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這蘋果終於爛了!”一個儀態文雅的少年站在玻璃櫥旁悲嘆着說;同時伸手向那玻璃櫥中間擺着的綠翡翠的盤子裏,拿下那一個圓潤的深紅色的大蘋果,那上面還裹着一層薄薄的白綢,但是那潔白的綢子上有些地方透出黃褐色的汁液;他將白綢掀開,發見這蘋果的下端完全腐爛了,果皮已變成黃黑色的黴點。“唉,完了!完了!”他揹着手在一間六鋪半席的屋子裏,踱來踱去的嘆息着。門外走進他的朋友劉君——喜歡開玩笑的青年。他一眼便看出這個悲嘆着的青年朋友的心事,他湊近他的身旁拍着他的肩背道:“喂!青君!你又在懷念日本海西岸的……那一個美麗而年輕的姑娘了吧。唉!無聊呵!在這樣的好天氣裏,你卻毫不享受也不惋惜,讓它輕易的溜了,……哦,她送你的那一個蘋果呢?”
“唉!蘋果呵!蘋果爛了!……玫瑰枯了,美麗的夢醒了!……你看那不是嗎?”青君異常Setmental的指着那翡翠盤裏的蘋果喃喃的說着。劉君拿起那爛蘋果看了看,嘻嘻的笑道:“丟了它吧!……留着有什麼用呢!”
“當然留着是一點用處沒有,我也正想着丟了它呀!”
“不見得吧!”劉君露着頑皮的神氣道:“除非它爛得連渣子都沒有了,你也許還不曾把它丟了呢,我瞧還是讓我來,替你斬斷這萬縷情絲吧。”劉君舉起那爛蘋果向着窗外的草坪上摔了去,只聽得噗哧一聲,那爛蘋果變了一團爛泥漿,躺在耀眼的陽光裏吐那最後的嘆息!
青君神色暗淡的凝視着藍碧的天空,劉君卻瞧着草坪上的爛蘋果冷笑,一陣熱風將那黴爛的蘋果所剩餘的一些果子香吹了過來,青君連忙跑到玻璃窗前用力的嗅道:
“好濃烈的蘋果香!”
“可惜有點酸腐味!”劉君嘆息着說。這話竟使得青君紅了臉,迴轉頭去看書櫥裏擺着的各種洋書,似乎那些書自己都展開來,清清楚楚寫着他生命史一段浪漫而熱情的悲劇。
一隻郵船在海洋中衝開波浪前進;太陽帶來了白晝的喜悅,溫和的風飄過海面,發出激壯的濤聲來;郵船的舢板上有一張藤製的睡椅,靠着鐵的船欄擺着,椅上坐着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妙年女郎,手裏拿了一枝彩色的畫筆,在那塊放在膝蓋上的小畫板上,畫了幾根線,然後擡頭凝神望着平靜廣闊的海面,在天水相接遙遠的西方橫着一道紫色帶子似的彩雲,天空彷彿一塊蔚藍而透明的寶石;沉默的海上,只有這一艘郵船在奔它的前程,不時發出船機劃浪刷刷的聲音,此外一切都是異常寂靜的。女郎似乎正在深沉構思一張畫稿,然而這偉大神祕的海所現示宇宙的整體又是多麼渺茫,使她幻想到海上的樓閣和海底的宮闕,她小小的腦子裏感覺到應接不暇了。她疲倦的噓了一口長氣,便放下畫板和筆,獨自沿着舢板來回的走着。
這時海上正被嬌媚的斜陽所籠罩,海水變成各種動人的顏色,海波披了燦爛的金星在跳舞。這一切的色相對於一個有藝術天才的少女所激起的感興更是活躍富有生命了。她驚歎着,仍回到原來的椅旁,拿起小畫板在上面塗了些模糊的筆觸,彷彿在海面上有一朵奇異的彩雲,彩雲中隱約有一座玲瓏的樓閣……但是不久夜來替代了豔媚的黃昏,海水變成深藍幾近於黑的顏色,天灰得如同魔鬼的巨翅,風也和獅子般咆哮起來,一朵朵白色的浪花,在黑暗裏忽起忽伏,好像那白衣的女神,在夜晚的海里游泳。女郎放下畫板,正想回到艙裏去,忽然聽見橐橐的皮鞋聲,從開着甬道射出的燈光中,看見一個身材閤中,態度飄灑的青年的身影,投向自己坐着的地方來,不知不覺使她已經預備邁步的腿停住了。
在一切旅客都蜷臥在牀上的時候,這寂靜的舢板上,忽發見一個妙年美貌的少女,很快的引起青年海上遇仙的幻想。他覺得這少女正像黑暗的天空上所綴着的亮星,又好像那遠遠浮在海面上的紅色燈塔。“黑夜裏迷途的旅人的指導者喲!”青年低聲吟着。
夜深了,房艙裏旅客們的鼾呼聲,一陣陣從空氣裏傳過來。女郎被這聲音提醒了,也微感到倦意,她拿起畫板姍姍的走到房艙裏去了。青年直望着她文雅而輕快的背影,經過一個很長的甬道,向左轉彎便不見了。他頓覺夜寂寞得可怕。蒼茫深黑的海里,彷彿有無數惡魔,圍繞着船身,發出震撼的巨響;他簡直不敢再多站一分鐘,便忙忙回艙去。旅客們都睡得非常沉酣,而他呢,獨被睡魔所遺忘,光睜着眼,直到三點多鐘,他還不曾睡着。
“多煩燥呀!”他翻身坐了起來,忽聽隔壁房裏有女人嘆息聲音,“呀!原來還有和我同病的人嗎?”他低聲的說着起來,穿上拖鞋,輕輕走到過道里挨近隔壁的房間;恰好那門沒有關嚴,他便將眼從門隙裏望進去;只見那房間裏有四張牀,靠窗子那張牀子,側面睡着一個少女,這時手裏兀自拿了一本小說在看。他仔細一認,原來正是昨天下午在舢板上所遇見的那位女畫家。不知什麼緣故,這一點發見竟使他意外驚喜;心想前途並不見得一點沒有希望,倘使就這樣走進去和她清談着,度過這無聊的夜,不是毫無意義的呵!但是他這種慾念立刻就被經驗所征服。他很清楚那個結果只是碰釘子罷了。他噓了一口氣,依舊回到自己的鋪位上去。
第二天正午的時候,船到了門司,有四個鐘頭的耽擱。許多旅客多趁機會上岸去遊覽,但是那位青年的魂靈一直縈繞在少女的身旁,似乎離開她便是一分鐘也是難耐的;因此他站在初次遇見少女的舢板上,看水手們忙亂着起貨;那載貨的起重機一上一下的動轉着,正如他不定的心情。
“借光!先生!”一種嬌柔的聲浪忽然從他的身後發出來。他迴轉頭時,陡然如同感受到極強的電力,使他深藏心頭的情火炎炎的燃燒起來,兩頰紅着說道:
“女士,有什麼事見教?”
“哦!我打算上岸去發一個電報,不知電報局離此地多少遠,時間來得及不!”
青年掏出懷錶看過說道:
“現在兩點一刻,距開船的時間還有一個多鐘頭,大約來得及的,……只是女士此地的道路不熟,還是讓我陪女士去吧!”
“那好極了!只是……勞動先生了!”兩朵嬌媚的紅雲泛出在少女的頰上。青年的心頭也像壓上一塊重鉛。一對形容忸怩的人兒便無言的上岸去了。
船過門司以後,便已到了裏海,兩面連接不斷的島嶼,在模糊的海霧後面;偶爾也看到三兩隻沙鷗跟着這隻郵船飛泳,旅客們不再懷着茫漠的心情嘆息了,各人都充滿了快到目的地的喜悅;只有那位青年,他似乎非常失望,當大家在飯廳裏偶爾喊出“明天到了”的歡聲時,便使他更加懊喪。“唉!這是海上最後的一個黃昏了!”他站在舢板上暗自嘆息着,同時還低聲禱祝道:“海之神呵!偶然你給了我非常的賜與,但是明天呵!明天你依然要不留情的把這賜與收回了呵!最後我將要變感謝爲咒詛了喲!……唉!時間與空間,你們是一切的蟊賊!……”他只顧喃喃的說着,不想那位少女已站在他的身後了。
“青君先生!”
少年爲這迷醉的聲音所震驚了:“呵!秦女士嗎?……”
“這船明天上午就可以到神戶了吧!”秦女士含笑的問着。
“大約總可以到吧!不過我覺得這旅程實在太短了!”
“太短了!這實在是耐人尋味的一句話,青君先生,莫非是海的讚美者嗎?”
“哦!也許是的,不過也要看它是給我些什麼贈禮吧!這一次呀!它曾使我的生命變了顏色,真的,在這一次的旅行裏我才發見我理想中的安慰者呢!……”
少女似乎在沉思什麼,她不理會青君的話,只看着海面出神;過了許久,她擡頭向青君道:
“明天神戶下船以後,你打算到什麼地方去?”
“到東京。”
“也到東京呀!那麼此後我們有見面的機會了……你是進學校呢?還是有別的事?……”
“我原來在早稻田大學學政治的。”
“那麼你到日本已經很有些日子了。日本話當然都能說,……以後希望你多多指教我吧!”
“女士太客氣了,……女士打算到東京什麼地方呢?”
“我打算進藝術學院,不過我的日本文太差,打算先補習半年再說。”
“那也好!……女士打算住在什麼地方?”
“我出國的時候,有一個朋友介紹我到女生寄宿舍去住,我打算就到那裏先住下再說。”
“女生寄宿舍離我住的貸間不遠,以後我可以常來拜望女士……只要女士不討厭。”
女郎露出微含羞意的倩笑道:“先生太客氣了!”
晚飯的鈴聲響了,他們便各自回房吃飯。今夜海上忽然起了很大的霧,舢板上沒了少女的倩影,更顯得沉悶了。
秋天帶來了桂花香,尤其是東京市外更充溢着這種清冽的香氣,當我們走到石子砌成的馬路時,便看得見馬路兩旁的密密層層的綠色的樹木;在碧絨似的草隙中時常露出金黃色的星點來,一陣陣的濃香便是從那些星點上發出來的。
青君同他的朋友下了電車,便沿着市外的馬路向前走。不用說郊外田園的空氣,是使他們的精神活潑起來,況且天空浮着幾朵美麗多變幻的雲彩,遠處的松林如同屏障般矗立着,楓葉透出嫩紅的顏色,雲雀在稻田裏唱出嘹亮的歌調;這一切都使人愉快,彷彿忘記了自己在人生的程途上負荷了艱難的重擔,只感到兒時搖籃的舒泰。這一對青年人無憂無慮的慢步着,不久來到一座綠蔭匝地的松林裏,有一隊毛色純白而馴柔的羊羣,在林子裏齧嚼松樹根旁的野草,一個樸質的牧羊人,坐在一塊石頭上休息,“咩咩”的羊叫聲打破了這深林的沉寂。……
“這真是一幅畫境呵!”青君感嘆的說。
“不錯,這真是一幅非常自然的名畫,……那麼我們竟成畫中人了!”劉君笑着說。
“畫中人,”青君不住喃喃的自語着。
“怎麼!這麼很平常的三個字,倒引起你頗深切的尋思了嗎?喂!朋友!你近來發生了什麼事故?老實說吧!”劉君睜大了眼睛向他的朋友詰問。
“唉!一切還是平凡得可以,那來的什麼驚奇事故,劉,我告訴你,一個人最不要有所想,……完美的理想,只是給人苦悶罷了!”青君嘆息着說。
“但同時也能給人快樂,是不是?”劉君看着遠方的天漠然的應着。
“快樂嗎?那自然是也有一些,不過這樣快樂好像境子裏面看美豔的花……唉,太不可捉摸了!”
“但是,這就是真正的完美的理想的特色。至於事實呢,永遠只有缺陷。”
“當然,”青君道:“我也是相信這個真理的。不過誰有了一個理想,也絕不會不再深追下去;比如戀愛,一定要希望結婚是很自然的事實,而追逐一個理想又是怎樣艱難的努力!唉,命運的鞭子,最後是將人趕到煩攪的矛盾中去呀!”
“喂!青君,我前幾天聽見一個朋友談起你,據他的報告,你確實過的不很平凡的生活呢——至少最近兩三個月是如此的;青君!一個人有了不平凡的生活時,快樂和苦悶似乎都從新估過價,換一句話說,就是他們的感覺是特別敏銳,不論快樂與苦悶,都具有特別的鮮明的色彩,激動他們的神經。”
“你的話也許是真的……但是他們對於我的事情怎樣說的呢?”
“哈哈!果然不出我所料,現在你是明白的承認了,還是快些拿你的供狀來吧!我早說過年輕人是不能守祕密的,尤其對於他自己戀愛了的祕密更容易被人看出的……聽說對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畫家,是不是?”劉君笑着說。
“然則你早已清楚內幕了?”青君急迫的問着。
“只不過略知一二罷了。還是你再說一遍吧!”
青君知道劉君絕不會讓他一直緘默下去,只得說道:
“這差不多是一個故事很平常的開端,……當暑假完了,我由國內啓程到這裏來,在船上遇見一個不很多見的女郎——那就是你所說的女畫家了,她具有女人特有的沉默性,對於一切事情都不肯多所表現,同時她又有一般女人所缺乏的獨立性,她的肩膀,似乎很能擔負些什麼,……”。
“那麼,她豈不是很合格的情人了嗎?……至於你,有溫雅多情的性格,臉又是這樣漂亮,當然沒有什麼配不上,你還要苦悶什麼?……”
“唉!天下的事情很難說,就算你的話都對了,然而還有一個更大的關鍵——那就是一點不能遷就的各人的思想。她倘使是一個無所謂的女人也好辦,不過在我們幾次的談話中,我的確看出她有着極濃厚的色彩,況且最不幸的,我們又是不同道的。劉,你知道這種女孩是出乎人們意料的可怕,和她們交際是非常危險的,你沒有聽見關於美人計這一類的故事嗎?她們有時可以爲了主義,獻身給她們的仇人,就中探取反對黨的祕密,劉,你瞧,倘使這不幸是事實,我不是處於太危險的地位了嗎?因此我不敢放鬆自己的情感;然而她又是太合我的理想的情人。有時我無法制止我自己,因此我便陷入可怕的矛盾中。……”
“自然,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人類社會越複雜,一切的問題也就糾葛越多。愛情看來像是很單純的問題,但在今日也都有了背景,眼看人生是走在荊棘的路上來了。不過倘使你能小心運用你靈妙的手腕,使她降伏了,那以後你們只講愛情,不管各人的主義,那也不是絕對不可能。在英國,保皇黨和自由黨的男女也竟有成爲夫婦的。”
“劉,你的提議雖像是趨近於實際,但我們不能不承認那是下策。夫婦之間豎起一塊思想不同的界碑,而只希望兩方的感情融洽,即使辦得到,也只是部分的。思想和感情往往是相互而生,怎能把它們分開呢?除非兩個人中間有一個犧牲了自己的主張,……”
“但是你們兩人中,誰是俘虜呢?”劉君在沉思中發出這個問題。
“劉,”青君嘆息着道:“也可以說是幸事,我們兩個誰也不肯作俘虜,問題便在這裏僵住了……其實爲國家幸福計,那麼像我們這類的事實越發生得多越好,倘使每個青年男女都肯爲了主義而犧牲切身的愛情,這種偉大無私的情感,寧不能開出璀璨的花結成甘美的果嗎?……但是爲個人計,又是多麼不幸呵!”
“青君!這實在是現代各問題中很重要的一個問題,國家是萎靡不振,政治也是一塌糊塗,人人都負擔着艱難的擔子,不等這擔子挑到目的地時,便連噓氣的空兒都沒有,那能有工夫講愛情。你打算在這個時代下,看到一對對的青年情人在滿着花香的園裏和照着月光的河畔,無所掛礙的嬉戲着,那真是不可能,就是有些不知事故的傻子們裝出這種劇景,那也只是一幕劇景罷了。在帷幕後面真的人生只有被壓軋的呻吟呵!”劉君似乎也有些關不住的憤慨,在他平日嘻笑的面容上,罩上一層嚴重的霜。林子那一面的羊羣又“咩咩”的叫了起來,牧羊人緊緊了腰帶,地上拾起那柔軟的柳條鞭,口裏發出一聲唿哨,羊羣便同着他離開這林子去了。太陽已斜向西方,樹林裏更覺得涼森森,似乎有些仙人的影子在林中穿行,又像是有魔鬼的翅翼發出弗弗喳喳的響聲。這兩個青年也慢慢走出林子。在晚風帶來的桂花冷香裏,他們上了車回寓所去。
在一條大馬路的盡頭,有一所小小日本式的樓房,這是一個老寡婦齋滕的產業,她丈夫十年前死了,死後只留下這所房子和鄉間二十畝田給她。她將田租給別人耕種,自己就搬在這所房子的樓下住着,樓上還有四鋪席和六鋪席的兩間樓房,租給來這裏求學的中國學生住。齋滕是一個很和藹的老婦人,她並且燒得很好的飯菜,因此住在樓上的學生便把伙食包給她,她好像慈母般殷勤的照顧他們。
這一天已是黃昏時候了,她照例作好飯菜,安好碗箸,一切都齊備了;但是還不見那兩個青年人回來,她暗暗的想,“現在已經七點了,怎麼他們還不回來?年青的人有時候很容易忘記時間的,……那一個漂亮的姑娘,前幾天和青君從這門口走過,他們一對年青人多麼和愛呀!莫非他今天又去找她去了吧?但是劉君呢?……
她正在門口自言自語的張望着,只見青君和劉君從馬路那一面來了,於是她忙着提上一壺開水去,很關切的迎接他們。
晚飯後,劉君到學校去上夜課,青君獨自留在寂靜的樓上。他將墊子靠牆鋪着,獨自在沉思,他不時爲了紛攪的前途發出悲涼的嘆息,這聲音竟驚動了正在收拾器具的老房東,她停止手裏的碗不洗,只凝神向樓板上怔望着,同時這老女人的心裏也涌起一些久已平靜的波浪,“呵!多寂寞的夜喲!”她悄悄的嘆息着。
當她提着一壺茶送上樓去的時候,只見那位年青的青君先生正伏着書桌,在一張深紫色的信箋上寫些什麼呢!
“晚安!”老女人輕輕的說着,把茶壺放在矮几上,如同鬼影般又從不甚明亮的扶梯旁消逝了。
青君只“唔”了一聲,還來不及回答她的話,而擡頭已不見她了。這位悄然來去的老婦人不知不覺引起青君一股莫明其妙的感傷,……“人生逐漸的走向枯寂老死的路上。雖然誰都有過他的青春,但是能有幾個人儘量的享受過青春的歡喜和愛嬌,等到老來時,對於這已往的青春絕不流一滴惋惜悔恨的眼淚呢?”他思量到這裏,覺得那些將要危害他一去不再來的青春的理想,漸漸羞縮得像一枝觸了日光的含羞草,低垂着頭躲起來了。現在是熱情得了全勝,它吐着使黑夜失了威嚴的火焰焚燃着這少年的心,使他決定,第二天的太陽照在樹梢上時,他便要向他的情人供獻世上最珍貴的禮品——他願在她的長裙邊作一個永遠忠信的僕人,——一個思想上的俘虜。
當他安適的睡在被桶裏的時候,理智和感情都爲那蓬勃的火焰所驚嚇,暫時停了戰。苦悶的神也躲在暗陬裏不敢作聲,只有魔鬼,戴上快樂之神的假面具,在火光下瘋狂的舞蹈。
這時他的那位情人,在女生寄宿舍裏,正從事修改一張畫稿,那張畫的背境是一座玲瓏的山巒,在兩個山巒之間有一道清碧的泉水,流到山腳下積成一個小湖,湖旁有一株臘梅樹,開着淺綠色的花朵,樹下放着一塊平滑的雲母石,上面坐着一個素裝少女,手裏拿着一根短簫對着天邊的一輪明月悄然遐想。女郎將畫稿改好之後,不禁嘆息了一聲,另外拿出一張白色的信箋,在上面寫道:
“青君我友:
我真覺得抱歉,老早答應送你的畫到現在才勉強有了個底稿。——這是昨夜我獨自坐在寄宿舍的後山構成的。今天早起,我把它草草塗了起來,此刻正在修改,明天便可以畫好了。
這張畫的藝術當然是很淺鄙的,不過那意境還不算壞吧!如果你是比較瞭解我的個性的話,這張畫便不是毫無意義的呢!
祝你快樂!
秦玄音。”
太陽光已照着青君睡房的玻璃窗了,他翻身爬了起來,心頭充塞着一種異樣的情感,彷彿非常充實,同時又像是空虛,這真使他不知怎麼辦了。他不住用手搔着頭髮。不久老女房東開上午飯來,同時拿進一封信和一張水彩畫,放下道:“青君先生,這是女生宿舍的傭人方纔送來的,並且要一張回片。”青君忙忙打開信讀過,又展開那張畫看了看,才從屜子裏拿出一張名片,在上面寫了一行字道:
“來信及尊畫均收到,餘面謝。此致
玄音女士。青君再拜。”
老女房東拿着名片下去了。青君顧不得吃飯,就找出幾個圖釘把那畫端端正正釘在白色的粉牆上,他這才坐下一面吃飯一面賞鑑那張畫。他覺得這張畫的意境果然不凡,但是這裏面似乎藏着一個啞謎,照這張畫的意義,明明是說只有空山明月幽谷寒梅是她的知音,而不許一般俗子問津的了。但是自己究竟是哪一種呢,俗子嗎?或者……唉!她這種若離若即的神情多難捉摸呵!
矛盾的情緒又緊緊的包圍了他的心。昨夜的心,早被今天的太陽所消滅了。他只有在苦悶中度過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當劉君回來時,他已悶悶的睡下了。但他最後是作如是想:
“人是感情的動物,無論她是怎樣孤僻,和富有危險性,倘使我能用最大的虔心激動她的情感,也許可以改變成一個比較好的局面吧!……她是一個畫家,假如我也懂藝術呢?……”他想到這裏,便暗暗下了一個決心。
當他吃過晚飯以後,便戴上帽子,匆匆的跑到文具店裏買了全份的圖畫器具,欣然回寓所去。
夜深了,劉君在隔壁房裏已經沉睡了,如一羣蚊蟲鳴叫般發出鼾呼聲。樓下齋滕老太婆也已經熄燈睡了。這種環境對於他這時的心情和計劃都非常合式。他將一張雪白的圖畫紙放在案上,注目凝神看着玄音所送的那張畫,許久許久他似乎領悟些什麼,只見他點頭含笑在畫紙上畫了幾筆,當然那結果只有失敗;他嘆着氣把畫紙收起來了。忽聽見樓下齋滕老太婆翻騰的聲音,他連忙擰滅電燈。月光帶着秋夜的冷氣,走了進來,窗前的雜樹影非常鮮明的映在毛光的玻璃窗上,他知道已經深夜了,便只得胡亂睡下。
天氣漸漸冷起來。今天早晨出門的時候,已看見薄薄的雪花蓋着冬青和小松樹。青君在一條凍着薄冰的石頭路上來回的散步,他似乎是打算走進那小山坡上的女生宿舍裏去,然而他的腳有些躑躅,這個彷徨的人影在馬路上停留了半點多鐘,後來宿舍的門房,對於這個青年人的形跡有些懷疑,忍不住走出來問道:
“先生!你是不是要會這裏面的什麼人嗎?”
“呵!不錯,我要會秦玄音女士,只是不知道她在寓舍裏不?”
“哦!原來是這樣,那麼爲什麼要在門口站這半天,莫非是嫌這天氣不夠冷嗎?”門房笑着走了進去。青君便到接待室裏坐着;不久聽見細碎的皮鞋聲,接待室的門開了,秦女士姍姍的走了進來,那一種不凡的丰度,和恬靜的表情,真彷彿月光下的淡裝梅花。
“呀!青君樣,許久不見了!”
“對了!整整三個星期吧。今天沒有出去嗎?”
“沒有出去。天氣似乎有些冷呢!”
“不錯;早晨的確很冷,但此刻太陽很毒,倒不覺得怎樣。……聽說青山梅花快開了,我打算邀秦樣去玩玩,……有工夫嗎?”
“大約可以奉陪吧,但我們此刻就去嗎?”
“是的,倘使秦女士沒事的話,讓我們這時就走吧!”
“也好!但請你稍微等一等,我到裏面去去就來,這真有點對不住呢!”
“沒關係!秦樣請便吧!”
玄音含笑點了點頭,便匆匆到裏頭去了。青君望着她的背影發出勝利的歡笑;他心想:“照目前的趨勢看來,並不見得不是吉兆。”他不知不覺把手伸到大衣的口袋裏拿出一張長方形的畫像來,那是一個含着微笑的少女的半身像;是他三個月以來的心血的結晶,在畫這張像以前他雖然不是一個畫家,但堅定的意志和不斷的努力立刻使他有非常的成功。況且他所畫的不是一個想象的幻影,正是他日夜所縈唸的情人秦玄音女士呀!他在經過許多困難之後,才從一個女同鄉那裏借來一張她的半身肖像,他將這張像擺在案頭,每天要照樣畫三四遍,足足畫了三個月,最後畫成今天的這一張。他想:“當這個希奇的禮物奉獻到她的面前時,難道不能激動她平靜的心絃嗎?……”
他們在下午兩點鐘的時候,已到了青山,但所謂的梅林,只不過稀稀疏疏兩三株瘦梅罷了,那裏趕得上中國江南的梅樹的一角呢?不過他們也還感到很深的興趣。青年人的想象力往往可以統御一切的真實呢。
他們繞了梅林慢步的走着,當然這是非常關鍵的一幕。他預備了成千成萬的話,將向她面前傾吐,而她呢,也似乎覺得這是比較頗嚴重的時期。他們談到天氣,談到藝術,最後他在羞人答答的情致中獻上他爲她作的肖像!
“呀!這是那裏來的?”
“哦,秦樣,不瞞你說,這是一個秉有熱情赤心的青年爲你畫的呵!”
玄音臉上現出驚喜的表情,但在一朵紅雲從她兩頰上殘退的時候,而她澄淨的眼中露出非常懊喪的神情來。她將相片收下,只淡淡謝了一謝,便辭別他回寄宿舍去了。
他們從青山分手以後,又是兩個多禮拜不通消息了。青君只在熱戀與苦悶的心情中掙扎着。忽然在一天早晨,他收到玄音的一張名片道:
“我因國內有要事,友人來電催我就回去,所以決定今夜離開東京,匆忙中不能走別,特此拜辭——玄音。”
這真是平地激雷般的消息,使他幾乎失了知覺,在略加思索之後,便匆匆戴上帽子到女生宿舍去訪玄音,幸喜她還沒有出去;但一切行李都已捆紮停當,放在一架運貨汽車上。不久玄音和她的女友們走了出來,青君便上前打招呼道:
“秦樣,不是說夜車走嗎?……”
“不錯!我是決定乘第五次的夜車走,不過行李打算先發了去,免得臨時麻煩!”
“那麼讓我來幫你的忙吧。你倘若有事情,儘可去辦;我到車站把行李票弄清楚,再來找你好了!”
“這樣好極了!但使你太麻煩了呢!……這樣吧,我的事情還有很多沒弄清,你把行李票先收着,今晚七點鐘火車站上見,好不好?”
“好的!好的!這件事就算交給我了,請你放心吧!”
七點鐘打過了,青君獨自擠在站臺的人叢中正在張望時,只見一羣青年男女圍隨着飄然如仙的玄音來了;他急急迎了上去,把行李票交給她,不久火車就要開了。那些送別的人都趕來和玄音握手,而玄音回頭不見了青君,心想他怎麼連手都不肯和我握一握便急急走了呢!……這個人真有些奇怪。車身移動了,“再見呵!再見呵!”的聲浪如海潮般涌起來,直到車身離開站臺才漸漸平靜了。玄音放下窗子回身坐下來時,只見青君含笑的走來!
“呀!青君樣!這是什麼意思?你到什麼地方去!”她驚奇的叫着。
“我呵!不到什麼地方去,只想送你一程!”玄音聽了這話,心裏不禁一酸,淚珠竟在眼角里落了下來。她連忙把臉朝着窗戶,青君呢,更是滿肚皮的離情別緒,但也不知從那一句說起。他們互相沉默着,車已到了京都,玄音低聲說道:
“青君樣!這已是京都了!你回去吧!我非常感激你。……”
“不,讓我再送你一程吧!我們偶然而遇,此後還會偶然再遇嗎?”青君說着輕輕的嘆息了。
一夜的旅程,在他們看來是飛也似的過去了。第二天太陽出來時,早已到了神戶。玄音同青君下了車,同到埠頭上;“長城丸”已泊在岸旁。他們來到船上找好了鋪位。再有一點鐘就開船了。這是這樣可貴的一點鐘呢。玄音嘴脣幾次顫動,但是她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直到搖了開船的第一遍鈴聲,玄音從果筐裏選了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遞在青君手裏,嫣然笑道:“祝你平安!”同時握住他的手,直送他下舢板,船已解纜了。
這個紅潤香豔的蘋果,便成了愛情的象徵了。當他回到東京的時候,便把它供在翡翠盤裏。
當他每天回家時,必站在那放蘋果的櫥前幻想那遠別的情人。但是幻夢終有一天要醒了。兩個月以後,玄音和另一個青年結婚的消息,被海風帶過來了,——那也正是蘋果爛了的一天!
這一段生命史上浪漫而熱情的悲劇在青君的腦海裏復演之後,一層淚水遮住他的視線,一切都消逝了。只有那帶有酸腐味的蘋果香兀自一陣一陣由風裏吹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