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着窗戶,對着場圃,很暇豫的眺望;綠草剛剛萌芽,碧桃卻含着無限的春意,對人微微笑着——輕盈而嬌豔;花影射在橫塘裏,惹得魚兒上下的徵逐;清閒快樂,這麼過一生,便北面封王也比不上這個好呵!在這波清氣爽的境地,幾個親密的朋友,拉着手在這草地上散步,唱着甜美的歌兒,天上的安琪兒都要羨慕呢!要是倦了,就坐在這塊滑潤的石頭歇着,聽水聲潺潺地流着,整是一種天然的音樂,這石頭多少“玲瓏透剔”呵!……呀!像是甚麼地方也有這麼一塊?……哦!不錯,三個卷着頭髮,露着雪白小腿,藍眼睛白臉蛋的小女孩,倚在那石頭上,三四個遊公園的男學生,拿着照像器給她們拍照,那個頂小的,忽然垂着眼皮,突着嘴叫道:“蕭媽!我生氣啦!”這個聲音嬌憨而清脆,惹得四圍許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張着嘴,眯着眼,嘻嘻哈哈地笑個不住。奇怪呵!他們真像上了機器是的,嘴裏不住叫着“這孩子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嘻嘻嘻!”眼睛眯着,不細看簡直看不出縫來。
一個老頭,一隻手拿着一根柺杖;一隻手摸着鬍子:彎曲着腰,也是“哈哈哈”地笑;她更奇怪,倚在小山石上,一邊張着嘴笑得唉呀,唉呀的,一邊眼淚卻好像“斷線真珠般”往下墜。
忽然大家都寂靜了;許許多多的眼神,都集中在那三個天真爛熳的孩子身上;她們也很知道照像是一件很要注意的事情;挺直了腰,放好手,仰着頭,碧藍的三對小眼,也都聚精會神,對着像架那邊望着,現在已是準備好了,一個男學生笑着對她們說:“別動呵!要照啦!”忽然頂小的那個,眼睛一轉,不知想起甚麼?趕緊轉過頭來,對着她那個看媽嚷道:“你瞧,你瞧,那邊一隻小狗狗;……一隻狗狗。”說着小手不由得舉起來往遠處——一隻西洋獅子狗伏的地方指着;跟着小腿也不覺得擡起來,一步一步的向前邁,漸漸邁得更快,竟跑着追起那個小狗來了。
許多經過她們旁邊的遊人,都站住看她們;起初人們都怔怔地望着她——追小狗的女孩子;靈魂都被她那活潑天真的微妙勾了去,寂靜和幽祕是這時候的空氣;忽然一回頭,見那兩個稍大的女孩子,仍舊很穩靜的站在那裏,預備和希望照一張很整齊的相;這才提醒了大家,一陣哈哈的笑聲,立刻破了空氣的寂靜。
她追着小狗,跑得累了,細弱的嬌喘,漲得柔嫩的麪皮,紅豔直像澆着露水,新開的紫玫瑰花。額上的頭髮,也散了下來,覆在臉上;小手不住在胸口摩挲,望了衆人一眼,又奔奔跳跳地跑開了;跑到蕭媽面前,接了小白帽子,斜歪着戴在頭上,憨皮的樣子和稚琴簡直差不多;當天熱的時候,在大馬路上不是時常看見稚琴戴着那頂白蓬布帽子搖搖擺擺的走過嗎?得意而且活潑的神情,時時從她眼睛裏流露出來;公司門口那架大鏡子,當她走過這裏的時候,必要照一回。
照鏡子原是靠不住的事情啊!從前新世界裏放着八架鏡子,每一架鏡子,把人照成一個樣子,八架鏡子就把人照成八個樣子,德福她長得極胖——在學堂裏驗起身體來,她的體重總在一百五十斤以上,她可是極不相信她是真胖,那天她逛新世界,看見一個個來逛的太太小姐們,都很細挑,竟惹起她的懷疑心來:“我果比她們胖嗎?”這個念頭老在她心裏起伏,恰好她走到這架鏡子面前——一個照人細長的鏡子裏,立刻露出一個“長身玉立”的她,這一喜歡真非同小可啊!她不覺自言自語的道:“人家都說我胖,塊頭大不好看,他們真是沒眼睛呢?紹玉她在我們一堆算是頂小頂瘦的了,可是和我也差不多呢!到底是鏡子有準啊!”
胖子頂怕人說胖,可是愛睡覺,就足以作胖子的特徵呢,姚先生他也是一個胖子,脂肪真多呵,五臟都被脂肪矇住了,腦子也膠住啦,所以頂喜歡睡覺,無論坐在車上或是椅上,到不了三分鐘,就可睡着;站在門檻上,或柱旁邊,也是立刻要打呼的……那天他站在臺階上,看人家行結婚禮,嘴裏還銜着一枝呂宋菸,忽然菸捲從他嘴裏掉了下來;跟着“了不得,快着,快着……”一陣的亂叫,大家都嚇住了,擡頭往對面一看,原來是他又睡覺了,險些兒摔下來,幸虧旁邊的人扶得快,不然怕免不了頭破血流呢!——野狗又得一頓飽了。
嘿!野狗吃人血真可怕呢!上次西郊外難民阿三,不是被野狗把腿咬斷了嗎?血流了一地,像一道小紅河似的,野狗不久就把他喝乾了!人真可憐呵!作了難民更可憐,對了他們“泣飢號寒”的同類,誰有良心能不爲他們叫屈呢?我們當然要幫助他們,使他們得到平安;他們又何嘗不希望人家拯救他們?只是他們的運氣不好,有心的又沒力,有力的又沒心!他們就是把一隻耕地的肥牛牽出來賣,這個牛也不受他們的支配呢!無論賣給誰,它都要用它那個犄角,作抵抗的武器,和人家拼命呢!必得等到王大來了,用一種甚麼降魔的方法,它才帖帖服服跟他去了……世界上沒有方法是不能作事呵!
人家說王大知道牛脾氣,所以他能降伏牛,這些難民他不知道牛脾氣,又怎麼會降伏牛,以至於要牛救濟他們呢?鄉下人真不懂事呵!那個馬驚了,趙老婆子不知道躲進屋裏去,反到躲在放螃蟹的木桶裏;螃蟹本是“橫行公子”,它怎解得救濟人?趙老婆的腳,竟被他那兩把大剪子夾得出了血,只得不顧命的從桶裏竄了出來;一個不小心,木桶倒了,養螃蟹的腥水,澆了她一身,直像一個雨淋的水雞,像刺蝟般的縮作一團;怎麼不可笑呢!
公園的小孩,……胖子都趕不上這個有趣,哈哈!我不禁對着天空大笑起來。
“嘿!你莫非真得了神經病嗎?”她——我的表妹推了我一下;我才定了神,四面的看看,除了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照着壁上的鐘閃閃放光——似乎是新鮮的以外;其餘的佈置沒改平日分毫的樣子。剛纔所涌現我眼前的東西,原來都是起伏不定的思潮,那個傻老太太也只是從前的印象——現在的思潮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