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宝自那次跑出来,十来年没有回黄沙沟去:抗战以前,怕王光祖,不敢回去;抗战时期,被日本人修的正太铁路把他隔住,不能回去;日本投降后,他已经在路东找下个落脚处,又在斗争恶霸时候分得些果实,村里群众又对他很好,因此又觉着不必回去。
又隔了十来个月,他忽然又想回去看看。因为有一次路西来了一个人,说那边也到处有群众运动,把那些吃人咬人的先生们都斗倒了。他问了一下被斗的人们都是谁,那人数了一大串名字,他只知道两个——一个是那年在黄沙沟唱的那戏的东家三益堂,一个就是王继圣的姨父马先生。他问起王光祖,那人不知道,没有听说。这一问引得他想回去看看这王光祖究竟落了个什么结果,因此就回去了。
走了十来天,这天半后晌,就到了他的老家黄沙沟。
当他走到离村半里的地方,早看见好多人在河滩一块地里割麦,数了一数,共是七个人,除了一个穿土色衣服的,其余的六个,都穿的是雪亮的白小衫,戴的是崭新的大草帽。这些人都割得飞快,好像在地里跳舞,嘴里还不知道唱些什么,割着唱着,一会就打起来了,一会就又笑起来了。这是黄沙沟的好地,麦子长得有胸脯高,大约有五六亩。他把这一片地,一块一块数算了一下,数算着这一块是王光祖的。他想这一定是归了翻身户,却不知道是归谁了。
赶到他走近了,割麦的人也都看见了他,停住了手望着他仔细端详着。有个白胡须老汉(就是那个穿土色衣服的)先认出他来,叫了一声“聚宝”,年轻人们也有叫大爷的,也有叫大叔的,都跟着老汉笑眯眯地来招呼他。
这老汉就是老刘,他认得;其余的年轻人看起来有些还没有大变了样子,可是一时叫不来他们的名字,只觉着和他们上一辈的人们年轻时候有点一样。他一边说话一边想着,慢慢又认出一个大和来。那些青年人们都故意和他闹,这个说“大叔你认得我是谁”,那个说“大爷你猜猜我叫啥”。他觉着这伙人蹦蹦跳跳实在可爱,引得他哈哈大笑。一个粗大个子青年说:“大爷!放下歇歇!”说着就从他的肩膀上替他卸下行李。他坐下了,大家也跟着他坐下。老刘说:“你还背着你的锻磨锤?”他说:“凭什么敢把这个丢了?”
经过老刘介绍,才知道这几个青年的名字:给他接行李的那个是小胖,跟大和面目差不多的那个是二和,其余的三个是铁则、鱼则和宿根。他看着他们的新衣帽,笑着问:“大家都翻了身了吧?”
“翻了!”好几个人齐声答应。
“咱村都斗了谁?”
“斗了谁?老光祖!”“王海!”“赵永福!”七嘴八舌答应着。
小胖用嘴指着宿根说:“还有他家!他给人家通风报信就捎带了他一家伙!”宿根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聚宝的心落实了,心里暗暗得意,好像对王光祖他们说:“试试!你狗×们再厉害?”他又故意问二和说:“二和!再不用给王光祖放牛了吧?”
没等二和答应,小胖插嘴说:“人家二和早就升了,从继圣升中学那一年,人家就从放牛孩升成长工了!”
聚宝笑了一笑说:“如今总不干了吧?”
小胖说:“不?还吃人家的饭,还给人家干!”
聚宝说:“奇怪呀!不是翻了身了吗?”
小胖说:“也算翻吧,只展了展腿!”
聚宝说:“为什么不翻个透彻?”
小胖说:“为什么?”又指着老刘、大和、二和、铁则、鱼则说:“这几个人?算了吧!教着曲也唱不响!背地里不论给他们打多少气,一上了正场就都成了闷葫芦了。自己不想翻,别人有什么法?”
大和向聚宝说:“老叔你不摸内情:人不能跟人比,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本事。小胖人家是武委会主任,嘴一份手一份,能说能打;像我们这些人,平常只在黑处钻着,上了大场面能说个啥?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说出去谁知道是啦不是啦?”
老刘说:“我看也翻得可以。就说我家吧:咱是一筐一担逃荒来的,黄沙沟没有咱一砖一瓦一垄田地,如今咱住的那座房也算咱的了,咱在三角坪开的那块荒地,这几年展到七八亩,也算咱的了;这还不够好?就是不该把老婆饿死了来!……”
聚宝问:“怎么?老嫂不在了?”
老刘说:“唉!不提她了!灾荒年饿死了!怨她没有命,要活到这时候来死了也放心些!”
宿根半天插不上话,见说起这来了,他也趁空开开口:“老叔你还不知道啦:咱村过灾荒年饿死了好几十口——小囤他爹、小管他娘……”
小胖说:“数那些做甚啦?数到天黑也数不完,我看还是说说别的吧:你这十来年都在哪里来?”
聚宝说:“在路东,太行山里,也没有一定的地方,哪里有磨就到哪里锻,近二年来才算有个落脚处。这些说起来话长,咱们回去再谈吧,你们先告我说斗王光祖斗得怎么样?”
老刘说:“斗得也不轻,如今只留下三十来亩地了。”
小胖说:“不轻?可算是没有斗好,只把些远地给了群众,还给人家丢下三十多亩好地近地。这不是?这些地还是人家的,你看这麦长得多高?”
聚宝愣了一会说:“怎么还能把这么好的地给他丢下?那你们翻了个什么身?”
二和半天没开口,这会也说话了。他说:“说起来咱也算翻了身了,可是咱还是人家的伙计,人家还是咱的东家!”
小胖说:“那怨谁?没有叫你们多提意见?”
老刘看了二和一眼说:“算了吧!不要太不知足了!给人家当伙计还不是咱愿意?咱三角坪那点地,用得着咱父子三个人种吗?咱给他当长工他给咱工钱,我还找不上个主儿啦,人家每月愿意花八十斤米,还不给人家住?”
小胖笑着向老刘说:“你这老人家不会打算!你的地不够种不能多要他几块?一定要给人家留那么多,回头再去给人家当长工?”
老刘说:“你们如今说那理我就听不过去!人家就只有那么多的问题,也不能给人家没有窟窿去钻眼呀!咱一辈子虽说穷可穷得干净,不会说那些讹人话。”
小胖说:“那能算讹他?你父子们给人家受,人家睡着吃;人家吃胖了,把你们吃干了;过灾荒年,人家关住门吃饺子,却饿死了你的老婆;你好好想想这账该跟谁去算?”
二和说:“俺可知道俺爹又要说啥啦!‘那还不是咱的命穷?’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大家都跟着笑起来。
笑得老刘不好意思了,老刘翻了二和一眼说:“你笑啥!那是正经话!”他这么一说,大家更笑得厉害了。
“就斗了个这?”聚宝觉着很泄气。他又问大家说:“王光祖总不能还是村长了吧?”
小胖说:“那倒不是了。如今的干部没有一个旧的,也没有一个老的:满土是村长,小囤是政治主任,满囤是农会主任,小管是副主任。”
聚宝问:“都在家吗?”
小胖说:“村长在家,政治主任跟农会正副主任都到区上受训,明天就回来了。”
聚宝又问:“王光祖那颗种(就是继圣)成了个什么器?”
小胖说:“上了半年中学日本就打进来了,后来当了几年小学教员,如今在村里合作社管账。”
二和指着路上的一个人说:“老驴来了!”大家随着他看了一看都拿起镰来。小胖说:“怕他做甚啦?不许歇歇?”
聚宝问:“你们是给他打短工吗?”
大家说:“我们是个互助组。”
聚宝站起来,一面背他的行李一面说:“咱们晚上再谈吧!我先回去了!”
大家也都说:“好!你先回去歇歇吧!”大家送他走了,又都割起麦来。
小胖忽然又想起个问题来,远远叫着聚宝说:“聚宝大爷!你的房子坏了!你可以先到我家吃顿饭,叫村长给你找个房子住!”别的人,也都喊着“到我家吃饭吧”。聚宝远远地点头招手,向大家道谢说:“好好好!”
聚宝回到村里,在街上没有碰到一个人。他没有先去找村长,却仍回到他那破房子里。他进去一看,哪里还像个房子?席子大个房顶就塌了箩头大三四个透天窟窿,门窗上早已没有一片木头,地上早成了泥堆。他看了独自一个人发笑,心想:“像这房子,就是不坏了吧,能算个什么东西?费了十来天工夫回家,就回了这样一个家?”看了一会,觉着没甚意思,仍然背着行李去找村长。
他走到满土家,见有个年轻媳妇在院子里做饭。他虽然认不得她,猜也可以猜着是满土老婆,就问:“村长在家吗?”那媳妇先告他说不在家,接着又盘查了他半天,才又告他说村长在合作社。他又问了合作社的地点,就往合作社来!
快到合作社门口,见个小孩子拿了个小口袋,里边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也往合作社走,和他同时进了合作社门。
合作社里柜后坐着四个人,是王继圣、满土、喜宝和宝三(就是从前的学校先生)。他们见了聚宝,都觉得有点奇怪,差一点要问“你怎么还在!”可是谁也没有这样说出来,都只说了声“回来了大爷?”聚宝和他们点过头,他们又都问些“从哪里回来”、“这几年都在什么地方”,聚宝一张嘴只好慢慢答应。
就在这时,那个小孩把他手里的小口袋向柜台上一搁说:“换盐!”他们只顾和聚宝谈话,没有理。那小孩又催了几遍,把个继圣催烦了,便教训他说:“等一等!你就没有看见有客?一点眼色也没有!”小孩说:“家里急着吃!”继圣说:“就等一会吧!”聚宝看见不像话,就向继圣说:“你先做生意!这又不是生客!”他虽是这样说,继圣仍是先让他坐了然后才给小孩换盐。
继圣这会对聚宝似乎很好,他一边量着小孩的麦子,一边向聚宝说:“大爷!放下行李先进来歇歇!”喜宝和宝三也好像很亲热地让着,只有满土却真是实心实意地让着,一边说话,一边便从柜后来接他的行李。聚宝看了继圣和喜宝两个青年的面貌,就想起王光祖和王海来,心上实在有些不痛快,因此也就不想跟他们两个人的后代坐在一处。可是满土对自己无仇无冤,自己又要找人家谈房子的事,人家又是一番好意让自己到里边坐坐,怎么好意思推诿呢?两种心事一比较,还是进去对,他便把自己的行李向柜台上“咚”地一丢,一跃身进到柜台里边,回手又把行李抓起来丢在里边的地上。满土说:“大爷还是这么大精神!背的还是锻磨锤吗?”聚宝笑了笑说:“那是吃饭家伙,还敢不背?”说着就和喜宝、满土一同坐下。
他两个仍向聚宝说了一些见面话——无非仍是“这几年在哪里来”,“回来走了几天”,“那里的麦子好不好”……一类的话。继圣打发走换盐的孩子,宝三记了账,也就凑来打招呼。
继圣、喜宝、宝三和满土四个人同时欢迎聚宝这位稀客,可是心事不同;满土只是觉着奇怪,觉着这十几年没有音信,不论谁都忘记了的一个人,现在忽然又回来了,真是想不到的事。宝三虽然和王光祖他们接近一些,可是向来也没有对不起聚宝的地方,心里也平平的。继圣和喜宝两个人的心情就不那么简单——聚宝是怎样走的,他们那时候虽然是小孩子,却还记得个影儿。年头腊月黄沙沟搞群众翻身运动,他们俩家虽然也挨过斗争,可是并没有人替聚宝提出问题。如今聚宝这人已经是回来了,他们觉着在这种年头,再加上聚宝的“锻磨锤”脾气,很难保不生事,因此一见面心里先有几分不自在,不过他们两个也和他们的老子们一样,一上场都有一套,并不像一般老实人们,有什么心事都带在脸上。他们连商量也不用商量,一见聚宝这个老冤家,就知道用什么法子对付,因为在年头腊月他们就是用这种法子对付过好多对他们有意见的人,结果取得很大的胜利。他们的法子,就是灌米汤,说软话,叫几声“大爷”“大叔”“大哥”,送一些小礼物小人情,把人弄得不好跟他们当面破脸皮,把一场斗争弄成了个“水过地皮湿”,有那么一回来就算了。这次一见聚宝,自然无须商量,就拿出那一套老法子。
继圣打发走了换盐的孩子,掉过头来笑嘻嘻向聚宝说:“大爷!真想不到还能见上你!”说着站起来把脸凑近聚宝的脸,好像说什么秘密话一样,低低地说:“大爷!先喝一壶吧!”又转向喜宝说:“喜宝哥!先去炒一盘鸡蛋!”喜宝答应着去了,继圣不等聚宝答话,就拿起酒壶来到酒坛边灌酒。
聚宝赶紧起来按住他的手说:“不不不!这几年闹咳嗽,一盅也不能喝!”继圣仍是要灌,聚宝坚决不让,也只好罢了。喜宝拿了个炒锅进来舀油,继圣说:“算了!人家大爷不喝!”喜宝又让了一会,结果仍是不喝。
其实聚宝很好喝盅酒,虽然老了还没有断过,只是人不对劲不喝,勉强喝起来一喝就醉,醉了马上就要闹起来。他才回到村里,不想先闹这一手,因此坚决不喝。他两人见他实意不喝,也就不再让下去,四个人又重新坐好。
继圣说:“大爷呀!你这十几年算是运气好,没有在家,咱村里可真是遭了大难了!敌人又扰乱,又闹灾荒,实在死了些人了呀!像你们这老一辈的人,真没有几个了!”接着把五十岁以上的人,死的活的都数了一遍,末了又夸赞了一遍聚宝的运气好。他说这一大段话的用意是叫聚宝再不要把那次离开家乡的事放在心上,好像说:“幸亏那年我爹把你赶走,你才免了这场大难,要不一定是已经死了。”他一边说一边看喜宝,喜宝早就觉着他这段话说得很得劲,笑着向他点头,又把这十来年的灾难更详细地补充了好多。他们两个虽然有一番用意,聚宝却只当做平常话来听,因为聚宝在这十几年来经过的灾难并不比他们小。他们满以为聚宝听了他们的话,一定很吃惊,一定要再向他们细问端的,不想聚宝听了,只说了一声“到处都一样”,把他们原来的用意弄得落了空。
继圣要跟谁故意亲热起来,有一套大本领,就是话头拉不断,一点也不至于叫人看出空子来。他见聚宝说了个“到处都一样”,也就把话头一转说:“是吗?那边也是这样吗?那么咱们都是死里逃生的人了。唉!在这些年头,咱们这些逃过劫来的人,能碰到一处,真是难得呀!”
他正预备再往下说,轰隆轰隆走进许多人来,老的也有,小的也有,七嘴八舌,一齐向聚宝打招呼,聚宝答应不过来,只好站在柜台后点着头向大家打“啊啊”。原来这时候天快黑了,有个互助组从地里回来经过合作社门口,听说聚宝回来了,就都来看望。接着别的人们也陆续跟进来,把个合作社柜台前边挤得满满的,门里门外都是人。原来这聚宝是个好拉好唱的老孩子头儿,听说他回来了自然都要来看看他。
后来进来个老太婆——是老张老婆,铁则他娘——端了一升麦子,大家给她让开路。她慢慢走到柜台边,把升往柜台上一放说:“要一条鞋沿口,买五寸白布,买点麻,买点盐,买点……”继圣截住她的话说:“算了算了!一升麦早就不够了!你光说买点这个买点那个,你就不知道一升麦价多少钱,你要买的那些东西值多少钱?”老张老婆说:“我不知道,凭你算吧!”继圣向大家说:“你们都看看这生意怎么做?拿了一升麦,就念了那么一大堆东西!凭我算怎么能算得够呀?”又捏起一颗麦来咬了一咬说:“麦子又这么湿!”又向老张老婆说:“这只够买白布跟鞋沿口,余也余不下几个!”老张老婆说:“够什么就买什么吧!”宝三用柜上的升去量麦,聚宝问:“这是老张嫂吗?”老张老婆自进了合作社门半天还没有抬头,听得有人跟她说话,这才抬起头来。她一看见聚宝,认了一大会也认不准,慢腾腾地冒叫声“聚宝?”她虽是这样叫了,却还不知道确实是不是,等到聚宝答了话,她才知道没有认错,就接着说:“唉!你还在?”聚宝说:“在!你也还在?老张哥也还在?”老张老婆说:“在!唉!可不是还在吧,死了谁受啦?”聚宝说:“不是翻了身了吗?”老张老婆说:“唉!翻不翻吧!我看都不差什么,反正咱这命还不是活到老受到老?”继圣本来才把五寸布给她撕下来,还没有给她拿出鞋沿口,听她说到翻身的事,不愿意再听她说下去,就打断了她的话,问她:“余下的钱还是要盐,还是要别的?”她听了这一问,就把与聚宝说的话截住,向继圣说:“还能买多少麻?”继圣说:“能买一两?”她说:“一两麻也不济事,那就买成盐吧!”继圣也没有再说什么,叫宝三给她称了盐,她又与聚宝应酬了几句就去了。
打发走老张老婆,宝三拔开笔去记账,继圣向大家说:“你们看这生意怎么做?一升麦就得出好几笔账:又要入卖货钱,又要出买麦钱,麦价又不能一样,干啦、湿啦、好啦、坏啦,看麻烦不麻烦?”他这样议论着,大家着起耳朵听,不知道是谁也跟着说:“可也真是麻烦事。”他见他的话大家注了意,又有人同意,就索性丢开聚宝扭过头来又向大家说下去。他说:“不干什么不知道什么难干:拿一升麦,换好几样东西,你说不给换吧,三厘两毫都是个东家,给换吧,赚的钱不够记账的纸钱。到每期结账时候,大家都嫌赚的钱少,不想一天尽做这种生意,怎么会赚了钱?”听话的人,跟在台下听讲一样,都只是瞪着眼睛听,都觉着人家比自己想得透彻。
聚宝对继圣的话不同意:他在别的合作社入过股,见人家柜上的生意并不比这个不麻烦,可是每期结账以后分的红并不少。在继圣说话时候,他预备插几句话,因为不了解村里过去的情形,也就算了。
他本来是来找满土给他找房子,可是一进来就被继圣他们几个人麻烦住,听了半天虚情假意的亲热话。他早就觉着没味,可也走不脱,最后见继圣对老张老婆的态度那样坏,还要强造出一大段高明的道理来,跟给村里人上课一样吹了半天,实在是越看越不顺眼,好在村里人也都来看自己,才把这些闷气解了些。他觉着这会是走的时候了,再迟了怕继圣再说起什么亲热话来,因此便向满土说:“看我这记性多么坏!我来找你说甚啦,就扯起闲话来忘了!我那房子塌了,请你给找个住处暂且住几天。我到你家里去了,家里说你在这里。……”
还没有等满土张口,继圣的亲热就又出口了。他说:“那容易!房子有的是,村里人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哪个院子里也有闲房子!依我说呀!你也不用找房子了;咱合作社后院那西楼上闲闲的只放了几包棉花,你就在那上边住也不用起火,合作社里给你带做点饭,不省得每天麻烦吗?”聚宝对这一套已经听够了,赶紧向他摇着手说:“不不不!我一个人清静惯了,还是找个地方好!”接着赶紧向满土说:“怎么样?村长?”满土说:“行!你想清静一点,就住我那后院吧,那里边只有小管他们父子两个。”聚宝说:“好!我就去吧,住哪个房子?”满土说:“我也要回去了,让我跟你去!”聚宝说:“那也好!”说着就从地上提起他的行李。有个青年人说:“我给你送去!”说着就从聚宝手里抢过行李背在自己膀上。聚宝和满土跨出柜台,跟着送行李的青年去了,别的人们也有跟着去问长问短的,也有回家吃晚饭的,陆陆续续都走了,合作社只留下继圣、喜宝和宝三。继圣说:“看那劲儿恐怕还想找麻烦吗?”喜宝说:“你说得对!这人可真难接近,不论说什么他也不理咱的茬,越赶越远!我看你回去还得问一问大爷怎么办好!”继圣说:“走着看吧,对这种人,我爹他能有什么主意?唉!到这种年头见什么王八吹鼓手都得磕头!”宝三只是顺着他们哼哼了几句。
聚宝到了满土的后院,铁则父子们已经吃起饭来了,又跟他们应酬了一会,满土说:“你也不用做饭了,先在我那里吃上一顿,明天我好给你借些锅碗家具你再起火!”聚宝见他是实意,也就不客气跟他到前院来。在吃饭以前,聚宝问起村里的斗争情形,满土说:“咱村做得很平和,比邻近各村都好!”接着就数了一下哪村打了谁,哪村封了谁的门,然后又说:“咱村一点岔子也没有出,虽然也斗了几户,都是自动拿出些地来,拿出些粮食来就算了。”
聚宝觉着满土这个青年人也很好,只是不赞成他说这“平和”。他想王光祖他们作了一辈子恶,大家对他们这样平和,还算什么“翻身”?只是他跑了多半天路,又应酬了半后晌,有点累了,也顾不得多想这事,胡乱吃了两碗饭,就去睡觉去。