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卷二

權重

諸侯勢足以專制,力足以行逆,雖令冠處女,勿謂無敢;勢不足以專制,力不足以行逆,雖生夏育,有仇讎之怨,猶之無傷也。然天下當今恬然者,遇諸侯之俱少也。後不至數歲,諸侯皆冠,陛下且見之矣。豈不苦哉!力當能爲而不爲,畜亂宿禍,高拱而不憂,其紛也宜也,甚可謂不知且不仁。

夫秦自逆日夜深惟,苦心竭力,危在存亡,以除六國之憂。今陛下力制天下,頤指而如意,而故稱六國之禍,難以言知矣。苟身常無患,但爲禍未在所制也。亂媒日長,孰視而不定,萬年之後,傳之老母弱子,使曹、勃不寧制,可謂仁乎!

五美(事勢)

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從制。諸侯之君敢自殺不敢反,志知必菹醢耳。不敢有異心,輻湊並進而歸命天子。天下無可以徼倖之權,無起禍召亂之業,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故天下鹹知陛下之明。

割地定製,齊爲若干國,趙、楚爲若干國,制既各有理矣。於是齊悼惠王之子孫王之,分地盡而止,趙幽王、楚元王之子孫,亦各以次受其祖之分地,燕、吳、淮南佗國皆然。其分地衆而子孫少者,建以爲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諸侯之地其削頗入漢者,爲徙其侯國及封其子孫於彼也,所以數償之。故一寸之地,一人之衆天子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故天下鹹知陛下之廉。

經制一定,宗室子孫慮不王。制定之後,下無倍背之心,上無誅代之志,上下歡親,諸侯順附,故天下鹹知陛下之仁。

地制一定,則帝道還明,而臣心還正;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貫高、利幾之謀不生,棧奇、啓章之計不萌,細民鄉善,大臣致順,上使然也,故天下鹹知陛下之義。

地制一定,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社稷長安,宗廟久尊,傳之後世,不知其所窮。故當時大治,後世誦聖。

一動而五美附,陛下誰憚而久不爲此?

制不定

炎帝者,黃帝同父母弟也,各有天下之半。黃帝行道,而炎帝不聽,故戰涿鹿之野,血流漂杵。夫地制不得,自黃帝而以困。

以高皇帝之明聖威武也,既撫天下,即天子之位,而大臣爲逆者,乃幾十發。以帝之勢,身勞於兵間,紛然幾無下者數矣。淮陰侯、韓王信、陳豨、彭越、黥布及盧綰皆功臣也,所嘗愛信也,所愛化而爲讎,所信反而爲寇,可不怪也?地理蚤定,豈有此變!

陛下即位以來,濟北一反,淮南爲逆,今吳有見告,皆其薄者也。莫大諸侯澹然而未有故者,天下非有固定之術也,特賴其尚幼,倫猥之數也。且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已幸而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襲是跡而處,骨肉相動,又既有徵矣,其勢盡又復然。殃禍之變,未知所移,長此安窮!明帝尚不能以安,後世奈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所剝割,皆象理也。然至髖髀之所,非斤則斧矣。仁義恩厚者,此人主之芒刃也;權勢法制,此人主之斤斧也。勢已定,權已足矣,乃以仁義恩厚因而澤之,故德布而天下有慕志。今諸侯王皆衆髖髀也,釋斤斧之制,而欲嬰以芒刃,臣以爲刃不折則缺耳。胡不用之淮南、濟北?勢不可也。

審微(事勢)

善不可謂小而無益,不善不可謂小而無傷。非以小善爲一足以利天下,小不善爲一足以亂國家也。當夫輕始而傲微,則其流而令於大亂,是故子民者謹焉。

彼人也,登高則望,臨深則窺。人之性非窺且望也,勢使然也。夫事有逐奸,勢有召禍。老聃曰:“爲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管仲曰:“備患於未形。”上也。語曰:‘焰焰弗滅,炎炎奈何;萌芽不伐,且折斧柯。’智禁於微,次也。事之適亂,如地形之惑人也:機漸而往,俄而東西易面,人不自知也。故墨子見衢路而哭之,悲一跬而繆千里也。

昔者,衛侯朝於周,周行人問其名,曰:“衛侯闢強。”周行人還之,曰:“啓強、闢強,天子之號也,諸侯弗得用。”衛侯更其名曰“”,然後受之。故善守上下之陛者,雖空名弗使逾焉。

古者周禮:天子葬用隧,諸侯縣下。周襄王出逃伯鬥,晉文公率師誅賊,定周國之亂,復襄王之位。於是襄王賞以南陽之地,文公辭南陽,請即死得以隧下。襄王弗聽,曰:“周國雖微,未之或代也。天子用隧,伯父用隧,是二天子也。以地爲少,餘請益之。”文公乃退。

禮:天子之樂宮縣,諸侯之樂軒縣,大夫直縣,士有琴瑟。叔孫於奚者,衛之大夫也;曲縣者,衛君之樂體也;繁纓者,君之駕飾也。齊人攻衛,叔孫於奚率師逆之,大敗齊師。衛於是賞以溫叔孫於奚辭溫,而請曲縣、繁纓以朝,衛君許之。孔子聞之,曰:“惜乎!不如多與之邑。夫樂者,所以載國;國者,所以載君。彼樂亡而禮從之,禮亡而政從之,政亡而國從之,國亡而君從之。惜乎!不如多與之邑。”

宓子治亶父。於是齊人攻魯,道亶父。始,父老請曰:“麥已熟矣,今迫齊寇,民人出自艾傅郭者歸,可以益食,且不資寇。”三請,宓子弗聽。俄而,麥畢還乎齊寇。季孫聞之,怒,使人讓宓子曰:“豈不可哀哉!民乎,寒耕熟耘,曾弗得食也。弗知猶可,聞或以告,而夫子弗聽。”宓子蹴然曰:“今年無麥,明年可樹。令不耕者得獲,是樂有寇也。且一歲之麥,於魯不加強,喪之不加弱。令民有自取之心,其創必數年不息。”季孫聞之,慚曰:“使穴可入,吾豈忍見宓子哉!”

故明者之感奸由也蚤,其除亂謀也遠,故邪不前達。

階級(事勢)

人主之尊,闢無異堂。階陛九級者,堂高大幾六尺矣。若堂無陛級者,堂高治不過尺矣。天子如堂,羣臣如陛,衆庶如地,此其闢也。故陛五級上,廉遠地則高高,陛亡級,廉近地則堂卑。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故古者聖王制爲列等,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後有官師、小吏,施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

鄙諺曰:“欲投鼠而忌其器。”此善喻也。鼠近於器,尚憚而弗投,恐傷器也,況乎貴大臣之近於主上乎!廉恥禮節,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無戮辱。是以系、縛、榜、笞、髡、刖、黥、劓之罪,不及士大夫,以其離主上不遠也。禮,不敢齒君之路馬,蹴其芻者有罪,見君之几杖則起,遭君之乘輿則下,入正門則趨;君之寵臣雖或有過,刑戮不加其身,尊君之勢也。此則所以爲主上豫遠不敬也,所以體貌羣臣而厲其節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也。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今與衆庶、徒隸同黥、劓、髡、刖、笞、傌、棄市之法,然則堂下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太迫乎?廉恥不行也,大臣無乃握重權,大官而有徒隸無恥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見當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習也。

臣聞之曰:“履雖鮮弗以加枕,冠雖弊弗以苴履。”夫嘗以在貴寵之位,天子改容而嘗體貌之矣,吏民嘗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過,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若夫束縛之,系紲之,輸之司空,編之徒官,司寇、牢正、徒長、小吏罵詈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衆庶之見也。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也,非所以習天下也,非尊尊貴貴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嘗寵,衆庶之所嘗寵,死而死爾,賤人安宜得此而頓辱之哉!

豫讓事中行之君,智伯伐中行,滅之。豫讓移事智伯。及趙滅智伯,豫讓釁面變容,吸炭變聲,必報襄子。五起而弗中,襄子一夕而五易臥。人問豫讓,讓曰:“中行衆人畜我,我故衆人事之;智伯國士遇我,故爲之國士用。”故此一豫讓也,反君事讎,行若狗彘,已而折節致忠,行出乎烈士,人主使然也。故人主遇其大臣如遇犬馬,彼將犬馬自如也;如遇官徒,彼將官徒自爲也。頑頓無恥,苟無節,廉恥不立,且不自好,則苟若而可,見利則逝,見便則奪。主上有敗,則困而推之矣;主上有患,則吾苟免而已,立而觀之耳;有便吾身者,則欺賣而利之耳。人主將何便於此?羣下至衆而主至少也,所託財器職業者率於羣下也。但無恥,但苟安,則主罷病。

故古者,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君子,所以厲寵臣之節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不謂曰不廉,曰“簠簋不飾”;坐穢污姑婦姊姨母,男女無別者,不謂污穢,曰“帷簿不修”;坐罷軟不勝任者,不謂罷軟,曰:“下官不職”。故貴大臣定有其罪矣,猶未斥然至以呼之也,尚遷就而爲之諱也。故其在大譴大訶域者,聞譴訶則白冠氂纓,盤水加劍,造清室而請其罪爾,上弗使執縛系引而行也。其中罪者,聞命而自馳,上不使人頸眡而加也。其有大罪者,聞令則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人捽抑而刑也,曰:“子大夫自有過耳,吾遇子有禮矣。”遇之有禮,故羣臣自喜;厲以廉恥,故人務節行。上設廉恥禮義以遇其臣,而君臣不以節行而報其上者,即非人類也。

故化成俗定,則爲人臣者,主爾忘身,國醜忘家,公醜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義所在,主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誠死宗廟;法度之臣,誠死社稷;輔翼之臣,誠死君上;守衛扞敵之臣,誠死城郭封境。故曰“聖人有金城”者,比物比志也。彼且爲我死,故吾得與之俱生;彼且爲我亡,故吾德與之俱存;夫將爲我危,故吾得與之皆安。顧行而忘利,守節而服義,故可以託不御之權,可以託五尺之孤。此厲廉恥、行禮義之所致也,主上何喪焉?此之不爲,而顧彼之行,故曰可爲長大息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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