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悟哥太喜歡哭了,他昨天給我一封信,寫得真可憐。而且在那信紙上,點點斑斑地淚痕,還辨認得出呢!他說:“妹妹!你總像不懂什麼事情是的,當我和你同坐在海棠樹下,聽叫的時候,你總是望着天,默默含笑,我呢?又像是很得意,其實我也夠傷心了!你知道嗎?我爹老了,我媽呢?早已回去了,我沒有兄弟,也沒有姊妹,只是我一個人,我真是落寞極了……妹妹!你怎麼不理會我呵!你真要使我把霜雪般尖刀,割出鮮紅的心給你看嗎?……我知道小孩子未必有什麼經驗,她們對於大人的傷心,總不大受感動,但是妹妹你是人間第一聰明的,你的兩眼神光,常常照澈我的心,你絕不至於不明白我呵!昨天晚上,我們坐在太湖石上,我問妹妹說:‘你能愛我嗎?’你怎麼只是憨憨地笑,呵!我真的傷心極了,妹妹呵!你是春天裏溫馨的風,能吹散人間的怨愁,但是你總不向我吹喲!你是上帝的寵兒,能予人以生命,但是你總不理會我喲!唉!我低聲的禱告,妹妹怎麼總是憨憨地笑呵!妹妹你不要太使我過不去吧。……”
悟哥只是喜歡愁,喜歡哭,我有時候也好像很難過,但我覺得哭總不如笑容易,我記得有一次嬤嬤病得很利害,哥哥們都暗暗彈淚,我便也想哭,可是到了晚上媽媽好些,我依舊笑起來。
有一天下午,我和娟姊同到公園散步,我們走到後邊竹亭子的左近,看見一個少年拿着書,放在膝蓋上,眼睛卻看着天,默默出神,我們在遠處只看見背影,娟姊指着那少年告訴我說:“你瞧!那個人不是發瘋嗎?一定是受了什麼委曲,一個人跑到這裏出神來了。”我聽了這話,不禁笑了。我心想這個人,真好傷心,跟悟哥可以作朋友了。娟姊不住聲的說:“奇怪!奇怪,我們到要看看這是什麼人?”我們因此故意折回來,走到亭子面前,呵!我不看還好,一看我又禁不住哈哈笑起來,原來就是悟哥喲!
第二天悟哥看見我,好像有些不高興,他說:“妹妹,你怎麼總不瞭解我呵?”我依舊覺得好笑。而且我還笑着問他:“你昨天在公園想什麼呵!娟姊說你一定受了誰的委曲了,真的嗎?”悟哥彷彿要哭了,我有些怕,真的!我最怕看大人哭,我便急急跑了。
悟哥在我家裏住了一年,他哭的次數真是無數了,我從前聽見人家說:世界上只有女人愛哭,悟哥其實比女人更愛哭呢。
悟哥好像老怪着我爲什麼不陪他哭,其實我那回偷着擦眼淚,他偏偏沒看見,怪得我嗎?我怎麼好意思告訴他我哭了呢?
那一天晚上,張升替他拿着行李,哥哥拍着他的肩說:以後有機會到北京,還在我們家裏住,到那邊常常給我們信,我這時正站在大門口,看着車伕擡箱子,那汗珠兒從額上流下來,好像黃豆般滾着,有一顆恰好滾到他嘴裏去,我不由得想起小妹拿眼淚,當作甘露嚥下去,禁不住又笑了。悟哥忽然嘆了一口氣,拉着我的手說:“妹妹!我們從此不能再在一處玩了!”我聽了這話,好像丟了什麼東西似的,仰頭看看悟哥,好像他又哭了,我這次禁不住心頭髮酸,掉轉頭跑到臥室裏,把頭藏在被窩裏,嗚嗚咽咽哭起來,不過我哭的時間很短,不到十分鐘我就睡着了。真的,這一次要算我最傷心了!可惜悟哥不曾看見!
悟哥走了以後,我總覺着悵惆,花園也懶去,飯也懶吃,媽媽問我爲什麼?我不知道說什麼,過了五六天娟姊搬到我們家裏來住,我的精神漸漸恢復了,但是提到悟哥我便覺得悵惘,不像從前那種好笑了。
這一天悟哥的信來了,他說:“愛笑的妹妹,你猜我現在住在那裏?那屋子的陳設,和我的情景是怎麼樣?你倘看見了那像豆般的小火焰,發出淡綠的幽光,和聽見窗前促織兒,悽悽地叫,你或者要皺皺眉頭吧!但是我想起我總喜歡拿悲哀的事告訴你,把你天真活潑的心芽或者要挫折了。這一點我實在覺得罪過,可是我自己又制不住自己。妹妹呵!你原諒我嗎?我自從離開了你,我更覺得沒有生趣了,我只求上帝不絕人,使你永久是含露的仙葩,永久植在冷漠的花池裏,使它略有生氣。”
我從來沒給人寫過信,尤其是沒有給男子寫過信,我接到悟哥信的第二天,絕早起來了。拿着筆和紙,寫來寫去,直寫到吃午飯還不曾寫好,我真奇怪,怎麼這信很是難寫。娟姊跑來要看,我更不會寫了,後來勉強寫了幾句說:
“……悟哥!我現在不大愛笑了。可是我不明白爲什麼。是的!我想起來。我從你走後,我只大笑過兩回,一回是娟姊從牀上掉下來——因爲和弟弟搶蘋果吃,一回是弟弟寫字,畫了一臉的鬍子,除這兩回以外我真的再不曾大笑了。”我只寫了這幾句,不能再寫了。——不過這信我終久沒寄去。
過了兩年悟哥不再來信了。聽哥哥說:“悟哥去年娶了悟嫂。現在也不愛哭了。”可是我的笑卻再也不能恢復了!
舊稿到此爲止,後面還有一首小詩說:——
雲雀飛遍了九天,
笑之神呵!
只深深藏伏雲霓之間,尋尋覓覓,
來到茫茫大海邊,
只有白浪如煙;
海霧迷眼,
笑之神呵!
原來不在這冷漠的世界!
“哦!這只是一束舊稿,無意味的收藏着,何苦呵?”梅生自言自語着,把舊稿搓成飛絮般,片片飄舞,但她還嫌着跡,點著一把火,把這舊稿頃刻化爲灰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