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讓你再流落下去了!你不想想你已在這外邊流落了三四年,究竟撈着些什麼?你要知道,你是我的弟弟,你的生活問題我非管不可!”
哈哈,撈着了什麼!他這些口氣,簡直與往常更不同了。他居然以“長輩”的資格來教訓我,我就非常的不服氣;現在居然更以“官老爺”的資格來管我了,我更是非常的不服氣。我閉着嘴沉默了好半天,實在是忍不下去了:
“是呵,你撈着了呀!”我依舊淡然的說。
“你諷刺我麼?”
“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他張着大嘴巴對着我閉着的癟嘴巴,睜着大眼睛緊盯着我發熱的眼睛,似乎要在我的黑眼瞳裏面尋出什麼似的。忽然他把他拿在右手上的華達呢軍帽一揚,憤憤的喊道:
“好的,我不管!我不管!”
一掉頭,踏着黑漆皮靴上銅馬刺的聲音憤憤的出去了。
我真是但願他一去就不要再來!
自然,我對我的生活也有一個打算;可是這打算還是非常的模糊。我在腦子裏面搜索着我的朋友們的影子,——自然那些升官發財的朋友們早經退出我腦子記憶的圈外了。可是我所還認爲是朋友的幾個——比如劍寒,比如羅蓮,他們的影子雖是還非常清楚,然而已好久不跟我通信了。於是我想找他們的打算,仍然是非常的模糊。昨天大哥憤憤的去了之後,我又倒上牀想了半天。最後的結論是:等他“榮歸”去了之後再說。
今天我於是捧着一本書,坐在房門外的樹蔭下,望着樹葉漏下階沿來擺動的零碎陽光,聽着樹梢上叫着吱喳吱喳的蟬聲,心裏又感覺着非常的泰然。
可是大哥又揚着苔草帽進來了。我第一眼看見的是他那一對慌張的大眼睛。大嘴似乎有些蒼白。我又知道他今天一定又來和我吵了。
不理。我依舊埋着頭泰然地坐我的。
他的腳已從灑滿太陽的天井移進樹蔭裏來了。我清楚地看見他今天又換了一雙黃皮鞋。
“喂,劍寒被捕了!”
“什麼?”我一驚的擡起頭,手上的書幾乎落到地下去。
“糟糕!糟糕!”大哥慌張地說着。
“怎麼樣?”我有些急了。
“很嚴重。說是他有嫌疑。”
我雖是早就似乎知道他會有這麼一天的,可是我還是非常的吃驚,我今天才清楚地感到我孤獨的悲哀了。
“你是他的同學,我想你應該去幫他想想法。”
我拿“同學”兩個字去激動他,看他會不會感動;我當然一點法子也沒有,雖然我的心是這麼的急。
“好,好,我去看看。”他慌張地答應着,把花印度綢的領帶扯了扯就橐橐橐地出去了。可是我剛剛纔惶惑地從椅子上站起身,大哥又進來了。
“唉,我的記憶真不行。我回來就是想找你先給他母親寫封信的。”他又慌張地說。
“通信處是哪裏?”
“唉,哪裏?”他自己問自己似的閉了一下眼睛。“咹,糟糕,忘記了。我的記憶真不行。他們那一縣你是知道的;是什麼什麼的街呢?那,好了吧,那就不忙寫。”
他又慌慌張張地出去了。
想起劍寒,我真是感着很大的歉意。
我認識他,已經兩年了;不,應該要說是四年。四年前的時候,我曾經在故鄉的省城看見過他一次。那次正是他和大哥一同在中學行畢業禮的一天。那時他的名字叫“壽年”,據說那是依照他族譜上的“壽”字排取的。他瘦長長的坐在我家堂屋的神龕旁邊,眉清目秀的,舉止非常遲緩而拘謹。說話簡直像蚊子聲,好像怕把別人的耳朵驚聾似的。他看見我的母親走進來,就筆直地從古式木椅上站起來叫一聲“伯母”,那聲音我幾乎沒有聽見。後來我問母親聽見他叫什麼,她說沒有聽清楚,我於是向着大哥諷刺地引爲笑談了。喝,這就是他的同學,——大哥的朋友我向來是不放在眼裏的。
不過那一次的印象僅僅是這一點點,不久也就模糊了。所以我應該說認識他是在兩年前。
兩年前的夏天,我同大哥兩個正飄流在這南京。住的地方也正是這鼓樓街的這間宿舍。那時候,家鄉正打着仗,家裏沒法匯錢來,我們正窮着,就是同住在這個宿舍裏幾個房間的朋友們也都窮着的。有一天,大哥忽然高興的說:
“劍寒要來了!”
劍寒就是壽年,這我早就在他和大哥從前的通信上知道。他覺得“壽年”這名字太俗氣。做官人是不要這樣俗氣的名字的;他已當了科員了。記得他從前來信說改了這個名字的時候,大哥非常興奮,叫口不絕的稱讚着:
“雅,雅,劍寒這個名字很雅。”
他也熱烈地翻着唐詩,翻着字典,喊着,他也要改名字了。結果他把他的舊名“大勳”改成了“萍飄”。其實這文縐縐的“萍飄”兩個字,現在對於他太不恰當了,倒不如還是“大勳”兩個字來得合適些。他當時選中了這“萍飄”的時候,也吶喊着叫我改:
“大銘,來,我幫你選一個。”
當然,改名字這回事對於我也曾起了一下不小的衝動;可是大哥要改我就偏不改,所以我一直到現在還是大銘。其實我也有一個名字想在心裏的,我覺得“敢夫”這兩個字好,可是我一直到現在沒有講出來。
那天他得着劍寒的來信,興奮的了不得。他向我講,因爲裁冗員,劍寒失業了。他這回決心到南京來同我們“飄泊”一下。
“來了嗎?”我這麼懶懶地說。
大哥見我沉默地並不如他的高興那麼熱心,可是他還是不斷的說着他的許多優點。不但這樣,在我懶懶地走到隔壁老王他們的房間去的時候,他又把那消息同着帶進來了。
“他是科員,他是我很好的‘同學’。”他坐在牀邊這麼興奮的說了之後,就把眼光從他左手旁邊的老王起,一直掃射到對面牀邊上坐的老李老張的臉上,看他們感動不感動。
自然,這幾個朋友都是非常自命不凡的,對於這樣的消息當然感着一些興趣;尤其是老王更熱心,盯着大哥的眼睛一閃一閃地。老王從來對應酬都是這麼熱心的。
“可是他現在失業了,”大哥感慨似的說,可是他馬上又熱心的補一句:“可是他是很有辦法的。他有一筆好字。他有個老師在這南京當科長。”
他這種賣關子似的說話,用着那種古文欲揚先抑的筆法,把聽衆緊張的空氣和緩下來,可是馬上就是一回馬槍,馬上又把那將要緩還沒有緩下去的空氣立刻拉緊。
果然,老王是比那兩個首先感動了,在大哥剛剛說完後一句話的時候,緊接着就吐出一個驚歎似的回聲:
“啊?……”
頭就更加偏向着大哥的臉了。
大哥取得了這麼一個新的敬畏之後,他馬上就熱心地勇敢地向着他們猛攻了。他自己的臉頰也是紅噴噴的。在他這時將攻還未攻的時候,馬上發現了兩間牀夾着的方桌上有一杯涼涼的糖咖啡,不由分說地端起來就向着大嘴巴灌。但是老李忽然叫起來了:
“媽的,給老子喝完了!”
“好好,回頭再拿六個銅板去買塊來還你就是了。”大哥倒料不着在這剛剛取得新敬畏之後,馬上就受了這個打擊。一面那麼說着,一面耳根都紅了。
“你哪裏還有銅板!”老李居然又這麼逼進一句。
大哥就氣忿忿的把長衣的袋子一拍,果然清清脆脆地有幾個銅板的聲音,搜出來居然又是七個。這倒又是老李所不曾料到的事。可是那七個銅板馬上又移到老張的手裏去了。
“媽的,我就只這幾個銅板要買香菸的呵!”大哥喊着,馬上就撲到老張的身上去。
一場談話就算這麼一通打鬧暫時告個結束。
可是大哥並不因這樣的結束就把他結束,他每天這麼扳着指頭計算着:
“今天二十,明天二十一,後天,後天他一定來了。一定是後天。”
這兩天就差不多都集中在劍寒來的這個問題上。
大家一坐着談天,他又把他的故事開始。
“劍寒,”他興奮的望着衆人說。“劍寒這個人頂有趣。從前我們,”他又加重着語氣。“我們‘同學’的時候,他是不大講話的,一天到晚就沉着臉。你不要以爲他老實,其實他是面子上老實心頭不老實的。我們常常和他開玩笑,說:‘阿壽’——他從前的學名叫着壽年的。可是同學們都叫他‘阿壽’。據說他那種沉默默的樣子,很像‘壽頭碼子’。可是劍寒是我的好朋友,我對他們這樣叫他,我是感着非常的不滿意的。可是我們和他開玩笑的時候,我是叫他‘阿壽’的,我們朋友親密了這倒不在乎。我說:‘阿壽’,你的小腳婆在家裏的牀上等你呢。’他聽見這話,他就非常懊喪,他就更加埋着頭不說話。他是被他母親強迫着討了一個小腳婆的。他認爲這是他一生很大的遺憾。可是我們做着慌慌張張的樣子揚着一個紅信封給他看的時候,說:‘阿壽,女子師範的那個又給你來信了。’他馬上就興奮起來了,臉也紅了,他央求我給他。我不給。他就撲過來了。如果我只要這麼輕輕的給他一牽,他就會踉踉蹌蹌地跌下地的。可是我卻不那樣;等他在我的手上挽來挽去,挽出一身大汗的時候,我纔給他。可是他一看纔是一個假信封,他就紅着臉幾乎要罵出來。大家於是乎又笑了起來。劍寒倒是不會罵人的,如果他罵‘媽的屄’,他也會臉紅。所以我估定他不會罵,因爲我們是很親密的朋友。”
大哥停止了一下,望望衆人,見大家都在默默地聽,他又興奮的張着大嘴巴說下去了:
“你看,他還做詩。我記得他有這麼兩句:‘思卿寧可不相見,怕卿哭損芙蓉面。’誰知後來是鬧了一個戀愛悲劇。爲什麼那個女子不嫁他?就因爲他是窮光蛋;不,”他修正的說:“不,他是一個小資產階級。那個女的嫁了一個什麼‘長’了。他後來很灰心,他說他要自殺。後來他又說他不自殺了,他說他不再談戀愛了。”
大哥似乎不讓人家的耳朵休息一下似的,繼續又談下去:
“可是同學中我們兩個是很要好的。我們兩個常常一塊上酒樓。我很知道他頂喜歡吃薰魚。他說用薰魚下酒是很有詩意的。我們每回只要坐上桌子,我就先喊:‘堂倌,拿一盤薰魚來。’我們家鄉的薰魚是呱呱老叫的。我常常都想吃,可是好久沒有吃過了。我們是,常常是,有時候是我惠賬的次數多,有時候是他惠賬的次數多。他這個人倒是很慷慨的;吃完的時候,只要他有錢,他總是默默地把錢放進堂倌的手裏就走。”
大哥說到這裏又擡起頭來看看大家究竟感動沒有感動。
大哥又說劍寒來以後,他一定要對他負責任的。因爲他們是好朋友。他一定要以老南京的資格來指導他怎樣節省着用錢。他很熱心地又跑到房東那裏去幫他定下一個小房間。並且事先就在房間裏指點着哪個角落好安牀,哪個角落好安臺子。
我知道大哥總是這樣的脾氣。我依然懶懶地沉默我的。不過,我心裏這樣覺得:
“你說得這樣好,我就要看看你們是怎樣。”
隔兩天,大哥終於興奮地找了兩毛錢跑到下關去把劍寒接來了。那時我正躺在樹蔭下的藤椅上乘涼,老遠就從門外邊傳進來大哥的哇啦哇啦招呼行李的聲音。一種好奇心,使我不由不從藤椅上站起來。這時候,兩個黃包車伕已把行李拿進來了,很簡單:一個皮箱,一個鋪蓋卷,一個網籃,一個帆布牀。跟着車伕屁股進來的就是大哥說着話的笑臉和一個白白淨淨的笑臉,兩個是手攙手的進來了。快走近我的面前的時候,對那個白白淨淨的臉已經看得清楚:雖然還是眉清目秀,可是已經憔悴得多,額角上顯然有了很多不很清楚的皺紋,嘴脣雖是沉默地帶着微笑,可是比較的蒼白些,和兩年前在我們堂屋裏所看見的劍寒是不同得多了。
“這就是我的老弟,你大概還記得吧?”
大哥把劍寒拉在我的面前這麼介紹着。劍寒就遞過右手來了。想講話,似乎又講不出話似的,嘴脣在顫顫的笑。我也就微笑地把右手伸出去給他握着。半天他才說出一句:
“還記得,還記得。你的那首詩《飄泊》,我已拜讀過,很好很好。”
我知道,我的那首詩又被大哥早抄給他看了;可是我也很高興。看見他那種沉默的樣子,我對於因爲大哥而準備輕視他的成見又減少些了。在腦子裏面搜索了一轉,似乎又沒有什麼話講,逼得我只好敷衍一句:
“哪裏哪裏。”
我們也就丟開手。大哥也就把他拉到隔壁老王他們的房間去介紹去了。
在老王的房裏應酬了幾句之後,大哥又拉他到定下的房間去,幫他招呼着付了車伕錢,接着就向他指點着,訴說着這房間怎樣好:又小巧,光線又充足,怎樣好看書,怎樣好寫字。而且幫他在窗子的左邊打橫把帆布牀拉開,馬上又把鋪蓋卷打開鋪上牀。他叉着手在房間的中央端詳一會,覺得窗子面前缺一張臺子,他又允許他在我們的房間裏分一張臺子,不過他勸他休息,回頭幫他擡過來,於是他就拉着他,把房門小心的關好,到我們的房間裏來了。
這裏我對於劍寒的印象是——不,我講不出來,他似乎很疲倦,左手斜斜地撐在牀上坐着;右手側伸着兩根細而蒼白的尖指頭,放在嘴脣邊,夾着一根香菸默默地吸着,那兩根指尖上已經被煙燻得黑黃黃的了。他吐出一口白煙霧,嘴脣又在顫顫地動着,似乎要向我講話。果然,他的嘴脣顫了幾秒鐘的光景,那蚊子細的聲音終於衝口而出了:
“你的詩,……”
我還沒有答出來,大哥又抓着他的左手搶着說起來了:
“不要忙。我問你,這回你的錢還多不?”他這話是不需要他答的,所以接連着就說下去。“你不懂,你大概,我覺得這南京的東西真貴得要命。你的錢要有計劃的用。我已經幫你計算過,房間五塊,包飯八塊。你首先把這些錢除起來就怎樣用都不要緊;但是也不要亂用。這南京的人情是淺薄得很的。”
他哇啦哇啦的就說下去了。到了末尾還是問他帶了多少錢。
“不多。”劍寒默默地遲疑了一下再說。“幾十塊。”
“那很好,那很好。只要不亂用,夠幾個月的。”
大哥那樣婆婆媽媽的神氣,我真是有點感到不耐煩了。很想走開;不過有一種好奇心理,不,是一種劍寒的那種在某一部分能夠吸引我的態度把我吸住了。
他們兩個又談下去。
談到失業,劍寒就很遲鈍的嘆口氣。他用兩個細的指頭,抽下嘴上含的香菸,就好像經過了滄海變桑田似的感慨着談下去了:
“朋友,一潮水,一潮魚,一個人上臺,又是一個人的勢力。新任一到,就說冗員太多,於是,於是乎裁;裁過後又添一大批新人。我看,我覺得,我以爲,……”
他結結巴巴的說着,又嘆一口氣。
“生活,我覺得生活太沒有保障!”
他補足了那語氣,臉上表現着一種深刻的痛苦。
“傷感什麼呢?詩人!”大哥嘲笑似的說。
我們大家都笑了。
這晚上,劍寒拿出兩塊錢來請我們喝酒。可是大哥不。他反對喝酒。
“你的身體太不好。不能喝酒。我也不想喝酒。你又何必這樣呢。”
不過看電影他是贊成的。他提起《璇宮豔史》的片子就說如何如何的好。而且是有聲的。其實他早幾天就吵着要想辦法去看《璇宮豔史》了。現在當然正是他的好機會。但他還要開玩笑似的說:
“你這鄉巴佬大概沒有看見過有聲電影吧!”
劍寒也並不怎樣笑。我坐在旁邊好久不作聲。現在我可要屙尿去了。可是劍寒無論如何把我拉着。他無論如何要請我一道去。
看了電影回來的時候,已經夜深。但是劍寒又叫着要喝酒。他似乎非常興奮的樣子。大哥也並不怎麼勸,就自告奮勇地在隔壁買了三個罐頭,一瓶白玫瑰。就在劍寒房間裏一個小桌上喝到半夜。自然隔壁的老王們也是被邀入席的。
這一天,劍寒對於我的印象還不壞;可是到了杯盤狼藉,看見他蒼白着一張痛苦的臉子倒上牀去的時候,我還是覺得他是一個弱者。
因爲覺得他是弱者了,凡是他弱的部分都先搶着映入我的眼睛裏來。比如他解網籃,比如拿掃帚掃地,比如拿壺去提開水,我很敏捷地就看見他那十指纖細的一雙手。他掃地像寫大字似的,輕飄飄地在地板上蕩兩下,地上還鋪着一層薄薄的灰塵,然而他已經臉紅筋脹,鼻尖上冒出汗珠子來了。至於提開水,那簡直不是走回來,而是一偏一偏的拖回來的。五根細細的指頭鬆鬆地勾在那壺把上,我擔心他真會跌下來。果然他每次提水回來,總是衣角上蕩上了一些水。一放下壺,就把那勒紅了的手指放在嘴上吹,口裏喊着“要命,要命。”
隨着,我又發現了他一些弱點了。我們在這南京,每天起來除了吃飯之外就沒有事做。太無聊了就大家抄着手談閒天。談夠了就到外邊去走走。現在劍寒是加入了我們這一夥了。可是談天,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旁邊,他對於老王他們那種動手動腳似乎有些看不慣的樣子。這我覺得他太拘謹了。至於說到出去逛逛呢,他是非常興奮的。初到南京來的人,總是喜歡遊覽一點名勝。可是在南京遊覽是不容易的,路途既遠,車錢又貴。每一次出去,劍寒總是疲倦地要坐車。逛不了好些地方,就用去幾塊錢。有一天我們到清涼山去,大家都主張不要坐車,劍寒當然也沒法反對。那天從鼓樓到清涼山,他總是落在後面。他往常一見到山和水,就要暢開胸懷喊一聲“好呀!”的,可是他今天剛剛纔走到山腳,他就嚷着很疲倦,他似乎要說回去了,可是衆人都已在上山,他也沒有辦法。他於是一拐一拐地爬着。大哥是一路和老王他們打打鬧鬧地走着的,至於我卻不顧一切地走我的。我走路常常是要看定一個暫時的目標,這樣走纔不累。今天我早就望着山上的廟子了。我數腳步走去。走到廟門前的時候,我的腳非常的緊張;回過頭坐在廟門前向下面一望,大哥他們已快到了,可是劍寒還在半山坡。一息工夫,大哥他們已到廟門了。大家都嚷着口渴要進廟去喝茶。可是劍寒還在半山頭。大家於是坐着等。可是劍寒也在半山頭坐下了,而且捧着頭。大家都等得着急。最後決定是由大哥去攙他。可是大哥不幹了。他也嚷着腳痛,死眯眯地躺在廟前的草坪上,而且口裏還不高興的說着:
“這個人,真要命!”
老王於是說:
“今天喝茶要他才能夠惠賬的呵!”
可是大哥只顧躺着,甚至於閉起眼睛了。
“他是你的同學呵!”
大哥還是不理。
後來大家是決定我同老李去。走到半山的時候,劍寒依然抱着頭在那兒坐着。我以爲他一定是以爲我們不等他,生氣了。我就去扳動他的頭。他慢慢望了起來。哇!那臉子簡直像死人一般的灰白,嘴脣很烏,臉上正在冒着微微的冷汗。他急忙推着我的手,蚊子聲音似的說:
“不要忙!不要忙!我的耳朵響得要命。”
我們於是站在旁邊等着。非常的擔心。等到他那手捧着的灰白色的耳根漸漸地漸漸地回覆了黃色,他才擡起頭長長地噓出一口氣。無神的眼睛呆板地盯着遠遠的天空,似乎表現出一種對於人生的絕望。
這天我們是不能很好的玩了。下午又是坐了車子回去。
不過劍寒總喜歡喝酒。也許這就是大哥所說的慷慨的地方吧。可是一端着杯子他的牢騷就出來了。我覺得這個人有些糟糕,人才不過二十三四歲,就頹廢到了這種樣子!
同着住了一個多月,我對劍寒所得到的印象就是這樣。不過這個人雖慷慨,但是對於有些小地方又似乎太小。不,不是太小,但是我卻找不出一個適當的形容詞來。比如他請我們喝酒,買來的許多罐頭,他是儘管讓人家吃的,可是有些剩下,縱然是一點點,他也要鄭重地把它收藏起來。因爲天氣熱,常常擺到第二天就臭了。大哥說把它們拿出去丟了吧;可是他說不,太可惜。後來他允許丟的時候,大哥就把所有的罐頭抱着要拿出去,可是他又反對了。他認爲裏面剩下的東西可以挖出來丟出去,那些罐頭筒子留着是有用的。大哥說這值得什麼!他才很可惜似的呆着臉望着大哥丟出去了。
對於這些的觀察,有時候使我能在某一點上和他接近,有時候又使我在某一點上和他離開。這差不多使我對於他的爲人弄得惶惑起來了。後來我在無聊中躺在牀上追究的結果,這根源還是在於我看不起大哥的朋友的緣故。
後來劍寒也窮起來了。他一天除了坐在我們的一夥中聽聽談天,笑笑以外,就一個人默默地坐在他的房間裏面抽着半節的香菸。
至於大哥呢,他熱烈起來的時候,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他縱然是幫你穿衣服都幹;可是一等那時一過,那就要該叫你去幫他穿衣服了。他常常懶懶地躺在樹蔭下的藤椅上,假如他口渴,他知道要使用我是不行的,(我們倆個常常爲着這種事情吵架。)現在他當然是叫劍寒。我一看見劍寒勾着五個細指頭給他提開水進來,臉上用着力的樣子的時候,我只有覺得大哥真太作孽。
有一天,大哥似乎病了的樣子。他依然躺在樹蔭下。他這回是用他“病了”這樣一個辭嚴義正的話來使用我。他說他熱得很,非喝一瓶汽水不可。可是大家都沒有錢,他要叫我到隔壁去賒。隔壁他是賒慣的,可是我不能。我望他一眼就把頭掉開了。可是他從椅子上跳起來了。
“老二!唉,你就這樣……你!”
這時候,劍寒又從外面回來了,他跑過來把大哥勸到藤椅上。大哥既把我沒辦法,還是隻有叫劍寒去。可是劍寒很快就羞紅着一張臉空着一雙手回來了。他口吃吃地說道:
“他——不——賒。”
說完,又默默地坐在階沿上了。
大哥有時候對我也是很好的。比如從前我們考軍官學校的時候,因爲我有一個祕書同學可以給我們寫介紹信,他曾經很溫和的喊過我幾聲“弟弟”的。可是那期間並不久,很快的就過去了。這樣子,倒不是特別對我是這樣;所以我早就知道他對劍寒的時間也不會久的。
有一天,我從外面回來,老遠就看見天井裏面老王老李老張他們坐在那兒望着一個方向笑。大哥是依然躺在藤椅上的,迷迷地半睜着他那微笑的眼睛。我又知道他們在搗什麼鬼了。一走進天井,我就看見劍寒一個人在那兒擡着一張臺子向着他自己的房間送。劍寒是早就說他要寫字,可是沒有臺子。大哥雖是答應把我們房裏的臺子分一個給他,可是說是說,卻沒有就擡。
今天他就自己動手了。他彎着背,勾着那纖細指頭的手把臺子向門裏送。可是門比臺子大不了好多,臺子就在門口陷着,於是就只聽見臺子左左右右地撞得門碰嗵碰嗵的響聲。他鼓着勁,臉都漲得通紅了。臺子陷得太緊,他不知怎麼地一拉,自己就是一突坐,呆笨地跌在階沿上了。
“哈哈哈……”老王他們的笑聲。
“哈哈哈……”大哥的笑聲。
我實在看得太不過意了。哼,他們還笑呢!我於是快跑過去,先把他拉起來,問他跌着哪兒沒有。他勉強地紅着臉說:
“沒有。”
自己也悽然地笑了。
“我幫你來。你看……”我的意思是說你看我的身體比你的好得多。我鼓動着兩手的筋肉抓着臺子很小心地就向門裏送。不當心,臺子一偏,我的手指也在門上夾一下。
“痛不痛?”劍寒很不過意似的問。
“不痛。”我堅決地忍着痛答了他。這回是一下就把臺子送進去了。我雖是有點喘氣,可是我裝着,勉強着和緩着呼吸。
“哈哈!你的身體很不錯。”
劍寒這麼羨慕似的稱讚一句,但是馬上就收了笑容,現出一種非常痛苦而悲哀的表情來了。他嘆一口氣,握着我的手。手很熱。他那默默無言的眼珠子周圍,潤溼着瑩瑩欲出的一種感激似的淚水。嘴脣在顫動,但是似乎又講不出話。我很爲他這神情感動了。緊緊地握着手。感覺到一種從來沒有的親暱的快活。我在這裏找着我們的共通之點了。那,那就是沉默。
“我們到公園玩去好嗎?”
他放開手,請求似的說。
“好。”我也熱情地答應了他。
從此以後,我們倆親近起來了。有一回,在鼓樓公園裏面,我們兩個對着八角亭坐在一條長椅上。大家都默默無言地望着旁邊的一排灰楊樹上的麻雀嘰嘰地叫着飛着。太陽光透過樹葉好像金錢似的灑在我們的身上和地面。微風吹來,那些金錢似的影子就在地上動起來了,弄得我幾乎眼花繚亂。在這種幽靜的景色中,我們的胸懷都爲之開暢,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又說不出來。“你們兩兄弟爲什麼常常吵架?”還是劍寒首先突破這沉默。“哼!”我不知道要怎麼說纔是。可是劍寒也並不就追問。接着就很悽然地說起來了:“唉!我這身體……”他這淒涼的話聲,要使我尖着耳朵才能聽得見。他馬上又天真地注視着我的眼睛笑道:“我的聲音太小了吧?”“不,不要緊。”我熱烈地安慰了他。
“我很痛苦。”那時他說。“我覺得這些都是舊教育把我害了!比如我講話的聲音,比如我的身體,我一想起自己就感覺着非常的痛苦。
“記得我從前在家裏——我們家裏的教育真糟糕呵!我的父親是嚴厲的。我們在家裏講話是不敢大聲的。就是我的父親見着長輩也是小聲小氣的。小孩子的時候,我們如果大聲的笑,他是會罵的,有時候甚至於打。記得有一回我們家裏有客,我在樓上同幾個小孩子玩,不知不覺地就大聲叫起來了。可是我的父親板着臉走來就是給我一耳光,口裏罵道:‘有客來叫你去倒茶,你要躲在這裏鬧!’
“這一耳光可把我打哭了。可是父親還吼着:
“‘不準哭!’
“好,不準哭。照我的經驗,我也知道如果再哭準又要挨的。我於是摸着我痛辣辣的臉,望着那些小朋友們很捨不得地下樓泡茶去了。可是我帶着淚珠把茶送去的時候,有個客問我:
“‘壽年,你捱打了嗎?’
“我聽見他這一句同情似的聲音,我幾乎要哭出來了。
“‘哭喪着臉做什麼,還欠挨?’父親說。
“我只好抹乾自己的眼淚。可是我是小孩子卻裝不出笑容。父親於是指着每個客人叫我叫伯伯,叫爸爸。最後有一個穿土布衣服的老頭子,他要我叫爺爺。我那時候想,他哪裏配當我的爺爺呢?我的父親比他穿得好得多啦。我埋着頭。可是父親羞紅着臉又吼了。我只得硬着嗓子叫了聲‘爺爺’。可是不行。要規規矩矩的叫,自然後來是規規矩矩的叫了才完事。後來一打聽才知道那老頭子是一個‘土老肥’。我們那裏說‘土老肥’,就是在鄉里很有田地而不講究的人的意思。
“不但父親,就是母親也很嚴厲的,動不動就要扭着耳朵在家神面前‘跪土地’,打屁股。你看這就是我們的家庭教育,這教育就是要笑臉把你打成哭臉,哭臉又要把你打成笑臉。其實我們小孩子的時候又何嘗不是活潑潑的呢?我現在一看見人家很活潑,我就非常的痛苦;我是已經活潑不來了!”
劍寒講着這些,使我感覺着興奮。他那些話好像鏡子一般把我小孩子時候的形象都照了出來。我的心裏也衝動着很想講個痛快。可是劍寒又說下去了:
“不但這樣,”他興奮地呆板地一面想着,好像他的話已經被壓抑了很久,這時要在這熱情中一齊把它爆發出來似的。“我們讀書,父親是要找很嚴格的學校的。他常常向我們講:‘不打不成人,打了就是做官人。’那時候我看見一些比我們有錢的人家的子弟,家庭教育並不怎樣嚴格,我是多麼的羨慕呵!
“我從前住的高小是一個教會學校。我的父親爲什麼不把我送到縣立小學去呢?自然這是有道理的!因爲教會學校的美國校長是非常的嚴厲;其實父親他們哪裏知道那嚴厲是對付殖民地奴隸的方法!還有個原因就是教會學校的學費少,而且裏面的教員大多是前清的舉人拔貢之流,我父親是不高興縣立小學那些新派教員的。你看這學校怎麼嚴厲法?比如我有一次在上聖經課的時候,因爲疲倦了打一個呵欠。可是洋校長走過來了,抓着我的頭就在柱頭上碰,一面說着:
“‘你—爲—什—麼—不—聽—我—的—話!’
“這就是嚴格!然而父親很高興。只要我呆笨地站在人面前,人家誇我一句:‘這孩子少年老成。’父親就要很誇耀似的笑了。他們是要把我們教育成合於他們的心意的。”
劍寒講到這裏,我那小孩時候的故事真有些忍不住了。不知道怎麼我們過去的情形如此相象呵!我的嘴才一動;但是——
“不忙,”劍寒把手向我一擋又說下去。“我父親死了以後,我就造成這樣的人了!現在我別的沒有學着什麼;就是學着一副要求別人憐憫的‘人格’!現在找事做真艱難,失業的人既多,爭飯碗也就更加厲害;可是要能夠爭着飯碗的,就非是當道的舅子老表不可,然而我是非找事不行的。可是我又沒有這樣的親戚。可是居然也能夠找着,我仔細想起來,那也不過是人家以爲我是‘少年老成’罷了!我是在以‘少年老成’的‘人格’去要求人家的‘憐憫’呵!說得壞一點,這叫‘拍賣人格’!因爲我是能夠那樣在人家的面前端端正正的站着的!這我實在很痛苦!我的身體也就在這些痛苦中毀了!
“我失業幾回了。一年就失過三回業!生活是這樣沒保障呵!我每次想起我因爲人家對我的‘人格’的憐憫而來的職業是那樣很快的就失去,我真不想再活下去。朋友,我們在吃飯,是拿着所謂‘人格’去換來的!我有時端着飯就想到,我是在吃人家的憐憫,我是在吃我自己的靈魂!我很痛苦!”
劍寒說到最後的一句忽然把手那麼揚一下就停止了。瑩瑩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他的臉上在起着痙攣,他墮入痛苦的深淵裏面了。可是他的眼珠還是不動地望着我的眼珠,動着一種從來沒有的幼稚的光,我那種同情的熱流也在我的身上膨脹起來了。他是這樣誠實而坦白的人呢,他把他的靈魂剖在我的面前了!我感着了從來沒有的暢快。可是我那種被他引起來的幼年時候的生活經驗到現在是忍不住了。
“朋友!”我說,“我看你太痛苦了。你的身體很不好的!”
停一會,我又再說:
“我可不像你那樣。我們小孩時的情形是差不多的。你不是以爲我們兩兄弟常常吵架而奇怪麼?其實這中間也是有個原因。本來在我大哥之前還有一個大哥的,可是四歲就死了。祖母很傷心,常常罵我父親管教兒子太厲害。後來有了大哥,祖母就非常護短。比如有時候偷了父親的錢,父親要打;可是祖母就把大哥搶在懷裏說:
“‘這是我的孫兒,你不能打。你要打等我死了再由你們打好了。要不然你就來打我。’
“父親也沒有辦法。後來凡是祖母聽見母親說大哥又偷了錢,祖母就悄悄地把自己的‘私房’錢拿一些去還在大哥偷過錢的那裏,並且甚至於催着母親去看,說他們冤枉了大哥。後來祖母死了,父親還是要打的。然而他捱打卻要我去陪,這使我很不服氣。有回他偷了錢出去打牌,被父親查着抓在堂屋裏來打。我忍不住笑了。可是父親馬上也把我抓去跪在一起。挨的打是一樣多。我想這幹我屁事,我於是常常非常的討厭大哥。
“他在家裏的享受是比我闊氣的。他穿舊了的衣服才改給我穿,他玩爛了的玩具纔給我玩。我有時候闖了禍捱打卻只是我一個人挨。有時他還要抓着我的頭髮要我叫他大哥。我死命也不叫。我是有這麼一個脾氣的。於是我們打了,然而結果又是我一個人捱打。說我不該打大哥。我是在這樣的生活裏面長出來的呵!
“我的性情非常的倔強,不像他。比如有一回他偷了母親的金戒子去賣了。母親非常的傷心。雖是後來他跪在母親面前求了饒,但是後來還是偷。我呢,我可不同。我從來都是沒有享受過什麼的。有天別人剛剛送我一枝鉛筆,我在紙上畫,可是大哥來一把搶去了。我想,你闊,你玩你的東西;但是這是‘我的’。我非常的氣忿。我跳起來剛剛罵一句;可是父親卻用皮鞭子打我了!我恨極,摸着我頭上的傷痕就一聲也不哭地躲在房門角落站半天。母親來叫我吃飯,我也不去吃。整整的站半天呵!母親說:‘這孩子的性情太硬了!’後來父親跑來很柔和的勸我纔去吃晚飯。
“真的,我同我的大哥太不同了。就是後來住學校也是這樣。他住的學校總是闊氣些,而我卻是蹩腳的。我在這些生活中養成了我這種觀念:我什麼東西也沒有,我就什麼都瞧不起。我覺得我的生活並不要怎麼高,我不過一天吃兩頓飯,穿一件衣服,有一個不漏雨的地方睡覺就夠了,我用不着卑躬屈節地去求人。我從來是不願意去求人的……”
“對咯!對咯!”
劍寒忽然興奮的叫起來了,一把抓着我的手錶現着非常親密的樣子,接着說下去:
“我有時也這樣的想着。可是我不會說話,總找不到適當的方法表現出來。現在被你這一句說着了。”
望着他那熱烈的眼睛,我於是很自得地說下去:
“呃,就是這樣,這就是我的哲學。可是奇怪,我窮,我不求人,但是我遇着的朋友們都對我好。比如老王那幾個傢伙,有時候要到街上去吃東西總要拉我去,但是卻避着大哥。我是並沒有什麼的,可是他們偏要找我,這倒使我很奇怪。”
“那也許是他們以爲你將來一定有辦法的吧,你是那樣值得人可愛的呵!”
“我有屁辦法。我不過有一個同學在這裏當祕書;但是我不高興和他們這些官兒們來往的。”
“那,也許他們就以爲你有一個祕書同學呵!”劍寒玩笑似的說。接着他又皺起眉頭。“我也有一個老師在這裏當科長。他看見我就叫我到他那兒去坐。去坐什麼呢?那真是苦事呵!大家對坐着沒有話講,多無聊的!可是也奇怪,在我們同學中,他是隻有對我特別好。我想,也許這也是因爲我有着這麼個‘少年老成’的‘人格’吧?我很痛苦!原來我無論求人不求人,都在別人的憐憫中生活着的!這種‘人格’算什麼東西!我最近又窮了,我對我的生活自己也打算過。求人,我實在不願幹;但是像我們這樣肩不能挑,背不能馱的所謂知識分子,是很悲哀的呵!
“我有一個朋友在蘇州。這人的思想倒是滿好的。他也很窮,據他說他在那兒一面找新興的書籍來看,一面就是幫人家抄寫一點《金剛經》,過大餅油條的生活。他一天抄一本,除了一毛錢的硃砂本錢而外,可以賺兩毛錢,一天就過去了。這種生活倒是馬馬虎虎可以應付的。首先,第一就是不求人。我有時也想去幹他媽一下呢。我常常在消極想自殺的時候,我馬上總是又這樣的想到:不行,我不能就這樣死。我還想認清一下這社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哈哈!你們在這裏嗎?”
我同劍寒吃了一驚,樹子上的麻雀都嘰嘰嘰地飛起來了。我們從聲音來的方向望過去,就看見老王他們三個從八角亭那邊嬉皮笑臉地走過來了。
“喂,你的哥哥找你好半天了。你們家裏來了一封掛號信。大概是錢。他找你拿圖章。”
老王這麼說着,我的心裏也很高興。今天我實在太高興了,倒不是因爲來了錢,而是覺得我今天認識了一個朋友。我今天才找尋到人類的同情了!我們真是忘了一切,從太陽偏斜談到太陽落下去。現在是晚霧已經從地面上籠罩起來了。我同劍寒兩個離開了老王他們,一步步合拍地在涼涼的霧罩當中走着。在四圍草蟲亂叫的聲中,我們輕輕地踏着草地,很清楚地聽見各人和緩的呼吸。我們緊張。我們愉快。我們像一對初戀的情侶。
自從那天在公園談了以後,我和劍寒是更加親密了。他很窮,拿了些衣服去當了。我呢,雖是我家裏匯了五十塊錢來,可是我只在大哥那兒拿着了五塊錢。大哥從來是這樣的。每回家裏匯錢來總是匯在他的手上。每回他總是用去大多數。而我是要兩塊三塊地向他要。這使我非常的不高興。他最近是和劍寒弄得不好起來了。他常常說劍寒到處吐痰,房間又弄得亂七八糟,到處都丟得是字紙。但是劍寒呢,每天除了和我在公園散散步之外,就一個人坐在房裏的帆布牀上抽着半節香菸。
大哥有了錢的時候,又吼着要看電影了。可是他並不直接請哪個,只是張着大嘴巴隨便喊:
“走呀!走去看電影呀!”
老王那幾個傢伙當然是九回打鬧,十回都有份的。他們在這南京想升官發財已經好久了。但是到現在大家都還沒有找着路子。於是乎大家都在那裏窮愁抑鬱,唉聲嘆氣的,唱着生不逢時,不遇知己的高調,在這兒用着家裏的地租錢作寓公。假使是真的有一個文王到這鼓樓街的宿舍來訪的話,他們會誰都覺得自己是太公的。現在是窮愁得太久了,那種住過幾年學校的書生面目也撕了下來,現出一副涎嘴涎臉的原形來了。現在一聽見大哥在天井一呼,大家便抓着從三山街買來的廉價舊西服就向自己的房外蜂擁而出。本來我有點不高興同大哥一道去的;可是那是家裏匯來的錢,我爲什麼不去呢?我於是跑進劍寒的房間,要他一道去。但是他還遲疑地坐在牀上。我於是拉着他的手說一聲:
“去吧。”
他也就閃着微笑,站起來,一道去了。
大哥不但是看電影是這樣,就是去逛玄武湖也是這樣,只是張高着大嘴巴隨便喊。他有錢的期間,幾乎是權威者是龍頭似的氣概。
我覺得我近來受了劍寒的影響不小。我佩服他能夠從他自己的痛苦中檢查自己的那些弱點,這更加強我不求人的勇氣。我覺得只有這樣纔是值得生活的。像老王們的那種一天到晚只曉得吃,打,鬧,玩,睡覺,拉尿,追逐女人,那真是不該列入人類的數裏的了。
因爲劍寒所講給我的那些生活經驗,使我也能夠自己隨時客觀地觀察自己。我倒覺得這是很有趣的。我又認識了我自己。不但這樣,現在我是更加冷靜,知道能夠客觀地觀察旁人了。在玄武湖的時候,我看見劉老闆的談話和劍寒的談話恰恰成了一個反比。我看見了農民強壯的體格和舉止的隨便,說話的聲音無所顧忌地真要把人的耳朵驚聾;然而劍寒卻恰恰相反;他拘謹,他衰弱,他說話的聲音像蚊子。不但這樣呵,其實我同大哥同老王們的聲音又何嘗比得這個劉老闆一類的人呢?體格當然談不上了!我這裏才真切地覺得劍寒和我和大哥們這一類人才是值得悲哀的。我詛咒那些害死人的教育!現在我不對劍寒輕視了。實在說,我們這一類人都是弱者!
大哥的錢,也很快的就用完了。大家於是又鬧窮,又抱衣服進當鋪。
劍寒是越痛苦了。咳嗽更加厲害。痰也更加多。臉色也更青了。要吃點藥也沒有錢。大家都勸他吃點魚肝油。他苦笑。他說沒有錢怎麼吃法呢。大家又閉着嘴了。他說:
“人家一年到頭是衣食住行樂,而我一年到頭是衣食住行藥,‘藥’這個東西是佔我生活中的一大部分呵!”
說完,又只有苦笑。
他家裏來信了,但是拆開來卻是說因爲窮沒有錢匯,這實在使他大失所望。病越厲害是非吃藥不行了。最後的決定,他說還是隻好去找老師借幾個錢。不過他要我一道去。好!我就一道去。
到了他科長老師這裏,聽差跑來把我們接待着,說科長叫等一等,我們兩個於是默默無言地坐在一個掛滿古字古畫的客廳裏。兩杯濃濃的香茶在我們旁邊的洋茶几上冒煙。房間很清靜。只聽見的打的打的鐘擺聲。靠窗的鋪了外國花布的臺子上,擺着一尊古銅佛,佛面前是一個寶色的小香爐。爐旁邊是一些外國字的洋裝書和一些宋版本的線裝書。桌旁邊是一個大沙發,沙發旁邊是衣架,衣架旁邊是一隻篆字的“禪房花木深”的下聯,再從那四隻梅蘭菊竹的畫屏望過去,當然是上聯“曲徑通幽處”了。從對聯下來望着從窗上映進來的動盪着的斜陽樹影,並且同時聽見窗外嘰嘰的麻雀聲音,真是令人像坐在清涼山的禪房裏面似的。如果有清磬一聲,定會使得這房間更加肅然的。我的眼睛差不多望疲倦了,但還是隻聽見鐘擺很清楚的的打的打聲。這位科長老師還不來。
劍寒在打呵欠了。他本來是直直地坐着的,這一個呵欠使他把背駝起來了。太無聊,我於是再看,默唸完了一副“夫天地者”的字屏,才聽見後面櫜櫜的皮鞋聲,我知道是他的老師來了。門一開,就看見一個穿着翻領綢襯衫和白譁嘰西裝褲的人走進來。嘴上是有八字鬍的。我們於是乎站起。我們於是乎介紹。我們於是乎點頭。我們於是乎坐下。這幾個動作倒是很自然的。可是既坐下,大家就只是你望我我望你地塑菩薩。我望着老師,恰恰碰着老師的眼睛,老師就把眼睛掉開望到劍寒的眼睛去了,劍寒被這一碰,可又把眼睛掉過來,我們兩個的眼睛於是乎又碰着了;但是同時碰着同時也就拉開,於是我們的眼睛都又碰着老師的眼睛。於是大家就低頭。清楚的鐘擺的打的打聲又撞進耳朵來了。
我再看劍寒一眼,見他已經鎮靜,嘴脣在動,我知道他要說話了。話還沒有說出來,耳根子先就紅透。快紅到臉上的時候,聲音才細細的爆了出來:
“老師近來忙吧?”
我又望着老師。老師很自然地端着濃濃的茶,讓痰從喉裏呼出吐到痰盂裏,才喝一口,才微笑地吐出一句比較宏亮的一聲:
“呃,還是那樣。”
大家於是又沉默。又聽見鐘擺的的打的打聲。我又望着劍寒。這回我是看見他似乎要振作一下的樣子,把駝着的背慢慢直起來,嘴脣又在開始顫動了。動着動着,剛剛纔白了過去的耳根又開始紅了起來。又紅到臉上,又不自然的紅出細細的聲音:
“今天比較風涼些了?”
我看見他的臉上馬上就起着一種痙攣。我於是又望着老師去。
“呃,秋天要來了。”
老師又吐出這樣一句很自然的聲音,算是答覆,可是他也經不住眼睛對眼睛,現在他是從劍寒的眼睛經過我的眼睛再移到臺子上古銅佛的眼睛去了。
馬上我又聽見鐘擺的打的打的聲音。我是着急起來了。很希望他馬上把所要說的馬上說完,馬上就走。真是!這樣比在阿毗地獄受苦刑還難受。我真是後悔我不該同他來。我再望着劍寒,恰恰和他的眼睛碰着。我於是比嘴,他也默默地點頭。但是我看見他把眼睛掉開的時候,那臉上的肌肉更加痛苦地痙攣起來了。我想他一定要開始說到本題了。我又看着他的耳根紅,又看着他的臉紅,又看着他的嘴動;然而——
“師母最近的病好些了吧?”
糟糕!他在腦子裏搜索了這大半天,僅是搜到這麼一句!我覺得這實在是痛苦於無地了。我覺得我們這類人實在是糟糕到極點了。我覺得劍寒真是太矛盾了。我聽見窗外的麻雀嘰嘰聲,應和着窗內的鐘擺的打聲,簡直是在惡意地對着我們嘲諷。我的臉上也痙攣起來。想起了自己,我也才覺得我的身體也是直直地挺着的,糟糕呵!我很氣忿。我趕快就把我自己的背駝着。
劍寒又紅着耳根紅着臉在說話了。轉了許多彎;從失業的問題再談到農村破產的問題;從農村的破產問題再談到故鄉在打仗的問題;從故鄉打仗的問題再談到家裏來信說正在匯錢來了的問題;從家裏匯錢的問題再談到目前肺病的問題;又從肺病的問題再談到借錢借不到的問題;又從借錢借不到的問題才談到打算找老師借錢的本題;然而說到這本題的時候,嘴脣又痙攣幾次,耳根又紅幾次,話又修正幾次,補充幾次,最後才下了結論:
“學生!學生家裏的匯款一到,馬上就給老師送來。”
說話,臉再痙攣,眼睛從老師的臉上俯下地去,將駝的背又把它伸直。
“你目前大概需要多少錢呢?”
老師隨便的問着,喝一口濃茶,右手就伸着兩根白白的指頭扭着八字鬍的尾巴。
劍寒又囁嚅起來了。我看見他的樣子似乎在計算。囁嚅之後便吐出這幾個艱難的字:
“五——塊——錢——。”
我的媽!恰恰是在這個房間裏面,我真要喊一聲“阿彌陀佛”了。如果再不說完,我簡直逼出一身大汗。的確,劍寒在用一個很髒的手巾在擦鼻子了。我看見老師很遲疑地摸着西裝褲袋子,我很替劍寒擔心着會遭拒絕;如果拒絕了,受了這半天的苦刑,那才真丟臉。可是要是我,這樣的錢拿它來幹嗎!
我又聽見鐘擺的打的打的聲音,不知道老師在計算些什麼。忽然他的嘴嘻開了,手從袋子裏面伸出來了,兩張鈔票也遞過來了。
“五塊恐怕不夠吧。這,你拿十塊去。”
這倒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劍寒端正地站起來,向着老師來的方向搶入一步,右手接着,左手隨着也虛伸一下,算是雙手。
於是我們便尾着高吭的呼痰聲被送出大門來了。我們點頭。我們向後轉。我們開步走。但是——
“喂喂!”
一聽見老師兩“喂”,我們又再向後轉。這回是很客氣地向我說的:
“這位先生,也請常來玩玩。”
“阿彌陀佛!”我心裏這樣想着,也逼着敷衍了幾句。然後又點頭。又向後轉。又纔開步走。忽然劍寒的眼眶要迸出淚水來了,顫聲地吼着,就把兩張鈔票拋到地下,用腳踏着,很痛苦的說道:
“你,我的靈魂又被你出賣了!”
我真是懷疑劍寒瘋了。我向他講:
“算了吧。鈔票的本身是沒有罪過的呵!”
他慘笑。臉像死灰色。我知道他太痛苦了。
不久,劍寒就被他的科長老師介紹到外縣去當司書去了,老王呢,因爲窮得沒有“辦法”,沒有錢償還房租和包飯錢,卷着一個小小的鋪蓋卷偷走了。剩下的就是我同大哥同老張老李;但是另外又添來一批新失業的小職員。談起來是同鄉,大家都又混熟了。但是我們還是沒有錢。
秋天來了。雖是這南京很熱,但是下了一場雨,樹上在開始落下第一片黃葉子的時候,涼意就增加起來了。晚上蓋着一牀薄薄的被子已經覺得很冷,就是單穿一件襯衫在街上跑已經是很笑話了。“熱天的漢子好充”,尤其是我們窮人,在毒辣的太陽光下穿着一條白帆布西裝褲和一件白充府綢襯衫光着新剪的頭在街上走來走去,人家未始不叫一聲“闊”的。可是冷起來了,這樣子可不行。但是夾衣冬衣都在當鋪裏,怎麼辦?沒有辦法呵!煙也戒了。一個銅板的水也不泡了。包飯鋪也來催過幾次了。大哥於是不得了地跳起來了:
“非想辦法不可了!”
本來從前的目標是提得很高,非軍官學校不考的,可是現在是非“忍痛”降低身份去考教導隊不可了。然而去碰了一下的結果,依然碰了一鼻子的灰,垂頭喪氣地揹着一雙空手又回來了。他這一回回來,就更加暴躁,發脾氣,打東西,一個墨水瓶就給他譁啷一聲從窗裏甩到天井的石板上碰破了,並且還張着大嘴巴詛咒着:
“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一翻身倒上牀,蒙着被睡了。
“打你的,幹我屁事!”我這麼坐在風涼的樹下想。
大哥,他們都對他不很好。有時喝酒,仍然避着他,但是卻請我去。不但是老李老張,就是新來的那幾個也都這樣。我一坐下,他們就你一句我一句的說大哥如何如何的不好。有的說他跑進房間來不問青紅皁白就喝我們的咖啡茶,有的說他又在我們的枕頭下不由分說就把褲帶拿走了。大家於是把他的壞處全都儘量說出來了。甚至於說到他有錢的時候如何如何的糟糕。最後就決定地下了結論:
“他有錢的時候,不是在請我們,簡直是在玩弄我們!”
於是大哥就在衆人的口裏成了罪大惡極,槍斃無赦的人物了。至於老李說到大哥的糟處,簡直捏着了鼻子,啊呀啊呀,甚至於要嘔吐出來的樣子了。
最後,老張端着杯子向我來了:
“朋友,乾一杯。”
我默默地端着杯子,我沒有想到我應不應該乾一杯;可是終於幹了。老張於是很興奮的說:
“你哥子是對的。我常常覺得對你總有一種,一種,一種,我不曉得要怎樣說纔好。你有點那個,有點,有點,有點什麼的什麼呢。那個,我以爲,我覺得你的大哥完全和你相反。你的大哥那天生氣的說你:‘他,充什麼清高呀!我看他不吃飯纔是好漢!’他說他叫你去找朋友都不肯去……”
他還要說下去,我可聽不下去了。我平時本來是很鎮靜的,老王還說我可怕,喜怒不形於色;可是現在我剛剛喝下去的一杯酒,在從肚子裏涌上來了,辣辣地,很難過。但是我依然鎮靜着,不願意在別人的面前暴露我的弱點。
可是大哥提着一瓶白玫瑰笑笑的張着大嘴巴嚷着進來了:
“媽的,喝酒都不請老子喝!”
一下,就向着老李一擠,站在對面向我白一下眼睛。他這麼一來,我的氣更涌上來了。但是我不知道走的好還是不走的好。
大哥又從袋子裏掏出兩毛錢來了:
“老李,你去切兩毛錢的牛肉來我們大家吃。”
“媽的,你有錢!還老子的一塊錢來。”
“我就是這兩毛錢,剛剛是在老趙的牌桌上抓來的。”
“酒呢?”
“隔壁賒的。”
“媽的,沒有錢都要賒來喝。”
“哼哼,‘今朝有酒今朝醉!’來,乾一杯!”
他的眼睛又白我一下。我是忍不住了。站起來就走。
“不吃麼?”大哥說。
但是我已一頭向天井衝出來了。但是馬上就聽見大哥忿忿地重重地從門裏擲出來一聲:
“不吃算雞巴!”
我頭昏。腦門上像火在燒。不知怎麼樣,我已在公園裏的八角亭前坐下了。涼風掃着枯葉向我的面前飄來,使我的熱熱的頭腦和熱熱的兩頰清涼了好些。好些時候,我摸着我空空的袋子,漸漸才發現我自己的弱點了。是的,大哥說的那個話自然是可惡;可是我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呢?老張稱讚我,稱讚些什麼呢!是呵,人家在這樣對我好,不也是和劍寒說的‘自己製造一種所謂人格,去邀人家的憐憫’麼?從前劍寒去會他老師的時候,我是多麼地覺得他矛盾;可是我呢?我不也是在被人家憐憫着的麼?我不也是在吃着自己的靈魂的麼?我真不知道要怎麼是好!
枯葉捲過去一陣,微雨又飄下來了;可是等到頭都淋溼了我才知道。
但是生活是更加逼迫得不得了了,連最後的一部《辭源》也賣出去了。沒有法子想,我還是隻得去找我的那個祕書同學去。要生活總得要生活下去的。我借了一件老李的舊西裝穿着去了。到了傳達室麻煩了半天,才把會客單子寫好。寫好單子之後,傳達說等一息;好,等一息。等一息之後,我就被帶進一間會客室裏去了。傳達又說等一息;好,又等一息。一息一息的過去之後,還不見來,我真是有些焦躁了。劍寒會老師的那幅景象又呈現在我的面前,我感着了非常的惶悚,我感着了非常的慚愧,我才後悔我不該來。聽見門外邊的腳步在響,我以爲總該來了;可是是一個勤務兵驕傲地走過去,我神經過敏地好像看見他伸一下舌頭似的。我更加侷促起來,肚裏面這樣罵着:“你媽的!”
我於是再等,看見一條黃洋狗從門邊跑過向裏去,又看見一條灰洋狗從門邊跑過向外出,我真是覺得時間是太久了。但是我向壁鐘一瞧,離我進來的時候不過才兩分鐘,然而我已覺得是兩點鐘了。我於是又耐心的等着。老遠又聽見腳步聲,我以爲該來了。慢慢地一步跟一步地沉重地走來了。我心裏很慌亂,那一步一步的聲音簡直是一下重一下的踏在我心上。我有點惘然了。腳步快要到門邊了,我的心裏就一跳,一看,卻原來又是一個職員走過去。我又詛咒着:“你媽的,給老子開什麼玩笑!”
我於是又等着。我想,這時候,他一定在辦完一件公文了,一定在插筆了,一定在放公文到黑皮包裏了,一定在喊倒茶了,一定在漱口了,一定在吐痰了,一定在看我的會客單了,一定在開“尊腿”了,一定咳咳嗽嗽的出來了。一進來,一定是:“哈囉!好久不見了。身體好吧?”於是我們就握手。
一個勤務兵又慌慌張張地跑出來,馬上就驚醒了我的幻想。
這時我看鐘,已經過五分了。我真是後悔我不該來。我想,他媽的,走吧!我焦急得站了起來,衝着門就要跑出去。可是我在門邊又耐心的站着,覺得既來了,又何必這樣?我又退回去。我這回是數着壁上的鐘:一二三四五……媽的,這半天才走二十秒!我於是想看看字畫混混。可是沒有。只有一張孤零零的中山像在那當中,除此只有一些沙發,椅子和花瓶之類。難道去鑑賞花瓶麼?可是我又不會考古董。在現在肚子餓得這樣,哪裏還有那些閒心!我再向門外望出去,聽聽有沒有聲音;可是靜靜的,還不來!
我實在忍耐不住了。我非走不可。我向着門走去。可是在門口我就和一個人碰一個照面,是一個穿緞馬褂的傢伙。不認識。走我的。
“喂,你是不是會祕書的?”
我掉過頭,看見他手裏拿着的就是我寫的那張會客單。我一怔的站着了。媽的,搭什麼架子!哼,同學!我這麼在肚子裏面罵着,不高興的走回原位去。
穿馬褂的這位傢伙緩緩地尖着十個長指甲的指頭把那張會客單鋪在茶几上。才咳嗽,才吐痰,才問我:
“你先生是祕書的同學吧?”
“是的。”我答。
“他說你最近很窮困吧?”
“是的。”我答。
“他說——”
“是的。”他還沒有說完,我就已經答出來了。
他見我這樣的硬,也有些氣忿了:
“先生,你要想到,你是來會客的!”
“是的。”我答。
“但是你先生何必生氣呢?”
“是的。我是來會客的。我不是來討飯的!”
“你才豈有此理!”
“要你才豈有此理!”
我站起來抓起我借來的帽子衝着就走。
“他媽的!”接着就聽見會客單紙撕碎的聲音。
我回過頭望着他那兇惡的眼睛,但是沒有辦法。
“他媽的!”我也這麼報復一句,三步兩步的就衝出來了。離開了衙門,我還回過頭來向裏面罵一句:
“他媽的!”
忿忿的走回來,我才又感覺到我是多麼的可鄙!
我決心要離開這南京了,到修理汽車的朋友羅蓮那兒去。
在羅蓮那兒住了幾天,我又感覺到一些快活。他從前也是和我們在南京同住過的。他現在是修理汽車的工人了。他比我對於社會的認識清楚得許多。我又才覺到我的淺薄。可是我在他那兒還是弄不來,這樣生活下去也不是辦法。恰恰在這時候,有一個營部招考司書,一百個人赴考,我居然一個人考上。住了兩個月我又隨着部隊開到南京來了。當我才考上司書的時候,又得到劍寒的來信,說他又失業到南京來了。住的地方依然是鼓樓街的那個房間。
到南京的這一天,很冷,下着雪,但是我馬上就跑去看他。附近的街道都很冷落,大哥從前賒東西的那間店子也倒閉了。我從堆滿雪的天井走進去。第一個搶進眼裏來的,是這宿舍荒涼的景象。階沿下的那株在熱天可以乘涼的樹,現在是已經黃葉落盡,乾枯的椏枝上堆滿了白色的雪花;樹子顯得很瘦了!
這時候,大哥已考進軍官學校,老李老張們也走了,就是那後來的幾個同鄉也不知分散到哪兒去了!許多屋子都空空,木板牀翻在地上,臺子上鋪滿灰塵,許多老鼠屎和爛字紙更是堆滿一地了!雖是有幾個房間裏因爲聽見我的腳步聲而探出來了幾個頭,可是都是生面孔,很快就縮進去了!這社會真是不斷地在變,而且變得非常之速!我這時才親切地感着一種“天涯零落”,“桑滄幾度”之慨!
走到劍寒的門外邊,我怕弄錯,帶着雪花從窗洞望進去,就看見孤零零的劍寒依然沉默默地坐在帆布牀邊,兩隻呆笨的眼睛像思索什麼似的望着那灰暗的角落。屋裏依然很簡單:一張臺子,一個小凳,一個網籃,而他的那個皮箱子卻不見了!地下多着的仍然是一些字紙和口痰。
我推開門進去,他吃了一驚,呆呆的望了我幾秒鐘,才驚喜地伸出他的手來:
“你來了麼?”
我們握着手。我覺得他的手冰凍似的冷,簡直是一把枯骨頭。我真是爲他打一個寒噤。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他又這麼說着。
“你不冷麼?”我說。
“有什麼辦法!”
他又很悽然了。這時我才把他看清楚:他的頭髮很長,鬍子也很長,臉皮長進去,骨頭長出來,眼睛似乎大些了,嘴脣是很乾癟的。臉上因爲汗毛很長,更顯得蒼白,身上穿着一件如果當還可以值得幾塊錢的舊大衣,大衣下面的西裝褲還是半新的,可是皮鞋已經很破了。
我們於是坐下來談談我們近來的事。
他說起他的箱子賣了還不怎麼;可是一說到他的老師也失業回家去了,似乎不勝慨然。他目前最嚴重的問題就是房租同夥食。包飯鋪的錢是少不了的,已經催過一次了。衣服已經當了好些,目前唯一的希望就是看家裏能不能寄幾塊錢來。可是家鄉又在打仗,這倒是十分擔心的。這回的戰爭比從前更厲害:有飛機,有炸彈,有毒瓦斯……所怕的就是這一點;因爲家裏已經危險過幾次了。說着,他就只是嘆氣。又咳嗽,又吐出一口濃痰。坐了半天了,我才覺得我們缺少了一件什麼事還沒有做。
我拿出兩支香菸來,取一支給他。他仍然默默地用兩個黑黃的尖細的指頭夾在嘴邊吸着。可是他才吸一半就把它弄熄了。我很奇怪。馬上就看見他拉開抽屜,在許多亂紙堆中找出一個孤零零的銅煙盒子來,苦笑的說着:
“這東西還是去年買的。買的時候很貴,現在卻非常便宜,說是經濟恐慌的緣故。可是到了我們的手裏就不值錢;要不然我早賣了!”
他一面說着,一面就把那半支香菸孤零零地放在煙盒子裏。我纔有些恍然。趕快再從我的煙盒裏再拿出四支香菸來。
“你又何必呢?抽吧。”
他接着我的香菸,又才把那半支菸重新點燃,尖着兩個指頭默默地吸着。他說大哥只來過一回就沒有來了。
“朋友,我得了一個這樣的經驗,有一種粗鄙話說的:你我弟兄,前世(錢是)弟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我的’!”
他又搖起頭來了。
我安慰着他,勸他什麼都不要亂想,好好的養病,我拿着錢一定送幾個來。
他孤零零地站在門邊看着我踏着雪走出去。我知道他一定又望着我的背影嘆氣了。
我回部,書記長就說要辦報銷。我們司書一共是三個,可是那兩個是營長的親戚。幸而他還缺一個親戚,不然我也不會被考進來了。平常那兩個司書就不大辦公事的,頂多不過寫點馬馬虎虎的命令;營部的呈文又多,大部分都要我抄。有時抄的呈文還要受營長許多很麻煩的指摘。又說抄得太密了,又說抄得太疏了。密了的太密,疏了的太疏。要不是書記長同情我一點,我早就被滾蛋了。我真是憤恨得火起。可是還得幹下去。我如果遇着呈文多的時候,分一兩件給那兩個司書抄,可是他們都很氣派地向着我的臺子上一丟:
“這是營長派你的!”
我瞪他們兩眼:他們也瞪我兩眼。有時候他們就專門挑撥書記長想要他來和我搗蛋。我只有在肚子裏面說:“他媽的!”
這回要辦報銷,當然又累在我一個人的身上來了。我不能息氣地就一直辦了兩個禮拜。我曾經接到劍寒一封信,沒有郵票。我知道一定是劍寒親自送來的。裏面沒有說什麼,就是希望我去看他。我很想給他送幾塊錢去,可是薪水還要幾天才發,預支是不行。我只好又空着手去見劍寒去了。
這回我一到門邊,看見他依然孤零零地坐在牀上呆想。我剛進去坐着,他就很氣忿地在臺子上咚的一聲捶下一拳,臺子上的灰塵都跳了起來。我很奇怪。難道我得罪他了?可是他緩一口氣,就兩眼悽然地把一封信送進我的手裏來了。我拆開一看,原來是他家鄉的一個朋友寄來的:原來他的家裏已經在這次的戰爭中給炸彈毀了!
“他媽的!”
他這麼罵着,頹喪地坐下去了。從來我沒有看見過他這樣暴躁過的。我真是爲他惘然。我不知道要向他說什麼話纔好。
我們大家都默然了。
正在這時候,門忽然一開,隨着白雪的反光射進一個警察和一個小夥計來了。
“先生,就是他!”
小夥計指着劍寒說。
“你怎麼不給飯錢給他?”
劍寒骨悚地站在警察的面前,臉全紅了。苦痛地顫着嘴脣,只是說不出話。
小夥計又叫起來了:
“我們遇騙過幾個人了。這回可不行!我催過他好幾回,他總是天天推。推到哪天呢?”
這時候,隔壁住的幾個人也圍在門口來看熱鬧來了。
小夥計又叫着:
“吃得起飯給不起錢!沒有錢你就不要吃飯!”
這回劍寒感着很大的侮辱,可真動起氣來了。手一揚,但是他馬上又縮回去,痛苦地咬着他的乾癟嘴脣。
“你要打麼!”小夥計又叫着,而且挽袖子。
門外邊的看客們都笑起來了。
我趕忙把那小夥計勸着。並且走到門口去說:
“沒有什麼事的。請回去。”
但是那些人還是不走。我只好回過頭來,只見劍寒的臉上由紅而青,由青而紫,乾癟癟的眼眶死死的睜着。我於是先勸小夥計,再勸警察。我說這個錢算我的。小夥計還不肯。我再說我們的“營部”不會跑的。總算是我胸前的這顆圓圓的證章給他保了險。小夥計望了半天,才說明天一定要。我答應他後天。小夥計才答應着同警察一道出去了。臨走還說:
“看在你先生的面子上。”
走出門,還拋來一句:
“他媽的,不給錢還要打呢!”
看客們也就哈哈哈地作鳥獸散了。
這一下,劍寒麻木地坐在牀上。我們大家都相對無言,等到他緩過了氣之後,我又坐了半天,才說走。臨走的時候,他的嘴脣又開始在顫動,我知道他又要說話了。動了半天,他才說要向我借兩毛錢。真是糟糕得很,我連兩毛錢都沒有借給他的;我就只剩幾個銅板。可是幾個銅板也要。他忸怩地從我的手心尖着指頭拿去了那幾個銅板之後,我很難過:人到了連幾個銅板都要的時候,實在是走到絕路了!我苦笑着迎着他的苦笑,從他那鬍子蓬鬆的嘴脣望到他那亂頭髮下面長滿黴灰色汗毛的死青臉上,頓時覺得他委縮下去,有着三十幾歲人的蒼老!
我這回是帶着眼淚從他那陰慘慘的眼睛下逃出來了。
回來的那天下午,我非常的難過。我真是從來沒有這樣過。我想鎮靜,但是不能。晚飯也不吃,我就呆呆地在牀上坐了半天。聽見淒厲的熄燈號聲從冰冷冷的空氣中傳進來,我才知道夜深了。和着衣服我就倒上牀去。
第二天起來,心頭平靜好些。但是公事又忙起來了,使我非常的煩躁。我把筆丟下,想到房間裏去平靜一下,可是勤務兵又來喊:
“營長叫你寫命令!”
是的,營長叫我寫命令。我懶懶地走回辦公桌去,馬馬虎虎的又應付一天。
第二天我決心跑去支錢。可是不行,不行就拉倒!我只好把我剛剛贖出來不久的衣服又送還進當鋪。拿到八塊半錢我就準備給劍寒送去。可是勤務兵又在街上撞着我了。又要我回去寫命令。他媽的,真麻煩!我剛剛走進營部,勤務兵就給我送一封信來了,一看,是劍寒的草草的筆跡,好像在預告我將有什麼事變要發生,我的心更加零亂了。信拆開,是簡單的幾句,我搶着就看下去。
“朋友!永別了!我想你也許不願意我就這樣痛苦下去的吧?我很痛苦!我二十三歲了。但是這二十三年中我只是端端正正的站在人面前,同時彎着背流着我牛馬般的血汗。然而我得着的是些什麼?貧困,侮辱,肺病!也許我是一個弱者!這世界我什麼也沒有!只有你是夠朋友的。所以我希望你替我記着明年今月今日今時正是我的週年紀念!朋友,別了!
你的朋友——一個弱者劍寒”
我陡的一驚,頓時感着非常的孤獨和悲忿。命令也不寫,我衝着就冒着雪出去了。
剛剛走進天井的時候,我的身上已經堆成了白色。屋檐周圍還在亂七八糟地飄着大大小小的雪花。宿舍簡直是鴉雀無聲,我望着那瘦瘦的枯樹,好像覺得這世界全都死滅了。
雖是看見劍寒的房門那樣虛掩着,但是我卻沒有勇氣去把它推開,如果一推開,一定是那種“鳳去臺空”的空虛將會把我吞滅了。在這兒將要失去我所有的一切!
我黯然地站在房外好久。
最後我決心把門推開了。可是這又使我吃驚:那帆布牀上一個黑黑的東西是什麼呢?立刻,那黑黑的東西也坐起來了。
呵!是劍寒!
我一把就把他的手抓起,兩個又默默地沉着眼望了幾秒鐘。可是今天劍寒不是穿的大衣和西裝,而是一件薄薄的骯髒的黑夾袍。他一面抖着,一面握住我的手。但是他今天的臉上卻又比昨天平靜了許多。
我一放開手,他馬上就委縮着一團坐下去了。
“你何必又要自殺呢?”
他苦笑了一下,卻並不慚愧。
“請不要提吧。那已過去了。”
我們默默地平靜地對坐了好久。
“死,”他堅決地說。“死,實在並不算什麼一回事。”
我立刻感着一種嚴肅,接着又聽見他說下去:
“人,無論活到一百歲終是有這麼一天的。我覺得這實在並不難。但是當我把那封信送進郵筒裏去的時候,我立刻感着我非常的慚愧:我真是一個多麼弱的弱者呀!比如我給你寫信,在郵筒旁邊的時候,我就馬上覺察到我還沒有堅決。我馬上覺察到這社會好像還有一種使我值得留戀的東西。我還要活。我還得要活下去。我還要再認認清楚這社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人家都不死,我爲什麼要死呢?”
聽完他的話,我心裏才又恍然。
“大衣呢?”
“當了。”
“西裝呢?”
“賣了。”
“錢呢?”
“給飯店老闆了。”
然而外面的雪還在瘋狂地亂下。我看見他抖得太厲害,說話在戰,嘴脣很烏。我馬上就把我的大衣脫下來給他,但是他堅決地不要。
“何必呢?”我說。
“你呢?”
“穿上吧。”
他默默地穿上了。短大衣套上黑長袍,簡直非常的滑稽。可是我們這時沒有那種心情來笑。可是我們也終於苦笑了。
我想起寫命令的事情來,馬上我就拿出我的錢。可是他又堅決地不要,而且紅着臉。我知道他一定不要的。他正慚愧着他的寫信。但是我堅決地放在他手裏就走。但是他馬上脫下大衣飄着一個黑色的影子追來了。
我只好站着。
“那,我就留着這三塊半錢好了。”
我看見他那堅決的神情,只好收下那一張五元的鈔票。他還跟着我走兩步。
“朋友,請相信我:我還要活,我還得活下去的。好吧,我們就再見!”
“再見”的兩個字說得非常重,眼睛在閃着幼稚的光。我站在馬路邊,又望見他在那殘酷的亂雪中,躲過咆哮的黑汽車,聳着瘦削的肩,飄着一個淒厲的黑影子回去了。
我回部來又捱罵。可是我不理。眼前還閃着劍寒孤獨的影子。
第二天再去看他,可是房門大開着,裏面除了一張孤零零的臺子和凳子,什麼都沒有了。我又很吃驚;可是我馬上又平靜下來了。我知道他一定去找他的活路去了;可是我心裏總有一些黯然。
那臺子還是我幫他擡進來的!我苦笑了。
第二天就接着他從蘇州的來信:
“……我這人真是到處倒黴。我跑來寒山寺,我的這個朋友卻病到只有一線微弱的氣息,恐怕就是明天的交易了!肺病對肺病,我真不知道這社會是個什麼東西!不過,請你不要替我心焦。目前的生活當然只有承繼他的‘遺業’!我預想着我將要替人家抄那種迷信的東西,我心裏已經有些黯然了!不過,我在這裏加重一句:我是不願死的!”
我望着信箋,噓出一口氣。我的心平靜下來了。
後來我們的部隊又開到安徽去了。可是在這期間我的生活越加痛苦;那兩位司書和我的衝突一天天地更加加強了。有一次,我從早上就抄到半夜,天氣雖已是夏天,可是一次傾盆大雨,頓時使我感着非常的寒涼,我馬上就打一個寒噤。喉管癢癢地,正在懷疑的時間,一咳,就是一口濃痰,綠閃閃地從電燈光下反映到我的眼睛,我馬上想起劍寒來了。這實在使我吃驚不小。原來我這強壯的身體居然也有這麼一天了!
劍寒我們還是常常通信。他又輾轉流浪了許多地方了。
有一天,營長又來一個親戚了。他常常賊頭賊腦地觀察我的行動。在我們的辦公室坐了不久,他就東翻西翻地攪起公事來了。營部裏面正沒有缺額,我不知道他來幹些什麼。我吃驚着我的位置也恐怕不久了。果然,有一天因爲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便把我裁掉;名爲“裁”,已經是給了我許多的面子了!
難道我就在這兒流落麼?
我忿忿的離開了營部,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在還未被“裁”的時候,就生了一場病,僅有的一點東西也當了一些。現在被“裁”出來,我真是恨不得生有一雙翅膀飛到別處去。可是不能。我只好寫信回家去想辦法。可是到了我賣到最後一件舊西裝家裏的信還沒有來的時候,而我已經是頭髮森長,鬍子蓬鬆,一件飄飄的單衫也捉襟見肘了!我這回才親切地感到我從前看見的那些痞子也就是這麼“痞”起來的了!我不知不覺地不洗臉,我不知不覺地不梳頭,我甚至於不知不覺地用袖頭揩起鼻涕來了!
幸而好。我說“幸而”好,有一天我碰着書記長了。一看見我孤獨地站在街的角落,他就不勝詫異地驚叫。在從前他似乎比較知道我一些,他對我那種倔強的性格是稱讚的。當我被“裁”的前一天,他恰巧因公到別處去;如果他在,我也許不至於馬上就被裁了。
現在我知道他是回來了。想避開,可是他已一把把我拉着。他說:
“唉,真想不到!”
我似乎記得他有回這樣說着:要不是營長是他的同學,他早去了。他似乎也表現着討厭這社會的樣子。
這回我又被他“憐憫”着了。他介紹我在他的一個朋友的部隊去。那兒正缺着一個司書,自然我就去補上。
而且我們也就很快地開到杭州來了。恰好家裏又匯了一些錢來,我於是趕着秋涼又添制一些東西。
劍寒依然常來信,他提起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問題,就非常的忿恨。他說,我們一生的痛苦,就是這些敵人。他自己呢,依然還是那樣。
忽然在“九一八”爆發不久的時候,他居然跑到杭州來了。可是太湊巧,剛剛是他到了杭州的前一天,我又宣佈失業。我們兩個在旅館相逢,又不勝黯然了。
他這一回來,依然很枯,臉子依然瘦削而蒼白,口痰也依然多,依然是那樣的態度,依然用兩根細細的指頭夾着半節香菸。他很興奮,然而又很頹廢。他說他這回來就是打算來約我一道去參加義勇軍的,他說只有這纔是出路了。我也這麼衝動着。我知道,父親他們寄錢給我,他們的目的也不過是希望我將來升官發財,他們好當“封翁太君”,可是我不能。我很痛苦。我不能爲他們的“光榮”而犧牲我的靈魂呵!不過我對我的出路還是依然很渺茫的。這回劍寒來約,我也考慮了一下。可是自己也很頹廢,常常鬧着要喝酒。於是他所說的“打算”,也影響到我的不堅決了。看見那種懇求的眼光,我不得不又把我的衣服從箱子裏拿進當鋪,又從當鋪把錢拿着上酒樓。他似乎比從前爽快得多,舉止也比較隨便些。他興奮地一盅一盅地灌下去。這我倒擔心起來了。他的病,不,還有我的病!唉……這又使我對他捉摸不定。喝醉了回來,臉色在電燈光下顯得絕青,可怕。不到半分鐘,他又踉踉蹌蹌地倒上牀大吐起來了。一吐就是滿牀都是煩糟糟的一些臭東西。於是不得不要勞我的駕給他打掃一番。
可是他卻小孩子似的在牀上哭了。
“哭什麼呢?”
我撫着他的肩膀,有些不高興起來了。我想:“這簡直是一個十足的弱者。”
可是他仍然絕青着臉,閉着嘴,使我感覺到他的那樣子有些不太順眼。
可是他又要起茶來了。口裏不絕地喊道:
“我很痛苦!我很痛苦!我很痛苦呵!”
這真麻煩!既不能喝酒就不要喝酒!我把茶給他端去,他只喝了一口又不要了。可是隔一會,他又要。
我看見他這樣子,心裏更加警惕:我也有肺病呵!因爲一想起我的病,我就對他更加討厭起來。我覺得如果他要這樣下去,我的病會更加深的。在半夜的時候,他還哼着要水;我實在有點怕麻煩,不理,假裝着打鼾。我馬上就聽見他嘆氣的聲音:
“呵,睡着了!”
我第二天起來,只好誠懇地勸他:
“你的病太厲害。不要喝酒了。”
他答應我說:
“是的。”
他再提起參加義勇軍的問題,我幾乎對他有些不相信。只是“是呵,是呵”地漫應了他。我似乎這樣覺得:“像你從前那樣慘的生活,是我,要幹什麼早就爽爽快快的去幹去了。”
可是到了下午,他又狂熱地興奮起來,又閃着懇求的眼光又叫着要去喝酒了。我就裝着沒有聽見沒有看見的樣子,支吾地說着:
“大哥大概明年就要畢業了。”
我在急忙中的支吾,不知怎麼別的不找,恰恰找着這句話,我自己也感覺到一些慚愧。可是到了他第二次說着要喝的時候,我看見他那種口饞然而又痛苦的樣子,我又不自然地從箱子裏拿出一件衣服來了。
我們於是又上當鋪。在當鋪的高櫃鐵窗前,我看見他輕鬆似的在階沿上走來走去;然而我自己卻感到一種不滿意:這“衣服是‘我的’,這已是第三件了!”雖然我覺得我這種觀念太卑鄙;可是我總覺得他實在太不應該。
我們於是又上酒樓。他於是又大醉。於是回來又吐,又吐得滿地都是了!今晚上我感覺到我很疲倦,連着就咳了幾下,又吐了幾口痰。我於是不再管他吐不吐,倒上牀上就睡了。
半夜仍然聽見他哼着要水的聲音,可是仍然裝着睡我的。
第二天他起來,悄悄地把自己吐的東西打掃淨了。他說他頭脹,再又睡下去。我覺得我這兩天來完全攪在一種昏天黑地裏面。
現在我需要出外去風涼風涼一下了。從湖邊逛了一下回來,我輕輕地走到門邊,就聽見他在房裏面哼着一種慘然而痛苦的聲音。我又覺得我又墮入昏天黑地裏面了。我於是又回過頭再出去風涼一轉。
第二次回來,他已坐起,沉默地依舊無言,再不像前兩天的那樣有說有笑了。我們倆的中間似乎建築起一道高高的牆壁起來了。我也不講話,晚上很早就睡覺。
他第二天起來,已不再說要喝酒。他的嘴脣在動似乎要講什麼話,可是我總是不自覺地把頭掉開,有時候我先就敷衍着:
“今天的天氣又更涼了。”
他於是又沒有話。
第二天,我很早就出門。可是這天回來,房裏面只是一個短短的紙條,卻不見了劍寒了。我也並不吃驚,只把條子看了看——
“我很痛苦。我覺得我太對不住你。我才深深地知道我還是一個弱者呢!可是這很好,這給了我一個很大的教訓。從前我總是那樣因循,苟且,而動搖的人物!現在我知道了。縱然是窮朋友,縱然很好;如果是在‘私有’的關係上還是不行的。從前我還有這一點幻想,可是現在我對於這一點點舊的幻想也完全打破了。我很感謝我們這回的遭遇;這是推進我到光明的道路。朋友,永別了,願你珍重,願你努力!也許我們將來還有相逢的時候也說不定。”
我這時纔有點吃驚起來了。我才覺得我自己還是這樣一個卑鄙,齷齪,自私,自利的人物!他去了也好,我必得重新來改換我自己,重新來努力!
果然,他現在是被捕了!可是我一直到現在從新努了些什麼力呢?!從杭州回來,又呆在這南京!半年來所過的生活,不過是看了些新書,不過是依然在從前那種“人格”上“重”了一些“新”,不又是依然被別人憐憫,被家裏憐憫着生活的嗎?我呵!我才真正是用強壯而清高的衣裳包着一個卑鄙靈魂的弱者!
等到了半夜,大哥卻醉醺醺地回來了。臉紅噴噴的。大嘴巴哼着糊塗的軍歌,雙手向上一伸,兩腳跟着一飄,隨着一個呵欠聲就倒上牀去了。我爲劍寒的事很着急。跑到牀邊去問他,他驚異地張開眼睛看我;但是隨即又閉着。我知道他今天準又和畢業的同學們到歌女的家裏喝酒去了。我再把他弄醒問道:
“劍寒的事怎樣?”
“哪個劍寒?”
“怎麼哪個劍寒!”
他才勉強睜開眼睛忿然地說道:
“管這些事幹什麼?”
他又閉着眼睛了。
我很氣忿。“你們這就是同學!”我這樣的想;不過,我馬上就記起劍寒在杭州留條上一句很深刻的話:
“縱然是窮朋友,縱然很好,如果是在‘私有’的關係上還是不行的!”
大哥當然更靠不住!這兩天大哥和我吵過後,我自己的一些模糊的打算,現在由隱晦而明顯,很清楚地在我的面前擺着這一條大路來了。沒有容許我再猶疑的餘地:不容許因循,不容許苟且;大哥和我,自然是各人走各人的。
天亮的時候,大哥一提起劍寒又逼着我要回家去:
“你看劍寒吧,混得好,現在怎樣呢?我是要負責任的,我不能讓你這樣流落下去的!”
說他的;我不理。本來我先還打算讓大哥先走了再說;可是我現在是非先走不可。我等大哥搖頭晃腦地去領憑照的時候,我把我的箱子和鋪蓋卷收好就到下關搭火車去了。
在滬寧道上的四等車中,我望着那些苦着臉而沉默着的襤褸人們,馬上就連想到沉默着的我自己,而且閃電般的馬上就連想到沉默着的劍寒。我想此刻的他,一定是正在揹着手站在那黑暗的當中,用沉默的忿怒挺着胸對着一切要來的苦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