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二和與王繼聖三 關帝廟擠不擠

  叫老劉是魚則去叫的。魚則是老黃的孩子。老黃跟老劉一樣,都是外來戶。原來廟裏有了神社事,要叫誰都是社首打發看廟的去——叫桌面上的人物說是“請”,叫村裏老百姓就說是“叫”,要說叫外來的逃荒的人,那就連“叫”也說不上,只是派個條子叫他來支差就算了。像唱戲的時候派老劉他們打雜,自然是隻用通知一回,就把這三天戲唱完才能算銷差,半路上再沒人去叫他們,誰誤了是誰的事。老劉因爲二和得罪了村長的事,回去一大會沒有來,這時候拜殿上要掛燈,老黃怕他誤了再受社首們的氣,因此纔打發自己的孩子去叫他一聲。

  他跟着魚則離開了家,外面果然黑得看不見路了,快到廟門口,纔看見有兩家賣油糕的點着兩盞麻油燈。他只當誤了什麼事,趕忙三腳兩步走進廟裏,看了看情形,時候還早,這才放了心。原來廟院裏還是黑的,只有四五個去處有點火光:社房樓上正划拳喝酒,窗上照得亮亮的;戲臺上兩個小門黃黃的有點燈光,後臺裏似乎有一盞燈;拜亭上有老黃、老張他們在那裏掛燈,可是才點着了一枝蠟燭;兩廊靠近臺階的地方有幾個紙燈籠,是幾個賣果子的。人也不多:除了做菜的,托盤的,和幾個打雜的以外,就只有一夥孩子們跑上跑下亂喊叫。

  老劉見拜亭上有了人,就也一徑走到拜亭上來。負責掛燈的是三個人——老黃、老張和老劉。掛的燈是各色各樣的宮燈,都是用木頭做成了格子,上邊張着紗,用的時候才十片八片往一處拼對。老黃是小木匠出身,懂得這個。老黃還有個怪勁,手巧嘴拙,能做不能說,急了幹張嘴,張十來次嘴才能說出一句話來。老張自小就是個打蓮花落討飯的,和自己地位高低不差什麼的人在一塊做活,只要他張開嘴就沒有旁人說話的地方。他跟老黃到一處,總好故意挑着老黃說話——看見老黃張幾次嘴說不出來,他就再跟着說幾句;等到老黃快又要說了他就再說幾句,然後哈哈一笑,就笑得老黃把話悶回去。

  負責的雖然只有他們三個,幫忙的卻是七手八腳人數不少,就是白天在山上放牛那夥孩子們。他們這幫忙是爲了自己:原來每一枝蠟燭的把子都長得很,往燈裏插的時候總要折下多半截來,像一根筷子。唱戲的時候,這廟裏要掛六七十個燈,這半截燭把子要折兩大把,他們都愛搶這個,不過也不一定真是做筷子,只是玩一玩。

  老黃管拼燈,老張管插蠟燭,老劉管往上掛,孩子們除了搶燭把子還管提上燈給老劉遞一遞。插蠟燭自然比拼燈容易,因此老張一直催老黃,順口就低低地唱起蓮花落:“叫老黃,快快乾,誤了開戲不好看。”“黃師父,你快作,誤了開戲吃傢伙。”老黃急了一大會才急出一句話來說:“我,我,我只有兩隻手呀?”老張連停也不停又唱:“不管你有幾隻手,吃了傢伙難開口。”小孩們都嘻嘻哈哈笑他唱得有趣。

  鐵則是老張的孩子,見他爹管往燈裏插蠟燭,他一點也不放鬆,把燭把子一根一根都弄到他手。魚則向他要,他舉得高高的不給。小胖仗憑力大,從背後把他抱住叫“魚則!快搶!”還沒有等魚則下手,小囤手快,一把就奪過去了。大家見燭把子都到了小囤手裏,一轟就把小囤圍起來。小囤見走不了,就說:“咱們分吧!一個人先分兩對!”大家說“行!”小囤一手把東西舉得高高的,叫一個名,發出四根,叫一個名,發出四根。這裏也有別的孩子們等着領,可是小囤仰着臉不看他們,只是念放牛坡上的那一夥人的名字。他順口唸到二和名下沒有人答應。別的孩子們都說:“他沒有來,先給我們發。”放牛孩子們說:“你不知道二和怎麼啦?”小囤沒有等他們說也想起來了,把舉着的東西放下來說:“二和還在家哭啦!咱們先去叫他吧!”小胖說:“分了再去!”小囤說:“可以。”小囤這會也不再舉起手,也不細數,放牛的孩子們也願意叫他快快發,伸了一圈子手來接。小囤嘩啦嘩啦發了個差不多,便說:“這算我跟二和的吧?”他們也都不再計較,都說“走吧!走吧!”說着就去找二和去了。

  放牛的都走了,別的孩子們仍然圍着老張搶燭把子。這時候社首王海從社房樓上的窗口伸出頭來叫道:“上菜吧!”往上端菜的是小管的爹。他聽王海一喊叫,接着就在廟院裏喊叫小管,老劉答應他“小管到我家去了”,他就不喊了。老張仍然是一枝一枝插着蠟燭,口裏仍唱着蓮花落:“叫老黃,快快快,社房樓上上了菜。”……小管他爹見小管不在,自己便拉過木盤,端着第一碗海蔘上了樓。

  樓上,一桌坐着六個人:王光祖坐在中間一把圈椅上,左邊一條凳子,坐着兩個社首——一個叫王海,是王光祖的本家弟弟,另一個叫趙起;右邊一條凳子也坐的是兩個社首——一個叫趙永福,一個叫李恆盛;下位偏左放了個方凳,坐的是學校先生,右邊留了個口叫上菜。

  小管他爹把吃光了的酒菜盤向四邊一推,擺上海蔘碗又退下去。李恆盛便先舉起筷來在碗上點了幾下,笑嘻嘻向王光祖打着招呼說:“來吧來吧!趁熱!”大家也都舉起筷來等着王光祖。王光祖也不謙讓,懶懶地拾起筷來,先夾了一片,大家也就跟着夾下去。王海才把第一片送到嘴裏,覺着很燙,吸了幾口氣,然後嚼着說:“好!又熱又爛!”他覺着坐在離王光祖最近的座位上,隨便評論一兩句菜的好壞,才能算比別人高貴些。趙起覺着能跟王光祖坐在一個桌上吃一碗菜,已經夠不錯了,再要扳着說個什麼那是不知趣,因此不預備開口。趙永福接着王海的下音說:“好是好,可是不敢算賬!這一碗菜至少值一斗小米!”王光祖輕輕看了趙永福一眼,微微有點發笑。王海順着王光祖的意思向趙永福開玩笑說:“你也算枉當了多半輩子財主,連半片肉也沒有買過。”李恆盛是小戶人家,跟人家三個人湊到一處,本來不相稱,可是時時總想跟人家往一處湊;見人家說得很熱鬧,早就想湊幾句,只是一時想不起說句什麼話合適——順着王海說吧,怕趙永福不滿意;奉承趙永福幾句吧,又不合王光祖和王海的意思;不說這個另說個別的什麼吧,又跟人家兩個人的話連不起來。他猛一下想起一句合適的話來正要去說,可是已經冷了場,人家都又吃起菜來,話誤了菜可不敢誤了,他趕緊也跟着去夾了一塊海蔘送進嘴裏。吃了一口菜之後,他又覺着費很大勁想好的那句合適話,不說一說實在可惜,就拿了一拿勁說:“永福老哥雖說沒多吃過好東西,可也沒有……”他正說着“可也沒有枉花過錢”,可巧遇着王光祖開了口,把這句得意的“合適話”碰散了。原來王光祖沒有心事聽李恆盛說什麼,只看見學校先生因爲是個晚輩有點拘束——話也不說,菜也吃得很客氣,便叫着他的名字向他說:“寶三!你吃你的!不要拘束!”就是這句話把李恆盛的話碰散了的,李恆盛直到吃了幾碗菜以後還覺着可惜。

  吃了幾碗菜,王光祖想起繼聖要上高小的事來,順便向大家道:“繼聖他姨夫說叫繼聖秋後上高小念書啦。你們哪家的孩子願意去的話,這倒有個做伴的。”在黃沙溝村,王光祖和別人坐在一處,總是別人先跟他說話,很不多見他先跟別人開口;要是他先開口,那一定說的是和他自己有利的事。這一次也不特別,表面上好像說情願用我的孩子給你們的孩子做伴,實際上想在人家的孩子們當中給自己的孩子找個做伴的。他這樣一開口,在座的人都覺得人家願意把人家自己的孩子跟咱的孩子算成一類,實在是件光榮的事。特別是李恆盛:他聽了這兩句話,高興得兩隻手就在頭上亂搔,嘴裏的菜也顧不得往下嚥就來接王光祖的下音。他說:“世界上什麼也沒有唸書好。我這一輩不識個字,心裏實在悶得慌,實在想叫我宿根多念幾天書,可惜是供不起。我宿根跟你繼聖……”他一股興頭正往下說,見王光祖把頭轉向趙起那邊去說話,也就只好半路停住。其實王光祖向大家說孩子上學的事,並沒有把他算在數裏;見他先插嘴已經覺着夠討厭了,哪還能一直聽他說那樣長,因此便把頭一轉去問趙起。他也不是特別看得起趙起,只是覺着趙起的孩子滿土老實,又比繼聖大一點,早晚從學校回來跑跑,到路上能招呼招呼繼聖,這才向趙起說:“你啦!叫你滿土去吧?”趙起是個小疙瘩戶,無心爬高,只覺着孩子能守着原盤日月就好,因此就說:“我趁啥啦?還供得起那個?”不等王光祖再來勸,王海就替他來勸趙起說:“去吧!你這小疙瘩戶怕啥啦?咱們也叫孩子們賺幾個輕巧錢吧,難道就只能輩輩當山裏的老土?你要能叫滿土去,我也能叫我喜寶去。”就這麼幾句話,已經把趙起的心說動了一點,不過一時還拿不定主意,就含含糊糊說:“我怎麼敢跟你比?不過這會念書聽說也不花什麼錢,回頭想想看吧!”王光祖見趙起有這心事,又接着淡淡地勸了他幾句:“沒什麼花銷,只是管自己孩子一點吃。在家不吃了嗎?”說到這裏,饃上來了,大家都取了饃。李恆盛見王光祖不理他的話,一大會了總覺着臉上灰灰的,早想找幾句話解一解,只是插不上嘴,這會見大家不說了,就又想補個空子。不過他這會不敢再去王光祖名下找丟人,就避開王光祖向趙永福說:“老哥!叫你小記也去吧?”趙永福笑了一笑說:“咱還挖咱的土吧!”王海說:“你跟他說那幹啥?人家有一斗谷,春天放出去秋天就能成一斗半;一塊錢放出去,一年能多三毛,怎麼捨得弄這個?”趙永福正想分辯,排戲的來請點戲,把他的話打斷了。

  四個社首都不懂戲,村長王光祖又不好看戲,就把這事推給學校先生。王光祖向先生道:“寶三!你到樓下跟他挑戲去吧!要是不知道什麼好,可以問一問聚寶!”先生便和排戲的一同下去。王海見排戲的已經來了,廟院裏的人也轟隆轟隆的了,只是廟院還黑黑的,就向窗口喊叫:“聚寶!怎麼還不點着老燈?”這時候,小管他爹也端上漱口水來了,大家也都吃足了,便都離開了座。四個社首都戴起帽子來去燒香。

  這聚寶原來是個鍛磨子的石匠,可是很懂戲——也會看也會唱。他鍛起磨來也是手裏鍛着嘴裏唱着,錘就是他的梆子,鍛得慢了唱流水,鍛得快了唱垛板。附近幾個戲班子裏都有他的熟人,哪一班唱什麼戲得手他也都知道,因此本村每逢唱戲,大家都願意請他來挑。他撥戲臺上的大油燈撥得很有把握,因此社裏每年總是派他管老燈。不過他有一股彆扭勁,只會說一股老直理,人送外號“鍛磨錘”,理說順了怎麼說怎麼應,要是惹起他的脾氣來,什麼難聽他就說什麼。這一回他纔去點燈就弄了個別扭:王海喊叫他點燈,他正提了個油罐上到臺上,先生又叫他點戲。先生見他上了臺,就擠到臺跟前仰起臉向他說:“聚寶!你給咱點戲吧!”他說:“可以!等我點上燈着!”先生站在臺下等,等了一會,見他才點着了一盞,就催他說:“就且點着一盞吧,村長說叫你去點戲啦!”先生就只多說了個“村長說”就惹起他的脾氣來了。他說:“我不管!點燈能派差,點戲可不能派差!”臺下另有人勸他說:“去吧聚寶!這不是派你的差,是我們大家請你去!請你給大家點幾齣好戲看看!”他說:“你叫先生說清楚,看究竟是大家請我去呀還是村長派我去?”說罷仍然點他的燈。先生知道他素日的脾氣,因爲怕耽誤時間,也只好說:“去吧去吧,是大家請你,不是村長派你!”他也沒有再說什麼,仍然是先把燈點好,纔跟先生去點戲。不大一會,戲點出來了,戲牌掛在臺口柱子上,正本戲是《天河配》,搭戲是《鍘美》《下南唐》《殺狗》,大家都很滿意。

  拜亭上燒着香,戲臺上排着場,廟門口進着人,眼看快到開戲的時候。這時候,忽然從廟門口閃進一道亮光來,正往廟裏走的人們往兩邊一裂,那亮光好像更大了些,從中間的人縫中穿到廟院裏。大家向門口一看,老驢點着村長的馬燈在前邊領着路,繼聖他娘、他姨姨、天命、繼聖、馬先生,都挨走進來,後邊跟了兩個長工給扛着兩把圈椅。

  王光祖在樓上看見馬燈一晃,就知道是馬先生他們來了——因爲村裏再沒有第二盞馬燈——急忙下樓來迎接。老驢見他接着馬先生往拜亭上走,天命和繼聖也跟着到拜亭上去,就不去管他們,點着馬燈把繼聖他娘和他姨姨送上社房樓上對面的東敞棚樓上。這座樓是專叫婦女們看戲用的,前邊也只有欄杆沒有牆。她們兩個來得遲了一點,靠欄杆的一列已經排滿了板凳坐滿了人,按常理她們只好坐在後邊,可是她們這兩個人就不能以常理論了:上年紀的老婆們見人家這些貴人們來了,不用等人家開口就先給人家躲開;年輕的媳婦們捨不得讓開前邊的座位,婆婆們就怪她們不懂禮體,催着她們快搬了板凳;十來八歲的小孩們,就更簡單——他們連凳子都沒有,只是靠欄杆站着,老驢只向他們喊了一聲“往後”,他們便跑過後邊去了。逼過了大人,攆過了孩子,長工把椅子排好,打發她們兩個坐下,老驢這才提着馬燈領着長工們下去。椅子本來就要比板凳佔的地方大許多,再加上是圈椅,逼得後面的板凳離她們至少也有五尺遠。

  王光祖領着馬先生往拜亭上走,拜亭上才燒過香的社首們也笑臉相迎。可是拜亭上也不是個清淨客廳:喜寶、滿土他們一夥學生們纔在這裏搶完了燭把子;小囤他們去叫二和回來,見蠟燭已經插完了,撲了個空,可是也沒有馬上跑下拜亭,只是跟喜寶他們合了夥,來比誰得的燭把子多;大人們,不論是本村的、外村的、男的、女的,也有好多都在上邊游來游去看燈。先生見王光祖和馬先生上來了,一邊跟馬先生打着招呼,一邊橫起兩條胳膊攆着拜亭上的大人們往下走:“閒人都下去!下去叫客坐!”本村人不是客,自然都下去了;外村人雖然是客,可也知道先生說的那客不是說他們全體,除了幾個穿長衫的跟王光祖和馬先生打過招呼留在上邊以外,其餘的也都把自己算成“閒人”走下來了。“閒人”下來以後,社首們叫打雜的增加了些椅子板凳,讓王光祖他們這幾位更“閒”的人坐。這時候,拜亭上的人物只是有數的幾個了:王光祖、馬先生、本村學校的先生任寶三、四個社首、外村幾個穿長衫的和天命、繼聖兩個小孩。他們有的蹓躂着,有的坐着,有的搖着扇,有的揹着手,在他們看來,拜亭上只留這幾個人才能算有秩序。繼聖又換了一套花衣服,把聯鎖繩換成了銀項圈,和天命兩個人半通不通地念着宮燈上寫的詩句,引得別的穿長衫的誇獎他們的聰明。別的孩子們見他兩個也是小孩,能在拜亭上玩,又湊上去試試,可是沒有上到臺階上,又被社首李恆盛趕下來。馬先生在黃沙溝附近這一帶好像是聖人,扳得着他的人見了總是問長問短。這次王海問起他宣統皇帝復位的事來,他便談了一頓國家大事,給大家講了講出了個“滿洲國”,出了個“北平政務委員會”,還有什麼“塘沽協定”,不過他只是說明有了這些東西,一字也沒有說這有什麼利害關係;聽的人就連這個也還沒有完全聽懂。

  戲開了,他們嫌拜亭上離得太遠聽不清,叫打雜的又在廟院上半院排了些桌椅,擺了些梨兒桃兒,然後從拜亭上移下來坐在新座位上。他們仍然談他們的,兩個孩子先把桌子的梨桃裝滿了自己的口袋,然後跑到東北樓上找他們的娘去了。

  戲開了他們就談戲。從這戲的東家到有名的角色,馬先生都知道。提起這戲的東家來,馬先生說是城北關三益堂的戲,說這三益堂從明朝時候就是財主,從家裏起程往周家口走,一路上都有自己的生意,可以不住別人的店,說得趙永福吐了吐舌頭說:“媽呀!我常想戲上穿那些綢緞衣裳,貴巴巴的誰買得起,不想人家那財主就那麼大!哪來那麼多的錢來?”說得大家都笑了。馬先生說:“出一班戲能花人家幾個錢?人家家裏七八十口,子弟們也有做官的也有唸書的,有在省裏的,有在各縣的,還有在北平和南京的。縣裏出北門五十里哪村沒有人家的地?一畝地七八分糧銀,人家名下就有一百多兩。要說外邊那些大地方,哪家銀行有多少存款,哪家大公司有多少股本,除了人家自己那就誰也不知道了。”他這麼一說,不說趙永福,就連王光祖也叫他嚇住了。

  《天河配》是老熟戲,又是文戲,唱起來大半天不動鑼鼓。他們雖然坐了個好地方,可是也不細看也不細聽,只是大聲談他們的話,談話的聲音把臺上的戲都壓住了。談到了這本戲,馬先生說是老俗戲,也是單邊戲,使不着大角色。王光祖說:“要不你點一回吧?”還沒有等馬先生答話,他就隨着向臺上喊:“喂!叫你們的排戲的來一趟,馬先生要點戲啦!”有人要點戲,戲班裏自然願意,打發了個唱旦的拿了個寫着戲本名目的笏板來了。馬先生接過來看了一下,點了一出崑曲《遊湖》,那人便接住打了個千兒去了。

  不大一會,《天河配》半路停住,就開了《遊湖》。不過一臺下的看戲的,差不多都沒有馬先生那樣風雅,都急着要看牛郎織女成親,不願聽那嗚嗚哇的崑曲,就哼哼唧唧地議論起來。王海看見前邊站着的人頭亂動,恐怕擾亂了王光祖和馬先生的興頭,就高聲大喊:“不要亂!好好聽!”大家又稍稍安靜了一點。可是聚寶偏不服勁:他見把他挑的《天河配》停了又開了《遊湖》,早就有點不耐煩;趕到聽見王海說“不要亂”,他就接着說:“不要亂?姓馬的有錢,僱上一班戲回他家裏唱去,管保一點也不亂!”他說得不高不低,近處的人聽得很清楚,都覺得這話很得勁;王海和馬先生他們也聽見了,可惜沒有聽出是誰說的,也無法追究。湊巧的是人越來越多,戲雖是開了一會了,路遠一點的人才趕到,王光祖他們的桌子前面,起先還有空子,後來越擠越近,擠得他們一點也看不見。王海雖然屢次喊叫“往前一點”,可是人多了,擠得都由不了自己,一點效果也沒有,他們只好站起來。聚寶聽王海喊了幾遍,又自言自語說:“往前?這會可使不上你們那威風了!”這一回王海可聽出這話是聚寶說的,有心罵他幾句,又怕丟了自己的身份,想了一想,就變了一個樣子來發作。他像發緊急命令一樣,喊叫一聲:“聚寶!把燈撥亮!”聚寶看見燈着得好好的,知道他是故意發脾氣,就頂了他兩句說:“挑刺也要看看眼對不對,這燈還不亮?”王海丟不下人來,提高了嗓子大聲嚷着說:“叫你撥你就得撥!有什麼說的?”他這麼一說,惹起聚寶的火來。聚寶起了脾氣,誰的賬也不認,聽了他的話,扭回頭來對着他喊:“我不撥你把我怎麼樣?我早就破出來了!看你能把我的手剁了不能?”王海雖然也跟他對吵,可是沒有他的聲音高,被他的聲音壓住。他越嚷越起勁:“只叫你們活吧!東西樓上、拜亭上、臺上、臺下,滿廟裏都成了你們的世界,哪還有別人活的地方?”王光祖早就忍不下去,但發作起來又怕顧不住自己的身份,因此只讓王海去壓服,自己沒有親自動神色。趕聽到這裏,覺着非親自開口就再壓不下去,便跳起來喊:“把他捆起來!沒有見過這麼野的東西!”可是沒有等他的話落了音,前邊的人一動,後邊的人抗不住,嘩啦一聲往後一倒,跟河漲了一樣,把他們連桌椅帶人,一齊都擠倒了。聚寶還在人羣裏喊:“捆嗎?我犯了什麼罪?”說着就從人羣裏闖了一條衚衕走出廟去。王光祖手下雖然有幾個小嘍囉,可是自己都知道不是聚寶的對手,誰也不敢去攔擋。這麼一鬧,人都亂起來,戲也停了,有些怕事的都擠出去走了,廟裏纔算又鬆動一點。

  老驢把王光祖跟馬先生扶起來,王海他們也都爬起來。王光祖聽說聚寶走了,就下命令說:“去捉去捉!這還了得?”王海和李恆盛帶了幾個人去捉聚寶,王光祖和馬先生回社房樓上休息。戲又照樣唱起來。一會,王海他們回來了,說聚寶早就揹着他的錘鑽走了,家裏只留下了煤杴火柱,一口砂鍋,一隻碗,還有一口破水缸,一條破席子。

  王光祖覺着對着馬先生,本村就敢有人這樣不給自己顧面子,說是非辦不可。還是馬先生說:“算了,張揚出去跟着他丟人。”這纔算把一場風波平息過去。老劉瞅了個空子找老驢,請老驢到廟門外吃了幾個油糕,託他到王光祖面前替二和講情,叫把二和再收回去。老驢說:“這不算啥!小孩們能不吵架!不過二和的嘴太強,你以後要勸說着他些!”老劉一邊連聲答應,一邊把大和打了一天忙工賺的工錢開了油糕錢。

  繼聖他娘和他姨姨,自從廟裏吵過架以後,就沒有再看戲,擠過這邊社房樓上來看王光祖和馬先生受了傷沒有。繼聖和天命也跟過來。他們早就想回去了,只是嫌人多不好往外擠,趕到唱完了《遊湖》,老驢把二和叫來,當着王光祖的面罵了二和幾句,算是做了開解;然後叫二和提上馬燈,仍叫長工搬上圈椅,自己拉着繼聖的手。二和在前領着路,馬先生、王光祖、繼聖他娘、他姨姨、天命、老驢、繼聖八個人擺成一串走在中間,兩個長工搬着椅跟在後面,一同走出廟去。廟裏的人們見他們去了,覺着廟院猛一下就寬大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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