈奴且動,疑將一材而出奇,厚贄以責漢,不大興不已。旁午走急數十萬之衆,積於北方,天下安得食而饋之?臨事而重困,則難爲工矣,陛下何不蚤圖?
建圖者曰:“匈奴不敬,辭言不順,負其衆庶,時爲寇盜,撓邊境,擾中國,數行不義,爲我狡猾,爲此奈何?”對曰:“臣聞伯國戰智,王者戰義,帝者戰德。故湯祝網而漢陰降,舜舞幹羽而三苗服。今漢帝中國也,宜以厚德懷服四夷,舉明義博示遠方,則舟車之所至,人跡之所及,莫不爲畜,又且孰敢忄分然不承帝意?
臣爲陛下建三表,設五餌,以此與單于爭其民,則下匈奴猶振槁也。夫無道之人,何宜敢扞此其久?陛下肯幸用臣之計,臣且以事勢諭天子之信,使匈奴大衆之信陛下也。爲通言耳,必行而弗易,夢中許人,覺且不背其信;陛下已諾,若日出之灼灼。故聞君一言,雖有微遠,其志不疑;仇讎之人,其心不殆。若此則信諭矣,所圖莫不行矣,一表。臣又且以事勢諭陛下之愛,令匈奴之自視也,苟胡面而戎狀者,其自以爲見愛於天子也,猶若子之遌慈母也。若此則愛諭矣,一表。臣又且諭陛下之好,令胡人之自視也,苟其技之所長與其所工,一可當天子之意。若此則好諭矣,一表。愛人之狀,好人之技,仁道也;信爲大操,帝義也。愛好有實,已諾可期,十死一生,彼必將至。此謂“三表”。
凡賞於國,此不可以均。賞均則國竨,而賞薄不足以動人。故善賞者,踔之,駁轢之,從而時厚之。令視之足見也,誦之足語也,乃可傾一國之心。陛下幸聽臣之計,則國有餘財。匈奴之來者,家長已上固必衣繡,家少者必衣文錦,將爲銀車五乘,大雕畫之,駕四馬,載綠蓋,從數騎,御驂乘,且雖單于之出入也,不輕都此矣。令匈奴降者,時時得此而賜之耳。一國聞之者、見之者,希心而相告,人人冀幸,以爲吾至亦可以得此,將以壞其目,一餌。匈奴之使至者,若大人降者也,大衆之所聚也,上必有所召,賜食焉。飯物故四五盛,美胾炙,肉具醯醢,方數尺於前,令一人坐此,胡人欲觀者,固百數在旁。得賜者之喜也,且笑且飯,味皆所嗜而所未嘗得也。令來者時時得此而饗之耳。一國聞之者、見之者,垂涎而相告,人悇憛其所自,以吾至亦將得此,將以壞其口,一餌。降者之傑也,若使者至也,上必使人有所召客焉。令得召其知識,胡人之慾觀者勿禁。令婦人傅白墨黑,繡衣而侍其堂者二三十人,或薄或搑,爲其胡戲以相飯。上使樂府幸假之倡樂,吹簫鼓鞀,倒挈面者更進,舞者、蹈者時作,少閒擊鼓,舞其偶人。莫時乃爲戎樂,攜手胥強上客之後,婦人先後扶侍之者固十餘人,令使降者時或得此而樂之耳。一國聞之者、見之者,希盱相告,人人忣々唯恐其後來至也,將以此壞其耳,一餌。凡降者,陛下之所召幸,若所以約致也。陛下必有時所富,必令此有高堂邃宇,善廚處,大囷京,廄有編馬,庫有陣車,奴婢、諸嬰兒、畜生具。令此時大具召胡客,饗胡使,上幸令官助之具,假之樂。令此其居處樂虞、囷京之畜,皆過其故王,慮出其單于或,時時賜此而爲家耳。匈奴一國傾心而冀,人人忣々惟恐其後來至也,將以此壞其腹,一餌。於來降者,上必時時而有所召幸,拊循而後得入官。夫胡大人難親也,若上於胡嬰兒召貴人子好可愛者,上必召幸大數十人,爲此繡衣好閼,且出則從,居則更侍。上即饗胡人也,大觳抵也,客胡使也,力士武士固近侍旁,胡嬰兒得近侍側,故貴人更進得佐酒前,上乃幸自御此薄,使付酒錢,時人偶之。爲間則出繡衣,具帶服賓餘,時以賜之。上即幸拊胡嬰兒,搗遒之,戲弄之,乃授炙幸自啖之,出好衣,閒且自爲贛之。上起,胡嬰兒或前或後,胡貴人既得奉酒,出則服衣佩綬,貴人而立於前,令數人得此而居耳。一國聞者、見者,希盱而欲,人人忣々惟恐其後來至也。將以此壞其心,一餌。故牽其耳、牽其目、牽其口、牽其腹,四者已牽,又引其心,安得不來?下胡抑殞也。此謂五餌。
若夫大變之應,大約以權決塞,因宜而行,不可豫形。尊翁主,重相室,多其長吏,衆門大夫皆謀士也,必足之財。且用吾人,且用其尊,觀其限,窺其謀,中外符節適絢拘也。夫或人且安得久悍若此!故三表已諭,五餌既明,則匈奴之中乖而相疑矣,使單于寢不聊寐,飯失其口,揮劍挾弓而蹲穹盧之隅,左視右視,以爲盡仇也。彼其羣臣,雖欲毋走,若虎在後;衆欲無來,恐或軒之,此謂勢然。其貴人之見單于,猶迕虎狼也;其南面而歸漢也,猶弱子之慕慈母也。其衆人之見將吏,猶噩迕仇讎也;南鄉而欲走漢,猶水流下也。將使單于無臣之使,無民之守,夫惡得不繫頸稽顙,請歸陛下之義哉!此謂戰德。彼匈奴見略,且引而遠去。連此有數。
夫關市者,固匈奴所犯滑而深求也,願上遣使厚與之和,以不得已許之大市。使者反,因於要險之所,多爲鑿開,衆而延之,關吏卒使足以自守。大每一關,屠沽者、賣飯食者,羹舋膹炙者,每物各一二百人,則胡人着於長城下矣。是王將強北之,必攻其王矣。以匈奴之飢,飯羹啗膹炙,喗澦多飲酒,此則亡竭可立待也。賜大而愈飢,財盡而愈困,漢者所希心而慕也。匈奴貴人,以其千人至者,顯其二三;以其萬人至者,顯其十餘人。夫顯榮者,招民之機也,故遠期五歲,近期三年之內,匈奴亡矣。此謂德勝。
或曰:“建三表,明五餌,盛資翁主,禽敵國而後止,費至多也,惡得財用而足之?”對曰:“請無敢費御府銖金尺帛,然而臣有餘資。”問曰:“何以?”對曰:“國有二族,方亂天下,甚於匈奴之爲邊患也。使上下踳逆,天下竨貧,盜賊、罪人蓄積無已,此二族爲祟也。上去二族,弗使亂國,天下治富矣。臣賜二族,使祟匈奴,過足言者。”
或曰:“天子不怵,人民悹之。”曰:“苟或非天子民,尚豈天子也?《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王者,天子也。苟舟車之所至,人跡之所及,雖蠻貊戎狄,孰非天子之作哉?而慳渠頗率天子之民,以不聽天子,則慳渠大罪也。今天子自爲懷其民,天子之理也,豈有怵人之民哉?”
勢卑(事勢)
匈奴侵甚、侮甚,遇天子至不敬也,爲天下患,至無已也。以漢而歲致金絮繒彩,是入貢職於蠻夷也,顧爲戎人諸侯也。勢既卑辱,而禍且不息,長此何窮!陛下胡忍以帝皇之號持居此賓?
竊料匈奴之衆,不過漢一千石大縣,以天下之大,而困於一縣之正,甚竊爲執事羞之。陛下有意,胡不使臣一試理此?夫胡人於古小諸侯之所銍權而服也,奚宜敢悍若此?以臣爲屬國之官,以主匈奴。因幸行臣之計,半歲之內,休屠飯失其口矣;少假之間,休屠繫頸以草,膝行頓顙,請歸陛下之義。唯上財幸。而後復罷履屬國之官,臣賜歸伏田盧,不復污末廷,則忠臣之志快矣。今不獦猛敵而且獦田彘,不搏反寇而搏蓄菟,所獦得毋小,所搏得毋不急乎?繁細是虞,不圖大患,非所以爲安。
淮難(事勢)
竊恐陛下接王淮南子,曾不與如臣者孰計之也。淮南王來入赴。□□□□□□千乘之啓陛下爲頓顙謝罪皇太后之前,淮南王曾不譙讓,敷留之罪無加身者。舍人橫制等室之門,陛下追而赦之,吏曾不捕。王人於天子國橫行不辜而無譴,乃賜美人多載黃金而歸。侯邑之在其國者,畢徙之他所。陛下於淮南王不可謂薄矣。然而淮南王,天子之法咫蹂促而弗用也,皇帝之令咫批傾而不行,天下孰不知?天子選功臣有識者,以爲之相吏,王堇不踏蹴而逐耳,無不稱病而走者,天下孰弗知?日接持怨言以誹謗陛下之爲,皇太后之饋賜逆抑而不受,天子使者奉詔而弗得見,僵臥以發詔書,天下孰不知?聚罪人奇狡少年,通棧奇之徒,啓章之等而謀爲東帝,天下孰弗知?淮南王罪已明,陛下赦其死罪,解之嚴道以爲之神,其人自病死,陛下何負?天下大指孰能以王之死爲不當?陛下無負也!
如是,咫淮南王罪人之身也,淮南子,罪人之子也。奉尊罪人之子,適足以負謗於天下耳,無解細於前事。且人不以肉爲心則已,若以肉爲心,人之心可知也。今淮南子少壯,聞父辱狀,是立咫焉泣洽衿,臥咫泣交項。腸至腰肘如繆維耳,豈能須臾忘哉!是而不如是,非人也。陛下制天下之命,而淮南王至如此極,其子舍陛下而更安所歸其怨爾?特曰勢未便,事未發,舍亂而不敢言。若誠其心,豈能忘陛下哉?白公勝所爲父報仇者,報大父與諸伯父、叔父也。令尹子西、司馬子綦皆親羣父也,無不盡傷。昔者白公之爲亂也,非欲取國代王也,爲發憤快志爾,故欲皆首以衝仇人之匈,固爲要俱靡而已耳,固非冀生也。
今淮南土雖小,黥布用之耳,漢存特幸耳。夫擅仇人,足以危漢之資,於策安便?雖割而爲四,四子一心未異也。豫讓爲智伯報趙襄子,五起而不取者,無他,資力少也。子胥之報楚也,有吳之衆也;白公成亂也,有白公之衆也。闔閭富,故能使專諸刺吳王僚;燕太子丹富,故能使荊軻殺秦王政。今陛下將尊不億之人,予之衆,積之財,此非有白公、子胥之報於廣都之中者,即疑有專諸、荊軻起兩柱之間,其策安便哉!此所謂假賊兵爲虎翼者,願陛下留意計之。
無蓄(事勢)
禹有十年之蓄,故免九年之水;湯有十年之積,故勝七歲之旱。夫蓄積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財有餘,何向而不濟?以攻則取,以守則固,以戰則勝,懷柔附遠,何招而不至?管子曰:“倉廩實,知禮節;衣食足,知榮辱。”民非足也,而可治之者,自古及今,未之嘗聞。古人曰:“一夫不耕,或爲之飢;一婦不織,或爲之寒。”生之有時而用之無節,則物力必屈。古之爲天下者至悉也,故其蓄積足恃。今背本而以末,食者甚衆,是天下大殘。從生之害者甚盛,是天下之大賊也。汰流、淫佚、侈磨之俗日以長,是天下之大祟也。殘賊公行,莫之或止;大命貶敗,莫之振救。何計者也,事情安所取?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衆,天下之勢,何以不危?漢之爲漢,幾四十歲矣,公私之積,猶可哀痛也。故失時不雨,民且狼顧矣;歲惡不入,請賣爵鬻子,既或聞耳矣,安有爲天下阽危若此而上不驚者!
世之有饑荒,天下之矣常也,禹湯被之。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國何以相恤?卒然邊境有急,數十百萬之衆,國何以饋之矣?兵旱相乘,天下大屈,勇力者聚徒而橫擊,罷夫羸老易子孫而齩其骨。故法未必通也,遠方之疑者並舉而爭起矣,爲人上者乃試而圖之,豈將有及乎?可以爲富安天下,而直以爲此廩廩也,竊爲陛下惜之。
王制曰:“國無九年之蓄,謂之不足;無六年之蓄,謂之急;無三年之蓄,國非其國也。”其王制若此之迫也,陛下奈何不使吏計所以爲此?可以流涕者又是也。
鑄錢(事勢)
乃者竊聞吏復鑄錢者,民人抵罪,多者一縣百數,少者十數。家屬、知識及吏之所疑,擊囚、榜笞及夯走者,類甚不少。僕未之得驗,然其刑必然。抵過罪者,固乃始耳。此無息時,事甚不少,於上大不便,原陛下幸勿勿!
法使天下公得顧租鑄錢,敢雜以銅鉛鐵爲它巧者,其罪黥。然鑄錢之情,非淆鉛鐵及以雜銅也,不可得贏;而淆之甚微,又易爲,無異眞羹之易,而其利甚厚,張法雖公鑄銅錫,而鑄者情必奸僞也。名曰顧租公鑄,法也,而實皆黥罪也。有法若此,上將何賴焉?
夫事有召禍而法有起奸,今令細民操造幣之勢,各隱呆其家而公鑄作,因欲禁其大利微奸,雖黥罪日報,其勢不止。爲民設阱,孰積於是?上早圖之,民勢且盡矣!曩禁鑄錢,死罪積下;今公鑄錢,黥罪積下。雖少異乎,未甚也。民方陷溺,上且弗救乎?
且世民用錢,縣異而郡不同;或用輕錢,百加若干;輕小異行,或用重錢,平稱不受。法錢不立,吏急而一之乎,則吏煩苛而民弗任,且力不能而勢不可施;縱而弗苛乎,則郡縣將使天下操權族,異而市肆不同,小大異用,錢文大亂。夫苟非其術,則何向而可哉?
夫農事不爲而採銅日蕃,釋其耒耨,冶熔爐炭,奸錢日繁,正錢日亡,善人怵而爲奸邪,願民陷而之刑僯,黥罪繁積,吏民且日鬥矣,將甚不祥,奈何而忽?國知患此,吏議必曰“禁之”。禁之不得其術,其傷必大,何以圉之?令禁鑄錢,錢必還重,四錢之粟,必還二錢耳;重則盜鑄錢如雲而起,則棄市之罪又不足以禁矣。奸不勝而法禁數潰,銅使之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